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告白

金鱼酱

知名插画师、作家

亲爱的小忽：

前几日有个采访问我，你走后我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回答道：是这一次带着花生回到了曾经我们一起住过的家。

我收拾房间时，打开了你的抽屉，看到了你没吃完的那些靶向药，还有那些我们去外地看病时坐过的车票和几根你的头发……我的心，顿时跳得好快、好难受，我一直忍到晚上洗澡时，才跟着水声一起掩面痛哭。

然后第二天又继续生活，家里的一切都如往昔一样美好，都是我们曾经的甜蜜回忆，只是少了你，留下遍地感伤。

可当我再回想起一年前的今天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做得最勇敢的一件事，并不是回到这个家，而是在回来前那段最难的日子里，我写了本书并画了张画。如果我只是在书里写下你的死亡，我想这样的一本书不仅仅是你不愿意看到的，也是读者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在这本书里，我勇敢地写下了我们俩的故事，回忆点滴时我难过得边哭边打字。直到夜深人静时，我好像慢慢地走进了回忆里的过去，写到和你的初次相遇、写到你教我游泳、写到你表扬我吃饭的模样、写到我们婚后的甜蜜生活……眼泪便慢慢地收了起来，嘴角也开始慢慢地上扬，我想这一定就是爱的力量。

死亡真的很可怕，它能分离我们紧紧相拥的肉体，我至今都忘不掉你的手在我手心逐渐冰冷的那个感觉。那张告别的图是我写完了全部书稿后，留在最后去画的一张。从起稿开始，那天的场景就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重放，我甚至让记忆无止境地放大，让自己记起了那天的每个细节、每个瞬间。笔在纸上游走，画面呈现出来时，我哭了，你的离去带走了我的色彩，可我唯独记得你眼角的泪、床头柜上的向日葵和窗外的阳光。

死亡真的很可怕，可它却永远也夺不走一个人能拥有的爱的力量。

最终那本书里没有放进那幅画，我想文字的力量和表现已经足够了，画那幅画的过程已经带我走过最艰难的时刻了，我也不愿它一直停留在书里。

死神并没有赢得这场战役的胜利，因为勇敢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继续在阳光里活得灿烂而耀眼，可它却只能永远地躲在阴暗里不见天日，除了能在回忆里把我们惹哭之外，它永远都别想侵占我们的灵魂。所以亲爱的小忽，即使你去了遥远的国度，也要像我在你身边一样，继续温暖和勇敢地活着，要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的。

生活里的每一天都会在黑暗里结束，然后在光明中迎来崭新的另一天。你用生命给了我一堂爱和死亡的教育课，我也想把这些温暖和勇气带给更多的人。如果我能治愈自己，我想我身上也总有一分力量是能治愈更多人的。

因为疫情的影响导致武汉封城了，那天下了场大雪，我拍了一段书房外的雪景。我想起了你，我好想去给你的墓碑擦擦雪。今天的一年祭原本我会带着向日葵和爸妈一起去看你的，现在这个愿望没法实现了，我很难过，所以提笔给你写了这封信，烧去给远方的你，希望你别觉得孤单，我们都很想你，你真的一直在我们心里。

前几日我把你的衣物，还有你病了以后我的一些衣物都收捡起来了。我不怕面对过去，也不怕回忆往事，只是我想更好地前行。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可以放下和翻篇儿的，所以我会整理好它们，而不是让一切杂乱无章，你的衣物我一件也没扔，趁着阳光好，我把它们都洗净晒干了。

放进阁楼的柜子里时，我站在衣柜前静静地看着它们，你的每一件衣服我都能清晰地记得你穿上它时的模样，以及穿着它们时发生过的故事、走过的地方，我想这些回忆我会永远记得，但是将来的人生已经不用它们时时出现提醒了，希望它们就这样在阁楼的柜子里安静地睡着。

我们曾多么勇敢地和死神搏斗，如今我也会多么勇敢地与未来同行。

亲爱的小忽，一年前的今天你离去了，仿佛也带走了我的一段人生，新的一天到来之际我不仅仅是又年长了一岁，对于我而言，也是新的一段人生的开启。

曾经有个医生对我说：你妈妈真会挑日子生你，3月3日是个好日子，很吉利的数字，是三三不尽也是三生三世。所以谢谢我的妈妈在1988年的3月3日生下了我，给了我第一次生命，也谢谢你，亲爱的小忽，在2019年的3月3日给我开启第二次生命的人生。

你要在天上开心地笑着看着我和花生，如果天国能给你们这些天使每个人一份超能力，我希望你能多多保护花生，让我们可以天上人间一起抚养他长大。纵然我努力地做了很多，可我心中依旧最心疼他，但愿我的爱令他能一直感到幸福和温暖。

漫漫人生路，大概还有五十个这样的日子我要在想念中度过吧，我想我一定能好好地走到终点，到那时我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夕阳西下的海边，等着我的白衣少年坐到身旁对我说一句：好久不见。

然后我又重回少女时代的模样了，然后我们又可以开始下一段人生了。

爱你的小锦

来日并不方长。

没有过不去的冬天，没有不会来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