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陈廷敬兄弟奉旨回京,轻车上路。一日赶到太原,已是黄昏时分。不愿惊动督抚等地方官员,顺路找了家客栈住下。翌日早起,匆匆吃过些东西就要启程,不想大顺为着结账同店家吵了起来。原来路上用光了铜钱,只剩银子了。店家找不开,道:“客官,您这银元宝十二两,抵得小店整个家当了,我哪里找得开?”

大顺一脸和气,说:“店家,我们铜钱用完了,您给想想办法找开。”

店家却横了脸,道:“我没办法想,反正你得付账,不然就不得走人。”

大顺听了很生气,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店家却说:“我怎么不讲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

大顺也来火了,说:“不是我不付,是你找不开!”

店家越发刁泼,说:“别寒碜我了,小店虽说本小利薄,银子还是见过的!”

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出来看看。那店家脾气不好,越是好言相劝,他调门儿越高。这时,进来个穿官服的人,后头还跟着几个衙役。那人见了陈廷敬就拱手而拜:“太原知府杨先之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忙还礼道:“不想惊动杨大人了!”

杨先之说:“卑府昨日夜里才听说陈大人路过敝地,却不敢深夜打扰!”店家见这等场面,早缩着脖子站到旁边去了。

杨先之回头骂道:“这是京城的陈大人,你怎么不长眼?”

店家忙跪了下来,叩头道:“请大人恕小的不知之罪。”

陈廷敬忙叫大顺扶店家起来,说:“不妨不妨,你并没有错。”

店家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招呼伙计看座上茶。陈廷敬同杨先之礼让着,就在客栈堂内坐下喝茶聊天。陈廷敬又叫来陈廷统同杨先之见过。杨先之恳请陈廷敬再留一日,好尽尽地主之谊,还得报与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知道。陈廷敬只道奉旨还京,不敢耽搁,请杨先之代向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请安。

大顺在旁插话:“杨大人,店家找不开银子,我们身边又没有铜钱了,请杨大人帮忙想想办法。”

杨先之说:“这个好办,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

陈廷敬忙摇手道:“那可不行!”

杨先之笑道:“陈大人两袖清风,卑府向来敬仰。您不妨先上路,这客栈的花销卑府代为垫付,陈大人日后还我就是了。”

陈廷敬便要先放些银子,杨先之硬是不肯接,只道日后算账就是了。陈廷敬想想也只好如此,就谢过了杨先之。难免说起铜钱短缺的事,店家便倒了满肚子苦水,只道再这般下去,小店生意没法做了。杨先之说他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见不到铜钱,朝廷得早日想想办法。陈廷敬便问太原这边可有奸商毁钱鬻铜之事,杨先之只道暂时尚未闻晓。

陈廷敬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才知道皇上上盛京祭祖去了,尚有二十几日方能回銮。不用即刻面圣,陈廷敬专心在家写了份《贺云南**平表》,每日便读书课子,或同岳父诗酒唱和,日子很是消闲。

皇上还宫途中,有臣工奏闻民间制钱短缺,多有不便。皇上便召诸臣询问:“去年朝廷铸钱多少?”

萨穆哈奏道:“回皇上,去年铸钱两亿八千九百一十二万一千零五十文,同上年持平!”

皇上又问:“朝廷铸钱并没有减少,如何市面上就缺少铜钱呢?”

明珠道:“启奏皇上,臣已着人查访,发现症结在于钱价太贵。朝廷定制,一两银子值铜钱千文,而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铜钱八九百文。钱价贵了,百姓不认,制钱就死了,走不动,市面上就见不到了。”

皇上刨根究底:“什么原因让钱价贵了?”

明珠又说:“旧钱、新钱并行,自古各朝都是如此。但因百姓不喜欢用顺治旧钱,尤其是顺治十年所铸旧钱太轻,百姓不认。旧钱壅滞,新钱太少,市面上铜钱流通就不方便了。铜钱少了,钱价就贵了。”

皇上道:“铜钱少了,难免私铸,最终将祸害朝廷跟百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明珠奏道:“臣以为应改铸新钱,更改一文重一钱的定制,加重铜钱的重量。”

皇上略加思忖,道:“自古铸钱时轻时重,都视情势而定。朝廷正备战台湾,理顺钱法至为重要。制钱壅塞,则民生不便,天下财货无所出也,最终将危及库银跟军饷!”

明珠道:“臣等已经商议,新铸钱币以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为宜。”

皇上道:“好吧,你们既然已经细议,朕准奏。萨穆哈,着你户部火速敦促宝泉局加紧鼓铸,发往民间!”

不几日,萨穆哈便将新母钱进呈御览,皇上细细看过,准了。飞马传旨宝泉局,新铸铜钱很快上市了。但新钱才在市面上现身,旋即不见了踪影。原来全都叫奸人搜罗走了。

京城西四牌楼外有家钱庄,叫全义利记,老板唤作苏如斋,干的便是毁钱鬻铜的营生。这日黑夜,有三辆马车在全义利记钱庄前停下,门左走车马的侧门轻轻开启。马车悄悄儿进去,侧门马上关闭。苏如斋从游廊处走过来,轻声问道:“没人看见吗?”

伙计回道:“我们小心着哪,没人看见。”

苏如斋努努嘴,伙计打开马车上的箱子,满满装的都是新铸铜钱。苏如斋问:“多少?”

伙计说:“三千六百斤。”

苏如斋点头道:“好,入炉!”

伙计跟着苏如斋进了账房,悄声儿道:“东家,今日拉回来的便是朝廷铸的新钱,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伙计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苏如斋接过铜钱,两眼放光,笑道:“好啊,朝廷真是替我们百姓着想啊!我原先毁钱千文,得铜八斤十二两,现在我毁新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比原先多赚了三钱银子!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可足足赚上六钱银子啊!”

伙计奉承道:“银子变成铜钱,铜钱又变成银子。这么变来变去,您可发大财了。东家,您的账可算得精啊!”

苏如斋甚是得意,道:“朝廷里头那些当官的也在算账,皇帝老子也在算账,他们不知道我苏如斋也在算账!”

苏如斋正在账房里如此吩咐伙计,外头有人说满堂红记钱庄的陈老板来了。苏如斋去了客堂,打着哈哈迎了过去,道:“陈老板啊,这么晚了有何见教?”

陈老板忙拱手道:“苏老板,恭喜发财!”

苏如斋笑道:“大家发,大家发。看茶!”

伙计倒茶上来。陈老板喝着茶说:“苏老板,如今朝廷的制钱又加重了,您可是越赚越多呀!”

苏如斋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托朝廷的福啊!”

陈老板道:“您赚得越来越多,您看给我的价格是不是也该加一点儿?”

原来,京城很多钱庄都把搜罗到的铜钱卖给苏如斋,宝泉局钱厂只认全义利记的铜。苏如斋却说:“陈老板,说好的规矩,不能说变就变的。”

陈老板哭丧着脸说:“苏老板,私毁制钱的事,闹出来可是要杀头的啊!您让我提着脑袋干,也得让我多有些赚头,死了也值啊!”

苏如斋哼哼鼻子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陈老板,您要是眼红我赚得多了,您就自己去找钱厂的向爷,把铜直接卖给他,不用我过手!”

苏如斋说的向爷,原是炉头向忠。宝泉局钱厂有炉百座,每炉役匠十三人,加上各色杂役,总共一千四百多人,统统由向忠管着。炉头无品无级,只靠手上功夫吃饭。这向忠是个心狠手辣的爷,钱厂役匠全在他手里讨饭吃,就连宝泉局衙门里头的人都让着他几分。

陈老板也是听说过向忠大名的,道:“看您苏老板说的,向爷他老人家只认您啊!”

苏如斋冷冷一笑,说:“您不妨去试试,说不定向爷也认您呢?”

陈老板不晓事,出了苏如斋的钱庄,真的就去了向忠府上。他在向忠家的四合院外徘徊良久,壮着胆子扣了门环。门人听说他是开钱庄的,便引他进去了。陈老板见着向忠那脸横肉,不由得膝头发软,说自己收了很多制钱,打算熔了铜,卖给钱厂。不料向忠大怒,一脚踢翻了他,呵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私毁制钱?”

陈老板忙叩头求饶:“向爷饶命!苏如斋对我盘剥太多,我想直接把铜卖给向爷,不如让向爷您多赚些,小的也多赚些。”

向忠圆睁双眼,道:“什么苏如斋?老子不认识这个人!来人,把这个混账东西拉出去!”立马进来两条大汉,倒提着陈老板拖了出去。

差不多已是四更天了,全义利记的门被敲得像打雷。门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却被来人打了一掌,扑通倒地。

原来是向忠领着贴心匠头刘元和两条汉子进来了。向忠直奔客堂,吆喝着叫苏如斋快快起来。苏如斋边穿衣服边从里屋出来,见来的竟是向忠,惊慌道:“向爷,您这么晚了……”

不等苏如斋说完,向忠拍了桌子,打断他的话,喝道:“苏如斋,你混账!”

刘元砰地把个布袋丢在苏如斋跟前,狠狠地望着他。苏如斋不知布袋里是什么东西,怯生生地上去打开,吓得尖叫起来。原来里面包着的是陈老板的人头!苏如斋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发抖。

向忠道:“老子虽然只是宝泉局一小小炉头,干的却是替朝廷铸钱的大事儿!十三关办铜不力,宝泉局不得已才向民间收取铜料。这也都是朝廷许可的。谁敢公然私毁制钱,他就得死!”

苏如斋连连叩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向忠压低了嗓子道:“你的嘴要紧些!再向别人说起老夫,小心你的脑袋!”向忠说罢撩衣而起,大步出门,苏如斋瘫在地上仍起不来。

向忠出门半日,苏如斋才知道叫喊伙计:“快把人头拿出去扔了!这个姓向的,手段真叫狠呀!”

向忠正在巡视役匠们铸钱,刘元过来说科尔昆大人来了。向忠忙跑去钱厂客堂,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吩咐快快上茶。科尔昆喝着茶说:“这次鼓铸重钱,事关百姓生计,朝廷安危,不可小视!你虽然只是个炉头,可宝泉局四个厂,炉头一百,我把这些都给你管着。你可要多多尽力,不许偷懒。”

向忠点头道:“小的谨记科大人吩咐!多谢科大人栽培!”

科尔昆笑道:“不必客气,大伙儿服你,你就多受累吧。样钱都出来了吗?”

向忠道:“样钱都铸好了,请科大人过目。”

科尔昆却说:“我就不看了。你把进呈的样钱准备好,只等明相国、萨穆哈大人他们回京,我就得送去。”

刘元进来说:“回科大人,样钱都准备好了,已放在科大人轿子里了。”

科尔昆笑笑,放下茶盅,说:“好,本官这就告辞了!”

往朝中大员家送样钱,早已是宝泉局陋规。平日铸了新钱,都是先送样钱给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再把新钱往民间发放。这回情势急迫,大员们都扈从皇上去了盛京,就先把新钱发往民间,样钱过后再送。

过了几日,皇上还京。当日夜里,科尔昆便上萨穆哈府上拜见,送上样钱。

科尔昆从袋里抓出几枚制钱,道:“萨穆哈大人,您看这新钱,可逗人喜欢啦!”

萨穆哈接过钱币,细细看看,说:“这回铸钱,可让皇上操心了。路上顾不得歇息,就下了圣旨。”

科尔昆说了些皇上圣明之类的套话,道:“大人,这新钱虽说只比旧钱重二分五厘,拿在手里可是沉甸甸的。”

萨穆哈笑道:“沉甸甸的就好!不怕百姓不喜欢!科尔昆,你督理钱法有功,我已同明相国说了,会重重赏你的!”

科尔昆忙起身恭敬地拜了,道:“谢萨穆哈大人栽培之恩!”

科尔昆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马不停蹄去了明珠府上。明珠凑在烛火下,仔细把玩着新铸的制钱,点头而笑:“科尔昆,老夫看准了,你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可为大用啊!”

科尔昆喜不自禁,道:“卑职多谢明相国夸奖!”

明珠放下铜钱,笑眯眯地望着科尔昆,说:“老夫已琢磨多日,想奏请皇上,特简你为户部侍郎!”

科尔昆连忙跪下,拜了三拜,道:“卑职牢记明相国知遇之恩,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明珠忙扶起科尔昆,说:“科尔昆,起来起来,不必如此。你我都是国朝臣子,心里应只装着皇上才是!”

科尔昆再次叩头,爬了起来。明珠把茶几上的钱袋提起来,说:“科尔昆,我也不留你了。样钱你带回去吧。”

科尔昆忙说:“明相国,这些样钱都打在损耗里了,您就留着吧。这可是我朝开国以来的规矩。”

明珠笑着问道:“你这袋样钱有多少?”

科尔昆回道:“八千文。”

明珠哈哈大笑,说:“八千文,不足十两银子。科尔昆哪,你这个户部侍郎,可不是十两银子能买下来的啊!”

科尔昆赶紧说:“卑职怎敢如此轻慢明相国,日后自会另有孝敬!”

明珠又是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科尔昆可是个老实人。好吧,样钱我就收下了!”

陈廷敬在乾清宫西暖阁觐见皇上,进呈《贺云南**平表》。龙颜大悦,说:“廷敬回家三年,朕甚为想念。家中老父可好?”

陈廷敬叩头谢恩,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奏道:“老父六十有一,身子骨倒还硬朗。臣谢皇上体恤之恩!”

皇上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说:“走近些,让朕瞧瞧你。”

陈廷敬低头向前,仍旧跪下。皇上下了炕,扶了陈廷敬起来,执手打量,叹道:“三年不见,你添了不少白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陈廷敬忙道:“臣身子骨还行,皇上不必替臣担心。”

皇上拍拍陈廷敬的手,道:“朕在路上就想好了,你仍复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兼礼部侍郎,教习庶吉士,经筵讲官。”

陈廷敬又叩头谢恩,口呼万岁。原来上月张英因老父仙逝,回家居丧去了,正空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皇上回炕上坐下,陈廷敬在御前站着。三年前,皇上在乾清门斥骂陈廷敬妄诋朝政,只因他老母突然仙逝,暂不追究。现如今皇上起复了他,却并没有说赦免他的罪。皇上只谈笑风生,陈廷敬心里终究没有个底。觐见完了,皇上传明珠同萨穆哈奏事。陈廷敬谢恩退下,顺道往南书房寒暄去了。

明珠同萨穆哈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听得里头宣了,忙低头进去。萨穆哈先奏道:“启奏皇上,新钱发出去,就像雪落大江,不见踪影。臣等已派人查访,尚未弄清眉目。”

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钱法监督的,这是什么道理?”

明珠说:“臣虽做过钱法监督,却从未碰到过这种怪事。臣琢磨着,可能还是钱不够重量,百姓不用,市面上就见不到。”

萨穆哈说:“臣想只怕也是这个理儿。”

明珠奏道:“臣以为还应再把钱加重些!”

皇上有些不悦,说:“明珠推科尔昆任户部侍郎,朕已准了。可这会儿想来,他在宝泉局任上并没有做好呀。”

明珠道:“科尔昆任钱法监督已三年有余,原是做得不错的,只是近来市面上见不到制钱,应是另有缘由。臣等推户部主事许达擢任钱法监督,此人心细过人,精于盘算,说不定于钱法督理有好处。”

皇上仍是眉头不展,说:“也罢,这两个人就这么用了。新铸制钱的事,你们要好好议议。此事当快,不然会出大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