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科尔昆领着新任钱法监督许达来到宝泉局钱厂,向忠迎出大门请安:“给科大人请安!恭喜科大人升任户部侍郎!”

科尔昆道:“免礼!向忠,这位是新任钱法监督许达大人。来,见过许大人。”

向忠忙朝许达施礼,道:“小的见过许大人!”

许达说:“我对钱法不太熟悉,往后还望你多多指点。”

向忠忙拱手道:“岂敢岂敢!”

科尔昆说:“许大人,向忠在宝泉局师傅中很有威望,遇事你找他就是了。”许达朝向忠点点头,向忠憨笑着,老实巴交的样子。

见过礼了,向忠恭请两位大人进去用茶。向忠恭敬地上下招呼。用过茶,科尔昆说:“向忠,我同许大人去宝泉局衙门交接账本,你也同着去吧。”

向忠受宠若惊,忙点头应了。

科尔昆同许达各自乘轿,向忠骑马随着,去了宝泉局衙门。进了客堂,见八仙桌上早堆着几叠账本。原来科尔昆已吩咐过这边了。科尔昆叫来宝泉局小吏们见过许达,吩咐他们往后要好生听许大人差遣。小吏们应诺过,都站在堂下。科尔昆指着桌上账本,说:“去年十三关共办铜二百六十九万二千三百零九斤六两,尽入宝泉局仓库。到上月为止,铸钱共耗铜一百五十八万四千二百三十二斤五两,库存铜一百一十万零八千零七十七斤一两。所铸钱卯也都有详细账目。许大人,请您仔细过目。”

许达翻开账本细细看了,说:“科大人,我们去仓库盘点一下铜料、制钱?”

科尔昆笑道:“许大人要是放心不下,那就去仓库盘点吧。不过今日就交接不完了,户部那边催我早些到职。”

向忠插话说:“许大人,小的在宝泉局当差三十多年了,从顺治爷手上干起的,送走的钱法监督不下十人。向来规矩都是如此,官员交接库存,只凭账册,盘点实物另择日期。”

科尔昆摇头道:“不不不,既然许大人提出盘点实物,那就去仓库一斤一两过秤吧。向忠,我得马上去户部,你就代我盘点。”

向忠略作迟疑,点头应承了。许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科大人,既然向来都是只凭账册交卸,我又何必节外生枝呢?不必了,不必了。”

科尔昆却道:“我就怕许大人信不过,日后万一亏空了,不好说啊!”

许达忙说:“科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卑职得罪了!”

科尔昆笑道:“哪里的话。既然许大人信得过,我俩就各自签字?”

许达点点头,请科尔昆先签字,自己再签了。许达签字时,科尔昆直道许大人一笔好字,真是爱煞人了。许达却说科大人的字好,满大臣中书法最好的当是明珠大人和科尔昆大人。

两人交接算是完结,言笑甚欢。向忠知道所谓实物盘点另择时日,都只是一句话而已。向忠见过那么多宝泉局郎中离任,还没谁回头盘点过库房铜料。离任的多是升官了,哪里还愿意去管旧事。继任的品衔总低些,又不敢再请前任回来斤斤两两地过秤。

科尔昆喝了会儿茶,起身告辞,道:“许大人,鼓铸新钱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赶紧吩咐下去,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

许达俯首领命,恭送科尔昆出了宝泉局衙门。

许达没来得及理清宝泉局的头绪,就奉旨先鼓铸了一钱四分的重钱。可重钱发了出去,市面上的制钱仍是吃紧。皇上闻奏,急召大臣们去畅春园问事。

徐乾学早跟着皇上到畅春园了,才从澹宁居出来,迎面遇着陈廷敬,忙上前请安:“下官徐乾学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笑道:“哦,乾学啊!我一回京城,就听说您这次馆试第一,龙颜大悦啊!”

徐乾学摇头道:“下官不才,只因陈大人没参与考试,我才获第一啊!”

陈廷敬摇手道:“不是这个理儿,不是这个理儿!”

徐乾学又道:“陈大人,下官有句话,放在心里憋不住。三年前参您的是张英大人,这回在皇上面前力保召您回京的也是张英大人。这几年,满京城都说您同张英大人不和,下官看不懂啊!”

陈廷敬笑道:“乾学,张英大人我向来敬重。我得去面见皇上,失陪了。”

徐乾学直道惭愧,拱手而去。陈廷敬早已猜着,张英参他必定另有原由。陈廷敬赶到澹宁居,明珠等大臣们已为铸钱之事商议多时。陈廷敬请过安,皇上问道:“廷敬,钱法之事,你有什么办法?”

陈廷敬道:“臣已写了个折子,恭请皇上御览!”

皇上看罢折子,站起来踱步半日,道:“满朝臣工都主张加重铸钱,惟独陈廷敬奏请改铸轻钱。你们议议吧。”

萨穆哈说:“铜钱短缺,都是因为百姓觉得铜钱太轻,钱不值钱。如果再改铸轻钱,百姓越发不认制钱了。陈廷敬的主意太迂腐了!”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铜钱短缺,不在百姓不认制钱,而是百姓见不到制钱。臣在山西就查访过此事,原来制钱都到奸商手里去了。臣想京省情形同山西也差不多。奸商毁钱鬻铜,才是症结所在!”

萨穆哈听了不服,说:“皇上,陈廷敬混淆视听,颠倒黑白!”

皇上并不说话,听凭臣工们争论。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臣算过账,依一文制钱重一钱二分五厘算,奸商毁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按时下铜价,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销毁变铜之后,可足足赚六钱银子!现在新钱一文又加重到一钱四分,奸商花一两银子收铜钱,可赚七到八钱银子!如此厚利,奸商难免铤而走险!”

皇上望了望明珠和萨穆哈,说:“朕怎么没听你们算过这笔账?”

明珠支吾着,萨穆哈却说:“陈廷敬妄自猜测,并无依据!”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高士奇说话了:“启奏皇上,臣近日听到一种新的说法,说是铜钱短缺,都因市面凋敝;市面凋敝,都因民生疾苦;民生疾苦,都因大户统筹!”

皇上冷笑道:“陈廷敬,你听说过这话吗?”

陈廷敬知道高士奇故意整人,却只好说:“臣没听说过。”

明珠奏道:“启奏皇上,朝廷平定云南,大户统筹功莫大矣!如今备战台湾,仍需充足的军饷,大户统筹断不可废!”

皇上仍回炕上坐下,摇手道:“大户统筹朕无废止之意,不要再说。眼下钱法受阻,则民生不便;民生不便,则无处生财;无处生财,则库银难继。最终是军饷难以筹集,备战台湾就会流于空谈!因此说,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理顺钱法!”

钱法议了多时,仍是莫衷一是。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有三计,请皇上圣裁!一、理顺钱法,改铸轻钱,杜绝奸商毁钱鬻铜;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三、调整盐、铁、茶及关税,防止偷漏,以充库银!”

皇上点头道:“听上去倒是头头是道啊!朕命明珠召集九卿会议详加商议!”

明珠俯首领旨,心里却颇为不快。皇上若依了陈廷敬改铸轻钱,就等于打了明珠的嘴巴。

陈廷敬又道:“臣还有一言奏明皇上!京省铸钱,户部管着宝泉局,工部管着宝源局。臣以为,积弊皆在户、工二部,应避开这二部另派钱法官员督理!”

萨穆哈听了陈廷敬这话,立时火了,道:“陈廷敬,你事事盯着户部,是何居心!”

皇上拍了龙案怒道:“萨穆哈,你在朕面前公然与人争吵,殊非大臣之体!”

萨穆哈忙跪下道:“启奏皇上,臣因参劾过陈廷敬,他记恨在心,处处同臣过不去!”

皇上闭上眼睛,不予理睬,只道:“钱法之事,你们再去议议,朕以为陈廷敬所说不无道理,不妨一试。朕还有个想法,命陈廷敬任钱法侍郎,督理京省铸钱之事。”

明珠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再开九卿会议就只是过场了。陈廷敬便兼了钱法侍郎,督理京省铸钱大事。萨穆哈是个憋不住的人,找上明珠,满肚子委屈,说:“明相国,皇上准了陈廷敬铸钱之法,我们就得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啊!”

明珠却说得冠冕堂皇,道:“萨穆哈,我们身为朝廷大臣,心里不要只装着自己的得失荣辱,要紧的是国家钱法!只要陈廷敬在理,我们都得帮着他!”

萨穆哈道:“自然是这个道理。可皇上并没有说赦免陈廷敬的罪,他仍是戴罪在身,皇上干吗总向着陈廷敬?”

明珠冷冷一笑,说:“高士奇也说过这种傻话!你以为陈廷敬真的有罪?他根本就没罪!”

萨穆哈眼睛瞪得像灯笼,说:“明相国,下官这就不明白了。陈廷敬有罪,那可是三年前皇上说的呀!”

明珠笑道:“这就是咱皇上的英明之处。皇上得让你觉得自己有罪,然后赦免你的罪,你就更加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做皇上的,不怕冤枉好人。皇上冤枉了好人,最多是听信了奸臣谗言,坏的是奸臣,皇上还是好皇上。”

萨穆哈点点头,却仍是木着脑袋,半日想不明白。明珠见萨穆哈这般模样,暗叹满臣的愚顽无知,嘴上却不说出来,只道:“萨穆哈,陈廷敬精明得很。他提出绕开户部、工部,另派官员督理钱法,只怕是算准了什么。宝源局不关你的事,宝泉局可是你户部管的啊!”

萨穆哈只知点头,胸中并无半点主张。

向忠听说朝廷又新派了钱法侍郎,做事越发小心了。一日夜里,苏如斋正在账房里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刘元押着辆马车进了全义利记。原来,向忠让他把新铸的制钱直接送到苏如斋这儿来了。苏如斋倒是吓着了,刘元却说:“向爷想得周全,怕你四处收罗铜钱惹出麻烦,干脆把新铸的铜钱往你这里拉!”

苏如斋愣了半日,才道:“这可是好办法啊!只是宝泉局那边好交代吗?”

刘元笑道:“新任宝泉局郎中监督许大人是个书呆子,很好糊弄!只是听说新任钱法侍郎陈廷敬是个厉害角色。”

刘元反复嘱咐苏如斋多加小心,悄然离去。

过了几日,陈廷敬去宝泉局上任,科尔昆依礼陪着去了。刘景、马明二人自然是随着的。许达早接到消息,领着役吏及向忠等恭候在宝泉局衙门外。彼此见过礼,陈廷敬说道:“天下之钱,皆由此出。我今日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愿与诸位共勉!”

科尔昆慷慨道:“我愿同陈大人一道,秉公守法,共谋铸钱大事!”

许达拱手道:“卑职身为宝泉局郎中监督,职守所在,不敢有丝毫贪念。”

陈廷敬点头道:“皇上着我督理钱法,可我对铸钱一窍不通,愿向各位请教!我想从头学起,先弄清库存多少铜料,再弄清每年铸钱耗铜多少。”

科尔昆朝陈廷敬拱了手,道:“陈大人,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改铸新钱,而不是清理库存啊。”

向忠看看科尔昆眼色,道:“禀陈大人,历年陈规,都是炉头到宝泉局领铜,铸好制钱,再如数交还。账实两清,不用盘存。”

陈廷敬打量着向忠,回头问科尔昆:“这位是谁?”

科尔昆说:“回陈大人,他是炉头向忠。宝泉局炉头共百名,都由他管着。”

陈廷敬问道:“管炉头的炉头,有这个官职吗?”

向忠道:“回陈大人,小的并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历任钱法监督都信任小的,钱厂师傅们也都肯听小的差遣。”

向忠虽是低眉顺眼,语不高声,口气却很强硬。陈廷敬瞟了眼向忠,发现这人眉宇间透着股凶气。

科尔昆似乎看出陈廷敬的心思,道:“陈大人,向师傅是个直爽人,说话不会绕弯子,请您多担待。”

陈廷敬只朝科尔昆笑微微点头,并不答理,只回头问许达:“许大人,怎么不听您说话?”

许达略显窘状,说:“卑职到任之后,忙着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别的还没理出头绪。”

陈廷敬望望许达,觉得此人稍欠精明,任钱法监督只怕不妥。他同许达平日不太熟悉,只听说此君写得一笔好字。

陈廷敬环顾诸位,道:“我以为宝泉局诸事,千头万绪,总的头绪在铜不在钱。朝廷对民间采铜、用铜,多有禁令和限制,天下铜料,大多都在宝、源二局。铜价或贵或贱,原因也在宝、源二局。”

许达拱手低头,道:“陈大人这么一指点,卑职茅塞顿开。”

陈廷敬起身说:“我们去仓库盘点吧。”

科尔昆忙说:“回陈大人,我已同许大人交卸清楚,请许大人出示账目。”

陈廷敬却道:“先不管账目,要紧的是盘准实物。”

科尔昆心里不由得暗惊。历任宝泉局钱法郎中交接都没有盘点仓库,他料定那里头必是一笔糊涂账。他刚刚卸任,如果盘出铜料亏空,自是吃罪不起。可是陈廷敬执意盘点实物,他也没有话说。

仓库为头的役吏唤作张光,他见这么多大人来了,只管低头站着,不敢正眼望人。进门处堆放着古旧废钱,科尔昆抓了些摊在手里,说:“陈大人,这些都是历朝旧钱,掺些新铜,就可铸钱。”

陈廷敬凑上去看看,点头不语。

科尔昆挑出一枚古钱,说:“陈大人,这是秦钱的一种,叫半两钱。”

张光忙凑上来插话,说:“佩戴古钱,可以避邪。”

科尔昆便说:“陈大人不妨佩上这枚半两钱。”

陈廷敬笑道:“我刚才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啊。”

科尔昆道:“陈大人如此说,下官就真没有脸面了。督理钱法的官员,都会找枚古钱佩戴,大家都习惯了。”

陈廷敬看看科尔昆和许达,见他俩腰间都佩着一枚古钱。

许达也说:“就请陈大人随俗吧。”

陈廷敬不便推辞,说:“好吧,既然说可以避邪,我就受领了。”

向忠忙找来一根丝带,穿了那枚半两钱,替陈廷敬佩上。

张光依着吩咐,领着役吏们过秤记账去了。科尔昆很担心的样子,说:“陈大人,这么多铜料和制钱,盘点起来颇费周章,怕耽误了铸钱啊。”

陈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这边只管盘点,另外让造母钱的师傅加紧刻出新钱样式,尽快进呈皇上。”

许达应道:“卑职这就吩咐下去。陈大人,库存制钱怎么办?”

陈廷敬说:“盘点之后封存,待新钱样式出来后改行鼓铸!”

许达领命,跑到旁边如此如此吩咐张光。

陈廷敬在仓库里四处巡视,发觉里头堆着的块铜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亦是同一颜色,暗自觉得蹊跷。他猜这些块铜只怕就是毁钱重铸的,不然哪会形制相同,成色无异?他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许大人,先把仓库里的块铜登记造册,从即日起,宝、源二局不得再收购块铜!”

许达只道遵命,向忠却暗自惊骇。

当日夜里,向忠把苏如斋叫到了家里。苏如斋在客堂里站了半日,向忠并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坐在炕上,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向忠抽完了烟,眼睛慢慢睁开了,苏如斋才敢说话:“向爷,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紧事?”

向忠脸色黑着说:“天大的事!”

苏如斋望着向忠不敢出声。向忠见苏如斋这副样子,冷笑道:“看把你吓的!还没那么可怕。告诉你,宝泉局往后不收块铜了。”

苏如斋顿时慌了:“啊?向爷,您不收块铜了,我可怎么办呀?”

向忠道:“苏如斋,现在不是收不收块铜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脑袋!”

苏如斋着急地说:“向爷,这可是我们两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只是少赚几个银子,我可要赔尽家产啊!您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

向忠说:“逆着朝廷办事,那是要掉脑袋的!”

苏如斋又怕又急,额上渗出汗来。向忠缓缓道:“不着急,我已想了个法子。你就改铸铜器,然后损坏、做旧。民间废旧铜器,宝泉局还是要收的。”

苏如斋面呈难色,道:“重铸一次,我们的赚头就少了!”

向忠瞪了眼睛说:“少赚几个银子,总比掉脑袋好!新任钱法侍郎陈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办事却不露声色,十分厉害!好了,你回去吧。”苏如斋恭恭敬敬施了礼,退了出去。

萨穆哈知道陈廷敬去宝泉局并不急着铸钱,却先去仓库盘点,心里颇为不安。他也是任过钱法郎中的,知道铜料仓库的账是万万查不得的。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陈廷敬胡作非为,明相国,您可要出面说话呀!”

明珠缓缓问道:“陈廷敬如何胡作非为了?”

萨穆哈说:“皇上着陈廷敬赶紧鼓铸新钱,他却不分轻重缓急,去了宝泉局就先盘点仓库,用意在于整人,动机不良,此罪一也;未经朝廷许可,擅自禁收块铜,必使铜料短缺,扰乱钱法,此罪二也!”

明珠摇摇头,半字不吐。萨穆哈又道:“明相国,陈廷敬分明是冲着科尔昆来的,实际上就是冲着您和我呀!”

明珠虽未做过钱法郎中,却督理过钱法,铜料仓库真有亏空,他也难脱干系。可他见不得萨穆哈遇事就慌里慌张的样子,很有些不耐烦,说:“萨穆哈,您说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萨穆哈没讨到半句话,仍直勾勾望着明珠。明珠只好微微笑道:“别着急,别着急!”

萨穆哈叹息着告辞,出门就气呼呼地骂人。他回到家里,见科尔昆已在客堂里候着他了,不免有些吃惊,问道:“科尔昆,这么晚了你为何到此?”

科尔昆说:“萨穆哈大人,陈廷敬日夜蹲在宝泉局,只顾盘点仓库,别的事情他概不过问。看来陈廷敬是非要整倒我才罢手啊!您可得救救我呀!”

萨穆哈安慰道:“你怕什么?你既然已向许达交了账,仓库亏空,责任就是他的了!”

科尔昆说:“仓库到底是否亏空,谁也不清楚。我从大人您那儿接手,就没有盘点过库存。”

萨穆哈作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把一个亏空的摊子交给你了?”

科尔昆说:“下官接手宝泉局的时候,听大人您亲口说的,您从上任郎中监督那里接手,也没有盘点库存。”

萨穆哈冷冷道:“科尔昆,你不要把事情扯得太宽了!”

科尔昆却说:“禀萨穆哈大人,下官以为,眼下只有把事情扯宽些,我才能自救,大人您也才能安然无恙!”

萨穆哈听了不解,问:“此话怎讲?”

科尔昆笑了起来,说:“万一陈廷敬查出铜料亏空,历任户部尚书、钱法侍郎、郎中监督,包括明相国,都跟铜料亏空案有关,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陈廷敬就单枪匹马了!”

萨穆哈怒道:“放屁!老夫才不愿做你的蚂蚱!”

科尔昆嗓子压得很低,话却来得很硬:“大人息怒!您不愿做蚂蚱,可陈廷敬会把您拴到这根藤上来的!”

萨穆哈点着科尔昆的鼻头,道:“科尔昆,你休想往老夫身上栽赃!我向你交卸的时候,仓库并没有亏空!”

科尔昆却不示弱,道:“大人,您不是没有亏空,而是不知道有没有亏空。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没有盘点库存,这是老习惯。只是如今碰上陈廷敬,我同许达就倒霉了!”

萨穆哈瞟了眼科尔昆,说:“那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科尔昆叫了起来,说:“不行!只能让许达一个人倒霉!如果搞到我的头上,我就要把大家都扯进去!”

萨穆哈骂道:“科尔昆,你可是个白眼狼呀!”

科尔昆听着并不生气,慢慢儿说道:“萨穆哈大人,救我就是救您啊!请大人明白下官一片苦心!宝泉局已经着火了,大人您得让这火烧得离您越远越好。只烧死许达,火就烧不到您身上;我若是烧死了,您就惹火上身了!”

萨穆哈虽是怒气难捺,可想想科尔昆的话,也确实如此,便按下胸中火头,问道:“要是许达一口咬定没有盘存,你怎么办?”

科尔昆笑道:“萨穆哈大人,只要您答应救我,许达,我去对付!”

萨穆哈眼睛偏向别处,厌恶道:“好,你滚吧!”

科尔昆却硬了脖子说:“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您得讲究官体啊!”

萨穆哈破口骂道:“去你娘的,官体个屁!”

科尔昆狡黠而笑,拱手告辞了。他知道事不宜迟,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径直跑到许达家里。许达还未睡下,正在书房里检视新式母钱。听说科尔昆来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迎了出来。许达领着科尔昆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上了茶。科尔昆看着桌上的母钱,却视而不见。他这会儿心里哪还有母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体谅许达难处的漂亮话。

许达慢慢就听出些意思来,原来是要他替铜料亏空背黑锅。许达惊恐道:“我不知道是否亏空铜料,倘若真的亏空很多,说不定要杀头的啊!”

科尔昆道:“我可以猜想到,仓库肯定是亏的。大清铸钱三十多年,历任宝泉局官员几十人,交接时都没有盘点仓库,哪有没人捣鬼的?”

许达更加害怕,道:“若是这样,我死也不会替大家背黑锅。”

科尔昆却只道替许达着想,苦口婆心的样子,说:“许达兄,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会亏空多少铜料,但我猜想亏空的数目肯定不会太小,都是历任钱法官员积下来的,不是哪一个人的罪过。那些钱法官员,如今早扶摇直上了,大学士、尚书、侍郎,最小的官也是巡抚了。你有本事扳倒他们,你就可以不认账。”

许达听了,垂头半日,哭了起来,道:“科大人,您这是把我往死里整呀!”

科尔昆拍着许达肩膀,说:“你认账了,大家都会记你的恩,保你免于一死,等风声过了,你总有出头之日;要是你想把事情往大伙儿头上摊,你就死路一条!”

许达怔怔地望着科尔昆,甚是恐惧。科尔昆摇头道:“许达兄,你别这么望着我。你要恨,就去恨陈廷敬!”

天色都快亮了。这时,科尔昆忽见墙上挂着些字画,连声赞道:“原来只知许达兄的字好,不想画也如此出色!”

许达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字说画!”

科尔昆笑道:“许达兄不必灰心,事情不会糟到哪里去的。老实同你说吧,原是明相国、萨穆哈大人有所吩咐,我才上门来的!”

许达便道:“也就是说,明相国和萨穆哈大人都想把我往死路上推?”

科尔昆连连摇头,说:“误会了,许达兄误会了!明相国跟萨穆哈大人都说了,只要你顶过这阵子,自会峰回路转的!”

许达如丧考妣,科尔昆却在细细观赏墙上许达的字画。突然想到许达在交接账册上的签字,科尔昆心中忽生暗计,客客气气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