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处处心结

夜深人静,钟杰才从医院回来,这晚轮到值夜诊。

看着灯火仍亮的大宅,他叹口气。母亲苦口婆心劝说,希望他能放下理想,为家继承。他知道她的担忧,但自觉不是经商的料,更别说志不在此。从小,他就希望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者,如今天从人愿,夫复何求。然而,看钟秀和钟玉针锋相对,他又觉得内疚,也难免会想,要是他接受父母的安排,是不是姐妹就能和睦相处。

可是,无论如何,改变主意已是不可能了,钟杰满脑子就是治病救人,想到眼下有一个病患等着自己,脚步不再犹豫,朝沈彬的房间走去。谁知还没走到房间,就看见沈彬在走廊里练习走路,带着左腿上的石膏。

“沈彬,依你现在的情况,至少两个月才能下地活动,这么勉强练习,腿会废掉的!”钟杰沉着脸,把沈彬扶回房里,将他按坐在**。

沈彬喘着气,头上尽是汗珠。他好不容易得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冒不起两个月当懒人的风险。他必须要尽快恢复,尽快为易兴华做事,表现出自己的价值,才能在这里立足。但钟杰是不会懂的。天生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虽然有着医者仁心,却不知他们活多一天都是奢侈。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两个月内不准下地,如果下次再让我看见,我会马上把你送去医院,让看护盯着你,听懂了么?”钟杰一边检查沈彬的伤势,一边严厉警告。

沈彬也不争,笑道:“听懂了。”客随主便,没有他争的余地。

阿媛捧着瓷罐进来:“沈大哥,厨房让我给你送骨头汤来。”抬头看见钟杰,微微一怔,“少爷也在这儿啊?”自从拿鱼那件事之后,钟杰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钟杰却仿佛没看见没听见,又为沈彬检查其他的伤口。

阿媛尴尬到脸红,讷讷将骨头汤放在桌上,无声地走了。

“阿媛犯错了吗?”沈彬洞若观火,察觉两人之间诡异得不和。

“记得,你沐浴的时候伤口千万别沾水,万一感染,就会很麻烦。”钟杰左顾而言它,收拾了医箱,也走了。

沈彬看着钟杰匆匆而去的身影,拢起眉头。

谁能猜到那么巧!他和阿媛早就认识,小时候一起玩,后来他妈死了,他成了孤儿,才离开了贫民区闯**。如今,在易家重逢,他对这个像妹妹一样的女孩,自然而然有一份关心。之前,他就发现易家的仆人欺生,阿媛明明是易二的贴身丫环,却什么杂活都要做。此时再看阿媛和钟杰,隐隐预感不好。这种大户人家,人多口杂是非多,一个善良的少爷,一个美丽的丫头,不会有好结局的。

但愿,两人别犯糊涂吧!

沈彬却不知,钟杰才走出他房间不远,阿媛就追了上来。

“少爷,刚才我差点忘记,这是太太替你织的,我已经修补好了,和原来的一样。”

钟杰接过毛衣,一抬眼却见阿媛一脸笑容,情不自禁说了声谢谢。

“不用客气的。少爷帮我那么多,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阿媛说完就要走。

“阿媛。”钟杰终究忍不住,“你没有自尊心吗?”

阿媛回头,一脸懵懂。

“当时父亲也在场,你完全可以拒绝二姐的无理要求,为什么还要一口应承,就为了一点多加的薪水?”阿媛手抖,将咖啡倒在钟玉身上的时候,钟杰也在场,心里郁闷极了。

“二小姐没有打我,没有骂我,只是让我帮她按摩而已,根本不知道我整夜没睡。这本来就是我的本分,但她却提高了我的薪水,我用它买了一块美孚油桶的铁皮,正好把家里的房顶换一换,遮风又挡雨。”阿媛感激钟玉,也比任何人都知道钟玉坚韧外表下的善良。

“铁皮做房顶?”钟杰无从想象,“你这么需要钱,我和三妹都可以帮你啊。”

“无缘无故我不拿别人的钱。”自己赚钱心里不亏,“而且二小姐也跟我说了,要是辛苦,我可以把多加的这部分薪水分一些给别人,轮班做。本来就是小事,您和三小姐为什么生气呢?”

钟杰看着疑惑的阿媛,突然笑了。

“我突然觉得,你说得对。”是他太自以为是,用自己的标准绑架她。

“三小姐平时说的平等、尊严,自由什么的,我是不太懂。”阿媛看到钟杰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别看二小姐不爱笑,说话冷冰冰的,心肠可好了。她叫我替她按摩,实在是因为膝盖疼得受不了。少爷医术高明,不知道有没有药可以治?”

“好,我会给二姐拿些药过去。”钟杰望着阿媛,心中郁结消散了。

这时,钟灵也刚刚回家,立刻就去见了父亲。

这些天,她一直忙着调香。虽然星华已有自制的品牌,销路却始终打不开,因为比起国货,名媛太太们更迷信法国货。她自小随祖母学调香,更是继承了祖传秘方,但父亲并没有想到用她,直到最近,让她和两个妹妹学习经营星华,她请求改良现有香方的建议才被采纳。

她忙得天昏地暗,心里却无比高兴,终于可以学以致用,而且是她喜欢的东西。这份喜悦之情,在听到心情不好的席维安让人打掉树上的鸟窝,毁了她钟爱的晨起鸣唱的时候,都没有减少一分,却因为父亲的淡然,瞬间湮灭。

父亲当然没有说香不好,相反的,他接受她所有的提议,包括将新研发的香粉香水定位上等,提升包装等等,却仍然愁眉不展。父亲跟她说,让她有空时多教教两个妹妹,一个性情倨傲,我行我素,一个不顾外人在场,当众给姐姐难堪,不让他省心。如此,轻而易举地,抛开她所有的努力,分配给她一份当长姐的任务。

在父亲眼里,她从来不是一个继承家业的人选,而是母亲的助手,妹妹们的教师,负责这个家大小杂务的管家,还有,席维安的妻子。她甚至好像不是一个女儿,也需要长辈的关心、宠爱、担忧,不管她付出多少,等待她的,永远都是要求她付出更多。

钟灵从书房出来,上楼的步子奇慢无比,感觉十分心累。

“您早有改良配方的想法,自己研究了半年,直到如今有了成果才敢说出来。”陪伴钟灵的,只有丫头语兰,连她都替她不值,“老爷也不想想,香方那儿那么容易调整,不知费了您多少心思,眼睛都熬红了,他也不关心您,只关心另外两个。这个家里呀,二小姐会折腾,三小姐会撒娇,就您最吃亏。”

“好了,别再说了。”尽管语兰说出了她的心里话,钟灵却不能让她继续说。也许,变成如今这样,只能怪她自己。

“我说的都是事实,这家里谁都有人撑腰,唯独您没有。老太太为什么将祖传的香谱传给您,因为您有天分!至于星华的经营,找个职业经理人不就成了。”语兰不吐不快,“我就是替您憋屈,您哪里比旁人差了,凭什么被看轻!”

钟灵沉脸:“你要再胡说八道,我也不敢留你了。”

语兰抿住嘴,神情不忿。

钟灵捏紧手里的香粉盒子,突然加快脚步上楼。不,她不会轻易放弃的,看轻也罢,没人撑腰也罢,没有走到最后,怎能认输呢?

很快,钟灵制作的香粉和香水正式推出,得到了众人的赞赏。调制过的香,如雪山花瓣,空谷幽兰,雅致之极,令人经久难忘。

易兴华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制品牌有可能突破困境,忧的是改进后的香方更令早就觊觎的日本人虎视眈眈。日本人这次开出的价格,连易书业都动心,劝他卖了易家祖传的香谱变现,今后干脆只做洋货。他当然坚决不肯,但大哥对自家宝贝的轻忽,也令他心寒。

这时,钟秀却说这香冷冷清清。

“中国人的香道传承悠久,品质上乘,偏偏喜欢什么法国香水,我看坏风气就是你们这些丫头带起来的!”易兴华心里有事,出口难免冲。

“父亲,在商言商,方子好,有人欣赏,才会出高价购买,您应该高兴才是。至于价格合不合适,愿不愿意卖,那还不是您自己的决定。”钟玉自认客观。

哪知易兴华陡然变脸,指着钟玉说:“我警告你啊,别动歪脑筋,日本人在济南肆意焚掠屠杀,他们造的孽还少吗?就算方子香谱统统失传,我也绝不卖给强盗!”

钟玉愕然,没想到激起父亲这么大反应,正要顶回去。

钟灵拉钟玉一把:“父亲,钟玉只是就事论事,她不会那么做的。”

易兴华余怒未歇,环视众人,疾言厉色地警告:“所有人都听好了,谁敢把秘方泄露给日本人,我打断他的腿!”

众人皆被震住。

副总经理王本初突然跑进来,报告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因为太太用了新品香水,整日招蜂引蝶,追求者猛增,造成家庭关系不睦,眼看就要离婚,所以一气之下,把星华告上了法庭,要他们精神赔偿。

人人好气又好笑,钟秀笑法院根本不可能受理,唯有钟玉好整以暇。

“法院不但接了,这案子咱们还会输。要我说,赔偿那位先生五百一千的,也是可以的。”她跟着周老爷子,什么商场奇案没见过,深谙其中精髓。

“二小姐,您知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现在百货门口挤满了人,比那天展销会还多!还有那些记者,都快把大门挤垮了!”王本初急得跺脚,只当钟玉天真。

钟灵突然回过神来,抿嘴一笑。

易兴华也一点就透,点了点钟玉:“是不是你的馊主意?”

钟玉耸耸肩:“父亲,我还是那句话,在商言商,只要能打开新货的销路,不管天下间再离奇的案子,咱们也得打!”

钟秀反应过来:“哦,这样一来,除去官司的赔偿金,宣传费全省了?!好,好主意!星华这款香水,要一炮而红了!”

王本初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