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黎明时候,崇祯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宫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阁中吃了一碗燕窝汤,便赶快乘辇上朝。这时天还没有大亮,曙色开始照射在巍峨宫殿的黄琉璃瓦上。因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欢,在心中叹息说:“万历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与群臣见面,天启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亲自理事,国运却不像今日困难。我辛辛苦苦经营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够挽回天心,国家事一日坏似一日,看不见一点转机。朕为着筹措军饷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亲国戚反对,群臣袖手旁观,连我的爱妃也站在外人一边说话!唉,苍天!苍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时为止呢?”过了片刻,他想着督师辅臣杨嗣昌和兵部尚书陈新甲都是能够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设法对满洲议和,难得有这两个对内对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觉安慰。

今天是在左顺门上朝,朝仪较简。各衙门一些照例公事的陈奏,崇祯都不愿听;有些朝臣奏陈各自故乡的灾情惨重,恳求减免田赋和捐派,他更不愿听。还有些臣工奏陈某处某处“贼情”如何紧急,恳求派兵清剿,简直使他恼火,在心中说:“你们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难!兵从何来?饷从何来?尽在梦中!”但是他很少说话,有时仅仅说一句:“朕知道了。”然后他脸色严峻地叫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走出班来问话。因为他近来喜怒无常,而发怒的时候更多,所以这三个大臣看了他的脸色,都不觉脊背发凉,赶快在他的面前跪下。崇祯因向李国瑞借助不顺利,前几天逼迫户部赶快想一个筹饷办法,现在望着这三个大臣问道:

“你们户部诸臣以目前军饷困难,建议暂借京师民间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经看过了题本,已有旨姑准暂借一年。这事须要认真办理,万不可徒有扰民之名,于国家无补实际。”

户部尚书顿首说:“此事将由顺天府与大兴、宛平两县切实去办,务要做到多少有济于国家燃眉之急。”

崇祯点点头,又说:“既然做,就要雷厉风行,不可虎头蛇尾。”

他又向兵部等衙门的大臣们询问了几件事,便退朝了。回到乾清宫,换了衣服,用过早膳,照例坐在御案前省阅文书。他首先看了薛国观的奏本,替自己辩解,不承认有吞没史存银的事。崇祯很不满意,几乎要发作,但马上又忍住了。他一则不愿在皇后千秋节的前一天处分大臣,二则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这件事情上得到薛国观的一点助力。在薛国观的奏书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后,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走出乾清宫,想找一个地方散散心,消消闷气。一群太监和宫女屏息地跟随背后,不敢让脚步发出来一点微声。到了乾清门口,一个执事太监不知道是否要备辇侍候,趋前一步,躬身问道:

“皇爷要驾幸何处?要不要乘辇?”

崇祯彷徨了。从乾清宫往前是三大殿,往后走过交泰殿就是皇后的坤宁宫,再往后是御花园。他既无意去坤宁宫看宫女和太监们为着明日的千秋节忙碌准备,更无心情去御花园看花和赏玩金鱼。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宫找田妃,但现在她谪居启祥宫了。袁妃那里,他从来兴趣不大;其余妃嫔虽多,他一向都不喜欢。停住脚步,抬头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从东边传来一阵鼓乐之声。他回头问:

“什么地方奏乐?”

身边的一个太监回奏:“明日是皇后娘娘陛下的千秋节,娘娘怕明日的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给祖宗行礼。”

“啊,先去奉先殿行礼也好!”崇祯自言自语说,同时想起来皇后是六宫之主,他应该将处分田妃的原因对她说明,并且也可告诉她,由她暗嘱她的父亲嘉定伯周奎献出几万银子,在戚畹中做个榜样。这样一想,便走出乾清门了。

从乾清宫去奉先殿应该从乾清门退回来,出日精门往东,穿过内东裕库后边夹道就到。但是因为他心思很乱,就信步出了乾清门,然后由东一长街倒回往北走。到日精门外时,他忽然迟疑了。他不愿去奉先殿打乱皇后的行礼,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后谈田妃的事和叫戚畹借助的事。于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继续往北走去。太监们以为他要往坤宁宫去,有一个长随赶快跑到前面,要去坤宁宫传呼接驾。但崇祯轻轻说:

“只到交泰殿坐一坐,不去坤宁宫!”

在交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极其烦乱,随即又站立起来,走出殿外,徘徊等候。过了一阵,周后从奉先殿回来了。周后看见他脸色忧郁,赶快趋前问道:

“皇上为何在此?”

“我听说你去奉先殿行礼,就在这里等你。”

周后又胆怯地问:“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谪居启祥宫,你可知道?”

“我昨日黄昏前就听说了。”周后低下头去,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处分她?”

“皇上为何处分田妃,我尚不清楚。妾系六宫之主,不能做妃嫔表率,致东宫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气,自然也是有罪。但愿皇上念她平日虽有点恃宠骄傲的毛病,此外尚无大过,更念她已为陛下养育了三个儿子,五皇子活泼可爱,处分不要过重才好。”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只五岁,所以没有从严处分。”

“到底为了何事?”

“她太恃宠了,竟敢与宫外通声气,替李国瑞说话!”

周后恍然明白田妃为此受谴,心中骇了一跳。自从李国瑞事情出来以后,她的父亲周奎也曾暗中嘱托坤宁宫的太监传话,恳求她在皇帝面前替李国瑞说话。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并申斥了这个太监。今听崇祯一说,便庆幸自己不曾多管闲事。低头想了一下,她壮着胆子解劝说:

“本朝祖宗家法甚严,不准后妃干预宫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亲一句嘱托,和一般与宫外通声气有所不同。再者,皇亲们都互有牵连,一家有事,大家关顾,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恳求东宫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话,按理很不应该,按人情不足为奇。请皇上……”

崇祯不等皇后说完,把眼睛一瞪,严厉责备说:“胡说!你竟敢不顾祖宗家法,纵容田妃!”

皇后声音打颤地说:“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谴,也是皇上平日过分宠爱所致。田妃恃宠,我也曾以礼制裁,为此还惹过皇上生气。妾何敢纵容田妃!”

崇祯指着她说:“你,你,你说什么!”

皇后从来不敢在崇祯的面前大声说话,现在因皇帝在众太监和宫女面前这样严厉地责备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为灾荒遍地,战火连年,传免了命妇入宫,只让宫眷们来坤宁宫朝贺。那天上午,下着大雪。当田妃来朝贺时,妾因气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宠骄傲,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机会给田妃一点颜色看看,以正壶范。听到女官传奏之后,我叫田妃在永祥门内等候,过了一阵才慢慢升入宝座,宣田妃进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后,我既不留她在坤宁宫叙话,也不赐坐,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瞧着她退出殿去。稍过片刻,袁妃前来朝贺,我立刻宣她进殿。等她行过礼,我走下宝座,笑嘻嘻地拉住她进暖阁叙话,如同姐妹一般。田妃这次受我冷待,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气,随后听说我对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气。到了春天,田妃把这事告诉皇上。皇上念妾与皇上是信邸患难夫妻,未曾震怒,却也责备妾做得有点过分。难道是妾纵容了她么?”

平日在宫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反驳崇祯的话。他只允许人们在他的面前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此刻听了皇后驳他的话,说是他宠惯了田妃,不禁大怒,骂了一句“混蛋”,将周后用力一推。周后一则是冷不防,二则脚小,向后踉跄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监和宫女们立刻抢上前去,扑倒在地,环跪在崇祯脚下,小声呼喊:“皇爷息怒!皇爷息怒!”同时另外两个宫女赶快将皇后搀了起来。周后原来正在回想着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难夫妻,所以被宫女们扶起之后,脱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来。宫女们怕她会说出别的话更惹皇上震怒,赶快将她扶上凤辇,向坤宁宫簇拥而去。崇祯望一望脚下仍跪着的一群太监和宫女,无处发泄怒气,向一个太监踢了一脚,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向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坐了一阵,崇祯的气消了。他本想对皇后谈一谈必须向戚畹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叫皇后密谕她的父亲拿出几万银子作个倡导,不料他一阵暴怒,将皇后推到地上,要说的话反而一句也没有说出。他后悔自己近来的脾气越来越坏,同时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谕周奎倡导借助,觉得惘然。他忍着烦恼,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塘报和奏疏,大部分都是关于灾情、民变和催请军饷的。有杨嗣昌的一道奏本,虽然也是请求军饷,却同时报告他正在调集兵力,将张献忠和罗汝才围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灭。崇祯不敢相信会能够一战成功,叹口气,自言自语说:

“围困!围困!将谁围困?年年都说将流贼围困剿灭,都成空话。国事如此,朕倒是被层层围困在紫禁城中!”

周后回到坤宁宫,哭了很久,午膳时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宁宫中有地位的宫人和太监分批到她寝宫外边跪下恳求,她都不理。明代从开国之初,鉴于前代外戚擅权之祸,定了一个制度:后妃都不从皇亲、勋旧和大官宦家中选出,而是从所谓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实即中产地主家庭)挑选端庄美丽的少女。凡是成了皇后和受宠的妃子,她们的家族便一步登天,十分荣华富贵。周后一则曾在信邸中与崇祯休戚与共,二则她入宫前知道些中等地主家庭的所谓“平民生活”,这两种因素都在她的思想和性格中留下烙印。平时她过着崇高尊严的皇后生活,这些烙印没有机会流露。今天她受到空前委屈,精神十分痛苦,这些烙印都在心灵的深处冒了出来。她一边哭泣,一边胡思乱想。有时她回想着十六岁被选入信邸,开始做信王妃的那段生活,越想越觉得皇上无情。有时想着历代皇后很多都是不幸结局,或因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或因受皇帝宠妃谗害被打入冷宫,或在失宠之后被废黜,被幽禁,被毒死,被勒令自尽……皇宫中夫妻无情,祸福无常。

大约在未时过后不久,坤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将皇后痛哭不肯进膳的情形启奏崇祯。崇祯越发后悔,特别是明日就是皇后的千秋节,怕这事传出宫去,惊动百官和京城士民,成为他的“盛德之累”。他命太子和诸皇子、皇女都去坤宁宫,跪在皇后的面前哭劝,又命袁妃去劝。但周后仍然不肯进膳。他在乾清宫坐立不安,既为国事没办法焦急,也为明天的千秋节焦急。后来,眼看快黄昏了,他派皇宫中地位最高的太监王德化将一件貂褥,一盒糖果,送到坤宁宫。王德化跪在周后面前递上这两件东西,然后叩头说:

“娘娘!皇爷今日因为国事大不顺心,一时对娘娘动了脾气,事后追悔不已。听到娘娘未用午膳,皇上在乾清宫坐立不安,食不下咽,连文书也无心省览。明日就是娘娘的千秋节,嘉定伯府的太夫人将要入宫朝贺,六宫娘娘和奴婢们都来朝贺。恳娘娘为皇上,为太夫人,也为明日的千秋节勉强进一餐吧!”

周后有很长一阵没做声,王德化也不敢起来。她望望那件捧在宫女手中的貂褥,忽然认出来是信王府中的旧物,明白皇上是借这件旧物表示他决不忘昔年的夫妻恩情,又想着明日她母亲将入宫朝贺,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然后对王德化说:

“你回奏皇上,就说我已经遵旨进膳啦。”

“娘娘陛下万岁!”王德化叫了一声,叩头退出。

周后尽管心中委屈,却一刻没有忘掉她明天的生日。虽说因为国运艰难,力戒铺张,但宫内宫外的各项恩赏和宫中酒宴之费,估计得花销三四万银子,对皇上只敢说两万银子,不足之数由她私自拿出一部分,管宫庄的太监头子孝敬一部分。她将坤宁宫掌事太监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明天的各项赏赐都准备好了么?”

刘安躬身说:“启奏娘娘陛下,一切都准备好了。”

周后又问:“那些《金刚经》可写成了?”

管家婆吴婉容从旁边躬身回答:“原来写好的一部经卷已经装潢好了,今日上午送进宫来。因娘娘陛下心中不快,未敢恭呈御览。其余的二十部,今日黄昏前都可以敬写完毕,连夜装潢,明日一早送进宫来,不误陛下赏赐。”

周后轻声说:“呈来我看!”

吴婉容躬身答应一声“遵旨!”向旁边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自己退了出去。一个宫女赶快用金盆捧来温水,跪在皇后面前,另外两个宫女服侍她净手。吴婉容也净了手,然后捧着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盒子进来,到周后面前跪下,打开盒盖。周后取出经卷,眼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经卷是折叠式的,前后用薄板裱上黄缎,外边正中贴一个古色绢条,用恭楷写着经卷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打开经卷,经文是写在裱过的黄色细麻纸上,字色暗红,字体端正,但笔力婉弱,是一般女子在书法上常有的特点。周后用极轻的声音读了开头的几句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她显然面露喜色,掩住经卷,交给旁边一个宫女,对刘安称赞说:“难得这都人有一番虔心!”

刘安躬身说:“她能发愿刺血写经,的确是对佛祖有虔诚,对娘娘有忠心。”

周后转向管家婆问:“我忘啦,这都人叫什么名字?可赏赐了么?”

吴婉容跪奏:“娘娘是六宫之主,大事就操不完的心,全宫中的都人在一万以上,自然不容易将每个名字都记在心中。这个刺血写经的都人名叫陈顺娟。前天奉娘娘懿旨,说她为娘娘祈福,刺血写成《金刚经》一部,忠心可嘉,赏她十两银子。奴婢已叫都人刘清芬去英华殿称旨赏赐。陈顺娟叩头谢恩,祝颂娘娘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周后又说:“另外那二十个刺血写经的都人,每人赏银五两。她们都是在宫中吃斋敬佛的,不茹腥荤,每人赏赐蜜饯一盒。陈顺娟首先想起来为本宫千秋节发愿刺血写经,做了别的都人表率,可以格外赏她虎眼窝丝糖一盒。”

“是,领旨!”吴婉容叩头起身,退立一旁。

刘安跪下奏道:“启奏娘娘陛下,隆福寺和尚慧静定在明日自焚,为皇爷、皇后两陛下祈福,诸事都已安排就绪。”

周后在几天前就知道此事,满心希望能成为事实,一则为崇祯和她的大明的国运祈福,二则显示她是全国臣民爱戴的有德皇后,连出家人也甘愿为她舍身尽忠,三则皇上必会为此事心中高兴。她望望刘安,轻轻叹息一声,说:

“没想到和尚是方外之人,也有这样忠心!他可是果真自愿?”

刘安说:“和尚虽然超脱尘世,遁入空门,到底仍是陛下子民。忠孝之心,出自天性,出家人也无例外。慧静因知皇爷焦劳天下,废寝忘食,娘娘陛下也日夜为皇爷分忧,激发了他的忠义之心,常常诵经念咒,祈祷国泰民安。今值皇后陛下千秋节将临,如来佛祖忽然启其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愿献肉身,为娘娘祈福,这样事历朝少有。况和尚肉身虽焚,却已超脱生死,立地成佛,这正是如来所说的‘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的意思。”

周后心中高兴,沉默片刻,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下懿旨阻止了。”

刘安又说:“娘娘千秋节,京师各寺、观的香火费都已于昨天赏赐。隆福寺既有和尚自焚,应有格外赏赐布施,请陛下谕明应给银两若干,奴婢遵办。”

周后心中无数,说:“像这样小事,你自己斟酌去办,用不着向我请旨。”

刘安说:“这隆福寺是京中名刹,也很富裕,不像有些穷庙宇等待施舍度日。不论赏赐布施多少,都是娘娘天恩;赏的多啦,也非皇爷处处为国节俭之意。以奴婢看来,可以格外恩赏香火费两千两,另外赏二百两为慧静的骨灰在西山建塔埋葬。”

周后点点头,没再说话。她在心中叹息说:“如今有宫女们虔心敬意地刺血写经,又有和尚献身自焚,但愿能得西天佛祖鉴其赤诚,保佑我同皇上身体平安,国事顺遂!”

刘安叩头退出,随即以皇后懿旨交办为名,向内库领出两千二百两银子,自己扣下一千两,差门下太监谢诚送往隆福寺去,嘱长老智显老和尚给一个两千二百两银子的领帖。谢诚又扣下五百两银子,只将七百两银子送去。智显老和尚率领全体和尚叩谢皇后陛下天恩,遵照刘安嘱咐写了收领帖交谢诚带回。智显长老确实不在乎这笔银子,他只要能够同坤宁宫保持一条有力的引线就十分满意,何况因举行和尚自焚将能收到至少数万两银子的布施。

次日,三月二十八日,皇后的生日到了。

天色未明,全北京城各处寺、观,钟磬鼓乐齐鸣,僧、道为皇后诵经祈福。万寿山(景山)西边的大高玄殿和紫禁城内的英华殿,女道士们和宫女们为着表现对皇后特别忠心,午夜过后不久就敲钟击磬,诵起经来。从五更起,首先是太子,其次是诸皇子、皇女,再其次是各宫的妃、嫔、选侍等等,来到各色宫灯璀璨辉煌、御烟缥缈、异香扑鼻的坤宁宫中,在鼓乐声中向端坐在正殿宝座上的皇后朝贺。在崇祯的众多妃嫔中,只有袁妃有资格进入殿内行礼,其余的都按照等级,分批在丹墀上行礼。前朝的妃子都是长辈,礼到人不到。懿安皇后是皇嫂,妯娌伙本来可以来热闹热闹,但她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一则怕遇到崇祯也来,叔嫂间见面不方便,二则她一向爱静,日常不是写字读书,便是焚香诵经,所以也不来,只派慈庆宫的两位女官送来几色礼物,其中有一件是她亲手写在黄绢上的《心经》,装裱精美。周后除自己下宝座拜谢之外,还命太子代她赴慈庆宫拜谢问安。田妃谪居启祥宫省愆,不奉旨不能前来,只好自称“罪臣妾田氏”上了一封贺笺。皇五子慈焕由奶子抱着,后边跟着一群小太监和宫女,也来朝贺。周后虽然平日对田妃的恃宠骄傲感到不快,两宫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风波,但是前日田妃因李国瑞的事情蒙谴,她心中暗暗同情,是她们的家运和国运将她们的心拉近了。如今看见田妃的贺笺和五皇子,她不禁心中难过。她把慈焕抱起来放在膝上,玩了一阵,然后吩咐奶子和宫女们带他往御花园玩耍。

一阵行礼之后,天色已经大亮了。周后下了宝座,更衣,用膳。稍作休息,随即有坤宁宫的管家婆吴婉容请她将各地奉献的寿礼过目。这些寿礼陈列在坤宁宫的东西庑中,琳琅满目。在宫内,除懿安皇后和几位长辈太妃的礼物外,有崇祯各宫妃嫔的礼物。宦官十二监各衙门掌印太监、六个秉笔太监、宫中六局执事女官,以及乾清宫、坤宁宫、慈庆宫、承乾宫、翊坤宫、钟粹宫等重要宫中的掌事太监和较有头脸的宫女,太子和诸皇子、皇女的乳母,都各有贡献,而以王德化和秉笔太监们最有钱,进贡的东西最为名贵。东厂提督和一些重要太监,在京城以外的带兵太监和监军太监,太和山提督太监、江南织造太监,也都是最有钱的,贡物十分可观。所有在外太监,他们的贡物都是在事前准备好,几天前送进宫来。周后随便将礼物和贡物看了看,便回到正殿,接受朝贺。当时宫里宫外的太监和宫女约有两万左右,但是有资格进入坤宁宫院中跪在丹墀上向皇后叩头朝贺的太监不过一千人,宫女和各宫乳母不过四五百人。太监和宫女中有官职的,像外廷一样,都有品级。今日凡是有品级的,都按照宫中制度穿戴整齐,从坤宁宫院内到东、西长街,一队一队,花团锦簇,香风飘**。司礼监掌印太监俗称内相,在宫中的地位如同外朝的宰相,所以首先是王德化向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其次是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然后按衙门和品级叩拜贺寿,山呼万岁。太监行礼以后,女官照样按宫中六局衙门和品级行礼,最后是各宫奶母行礼。坤宁宫院内的鼓乐声和赞礼声,坤宁宫大门外的鞭炮声,混合一起,热闹非常。足足闹腾了半个多时辰,一阵朝贺才告结束。周后回到坤宁宫西暖阁,稍作休息,由宫女们替她换上大朝会冠服,怀着渴望和辛酸的心情等候着母亲进宫,但是也同时挂心隆福寺和尚自焚的事,怕有弄虚作假,成了京师臣民的笑柄。她将刘安叫到面前,问道:

“隆福寺的事可安排好了?”

刘安躬身回奏:“请娘娘陛下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在隆福寺前院中修成一座台子,上堆干柴,柴堆上放一蒲团。慧静从五更时候就已登上柴堆,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默诵经咒,虔心为娘娘祈福。京中士民因从未看见过和尚自焚,从天一明就争着前去观看,焚香礼拜,布施银钱。隆福寺一带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东城御史与兵马司小心弹压,锦衣卫也派出大批旗校兵丁巡逻。”

周后又问:“宫中是谁在那里照料?”

刘安说:“谢诚做事细心谨慎,十分可靠,奴婢差他坐镇寺中照料,他不断差小答应飞马回宫禀报。”

周后转向吴婉容问:“那些刺血写经的都人们,可都赏赐了么?”

吴婉容回答:“奴婢昨晚已经遵旨差刘清芬往英华殿院中向她们分别赏赐。她们口呼万岁,叩头谢恩。”

周后向刘安问:“隆福寺定在几时?”

刘安回答:“定在巳时过后举火,时候已经到了。”

周后低声自语说:“啊,恰巧定在一个时间!”

隆福寺钟、磬、笙、箫齐奏,梵呗声调悠扬,气氛极其庄严肃穆。大殿前本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铸铁香炉,如今又在前院正中地上用青砖筑一池子,让成千成万来看和尚自焚的善男信女不进入二门就可以焚化香、表。在二门内靠左边设一长案,有四个和尚照料,专管接收布施。香、表已经燃烧成一堆大火,人们还是络绎不绝地向火堆上投送香、表。长案后边的四个和尚在接收布施的银钱,点数,记账,十分忙碌,笑容满面。巳时刚过,在北京城颇受官绅尊敬的老方丈智显和尚率领全寺数百僧众,身穿法衣,在木鱼声中念诵经咒,鱼贯走出大殿,来到前院,将自焚台团团围住,继续双手合十,念诵经咒不止。前来观看的士民虽然拥挤不堪,却被锦衣旗校和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从台子周围赶开,离台子最近的也在五丈以外。也有人仍想挤到近处,难免不挨了锦衣卫和兵马司的皮鞭、棍棒,更严重的是加一个在皇后千秋节扰乱经场的罪名,用绳子捆了带走。

慧静和尚只有二十三岁,一早就跌坐在柴堆顶上的蒲团上边。他有时睁开眼睛向面前台下拥挤的人群看看,而更多的时间是将双目闭起,企图努力摆脱生死尘念,甚至希望能像在禅堂打坐那样,参禅入定。然而,他不仅完全不能入定,反而各种尘念像佛经上所说的“毒龙”,猛力缠绕心头。一天来他的喉咙已哑,说不出话。他现在为着摆脱生死之念和各种思想苦恼,在心中反复地默默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他常听他的师父和别的有功德的老和尚说,将这个“般若波罗蜜多咒”默诵几遍,就可以“五蕴皆空”,尘念尽消。但是他念到第五遍时,忽然想起来他的身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一双兄妹……

他俗姓陈,是香河县大陈庄人,八岁上遇到大灾荒,父母为救他一条活命,把他送到本处一座寺里出家。这个寺也很穷。他常常随师父出外托钵化缘,才能勉强免于饥寒。十二岁那年,遇到兵荒,寺被烧毁,他师父带着他离开本县,去朝五台,实际就是逃荒。他随师父出外云游数年,于崇祯六年来到北京,在隆福寺中挂搭。他师父的受戒师原是隆福寺和尚,所以来此挂搭,比一般挂搭僧多一层因缘。寺中执事和尚因他师徒俩做事勤谨,粗重活都愿意做,又无处可去,就替他们向长老求情,收他们作为本寺和尚。慧静自从出家以后,就在师父的严格督责下学习识字,念经,虽在托钵云游期间也不放松。他比较聪慧,到隆福寺后学习佛教经典日益精进,得到寺中几位执事和尚称赞。十八岁受戒,被人们用香火在他的头上烧成十二个小疤瘌。他的师父来到隆福寺一年后就死了。在隆福寺的几百和尚中,和世俗一样勾心斗角,并且分成许多等级,一层压一层。他师徒二人在隆福寺中的地位很低。尽管他学习佛教经典十分用功,受到称赞,也不能改变他所处的低下地位,出力和受气的事情常有他的份儿,而有利的事情没有他的份儿。他把自己的各种不幸遭遇都看成是前生罪孽,因此他近几年持律极严,更加精研经、论,想在生前做一个三藏俱足的和尚,既为自己修成正果,死后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也为着替他的父亲和兄、妹修福,为母亲修得冥福。

自从他出家以后,只同父亲见过一面。那是五年前,父亲听说他在隆福寺,讨饭来北京看他。听父亲说,他母亲已经在崇祯七年的灾荒中饿死了;哥哥给人家当长工,有一年清兵入塞被掳去,没有逃回,至今生死下落不明;他的妹妹小顺儿因长得容貌俊秀,在她十四岁那一年,遇着“刷选”宫女,家中无钱行贿,竟被选走,一进宫就像是石沉大海,永无消息。他无力留下他的父亲,也无钱相助,只能同父亲相对痛哭一场,让父亲仍去讨饭。

十天前,寺中长老对他说皇后的千秋节快到了,如今灾荒遍地,战乱不止,劝他献身自焚,为皇后祝寿,为天下百姓禳灾。跟着就有寺中几位高僧和较有地位的执事和尚轮番劝他,说他夙有慧根,持律又严,死后定可成佛升天;他们还说,芸芸众生,茫茫尘世,堕落沉沦,苦海无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不如舍身自焚,度一切苦厄,早达波罗蜜妙境。他们又说,他自焚之后,骨灰将在西山建塔埋葬,永为后世僧俗瞻仰;倘若有舍利子留下来,定要在隆福寺院中建立宝塔,将舍利子珍藏塔中,放出佛光,受京城官民世代焚香礼拜。经不住大家轮番劝说,他同意舍身自焚。但是他很想能够再同他的父亲见一次面,问一问哥哥和妹妹的消息。他不晓得父亲是否还活在世上,心想可能早已死了。为着放不下这个心事,三天前他流露出不想自焚的念头。寺中长老和各位执事大和尚都慌了,说这会引起“里边”震怒,吃罪不起,又轮番地向他劝说,口气中还带着恐吓。虽然他经过劝说之后,下狠心舍身自焚,但长老和各位执事大和尚仍不放心。昨夜更深人静,台上的木柴堆好了,特意将柴堆的中间留一个洞,洞口上放一块四方木板,蒲团放在木板上,悄悄地引他上去看看,对他说,倘若他临时不能用佛法战胜邪魔,尘缘难断,不想自焚,可以趁着烟火弥漫时拉开木板,从洞中下来,同台下几百僧众混在一起诵经,随后送他往峨眉山去,改换法名,别人绝难知道。由于他几天来心事沉重,寝食皆废,精神十分委顿。昨天长老怕他病倒,亲自为他配药,内加三钱人参。他极其感动,双手合十,口诵“南无阿弥陀佛!”服药之后,虽然精神稍旺,可是他的喉咙开始变哑。连服两剂,到了昨日半夜,哑得更加厉害,仅能发出十分微弱的声音。别人告他说,大概是药性燥热,他受不住,所以失音。

暮春将近中午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射在他的脸上。他又睁开眼睛,向潮涌的人群观望。忽然,他看见了一个讨饭的乡下老人很像他的父亲,比五年前更瘦得可怜,正在往前挤,被别人打了一掌,又推了一把,打个趔趄,几乎跌倒,但还是拼命地往前挤。他不相信这老人竟会是他的父亲,以为只是佛家所说的“幻心”,本非实相。过了片刻,他明白他所看见的确实是父亲,完全不是“幻心”。他的心中酸痛,热泪奔流,想哭,但不敢哭。他不想死了,不管后果如何也要同父亲见上一面!

他正在心中万分激动,想着如何不舍身自焚,忽然大寺中钟、鼓齐鸣,干柴堆周围几处火起,烈焰与浓烟腾腾。他扔开蒲团,又拉开木板,发现那个洞口已经被木柴填实了。他透过浓烟,望着他的父亲哭喊,但发不出声音。他想跳下柴堆,但是袈裟的一角当他闭目打坐时被人拴在柴堆上。他奋力挣扎,但迅速被大火吞没。最后,他望不见父亲,只模糊地听见钟声、鼓声、铙钹声、木鱼声,混合着几百僧众的齐声诵赞:

“南无阿弥陀佛!”

当隆福寺钟、鼓齐鸣,数百僧众高声诵赞“南无阿弥陀佛”的时候,坤宁宫又一阵乐声大作,四个女官导引周后的母亲丁夫人入宫朝贺。

往年命妇向皇后朝贺都是在黎明入宫。今天因命妇只有丁夫人一人,而皇后又希望将她留下谈话,所以命司礼监事前传谕嘉定伯夫人。巳时整进西华门,巳时三刻入坤宁宫朝贺,并蒙特恩在西华门内下轿,然后换乘宫中特备的小肩舆,由宫女抬进右后门休息。她所带来的仆从和丫环一概不能入内,只在西华门内等候。等到巳时三刻,由坤宁宫执事太监和司仪局女官导引,并由两个服饰华美的宫女搀扶,走向增瑞门。然后由一位司赞女官将丁夫人引入永祥门,等候皇后升座。趁这机会,丁夫人偷偷地向坤宁宫院中扫了一眼,只见在丹陛下的御道两边立着两行宫女,手执黄麾、金戈、银戟、黄罗伞盖、绣旛、锦旗、雉扇、团扇、金瓜、黄钺、朝天镫等等什物,光彩耀日,绚烂夺目。她的心中十分紧张,不禁突突乱跳。

有两个女官进入坤宁宫西暖阁,奏请皇后升座。皇后一声不响,在一群肃穆的女官的导从中出了暖阁。她想到马上就可以看见母亲,心中十分激动。等她升入宝座以后,四对女官恭立宝座左右,两个宫女手执绣凤黄罗扇立在宝座背后,将两扇互相交叉。十二岁的太子慈烺和皇二子、皇三子侍立两旁。一位面如满月的司赞女官走出坤宁宫殿外,站在丹墀上用悦耳的高声宣呼:“嘉定伯府一品夫人丁氏升陛朝贺!”恭候在永祥门内的丁夫人由宫女搀扶着,毕恭毕敬地穿过仪仗队,从旁边走上汉白玉雕龙丹陛,俯首立定。尽管坤宁宫正中间宝座上坐的是她的亲生女儿,但如今分属君臣,她不敢抬头来看女儿一眼。周后还是几年前见过母亲一面,如今透过丹墀上御香的缥缈轻烟看出来母亲已经发胖,加上脚小,走动和站立时颤巍巍的,非有人搀扶不行,远不似往年健康,不禁心中难过。她向侍立身旁的一位司言女官小声哽咽说:“传旨,特赐嘉定伯夫人上殿朝贺!”懿旨传下之后,丁夫人激动地颤声说:“谢恩!”随即由宫女们搀扶着登上九级白玉台阶,俯首走进殿中,在离开皇后宝座五尺远的红缎绣花拜垫前站定。从东西丹陛下奏起来一派庄严雍容的细乐,更增加了坤宁宫中的肃穆气氛。在丁夫人的心中已经将李国瑞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提心吊胆地害怕失仪,几乎连呼吸也快要停止。

丁夫人依照司赞女官的鸣赞,向皇后行了四立拜,又跪下去叩了三次头。另一位立在坤宁宫门外的司赞女官高声宣呼:“进笺!”事先准备在丹墀东边的笺案由两个宫女抬起,两个女官引导,抬到坤宁宫正殿中。这笺案上放着丁夫人的贺笺,照例是用华美的陈词滥调恭祝皇帝和皇后千秋万寿,国泰民安。贺笺照例不必宣读。司赞女官又高声赞道:“兴!”丁夫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行了四立拜。

当看着母亲行大朝贺礼时,周后习惯于君臣之分,皇家礼法森严,坐在宝座上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心中感到一阵难过,滚落了两行眼泪。等母亲行完大礼,她吩咐赐座。丁夫人再拜谢恩就座,才敢向宝座上偷看一眼,不期与皇后的眼光遇到一起,赶快低下头去。

站在门槛外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怕皇后一时动了母女之情,忘了皇家礼仪,赶快进来,趋前两步,躬身奏道:

“朝贺礼毕,请娘娘陛下便殿休息。”

周后穆然下了宝座,退入暖阁,在一群宫女的服侍下卸去大朝会礼服,换上宫中常服:头戴赤金龙凤珠翠冠,身穿正红大袖织金龙凤衣,上罩织金彩绣黄霞帔,下穿红罗长裙,系一条浅红罗金绣龙凤带。更衣毕,到偏殿坐下,然后命女官宣召嘉定伯夫人进内。丁夫人又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由皇后吩咐赐座、赐茶,然后才开始闲谈家常。周后询问了家中和亲戚们的一些近况。丁夫人站起来一一躬身回奏。在闲话时候,丁夫人一直心中忐忑不安,偷偷观看皇后的脸上神色,等待着单独同皇后说几句要紧体己话的机会。

周后赏赐嘉定伯府的各种东西,昨日就命太监送去,如今她回头向站在背后的吴婉容瞟一眼,轻声说:“捧经卷来!”吴婉容向别的宫女使个眼色,自己轻脚快步出了便殿。另外两个宫女立刻去取来温水、手巾,照料丁夫人净手。随即吴婉容捧着一部黄绫封面的《金刚经》回来,在丁夫人面前向南而立,声音清脆地说:“嘉定伯夫人恭接娘娘恩赏!”丁夫人赶快跪下,捧接经卷,同时叫道:“恭谢娘娘陛下天恩!”吴婉容含笑说:“请夫人打开经卷看看。”丁夫人恭敬而小心地将经卷打开,看见用楷书抄写的经文既不像银朱鲜红,也不是胭脂颜色,倒是红而发暗。吴婉容没有等她细看,便将经卷接回,说:“谢恩!”丁夫人赶快伏地叩头,口呼“娘娘陛下万岁”,然后由两个宫女搀扶起身,行了立拜。皇后重新赐座以后,对她的母亲说:

“今年千秋节,因国家多事,一切礼仪从简,该赏赐的也都省去了十之七八。难得有一些都人怀着一片忠心,刺血写经,为我祈福。先由一个名叫陈顺娟的都人写了一部《金刚经》,字体十分清秀,我留在宫中。随后又有二十名都人发愿各写一部,我就拿出十部分赐几家皇亲和宫中虔心礼佛的几位年长妃嫔,另外十部日后分赐京城名刹。但愿嘉定伯府有这一部难得的血写经卷,佛光永照,消灾消难,富贵百世。”

吴婉容在一旁向皇后说道:“启奏娘娘陛下,方才的这部《金刚经》已交太监送往西华门内,交嘉定伯府入宫的执事人收下,恭送回府。”

周后轻轻点头,又对她的母亲说:“隆福寺还有一个和尚舍身自焚,为本宫和皇上祈福,这忠心也十分难得。”

丁夫人说:“隆福寺今日有和尚舍身自焚,几天来就轰动了京城臣民。像这样历代少有的盛事,完全是皇上和娘娘两陛下圣德巍巍,感召万方,连出家人也激发了这样忠心!”

周后面露喜色,叹息说:“但愿佛祖保佑,从今后国泰民安。”

丁夫人一再上本恳求入宫朝贺,实为着要当面恳求皇后在皇帝前替武清侯府说句好话。京城里各家有钱的皇亲也都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这次进宫。趁着皇后面露喜色,丁夫人赶快将话题引到在京城住家的亲戚们身上。刚谈了几句闲话,忽听永祥门有太监高声传呼:“接驾!”随即院中鼓乐大作。周后赶快离座,带着宫女们到院中接驾去了。

崇祯因昨夜几乎通宵未眠,今天的脸色特别显得苍白。到正殿坐下以后,他看见周后的眼睛红润,感到诧异,问道:

“今天是你的快活日子,为什么难过了?”

周后笑着说:“我没有难过。只因为轻易看不见我的母亲,乍然看见……”

“她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叫过来让我见见。”

崇祯升了宝座。丁夫人被搀过来行了常朝礼,俯伏在地。崇祯赐座,赐茶,随便问了几句闲话。丁夫人不敢在皇上面前久留,叩头出去。宫女们引她到坤宁宫东边的清暇居休息。

崇祯留在坤宁宫同皇后一起吃寿宴。在坤宁宫赐宴的有皇太子、诸皇子和十二岁的长平公主,另有袁贵妃和陈妃。皇亲中的命妇只有丁夫人。妃以下各种名号的嫔御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姬妾,都没有资格在坤宁宫赐宴,也不需要她们来坤宁宫侍候。皇后另外赐有酒宴,由尚膳监准备好,送往各人宫中。长辈方面,如刘太妃和懿安皇后等,皇后命尚膳监各送去丰盛酒席,并命皇太子前去叩头。各位前朝太妃和懿安皇后又派宫女来送酒贺寿。皇太子、诸皇子、公主、袁妃、陈妃、丁夫人等都依次向皇帝和皇后行礼,奉觞祝寿。各等名号嫔御,也依次来坤宁宫行礼奉觞。然后是王德化、曹化淳,六位秉笔太监、各监衙门的掌印太监、宫中六局掌印女官,以及乾清、坤宁、慈庆、承乾、翊坤、钟粹等重要宫中的掌事太监和女官,也都依次前来行礼奉觞。但是地位较低的嫔御,所有执事太监和女官,都不能进入殿中,只分批在殿外行礼。他们在鼓乐声中依照赞礼女官的鸣赞行礼,跪在锦缎拜垫上向皇帝和皇后献酒。女官从他们的手中接过来华美的黄金托盘,捧进殿中,跪在御宴前举到头顶。另有两个女官将盘中的两只玉斝取走。又有一对女官换两只空的玉斝放在盘子上。一般时候,崇祯和周后并不注意谁在殿前行礼和献觞,那些玉斝中的长春露酒也都由站在身边侍候的宫女接过去倾入一只绘着百鸟朝凤的大瓷缸中。倘若崇祯和周后偶然向殿外行礼献觞的人望一眼,或一露笑脸,这人就认为莫大恩宠。在太监中,也只有王德化、曹化淳等少数几个人得到这种“殊遇”。

“婉容姐,请你尝一尝,多鲜!皇爷和娘娘只动动调羹就撤下来了,还温着呢。”

吴婉容一看,是一碗嫩黄瓜汤,加了少许嫩豌豆苗,全是碧绿,另有少许雪白的燕窝丝和几颗红色大虾米。她笑一笑,摇摇头不肯尝,小声赞叹说:

“真是鲜物!”

身材苗条的宫女说:“如今在北京看见嫩黄瓜确实不易,所以听御膳房的公公们说,这一碗汤就用了二十多两银子。”

“怎么这样贵?”

“听说尚膳监管采买的公公昨天在棋盘街见有人从丰台来,拿了三根嫩黄瓜,要十两银子一根。采买公公刚刚说了一句价钱太贵了,那人就自己吃了一根,说:‘我不卖啦,留下自己吃!’采买公公看这人也是个无赖,怕他会真的把三根都吃掉,只好花二十两银子将两根买回,为的是今日孝敬娘娘吃碗鲜汤,心中高兴。外加别的佐料,所以这一碗汤就花去了二十多两。”

吴婉容伸伸舌头,笑着说:“真是花钱如水!好,请费心,将这碗汤放到我的房里桌上去吧。”

又一个宫女来到吴婉容的身边,将她的袖子一拉,凑近她的耳朵小声嘀咕几句。她的脸色一寒,向另外两个宫女嘱咐一声,便走出坤宁宫院子,往英华殿的院子跑去。

住在英华殿院落中吃斋诵经的陈顺娟本来就体弱多病,近两个月刺血写经,身体更坏,十天前就病倒了。为着皇后的千秋节来到,没有人在皇后前提到此事。陈顺娟原是坤宁宫中宫女,同吴婉容感情不错,去年因为久病,自己请求到英华殿长斋礼佛。今日英华殿掌事太监因见她病势沉重,怕她死在宫中,要送她去内安乐堂(内安乐堂——在金鳌玉桥西,棂星门北,羊房夹道。明朝这一带是宫中禁地。凡宫女有病、年老或有罪,送至内安乐堂住下。如不死,年久发往外浣衣局劳动。)。虽然她苦苦哀求留下,但碍于宫中规矩,未蒙准许。她又要求在出宫前同吴婉容见一面,得到同意。吴婉容看见她躺在**,脸色蜡黄,消瘦异常,不禁心酸。她握住吴婉容的手,滚下热泪,有气无力地说:

“吴姐,他们今天要送我到安乐堂去,这一生再也看不见你了。”她哽咽不能成声,将婉容的手握得更紧。

吴婉容落泪说:“你先去安乐堂住些日子,等娘娘陛下高兴时候我替你说句话。她念你刺血写经的忠心,大概会特下懿旨放你出去。你出去,趁年纪还轻,不管好歹许配了人家,也算有出头之日,不枉这一年长斋礼佛,刺血写经!”

陈顺娟哭着说:“吴姐啊,我已经不再想有出头之日了!我大概只能挣扎活两三天;三天后就要到净乐堂了!”

“吴姐,你知道我是香河县离城二十里大陈庄人。我入宫时候,虽然家中日子极苦,父母却是双全。我原有两个哥。我的二哥八岁出了家,后来随师父往五台山了。我一进深宫八年,同家中割断音信。这八年,年年灾荒,不知家中亲人死活。八年来每次节赏的银子我都不敢花掉,积攒了十几两银子,加上皇后陛下昨天赏赐的十两银子,共有二十三两三钱……”

吴婉容突然不自觉地小声脱口而出:“一碗黄瓜汤钱!”

陈顺娟一愣:“你说什么?”

吴婉容赶快遮掩说:“我想起了别的事,与你无干。你要我将这二十三两三钱银子交给谁?”

陈顺娟接着说:“我的好姐姐,你也是小户人家出身,同我一样是苦根上长的苗子,所以你一向对我好,也肯帮助别的命苦的都人。你在坤宁宫中有面子,人缘也好。请你托一个可靠的公公,设法打听我一家人的下落,将银子交给我的亲人。这是救命钱,会救活我一家人的命。我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枉父母养育我到十四岁!”陈顺娟抽泣一阵,忽然注意到从坤宁宫院中传来的一派欢快轻飘的细乐声,想起来酒宴正在进行,便赶快催促说:“吴姐,你快走吧。一时娘娘有事问你,你不在坤宁宫不好。”

吴婉容噙着泪说:“是的,我得赶快回去。还有二十个刺血写经的都人姊妹,听说有的人身体也不好,可是我来不及看她们了。”

陈顺娟说:“我临走时她们会来送别的,我替你将话转到。她们也都是希求生前能够蒙皇后开恩放出宫去,死后永不再托生女人,才学我刺血写经。再世渺茫难说,看来今生也难有出头之日!”她喘口气,又说:“听说今日隆福寺有一个和尚为替娘娘陛下祈福,舍身自焚,看来我们的刺血写经也算不得什么。”

吴婉容心中凄然,安慰说:“你们的忠心已蒙皇后赏识,心中高兴。至于慧静和尚的舍身自焚,自然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娘娘当然满意。”

陈顺娟的心中猛一震动,睁大眼睛问:“那和尚叫什么名字?”

“听说名叫慧静。”

陈顺娟更觉吃惊,浑身发凉。但她随即想着二哥随师父去五台山没有回来,与隆福寺毫无关系,天下和尚众多,法名相同的定然不少,就稍微镇静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吴姐,你快走吧!”

吴婉容叹一口气,洒泪而别。刚到坤宁门外,遇到了谢诚从隆福寺回来,同刘安小声谈话方毕。她同谢诚是对食,说话随便,轻轻问道:

“谢公公,和尚自焚的事情如何?”

谢诚说:“已经完啦。恰好他的老子从香河县讨饭来京看他,要是早到半日,这事会生出波折。”

“他老父刚到,火就点着了。我站在近处,看见他举止异常,好像是望见了他的父亲,可是已经晚啦。”

“他难道不呼喊他的父亲?”

谢诚用极低的声音说:“他头两天误吃了喑药,喉咙全哑了,叫不出也哭不出声。”

吴婉容的眼睛一瞪,将脚跟一跺,低声说:“你,还有隆福寺的老和尚,什么佛门弟子,高僧法师,做事也太——太——太狠啦!”

谢诚使眼色不让她多说话,随后嘲讽说:“世间事……你们姑娘家懂得什么!”

吴婉容一转身走进坤宁门,将银子交给一个宫女暂时替她收起来,然后定定神,强作出满面喜悦,走上丹墀,站在坤宁宫正殿檐下的众宫女中间侍候。她偷眼望见皇上替皇后斟了一杯酒,带着辛酸的心情笑着说:

“如今国事大不如昔,事事从俭,使你暂受委屈。但愿早日天下太平,丰丰盛盛地替你做个生日。”

皇后回答说:“但愿从今往后,军事大有转机,杨嗣昌奏凯回朝,使皇上不再为国事忧心。”

宴毕,崇祯匆匆去平台召见阁臣,商议军国大事。袁妃等各自回宫。周后带着母亲来到西暖阁,重叙家常。这儿是她的燕坐休息之处,在礼节上可以比便殿更随便一些,女官们不奉呼唤也不必前来侍候。丁夫人见田贵妃果然没有来坤宁宫,证实昨天关于田娘娘受谴的传闻,使她对于自己要说的话不免踌躇。谈了一阵家常闲话,她看左右只有两个宫女,料想说出来不大要紧,便站起来小声细气地说:

“臣妾这次幸蒙皇帝和皇后两陛下特恩,进宫来朝贺娘娘陛下的千秋节,深感皇恩浩**,没齿不忘。家中有一件小事,想趁此请示陛下懿旨。”

周后有点不安地望着母亲:“同李皇亲家的事有关么?”

“是,娘娘陛下明鉴。臣妾想请示娘娘陛下……”

“唉!皇上为此事十分生气。倘若是李家让你来向我求情,你千万不要出口。”

丁夫人吓了一跳,心中凉了半截。在入宫之前,人们已经暗中替她出了不少主意,替她设想遇到各种不同情况应该如何说话,总之不能放过朝贺皇后的这个极其难得的机会。丁夫人怔了片刻,随即决定暂不直接向皇后求情,拿一件事情试探皇后口气。她赔笑说:

“臣妾何人,岂敢在陛下前为李家求情。”

“那么……是什么事儿?”

“李皇亲抗旨下狱,家产查封。他有一个女儿许给咱家为媳,今年一十五岁,尚未过门。此事应如何处分,恳乞陛下懿旨明示。”

周后想了一下,叹口气说:“人家当患难之际,我家虽然不能相助,自然也无绝婚之理。可用一乘小轿将这个姑娘取归咱家,将来择吉成亲。除姑娘穿的随身衣裙之外,不要带任何东西。”

周后又嘱咐一句:“切记,不要有任何夹带!”

丁夫人颤声说:“臣妾明白,决不敢有任何夹带。”

周后又轻轻叹口气,说:“皇上对李家十分生气,对你们各家皇亲也很不满意。你们太不体谅皇上的苦衷了!”

丁夫人心中大惊:“娘娘陛下!……”

周后接着说:“皇上若不是国库如洗,用兵吃紧,无处筹措军饷,何至于向皇亲国戚借助?各家皇亲都是与国同体,休戚相共。哪一家的钱财不是从宫中赏赐来的?哪一家的爵位不是皇家封的?皇上生气的是,国家到了这样困难地步,李皇亲家竟然死抗到底,一毛不拔,而各家皇亲也竟然只帮李家说话,不替皇家着想。皇上原想着目前暂向皇亲们借助一时,等到流贼剿灭,国运中兴,再大大赏赐各家。他的这点苦心,皇亲们竟然无人理会!”

丁夫人望望皇后脸上神色,不敢再说二话。恰在这时,司仪局女官进来,跪在皇后面前说:

“启奏娘娘陛下,嘉定伯夫人出宫时刻已到,请娘娘正殿升座。”

周后为着向皇亲借助军饷一事,弄得相持不下,单从这一件事上也露出败亡征兆,她肚里还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说出,但碍于皇家礼制,不能让母亲多留,只好哽咽说:

“唉,妈,你难得进宫一趟,不知什么时候咱母女再能见面!”

丁夫人含泪安慰说:“请陛下不必难过。要是天下太平,明年元旦准许命妇入宫朝贺,臣妾一定随同大家进宫,那时又可以同娘娘陛下见面了。”

“但愿能得如此!”

丁夫人向她的女儿跪下叩头,然后由宫女搀扶着,退到坤宁宫丹陛下恭立等候。

周后换上凤冠朝服,走出暖阁,在鼓乐声中重新升入宝座。太子和皇子、皇女侍立两旁。众女官和执事太监分两行肃立殿门内外,另外两个宫女打着交叉的黄罗扇立在宝座背后。一个司仪女官走到丹陛下宣呼:

“嘉定伯夫人上殿叩辞!”

丁夫人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上丹墀,又走进正殿,在庄严的乐声中随着司仪女官的唱赞向她的女儿行了叩拜礼,然后怀着失望和沉重的心情退出,毕恭毕敬地穿过仪仗,被搀出坤宁门,不敢回头看一眼。乐声停止,周后退入暖阁,更衣休息。掌事太监刘安进来,向她启奏隆福寺和尚慧静舍身自焚的“盛况”。周后问:

“慧静临自焚时说什么话了?”

刘安躬身说:“慧静至死并无痛苦,面带微笑,双手合十,稳坐蒲团,口念经咒不止,为皇爷和娘娘两陛下祈福。真是佛法无边,令人不可思议!”

周后满意,轻轻点头,从眼角露出微笑,刚才心上的许多不快都消失了。她挥手使刘安退出,重新净手,打开陈顺娟用血写的经卷,看着一个个殷红的字,想到刘安的话,又想着自己定会福寿双全,唤起了虔诵佛经的欲望,随即轻声念道:

李国瑞在狱中听说田贵妃为他的事只说了一句话就谪居启祥宫,皇后不敢替他说话,十分惊骇,感到绝望,病情忽重,索性吞金自尽。锦衣卫使吴孟明同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秘密商定,只向崇祯奏称李国瑞是病重身亡,隐瞒了自尽真相,以便开脱他们看守疏忽的责任。崇祯得知李国瑞死在狱中的消息,心中很震动,赶快到奉先殿的配殿中跪在孝定太后的神主前焚香祈祷,求她鉴谅。他仍不愿这件事从此结束,想看看皇亲们有何动静。过了一天,他把曹化淳叫进宫来,问他李国瑞死后皇亲们有何谈论。曹化淳因早已受了皇亲们的贿赂和嘱托,趁机说:“据东厂和锦衣卫的番子禀报,皇亲和勋旧之家都认为皇上会停止追款,恩准李国瑞的儿子承袭爵位,发还已经查封的家产。”崇祯将曹化淳狠狠地看了一眼,冷笑一下,说:

“去,传谕锦衣卫,将李国瑞的儿子下狱,继续严追!”

曹化淳跪下说:“启奏皇爷,奴婢听说,李国瑞的儿子名叫存善,今年只有七岁。”

“啊?才只有七岁?……混蛋,还没有成人!”

崇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叫曹化淳起去。过了片刻,他吩咐将李府的管事家人下狱,家产充公。猜到皇亲们会利用李国瑞的死来抵制借助,他下决心要硬干到底,非弄到足够的军饷誓不罢休。他又向曹化淳恨恨地问:

“前些天京中士民说皇亲们在同朕斗法,可是真的?”

曹化淳躬身说:“前几天百姓中确有此话,奴婢曾经据实奏闻。”

崇祯冷笑一声,说:“朕是天下之主,看他们有多大本领!将李家的案子了结以后,看哪一家皇亲、勋旧敢不借助!皇亲们同朕斗法?笑话!”

他摆一摆下颏使曹化淳退出去,然后从椅子上跳起来,在乾清宫中激动地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