第一章

1.

很难将后来所发生的漩涡一般的悲剧追溯到这场偶然的阵雨。但这场雨的确改变了我的生活。

2.

当我缓过神来的时候,正站在一处单元楼的屋檐下,我被淋得够呛。我穿黑色的紧身运动衣,头发湿漉漉地耷在肩头。远远儿看上去,从上到下俨然一条墨绿色海带。

我抬腕看表,零点过三分。夜跑原本危险重重,而这场雨更是将夜的纵深感加厚加重。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被老板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说我为某家轻食甜品店设计的概念海报看上去像车祸现场般惨不忍睹。事实上我不过加入了少许东欧式的先锋元素,为了加强视觉冲击,能够更为有效地进行直抒胸臆。可她根本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究竟喜欢什么,却一味职责我喜欢炫技却生性浅薄。

我回到家,一边吃水煮菠菜一边忍气吞声地修了方案,本想早睡,却躺在**左右辗转。实在是难以合眼,便干脆爬起来夜跑。

哪料时运不济,半道儿当头一阵瓢泼大雨,毫无疑问,我被浇得满身狼藉。

我用余光环视四周,被夜色涂黑的墙壁,年久失修的老楼。用力剁了好几脚,楼道间的顶灯才勉强亮了起来。那灯光昏暗无限,甚至难以照出我的影子来。我身子前倾,像拧毛巾那样试图拧干头发上的雨水,转过身的瞬间,才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我的记忆。我的梦魇。我美好青春的葬身之所。

兴许是阴差阳错,而我更倾向于潜意识作祟,总之在这个诡异的雨夜,我又回到了这阔别五年的楼道。记忆跟恐惧随黑暗化开,我就这样扶着栏杆,一步一步,盘旋而上。

行至顶层,我在那座久违了的小小的阁楼前站定。有些恍惚,有些力不从心。印象中,它该早已被岁月尘封,被锈迹斑斑的铁栅栏紧锁。

然而此时此刻呈现在眼前的一切,令我浑身颤栗不止——

防盗门半敞着,而里层的木门也开着一条窄窄的缝。我换了更为隐蔽的姿势屏息凝神向门里望,只可惜被大面积的黑暗挡住了视线。

难道——他回来了?又或者,有外人闯入?

这念头一经形成,不禁心生波澜。好奇作祟,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轻手轻脚潜入屋内。而我的紧身运动服,成功化作一套障眼而合体的夜行衣。

霉菌跟潮气在四周弥漫开来。我小心翼翼行至卧室门口,深深提了一口气,灰尘立马侵入鼻腔。我突然很想打喷嚏,赶紧抬手一面掐住鼻内软骨一面捂住嘴。

终于,喷嚏被成功咽了回去,可就在我侧身的瞬间,一只不锈钢茶杯凭空而落,掷地有声。

没等我反应,一道黑影自书房冲了出来打眼前一闪而过。就在这当口,我下意识地叫出了声——

“英凯?”

话一出口便是一场豪赌。我跟自己赌着,跟眼前来客赌着,跟埋伏多年的真相赌着,跟不可预期的危机赌着。

那人虽然背对着我,可我却明显感到他的影子狠狠一怔。

我用仅存的理智跟气力回忆起冷英凯的模样:他的姿态,他的轮廓,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然后借全部意念逼两者吻合。

“英凯?”我尽量保持镇定,可内心深处早已波涛四起。

然而,那人没作出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只是回头轻瞥我一眼,动作迅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看清了他的侧脸,而眼角那颗黑痣异常明显。

只一眼,我被一股强大而莫名的力量震慑住。我简直难以置信,顾不上思考,再向前追了两步——“英凯!”

那人欲夺门而出,我却朝他伸出了胳膊。

而就在这时候,耳后“嘭“的一声响。

我迅速回过身,突如其来的黑暗却蒙住了我的眼。等我再回过神看向门口,那身影已然无影无踪。

一切发生于瞬息之间。无垠的黑暗中,我甚至无法确定这到底是梦还是一场幻觉。

不,这并非幻觉,更不可能是一场姗姗来迟的美梦。半掩的门缝证明了他的行踪。以及,他眼角的黑痣以及那无言的回眸。

分秒间迟疑,我跟着冲出阁楼。一路追到公寓楼下, 空旷的草坪上哪还有半个人影!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顿时感到生死两茫茫起来。抬头望夜空,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低头看地面,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2.

确切来讲,冷英凯是我的预备役未婚夫。至少在五年前还是。

我们打算毕业订婚,工作两年后结婚,我会有一只精致的钻戒,一件质地良好的婚纱,一场体面隆重的婚礼。

然而,我通通没有了。

那年二月,他说想要跟我换一种情感状态。我自信满满地认为他会向我求婚,哪知他不声不响转身消失在人海。

与其说是一拍两散,不如说是我单方被甩。

几个月后,我收到冷英凯的消息,他说,自己相亲遇到了一个姑娘,家人同意,门当户对,准备发展,移居海外。他要我放这段感情生路,不要再纠缠。

话虽这么说,可事实上,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怀疑着我们分手的动机。冷英凯的见异思迁看似板上钉钉,可只有我清楚,事实并非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的离开没有任何预兆,像是原地人间蒸发。要知道,我们恋爱三年,在此期间甚至连一场大动干戈的架都没吵过。

之前的每一次小打小闹也都是都因毫无主题的琐碎而起。我气鼓鼓地冲出家门,走在前面,英凯手足无所地跟在我身后。总是在某个十字路口,当我被迎面而来的红灯叫停,我极速转身,一头扎进他的怀里。而他,习惯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笑得沉默,没有道歉,没有抱怨, 一切就又那么毫无征兆地好了起来。

可就在他说出分手的那一天,我遵循习惯破门而出。然而当我转过身,才发现人潮深处早已没有了他的身影。就这样,我被半途丢下了车,他的康庄大道依旧极具声色,可从此再也没有我。

不过闺蜜韩露倒是跟我持相反观点。

她说定期吵架就像女人大姨妈驾到,独立个体之间的关系就算再怎么密切,也还是会有观点不合的时候。若不定期宣泄,不将短时间内积压的乌烟瘴气按时排出体外,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关系必然会面临全面崩盘的风险,紧接着,曾今的一切好山好水好风景统统一去不复还。

英凯消失之前,我对闺蜜的说法总是不以为然,确切来讲,多少有些嗤之以鼻。因为她跟冷英凯最先认识,也是她先看上的他,事实上我与他结缘也是通过她的介绍。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一段本属于自己的感情还未开上高速,半道儿上却被我截胡。

事情要说回大一那年——

身边有钱的人太多,让韩露产生了“我不穷,我一点儿都不穷”的错觉。

她投身于这城市大大小小的派对,戴着一副“小纯纯”牌面具混迹在一群金光闪闪的纨绔子弟之间,期待着能够被某个瞎了眼迷了心的衣冠禽兽撞见,然后心甘情愿将自己收留下来。

就这样,在一次社交平台组织的开放式派对上她遇到了冷英凯。当她从洗手间跌跌撞撞晃出来,差点儿被一个人影撞飞。正要开口飚脏话,不料却瞟到了他H头皮带腰间挂。

他趾高气昂地开口道歉,她在心内对此大吐口水白眼儿满天飞,却用表情告诉他,“我就喜欢你这财大气粗**不羁的模样!”

冷英凯说要请她喝一杯。她没拒绝。

韩露一杯马提尼喝到底,他毫不介怀地吃掉了牙签上的三颗橄榄。

喝到后半场,韩露轻抿嘴唇,双腿并拢,努力释放出文人骚客特有的一种风情来——“世态本就已经够炎凉的了,可千万不能丢了’三调’。”

果然,冷英凯被她吸引住了。他扭头望这边,神色里充满了那种夹杂着奚落与不屑的好奇,“还三调?哪三调?”

“腔调!情调!高调!”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这可是我引以为荣的乱世哲学! ”

……

当然,这些都是韩露亲口告诉我的。

可就在她动心动身准备表明心意的前一周,冷英凯跟我告白,而我鬼使神差地没拒绝,于是情人节那天,我们正大光明走到了一起。

基于过往种种以及我的所作所为,我觉得韩露所发表的一切“非和谐”、“非祝福”言论都是对我的眼红跟嫉妒。

起初,我怀疑英凯的消失是一场恶作剧,这是他与所有人联手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是对我忠诚的检验,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总之就是千方百计营造出一种情感塌陷,之后再将我抱得更紧的效果。

因为在分手后的第三个周,我还收到过一只包裹,缺乏寄件人的一切信息。可直觉告诉我,是他。

我拆开来看,那里面装着一张裱装好的摄影作品,看上去像是某个没名没姓的少数民族妇女。没有只言片语,却令我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英凯的专业跟编程有关,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是风光摄影。而我的专业是设计相关,对视觉艺术的热爱以及对图像的诠释为我们平日里的交流增色不少。

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我放下悬挂已久的心脏,安然等待着他的进一步动作,可之后的之后,我们之间像是走到了南北两极,冰天雪地,刹那被定格。

我不甘心,便在苦苦挣扎中等待答案,这一等,就是五年。

经历几年的静默,兴许是为否定自己被甩的事实,我认定这是一场阴谋。或者说,英凯跟我,被卷入了某个巨大的阴谋。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留一丝音讯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