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麝香大王迷踪

1

昨天下午,从昆明开往成都的火车上,有个中年汽车司机魏冬青与女列车员玩开了“捉迷藏”——年关在即,女列车员按照上级规定要旅客们“检查一下自己的行李”,是否携带着鞭炮之类的危险品上了车。她从前边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询问,一边向旅客们宣传行车安全……这是很正常的事,孰料坐在后边的魏冬青却慌了神儿,趁着火车突然钻进山洞、车内电灯尚未打开的机会,将自己的一只旅行包从货架子上转移到卧铺底下藏起来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魏冬青弄巧成拙,虽然瞒过了女列车员,却骗不了身边的旅客。他们觉得好像坐在了火药包上。

“你哥子带了炮竹就交出来噻,要保证大家的安全嘛!我都不敢坐在这里喽!”身边一位旅客操着四川口音好言相劝。

“莫嚷莫嚷,放心!”魏冬青陪着笑脸,低声解释:“我包包里莫得炮竹,是药材。”

“鬼才相信!是药材你躲个啥子嘛?”

“老兄请、请吸烟!昆明的大重九……莫再问长问短啦。”

“哪个吸你的大重九?莫打火!把炮竹引爆了,大家过不得年!”

正在争吵,乘警来到了跟前。魏冬青更慌了,发誓赌咒:“我要是带了危险品,你就罚款,判刑!”

真是越描越黑。乘警坚持要他打开旅行包,结果查出来300大两麝香。

两个多月以前,我九龙海关和深圳公安局就向全国发出了逮捕“麝香大王”王强的通缉令。现在,汽车司机魏冬青和大批麝香已被带到了成都。我们年轻的海关查私员蔡军,也心情兴奋地坐在了飞往成都的客机上……

快手梁荣在哪儿?他是个“三头六臂”的大忙人啊!眼下正在追捕一伙走私文物的罪犯,同时“兼顾”着缉拿王强的任务。

最近,何教授发达的大脑又逐渐膨胀了——又高兴又懊恼。先说高兴的吧。第一件大事就是国家正式颁布了麝香专卖法,从此,国内这种珍贵的药材(香料),只准交售给指定的国营收购站;猎户不准滥捕滥杀香獐,不准私自买卖麝香,更不准走私出境。“这样,就有可能从根本上解决大宗麝香走私的问题了!”

“没那么简单吧?”小蔡摇头。

“是啊,没那么简单,单靠纸面上的法律还不行,还要靠咱们大家严格执法。从前只有咱们一家查禁麝香走私出口,连B县工商管理局的那位副局长都知情不报,还包庇下级,认为买卖麝香可以赚钱,可以致富!现在,各地有关部门就都必须依法查禁买卖麝香的事情了!”

小蔡笑着摇头,出于礼貌不当面反驳何教授。

直到昨天深夜,成都方面来了加急电报,要求九龙海关立即派人前去共同审理魏冬青大量套购麝香的案件,小蔡才相信了何教授的预言:大家动手切断“麝香大王”的货源!

“岂止切断货源,我要你去‘顺藤摸瓜’!魏冬青的300两麝香又是从什么人手里买的?还有谁在干这种勾当?他们的麝香如今怎样偷运出境?这些都是很重要的线索。也许从这条藤上能摸到王强的下落!明白了吧?”

“明白!”

自从中秋节前夕粉碎了麝香走私集团的“闪电大反扑”转眼快三个月了,何教授的懊恼与日俱增——为什么会让王强从快手梁荣的手指缝里像条泥鳅似的溜掉了呢?什么人向他提供衣食住行?……总之,缉拿流窜犯是个很棘手的难题。邝玉屏就曾经在外地流窜了三年之久嘛——不对,不是“在外地”,而是就在当地流窜!想到此,何教授精神一振,拍拍宽大的额头,哎呀,别忘了一条常识:灯下黑!

2

何教授失眠了,大脑皮层许多的兴奋灶无法抑制,难以平静。吃不香,睡不宁,节约了粮食,还收不到减肥的效果。真烦人!

“什么是聪明?聪就是听,明就是看,多听多看,人就聪明!”

何教授睡不着觉,在灯下用红蓝铅笔列了个名单:阿贤婆,邝玉屏,王金枝,孙仲云,王艳各,刘兰香,陈阿福……这些在押案犯的名字,有的用红笔写(属于急办),有的用蓝笔写(也不放过),虽然可以区分轻重缓急,但也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口供还很不完全。

看着这一串名单,何教授自问自答:“到哪儿去找麝香大王?就到这些人嘴巴里去找!”

**夫人王艳容此时正在拘留所里接受强制性的戒毒治疗。所谓“强制性”,既来自公安局的规定,也来自这个“人比黄花瘦”的病女人自身机体的迫切需要。从被捕的那个时刻开始,她就料定自己活不过两三天去了——无须虐待,更不必劳改和“洗脑”,只要没收了她随身携带的一点点白面儿和那几包装进了白面儿的“肯特”香烟,她大概连徐家旺满地翻滚的劲头都没有,很快就会像“烟灰”一样手脚发凉,失去体温,寿终正寝。

这天下午,在她死活不成的时候,拘留所的护士来给她打了一针。此后每天注射四针,还吃药,还强迫她到小树林里去打太极拳、吸新鲜空气。不想吃饭就注射葡萄糖、喝盐开水……一个三天,两个三天,三个三天,最难熬的阶段过去了,这个40岁的女人没有死,心中反而萌发了求生的欲望。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话:“护士小姐,不要再打葡萄糖了,我想吃饭。”

没承想,前来找她“谈话”的竟然是鼎鼎大名的何肥佬!她早就知道有个“真正的对头”何肥佬。她不仅在鹿茸洋行小老板黄天富那里见过何肥佬的照片;听刘兰香小姐详细描述过这位老海关的“好心肠”和种种厉害;还从澳门寄出过两封匿名信“揭发”何肥佬与刘兰香的“暖昧关系”哩。说也奇怪,此时此地,她心里觉得并不怎么害怕这位秃顶的胖教授了。他会对我进行报复吗?肯定不会——最难忍受的折磨莫过于在烟瘾发作之际教我自己把自身撕烂……利用我当个“眼线”吗?放回澳门去,向他密报消息?也不可能——连年轻无知的刘兰香都教他上过当,怎么还会放掉我!那……先看看他要干什么吧,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什么!

“希望你珍视这次获得新生的机会!”

这就是“死对头”何教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话不在多,仅此一句就使王艳容相信了中国政府将会给予她一条活路,至少也不会拉出去枪毙了。她计算过自己的罪名:大量走私黄金、麝香、胁迫别人走私;吸毒犯;使用假护照;黑手党的小头目。哎呀,扣我个“五毒俱全”、“民愤极大”,判处死刑也无法开脱呀!然而面前坐着的何肥佬没有这个意思。

“我可以告诉你:王强在逃,至今还没有捕获。所以,你们这个走私集团的案子现在还没有结案。也就是说,向法院正式起诉之前,你王艳容还有立功和争取从宽处理的机会。”

“何先生,你吩咐吧,要我做什么事?”

“那好。你要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就这样,他们交谈了两小时。**夫人说了许多有用和没用的话;不过,对老调研员何明来讲,没用的话也“有用”——下面就是经过他的大脑筛选、加工之后的一段故事。

八年前,有一位澳大利亚籍的邝玉珍女士护送父母的骸骨坛还乡,途经香港的时候结识了王艳容小姐——她俩的祖籍都是广东省B县菠萝村,就结伴同行。

“有这么回事。”菠萝村现任村长王宽证实了王艳容的供词,眯缝着眼睛告诉何教授:“我记得,那是1978年夏天,当时我是大队长,公社来电话,说邝玉珍和王艳容的老辈儿都是我们菠萝村大队的乡亲,叫我们好生接待。什么事情呢?邝玉珍申请一块山坡地,盖一间小灵屋,把她父母的灵骨长期存放在家乡。作为交换条件,她把邝家在县城附近的一片瓦房就捐献给我们大队。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啦。邝家是地主,临解放的时候跑掉了,下南洋去了。这片房产在土改的时候充了公,我们大队用它开办了一个黑白铁加工厂。那两年落实私房政策,华侨政策,邝玉珍给政府来过几封信,公社就决定把房产还给她。可是她家在内地没有直系亲属,这房子我们就照样占着。这次她回来,要求交换一小块山坡坟地,我们当然愿意啦!”

“这件事是你经手办的吧?”何教授问。

“我做的主。经办人是王强,他当时是大队的副业队长。”

王金枝的交待,补充了近几年这家乡办工厂的活动情况:“我不知道谁是‘麝香大王’。我只知道一切听王强的。我高中毕业以后,到黑白铁社来当会计,就是他派我来的。”

“哪一年?”何教授问。

“1982年冬天。王强是副业队长啊!他叫我干啥就干啥。看我听话,年轻,过了年他就提拔我当了厂长。我根本不会当厂长,反正一切听他的吧。厂里组装收录机,由生产副厂长和技术组去管;我管全面,其实只管财务——会计、出纳也由王强派,一两个月就换人。我并不是推责任。其实我就是一个傀儡,收钱也好,付款也好,都是王强说了算,我一概不问,只管签字盖章。后来,我渐渐知道了一些事,知道他们走私麝香,私分赃款,王强就吓唬我,因为我也私分了一份,再加上是我管财务,我签字盖章,会计换了一大堆,厂里一本糊涂账,要是说出去了,头一个判刑的就是我!”

“王强不是当治保主任去了吗?”

“这是去年的事情。外边风声紧了,他去当治保主任,就没人怀疑他。其实,不论他干什么,这个厂子从来归他管。县里工商局的孙科长也护着他。这次不是还要跟美国霍特公司搞合资经营嘛!反正王强能赚钱,大家能分红,就有人替他卖命。我知道自己有罪,窝赃,贪污,偷税,工厂成了走私集团的转运站、联络点。我愿意受惩罚。可是,请领导同志考虑一件事情:我只是个受人利用的挂名厂长……”

“王强常到厂里来吗?”

“不常来。”

“你是挂名厂长,那个真正的厂长是谁?”

王金枝的嘴唇哆嗦着,不肯说。

“邝玉屏常到厂里来吗?”何教授盯着问。

王金枝点点头,又说:“不是他。”

“是谁?”

“同志……首长,让我先讲一句良心话:你可不要冤枉了好人!”

“说吧!你是在新社会长大的青年,总应该了解党的政策吧?我们决不冤枉好人!”

“工厂的房产是邝玉珍捐献的。王强后来硬要说是邝家以房产入了股,年年按股分红,这笔钱并没有给邝家,而是落进了王强一伙的腰包。邝玉珍有个远房堂叔叫邝美贤,解放前在广州干过什么伪职,后来被遣送还乡劳动了。他懂技术,王强就派他到厂子来管生产。这个人有小辫子抓在王强手里,不敢乱说乱动,只埋头工作,也不敢过问财务上的事情。后来王强让他当了生产副厂长。真正把厂子管起来的,就是他。”

3

成都铁路公安部门的同志向蔡军介绍了初审情况:魏冬青是运输公司的卡车司机,成都人,此番是回家过年的。他的300两麝香,原木是在川藏公路沿线零星收购了半年,才攒成这个大数目。为此,他已经预支了广东B县王先生四万元“货款”;交货之后还可以再得四万元。十天前,他收到了王先生的信,叫他到昆明去交货;可是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三天,没人提货,估计出了问题,又慌慌张张把麝香带回成都,做贼心虚,反在火车上被查获了。

“这个王先生多大岁数?什么模样?”蔡军直接讯问魏冬青。

魏冬青见蔡军穿着海关制服,又是广东口音,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赶紧说:“王先生与我年龄差不多,广东人,比我高些,瘦一些……”

他描述的样子,不像王强,倒很像邝玉屏。小蔡心想:半年前他与邝玉屏打交道,这可能性是比较大的;但是,十天前收到王先生的信,这个“王先生”当然不可能是邝玉屏了。难道是王强自己写的?这家伙逃跑之后还敢写信?还敢自己提货?而且是到昆明去提货……蔡军仔细察看了“王先生”的这封信,的确是13天以前从广州付邮的,只有邮戳,没写地址。他后悔自己不认识王强的笔迹,也不相信下了通缉令两个月之后王强还敢呆在广州……好在我小蔡不是孤军作战——这封信已做“特快函件”随当天的航班寄给何教授去了(小蔡懂得,无线电传真更快,但那复印件毕竟不真,无法鉴定信纸,化验墨水、浆糊等等,而这些用品的产地,都能说明罪犯活动的范围和接触的人)。

“魏冬青!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知道,知道!坦白从宽……”

“你一共认识几个王先生?!”蔡军瞪了眼。

“是是,认识两个。”

“把真名实姓说出来!”

“是是,一个叫邝玉屏,一个叫王金枝。”

小蔡大怒:“你不认识麝香大王吗?”

“他们俩都是麝香大王呀……”

第一次交锋到此为止。小蔡与何教授通了长途电话。

“……很明显,魏冬青已经知道邝玉屏和王金枝被捕了,所以才抛出这两个死老虎来搪塞一阵。教授,那封信收到了吗?”

“刚收到,是王强的笔迹!正做进一步化验。阿梁已经回到广州,这边由他负责。”

“昆明方面怎么办?王强有可能去云南。他会不会从西南边境外逃?”

“放心,云南方面已经有了布置。我估计,他不会空着手外逃。”

“教授,这个魏冬青相当顽固,如果他拖延时间怎么办?”

“说得对!不要拖延时间。再谈一两次,就可以暂时放下,请成都的同志继续审讯。你随时准备去兰州!”

“明白!”

又交谈了两次,不出所料,魏冬青要开了死狗,不肯交待实质问题。

“他还不了解麝香大案整体的进展情况,我没时间也没必要对他多讲了。”蔡军对成都的同志说:“我今天就去兰州。大概青藏公路上也有魏冬青这样的司机吧!不能让麝香大王再钻这个空子。”

“放心!魏冬青的案子我们抓紧办。不会撬不开嘴巴的!”

就在蔡军飞往兰州的同时,何教授亲自住到B县来坐镇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告诉他:麝香大王也许近在眼前!

这个奇怪的预感是怎么产生的?是从那几个在押案犯嘴巴里得来的。

中秋节前夕,王强一跑,由他这个“治保主任”负责监督改造的阿贤婆自然也就不能再留在菠萝村了。这天,何教授来到拘留所与她谈话,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邝玉屏和邝玉珍是兄妹吗?”何教授明知故问。

“说反啦,是姐弟。也不是亲的,是同宗,五服之内的同辈人。亲戚也有穷有富,玉珍家富得流油,玉屏家穷得流汗。”

阿贤婆的态度相当好,出乎意外地健谈。从前,梁荣说她最顽固,一贯装聋卖哑,今天却判若两人。

“邝玉珍是邝美贤的什么人呢?”

阿贤婆苦笑:“这还用问!阿贤是我丈夫,玉珍是我侄女。这么讲吧:美贤这美字辈儿是玉珍、玉屏这玉字辈的叔叔。也是五服之内。邝美贤在国民党的军舰上做过机械师,也是国民党员,这些事早就清算过了。他的成份是地主,我的成份是贫农。现在也都不算数了。”

“收录机工厂是怎么回事?”

“你说黑白铁社呀?我坦白交代吧,宽不宽大由你们去定。也许是马后炮。王强跑掉了,我不坦白,别人也会说。别人坦白过了吗?”

“我是特意来问你的!”

“好好,我说我的。临解放的时候,邝家逃得太急。有一坛子金条银元埋在墙脚下,兵慌马乱,没敢带走。闹红卫兵的时候,王强和邝玉屏是红卫兵头头,打过好多人,从邝家一个账房先生嘴里打出了这个秘密,就把账房先生打死了。他们挖了一阵,也没挖到手。十年以后,邝玉珍回乡送灵骨,她知道埋金银的地方,又让王强和玉屏去挖,墙都挖倒了,还是没有。”阿贤婆冷笑了几声:“究竟有没有?谁也不知道。只知道王强一直管着这个黑白铁社,不准别人插手。”

“他不是让邝美贤当副厂长了吗?”

“阿贤是个软鸡蛋呀!全村只有他这一个老机械师,又是国民党员,又是地主,被王强打怕了的人……”阿贤婆干涩的眼睛里冒出了怨恨的凶光,咬着牙说:“邝玉屏当着我的面抽他阿贤叔的耳光,抽得鼻口流血,阿贤连躲都不敢躲一下……还逼着我去卖柚子,里边装着麝香的,被你们抓住了呀。我要是不干,他就打阿贤……现在我也想开了,再没有人打阿贤了,我还怕什么?把话讲清爽:我有罪,阿贤无罪。给我判刑,我愿意!只求求政府,快些抓住王强,我丈夫就安全了!”

“好!你看,王强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这可说不准。不过,你一定要我说,我就说:邝玉屏逃跑了三年多,倒有一多半时间住在我家里。外边不是他们的天下!”

4

何教授到医院里来找邝玉屏谈话。

这是一次打破常规的举动——邝玉屏自从在大鹏湾被木桨砍伤头部之后,至今四个多月了,一直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医生都相信他是严重脑震**,护士则认定他是个“植物人”了——靠“鼻饲”牛奶维持着植物般的没有知觉的生命。所以,谁也没料到学识渊博的何教授居然要跟“植物人”谈话。

护士吃了一惊,皱起眉头说:“怪事!”

何教授听了很高兴,问她:“你感到惊讶吗?如果邝玉屏也感到惊讶,他会不会皱一下眉头呢?”

“试验过!”女护士没好气儿地说,“我们最反对让植物人长期压住病床……我们做试验的办法多得很。”

何教授笑笑:“既然如此,就让我也试一次吧。也许我的办法更灵。”

邝玉屏躺在单间监护病房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屋里只有何教授一人对他“谈话”。

“邝玉屏!你注意听着。不要错过这次机会。我就是查办麝香走私案件的负责人,就是你们又怕又恨的何肥佬、何教授。今天我亲自来告诉你两件事情。第一件:你和王强挖出来的黄金已经被查获了。王强企图携带黄金和麝香出境,用它作资本,去当香港鹿茸洋行的股东,结果是王艳容、王金枝、孙仲云、刘兰香等人一齐被捕。而且,阿贤婆揭发了你打死邝玉珍家里账房先生的罪行。第二件事:王强一个人空手跑掉了,至今还没有抓到。不过,已经发出了通缉令,各个出境口岸都有照片,他跑不出去。他手里没有钱,所以也不肯跑出去。”

“邝玉屏!我要告诉你的事情讲完了。你的处境自己心里明白。装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拖到我们正式向法院起诉的时候,那就一切都晚啦!最后提醒一句:在抓到麝香大王之前,你还有立功赎罪的机会,还可以争取到一条活路。”

何教授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植物人”的表情。不出女护士所料,这个家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究竟听见了没有?现在谁也不知道。何教授离开了医院。他这个古怪的行动,也许会留下话柄,被女护士当作笑料。然而,何教授是决心把工作做到家,滴水不漏——如果邝玉屏是装死,或者,四个月前的脑震**已经治愈了,总之,如果他听得见我这番话,就必定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产生震动——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为王强卖命呢?

“把工作做到家,把工作做到家!”……与邝玉屏“谈话”之后,何教授进入了一种自言自语的思索状态。怎样才算把工作做到家了呢?一方面,要把在押案犯的口供尽可能地都挖出来,串起来,使许多片断,只言片语,交织成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另一方面是什么呢……他有点悟到了:这个“到家”,果然带着双关语的味道啊——麝香大王的家在哪里?就在B县,就在乡办工厂,就在菠萝村嘛!我为什么不把工作做到他的“家”里去哩?

行动是思想的继续。想到做到!何教授赶到B县“过年”来了。他住在了邝美贤惨淡经营的乡办工厂,要在麝香大王的“家”里抓麝香大王。

这家只有三百人的乡办工厂,日子实在难过。自从王金枝和孙仲云被捕,B县派的调查组三进三出,冻结资金,停产整顿,连当月的工资都发不出去了。职工怨声载道。从前在厂里当过会计、出纳的年轻女人被找回来一大群,有的哭,有的骂,骂什么难听话儿的都有,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明白本厂的财务情况。结果便是更换一个调查组,再从头搞起。

厂里的职工,绝大部分是菠萝村的农民,不领工钱也得吃饭呀!村长王宽不能不管,只好从公积金里挪点钱,从其它企业里借点钱,给大家发放生活费。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却没有一个职工要求调走。“这是为什么呢?”何教授问县里调查组的干部。

“嗨,菠萝村人多地少哇!他们在厂子里干了这么多年,再回村里去务农,也怕吃不了苦吧。”调查组的干部说得很在理。

本着把工作做到家的精神,何教授去菠萝村搞了个小小的统计,立刻推翻了县调查组干部的说法。原来村里的农田多得很,还存在着转手承包的怪现象哩!所谓转手,就是某甲承包了村里的农田,签了若干年的合同,每年某甲要向集体交多少粮食或钱;现在某甲为了外出挣钱,就把这些农田转手包给某乙,还要每年倒贴给某乙多少钱。何教授从不放过任何怪现象。他想,某甲宁可倒贴钱,也要把田转包给某乙,这因为某田在外边可以挣大钱,倒贴也合算。现在,乡办厂的职工只能领到一点点生活费,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回村去干活儿呢?怕吃苦,可能有这样的人,但总不会全厂三百人个个怕吃苦吧!嗯,他们不愿意调离这个厂子,一定另有原因。

何教授也没有什么绝招儿。既然住在了厂里,那就和职工们聊聊天吧。没用多久,他便听到了又一个怪情况——副厂长邝美贤决心个人出面承包这个工厂。一旦处理完了王金枝等人的案子,他就把已经写好了的报告递上去。“村里会批准的!”几个工人都这么说,而且大家都相信邝老头能把厂子救活,赚大钱!

何教授的工作又朝“家里”推进一步,找邝美贤正式谈话了。

所谓正式谈话,就是拿出他一贯的作风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既打消对方的顾虑使他相信,又逼得他无处躲藏。

“邝副厂长,我来之前,刚刚跟王宽村长谈过。也跟王金枝、邝玉屏以及你的老伴儿阿贤婆谈过。当然啦,还有王艳容,和那个假装霍特公司的玛莉小姐,都详细谈过。我今年五十岁啦,看你的样子比我还大十多岁,哈哈,都不是年轻人啦,彼此经验丰富啊!”

“搞机械我有经验。办案子你有经验。”邝美贤的态度不卑不亢。

“好!请问,你有什么把握使这个厂子起死回生呢?”

“王强是这个厂子的吸血鬼、太上皇。王金枝是花瓶兼混蛋。邝玉屏是打手。在他们的把持和剥削之下,我还能把工厂维持下来,保证产品质量,打开销路;今后,除掉了这些魔鬼,我当然有把握将厂子办好啦!”

“从前是怎么维持下来的呢?”

“走私集团也需要利用这个工厂打掩护,他们并不希望厂子垮掉,所以,剥削也是有限度的。他们主要靠走私麝香赚钱,并不直接干涉生产管理,逢年过节还暗中送红包,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也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吧。”

“所以三百职工至今不散,是吗?”

“王强是罪犯,可并不是无能。厂子生产收录机,利润相当高。他们在财务上故意搞成一笔糊涂账,目的并不糊涂。偷税漏税,国家吃亏,截留利润,集体吃亏;行贿送礼,孙科长这些干部并不吃亏。当然,本厂的职工包括我,也不吃亏——我们的实际收入比国家职工高得多。老何同志,说实在的,我邝美贤并不是一个好人!国家的法律我懂得。我不敢贪污,不敢犯法。我老婆被迫当马仔,责任也不在我。我惹不起走私集团。我是石头缝里的一棵草,在夹缝里求生存。”

“现在你能不能打消顾虑,彻底揭发走私集团?”

“不能。”

“知情不举,包庇罪犯,也是犯法行为呀!”

“我懂得国家的法律……我等着。”

“什么意思”

邝美贤犹豫了片刻,神色紧张,听听附近没有什么动静,才压低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了半句话:“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5

我公安部门的化验结果和调查报告送到了何教授手中。结论触目惊心,又在意料之中。

18天之前,“王先生”从广州发往成都(给魏冬青)的那封信,不但是王强的亲笔信,而且还是一份“自供状”:

——信纸,是B县印刷厂半年前的产品,目前B县文具店里还在出售。这一批信纸从来没在广州销售过。

——信封,惠州市两个月以前的产品,刚调入B县一个月零三天,文具店有售。这种信封也没在广州销售过。

——墨水,广州华南文具厂本季度出产的纯黑墨水,属于不脱色型的碳素墨水,B县有售,菠萝村也有售。

——钢笔,上海产的“永生”牌铱金笔。磨损程度鉴定,八成新。

——邮票和胶水,这是最有趣的,都是B县邮局18天前发售的和免费提供顾客使用的。

——邮戳,是广州长途汽车站附近邮局18天前加盖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18天以前麝香大王还在B县!也许还到过B县邮局——他不会把自己写的亲笔密信不封口就交给别人(拿去用邮局的胶水粘口和贴邮票)。但是,通缉令下了两个月,他怎敢在本县邮局公开露面呢?如果到B县邮局去买邮票、粘信封的人不是王强本人,那就一定是走私集团一名尚未被发觉的“忠实”干将——王强可以把未封口的密信交给他,而他在B县邮局封了口和贴邮票之后,就搭长途公共汽车去到广州,一下车便把密信投进了邮筒(这样才会盖上附近邮局当天的邮戳)。

这名干将是谁呢?很可能就是由他去昆明找魏冬青取那300大两麝香吧。为什么又失约了呢?……当然,还有许多疑问一时得不到答案。诸如此人为什么不去成都提货?为什么一定要去昆明提货?他提货时还要交给魏冬青四万元现金——这样大数目的现钞从何而来?

不过,最明显也是最重要的事实——18天以前麝香大王就在B县!这不能不叫何教授和梁荣队长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

“在广州缉拿王强,仍然是大海捞针!”

何教授对梁荣说着。这位侦缉队长已经由“满天飞”的状态“降落”在广州,现在又被组长召回到B县了。

“教授,我支持您的想法——麝香大王的根基仍然在本县。”

“我忽然想起了36年前解放大军剿匪时期的情形。那时候一些股匪被打散了,到处流窜,可是,流窜得并不远,因为他们毕竟是土匪——土匪是离不开本乡本土的。”

“对!我虽然年轻,也听老同志讲过,解放初期的土匪,实际上是地主武装,跟反动会道门也有勾结,封建色彩很浓。那些土匪头子,有钱有枪,但他并不往港台和东南亚逃跑,只在山沟沟里打转转儿,甚至钻进山洞躲起来。您说得对,土匪跑到外地就吃不开了!”

“是啊,我参加过一年剿匪,当小通信员喽。阿梁,你猜那些土匪头子最后是怎么抓住的?还是我们在山区建立了农会,开展了土改,由当地的民兵领着解放军,钻到山洞里去才把残匪彻底消灭光的。”

梁荣笑了起来,拉住何教授的手:“我听懂啦!组长大人,不用再做思想动员了。我完全拥护您的决定——在麝香大王的老巢里抓麝香大王!”

“好!”何教授夸奖助手:“你真聪明。现在的第一件事,就要依靠公安局的威力,充分发挥你侦缉队长的权威,双管齐下……”

行动是迅速的。B县公安局立刻布下了天罗地网;同时,那个请求“把我抓起来”的邝美贤也收到了正式传票,走进县公安局的大院,被专政机关“监护”起来了。

在正式录音的情况下,侦缉队长梁荣与他和和气气地交谈(这些录音带将来拿到法庭上去也是可靠的证据):“邝美贤,根据你本人的请求,从现在起,你的行动受我们监督,你的人身安全受我们保护。任何人也无法加害于你。因此,你应该彻底解除顾虑,与我们合作,把麝香走私集团的内幕和一切活动都揭发出来,以便迅速逮捕王强这些既危害国家又威胁着你的安全的罪犯。听明白了吗?”

梁荣的话还没有说完,63岁的邝美贤已经流下了眼泪……

两盘录音磁带,一共放了110分钟。何教授连夜细听了两遍。重要的段落则反复听了好几遍。

“……‘**’开始的时候,王宽是菠萝村大队的队长。为了保自己,他兼任了民兵连长。不久,县城里有了红卫兵,无法无天,横冲直撞,王宽就立刻组织了本村的红卫兵造反兵团。‘兵团司令’就是他的堂弟王强。那时候王强是公社农业中学的高中生,家庭出身是富农,不是‘红五类’,王宽就给他家改了成份,硬说王强是贫农。王强的‘参谋长’就是邝玉屏,我的堂侄,他家倒是真正的贫农。这个红卫兵造反兵团当时是很凶的,到公社揪斗干部,到县城抄家,在本村更是胡作非为,打伤了好几十人,打死了七个人。其中就有外逃大地主邝玉珍家的账房先生邝美成。”

“林彪摔死那年,红卫兵不吃香了。王强和邝玉屏便跑到广州去报考汽车司机。这以后的事情我不详细,只听说他们跑过很多地方,在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上都开过大卡车。这时候王宽也下了台,据说是经济问题。打倒‘四人帮’之后,我们菠萝村的一位老干部复职了,当了县委书记。这位孙书记公开说王宽是受‘四人帮’迫害的好干部,在最困难的时候偷着给孙家送过几次粮食,还把孙书记本人在村里藏了三个月,免遭批斗,等于救了他一命。这么一说,王宽也跟着官复原职,前两年大队改成村,他就是村长了。他这个村长硬得很,谁也不敢惹,因为孙书记很快又当了地委书记。这位孙书记,就是县工商管理局孙仲云科长的父亲。”

“王宽复职以后,王强和邝玉屏也回到了菠萝村。一个当副业队长,一个管黑白铁加工厂。村里挨过打的、家中被打死过人的,谁还敢说话?当然,事情也不这么简单。王强另外有办法:第一招儿,他用乡办工厂的钱,给这些受害者家家送礼,亲自登门赔礼道歉;第二招儿,他把当年的红卫兵打手们尽可能地全部都调出村,安排在黑白铁加工厂里。这真是个绝招儿呀!不但村里减少了磨擦,这个黑白铁厂也被他控制得牢牢的了。王金枝为什么高中毕业就能进厂当会计,紧接着就提拔当厂长?就因为王金枝的哥哥王金才也是红卫兵,当过王强的‘副司令’。现在王金才在水产公司当干部了,不需要王强照顾,那就照顾他的妹妹吧!”

“我说这些事,是冒着杀身之祸呀!我是什么人!刚才已经坦白过了。要给我扣大帽子容易得很……何况我本身也有罪。知情不举,包庇走私犯,这还是轻的。邝玉屏用的夹层油桶,盛麝香粉的假桅杆和桅杆顶球,还是我画的图,我一个人加夜班给他焊出来的呐。我老婆也当了马仔。我也收过王强塞给的红包!”

“你同志别怪我啦!你怪我不揭发过硬的材料?我有什么过硬的材料啊……好吧,我豁出老命去了,说两条,也说不准确,说不完全。这也算不得揭发检举,只能供你们办案做点儿参考吧。1981年,王宽当大队长的时候,自己领着十几个人,驾着机动渔船到海上去买过尼龙布,还有收录机、电视机。钱是全村各家各户凑的银元,金银首饰。买回来的东西大家分了,几乎家家有份儿。后来说这是‘群众性走私’,打击经济犯罪的时候不予追究,王宽也再不千这种冒险的蠢事了。第二件,我也说了吧,也许不说明任何问题,你同志听这么一下就算了。前两个星期,王宽村长找我去了一趟,动员我出面承包这家收录机加工厂。他说,300职工都是本村的乡亲,现在发不出工资,村里也没钱长期贴补,又不能让大家饿饭。他还说,王强和王金枝的案子总有个完结吧,就算结不了案,工厂也得恢复生产。还说,我出面承包,职工们信得过,他也放心。就这些。我怕他,不敢反驳,就一口答应了。”

以上就是何教授认为的重要的段落,他反复听了好几遍,直到一缕晨曦钻进了窗帘的缝隙。这里是县公安局的一间工作室,没有别人。梁荣也不在——他昨天与邝美贤谈话过后,跟何教授紧急商量了一下,就开车到200里以外的医院找邝玉屏去了,只留下这两盘磁带请教授自己仔细研究。

早饭过后,何教授正打算找邝美贤再谈一次的时候,梁荣突然打来了电话。

“教授!您能不能立刻到医院来一趟?邝玉屏拒绝跟我谈话,一定要跟何教授面谈。”

何教授笑了:“他的脑震**好啦?”

“您别笑,情况紧急——有人给邝玉屏下了毒药,企图杀人灭口。我要赶紧追查凶手。您能来一趟吗?”梁荣有些急了。

何教授反而异常冷静地说:“阿梁,不要急。忙中有错。你先把邝玉屏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请当地公安局去追查凶手。你尽快赶回菠萝村,到王宽家里来找我!”

“明白了!谢谢你。”梁荣是个一点就破的聪明人。

6

蔡军与兰州铁路和公路的公安部门取得联系之后,便决定到青海的腹地去跑一趟。他想碰碰运气,看自己能不能逼近“柳爷”。

“柳爷”是什么人?当地公安部门的同志告诉他:“这是个神秘人物。他跟铁路员工和汽车司机都有来往,收购贵重的药材,当然也买麝香啦!不同的季节,他还收购贵重的毛皮。而且,他跟盗墓的还有联系,收购出土文物。”

“青海湖大得很,湖里不但有大鱼,还有怪兽呐!”公安干部笑着说:“你们广东人,一开口就是抓大鱼。我们的口头禅是抓怪兽!因为他跟盗墓集团有来往,我们也在抓他。不过,这头怪兽出没无常。他经常活动的地方不在兰州,目前天气冷,他很可能在格尔木收购毛皮。”

在长途电话里向何教授“力争”了一番之后,小蔡获得了五天“假期”,允许他去格尔木“长长见识”。在这种问题上,何教授是软心肠——他不相信麝香大王会跑到柴达木盆地去;不过,从长远考虑,让小蔡长长见识还是值得的,何况这位“柳爷”还套购文物哩。

从兰州乘火车西行,绕过西宁,也就是青藏高原了。列车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山谷里蜿蜒前进,绕过青海湖北岸,继续爬坡,不到一千公里的路程足足爬了一昼夜,待到下坡时,已进入柴达木盆地。格尔木市是这条高原铁路的终点站——自从铁路修到这里之后,它也就变成了青藏公路实际上的起点站了——从前的青藏公路起自西宁,通到拉萨;现在北段有了铁路,便将青藏公路“缩短”三分之一,格尔木成了铁路与公路的物资转运站,这个城市很快就热闹起来了。

晚上九点钟车到格尔木,这里还刚刚是黄昏时节,太阳擦着山脊,满天彩霞。小蔡感到惊奇,莫非手表快了?一笑,想起了时差。全国统一使用北京时间嘛。在深圳却不觉得,虽然深圳到北京的距离与此地一样遥远,却是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幸亏如此,趁亮儿赶紧找旅店吧!这里的气温少说也有零下20度,在室外呆久了,不冻掉鼻子也会冻坏脚巴丫儿。

他只穿着一双单皮鞋,头戴单帽,没有手套和耳罩,走在坚冷如铁的冻土路上,寒风没用两分钟就吹透了他的棉大衣。幸亏教授让我带了这件棉大衣!不好,第三分钟,也许是四分钟吧,这位小老广已被高原的大风吹了个透心凉,直想呕吐,又想起了哪个电影里把大活人冻成冰棍的模样,是不是《冰山上的来客》?一抬眼,他望见了真的白头雪山!

“我的妈呀!”小蔡低呼一声,浑身来劲儿(冻得来了精神),飞快地跑进了一家又低又矮的小旅店。在成都和兰州,下了飞机有人接,关于住处,他还委婉地提了个希望。“最好有洗澡的地方,我们广东人的毛病呀,不冲凉就上不了床!”现在倒痛快,没人接,他也早把“冲凉”的毛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要能避风,烤烤火,就是高级宾馆!

这家旅店的房屋虽然矮,规模可不小,实际上是个很大的院子,院内停放着几十辆大卡车,还有牦牛、骆驼、狼狗和穿在铁条上架火烤着的整羊。院子四周是客房、马厩、厨房、商店、油库、厕所和收购站。无须介绍信,也不用登记。小蔡被店伙计热情地领进一大间平顶客房,“哪里有空位就睡哪里!”原来是靠墙一圈大炕,也可以叫通铺吧,炕席溜溜光,交50元押金便领到一条毛毯和一个长方形的荞麦皮小枕头。屋子中央是砖头砌成的煤火灶,灶里嵌着温水罐、开水罐,灶台上摆满了大海碗、小铜盆、铝饭盒、刷牙缸子和没吃完的羊排骨、牛尾巴、切肉餐刀。这是旅客共用的桌台。最可爱的是灶火口窜起一尺多高的蓝色火苗,照人脸,暖烘烘,小蔡认准了这里就是天堂。

作为海关查私员,小蔡经验不多;但若单讲检查麝香,他已称得上个专家了。至少鼻子好使——店伙计把他领进这间客房的第一分钟,他已经从那煤烟味、牛羊肉味、汗酸味、烧酒味、奶茶味、烟草和臭脚巴丫子的混合气味中闻到了一般奇异的臭味——香极为奥,就和“臭小姐”刘兰香第一次让他闻见的臭味那样。

然而他无权进行检查。这里不是九龙海关。这里的客人们也根本不把他小蔡放在眼里。并不因为他的棉大衣裹住了海关制服,而是这些旅客根本就不知道海关是什么机关。

胡乱吃了一海碗青稞面做的牛肉汤猫耳朵之后,肚里热乎乎,他便凑到灶火边烤脚。人家还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主要因为语言不通。小蔡一直跟别人说话。说了个把钟头,才弄明白他们大多是蒙古族、藏族、哈萨克族的兄弟。也有汉族司机,都是陕西人,说话同样不好懂。其实,倒是大家觉得小蔡的话不好懂,此时此地他是少数民族。小蔡也察觉了这一点,直后悔自己没下狠心学习普通话,唉,有句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广讲官话!”我现在讲的广东官话一定很难听吧?

直到大家纷纷睡倒的时候,小蔡还是没有打听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上炕之前,必须去一趟厕所,否则,如果起夜那非冻僵不可。

“小兄弟,跟我来……”

回客房的时候,一位北方大汉将他截住,亲热地拍拍肩膀,指着尚未关门的厨房兼酒馆儿。小蔡明白,自己刚才一个劲儿地打听“买卖”早就被人盯上了。

进了酒馆儿,北方大汉要了烤羊肉串和一壶烧酒,低声说:“你是广东人,穿得单薄,不喝点儿就睡觉,小心冻病了!”

小蔡也不推辞,说了声“我请客!”便吃喝起来。心想,是得喝点儿。天气太冷,而且,在这地方,不喝酒的人大概吃不开。

“小兄弟,你们广州是大码头啊!到这边来打算办点什么货呀?”

“土特产。洋货我们那边有的是。”

“对对,土特产里你要什么?”

“那就看你有什么啦。”

大汉哑声失笑:“哈哈,你要星星,我连月亮一块给你摘下来!”

“那还要看价钱怎么样。”

“大行大市”

“什么规矩?”

“柳爷的规矩!”

“听说过,我不认识他。你说明白点儿。”

小蔡摇头:“先收一半钱,我又不认识你!”

大汉又笑了:“请柳爷担保嘛!”

“我也不认识他呀。”

“我领你去。”

“他在哪儿?”

“小兄弟,别问啦。我看得出,你这趟身上没带钱。去把钱拿来,我自然会带你去。”

“下次我到哪儿找你呢?”

“你就到这个店里来吧。一露面儿,我就会主动找你。我不在,也会有人上来找你。一切放心,要买什么有什么!兄弟我最讲信用,否则就不吃这碗饭啦。还有,丑话说在头里:你千万不要去报告公安局!听明白了吧?”

这一夜小蔡也没睡着。倒不是害怕那个北方大汉,主要是他没睡过大炕,像烙饼一般,翻过来掉过去,折腾到天亮。

一夜失眠,倒也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单独留在格尔木啥事也办不成!别说身上没钱,有钱也不能去买私货,纪律不允许我们用这种手段去搞侦察。也用不着现在去报告公安局,连兰州的公安干部都知道有这么个“柳爷”,我昨晚这段小插曲实在算不上新闻……吃过早饭,他赶紧回到火车站,买了去兰州的车票。

也许这次格尔木之行对梁荣破获文物走私活动有用?或者,对何教授来说,一切没用的情况都有用?小蔡一时还想不明白。

7

回到兰州,小蔡与何教授通了电话,得到的指示是“立刻飞回来!”

当天晚上,小蔡便坐到了何教授和梁队长面前。他把自己这次格尔木之行详细汇报了一遍。究竟有用没用呢?妙极啦,几百句话里只有一句有用——北方大汉说的那句“送货上门,广州,上海都行”。而且,这十个字里只有两个字有用——上海!

“上海!”何教授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高兴地说:“有了这两个字,小蔡往返万里没白跑啊!”

“为什么……怎么回事儿?”小蔡有点儿受宠若惊,急切地问。

何教授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含混不清地说:“啊——好好睡……一觉起来……直飞上海……”

“谁飞上海?派我去吧……去干什么?”

梁荣把小蔡拉开,走出屋去。“让教授睡一会儿吧!你没见他眼珠上挂血丝儿了吗?”

他们住在B县公安局招待所。来到梁荣屋里,小蔡不依不饶,哪肯睡觉哇,“梁队长,你们不能把我蒙在鼓里呀!”

“那也得早点睡。明天我去上海……”梁荣反问:“你还记得吗?半年前阿贤婆交待过一条重要线索——邝玉屏有两个酒肉朋友。一个就是孙仲云喽,你跟他打过交道,现在也抓起来啦,另一个呢?始终没露过面儿的……”

汽车是水产公司的。三个人都是本单位的职工,因公外出。开车的不是专职司机,他叫王金才,是位中年干部,但也不是“非司机驾驶”,他有驾驶执照;也不是酒后开车,大概是熬了夜,早上打瞌睡吧……目前,这些事儿都是次要的,司机本人昏迷不醒,不是追究事故原因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安置伤员住院——办完手续之后,两位受轻伤的职工立刻打电话报告了本单位领导。不久,水产公司派来了一名工会干部,给王金才交了住院费,把两位受轻伤的职工接走,又派车去B县接王金才的家属来医院探视。

一切事情进行得平淡无奇。

但是,医生、护士和侦缉队长梁荣都吓了一大跳。这天傍晚,梁荣与邝美贤谈话之后,把两盘录音磁带交给何教授去连夜研究,就抓紧时间开车飞奔这家医院来找邝玉屏谈话。一进医院,就被保卫科的同志拦住。

“你也跑来凑热闹呀!”保卫科的同志脸色难看,话都是横着说出来的。

梁荣请他看了证件,忙问:“出了什么事儿?”

“你就是快手梁荣啊,久闻大名。不过,这时候任何人也不准接近邝玉屏。你过几天再来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志,邝玉屏是我们的案犯,我有权随时提审犯人。”

“怎么又是你的犯人了呢?他是九龙海关送来的大走私犯哪!”

“同志,别误会。这是九龙海关与我们深圳市公安局共同负责办理的案子。”

“不行!现在,谋杀邝玉屏的案子已经由我们这里的公安局直接办理了。”

“什么?谋杀邝玉屏!谁?”梁荣大惊。

“你找公安局去吧。他们正在追查凶手。”

梁荣不再耽误时间,立刻去找当地公安局的同志……

“刚才,两个小时以前,医院保卫科请我们去勘察现场……”当地公安局的同行向梁荣介绍了案情。

上次何教授到医院来找“植物人”邝玉屏谈话,事前通过了保卫科。因此,尽管医生、护士认为这次“对牛弹琴”纯属笑话儿,不愿接待,保卫科还是安排了“谈话”。何教授谈话之后,又再三叮嘱医院保卫科的同志,“请你们昼夜防范!”

“您的意思是重点防范什么呢?”保卫科长很认真。

“譬如,邝玉屏的脑震**是假装的,或者这四个月当中已经治好了,他能听见我说的话,那么,就要防止他逃跑,或者自杀,或者向外边传递消息……”

“有。如果邝玉屏真的是个植物人,听不见我说的话,那么,我来找他谈话这件事,也可能被咱们医院的工作人员传到外边去——请你不要加以禁止。传出去之后,外边的走私分子就会产生错觉,误以为邝玉屏被治好了,能说话了,这样,走私集团内部就会发生恐慌。他们必然有所活动——就会给我们的侦缉工作提供新的线索。当然,他扪究竟会搞些什么名堂?我现在也说不具体。”

“明白啦。您放心吧!我们保卫科一定认真对待。”

不出何教授所料,这天傍晚,医院住院部神经外科的医护人员交接班的时候——下白班和上夜班的都集合在办公室里开一刻钟短会,各间病房都没有工作人员的短暂时刻,昏暗的楼道里有个身影快速走过。负责“昼夜防范”的保卫干事看见了,还以为是某个护士赶到办公室去开会,一想不对,方向不对,衣服颜色也不对,不是白大褂,颜色较深,倒像病人穿的蓝色衣裤。他赶紧到那边几间病房挨个儿看了一遍,昏迷的和不昏迷的病人都躺在**,被子盖得好好的,不像有谁起来过。当他从门缝里观察邝玉屏的单人病房时,差点儿没叫出声来——这个昏迷了四个多月的“植物人”正在**坐着,瞪着眼睛朝房门这边窥视。

保卫干事屏气观察。只见邝玉屏表情惊慌,翻身下地,光着脚歪歪斜斜地走到紧靠房门的桌子前边,拿起一只“鼻饲”瓶细看(这是专门给昏迷病人往鼻子里灌牛奶和葡萄糖、生理盐水的用具),用鼻子闻味儿,皱着眉头,两只手哆嗦着,把暖瓶里的水倒进“鼻饲”瓶里洗刷……保卫干事已经明白了,当邝玉屏刚要把刷瓶水倒入痰盂的时候,他快速地推门进屋,劈手夺过了“鼻饲”瓶。

“邝玉屏!你在干什么?”

邝玉屏当场被吓傻了。他虚弱的身体像一滩泥似的瘫软下去……

经化验,“鼻饲”瓶里被投入了剧毒,那狠心的剂量,足够邝玉屏死一百次!

谁是凶手?公安局的痕迹检验员赶到现场提取的指纹,除了值班护士和保卫干事的之外,就是邝玉屏本人留下的痕迹。根据作案时间和保卫干事亲眼看见的那个身影,初步判断,凶手就在这栋楼里,但是,急切之中,谁也没有怀疑到王金才头上——他上午刚发生车祸。抬进医院以后一直昏迷不醒,现在还躺在病**嘛。

对于梁荣来讲,他根本不知道王金才住进了这家医院。而且,事情发生得这么巧——王金才自己开车,恰恰撞在了这家医院附近的树上,也得了脑震**,正好住到了邝玉屏所在的同一个神经外科……当然,即使知道了,单凭这一连串的“巧合”也还不足以逮捕王金才。

听了当地公安干事介绍的案情,快手梁荣立刻赶回医院审讯邝玉屏。可惜,虚弱的邝玉屏这次倒是真的被吓昏了,想说话都说不清楚,医生给他打了强心针,梁荣守在旁边于着急……直到第二天清早,邝玉屏清醒一些了,思想压力可并未减轻,他拒绝跟梁荣谈话,指名要见何肥佬。“他来,我才能坦白……清楚。”

梁荣给何教授打电话,请他赶紧来一趟。结果相反,何教授叫梁荣立刻赶到菠萝村去,到村长王宽家里去。

梁荣赶到王宽家里的时候,何教授已经坐在堂屋里开会了。这是一次很别致的“三级干部联席会”。主管治安工作的副乡长正在讲话,见粱荣赶到,立刻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快手梁荣!公安局的侦缉队长。有他参加我们的会议,跟何教授一起指导我们的破案工作,抓麝香大王就更有保证了!”

参加会议的人不多,除了村支部书记和村长,还有两位治保委员,这是村一级的;乡级的则是副乡长和一位治安员;县级的则是公安局的一位科长。“三级干部”一共七人,由副乡长主持会议。梁荣是公安战线的英雄,他的到来,顿时给会议增添了三分光彩和七分紧张气氛。

副乡长表情严肃地继续说着:“具体任务和工作方法刚才已经讲过了。会议地点就设在村长家这间堂屋里。咱们参加会议的七个人,也就是公安局缉拿麝香走私分子的参谋小组组员。对外讲,是开三级干部联席会;对内讲,就是参谋小组正式开始工作啦!现在我宣布三条纪律:第一,严格保密;第二,我们七个人暂时不处理其它工作,全力以赴地投入战斗;第三,昼夜值班,坚守岗位,会议期间一律不准请假,特殊情况必须由我本人批准……”

“嘻嘻,”小蔡笑出了声,“咱们教授真有办法!这么一来,就把王宽老老实实地给稳在家里啦。”

梁荣拍他一巴掌:“对!你也看透了这步棋——教授早就把眼光投向了菠萝村,盯住了王宽这只老狐狸!”

“那为什么还要派你明天去上海呢?”

“因为王金才刚从上海回来……”

8

梁荣并没有去上海,而是小蔡坐在了广州直飞上海的第一班客机上。今天是1987年元旦。我们的小蔡19岁了!连续“放单飞”——他为何教授与粱队长对自己的信任感到无比自豪,也为自己新年伊始就挑起重担而感到责任重大。

我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吗?就像快刀斩乱麻那样,在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里迅速理清头绪,顺藤摸瓜,一脚踢到王强的脑袋上吗?

“反扑”失败,**夫人王艳容、乡办工厂厂长王金枝等人被捕,王强本人在逃……两个多月过去,好像双方都平静了一段时间。然而,成都的汽车司机魏冬青运送大批麝香露了馅儿,惹得何教授亲自出马,住到B县的乡办工厂来掏老窝儿——这盘棋就开始对奕起来了。

“如果说魏冬青被捕是对手丢了一只当头炮,那么,何肥佬进厂就是一着逼宫的卧槽马!”梁荣讲得津津有味儿。

何教授连续走了三步险棋——找王宽和邝美贤谈话,追根刨底,特别是亲自去医院找邝玉屏……哎呀呀,莫非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被医治好了?要是他杀起回马枪来,“我”怎么受得了!这个“我”,要么是王强没有离开B县,要么就是隐藏在菠萝村的“村长”王宽,总之这步棋把麝香大王逼到了绝路上。

“难道有两个麝香大王吗?”小蔡大感兴趣。

“谁规定的只准有一个?一明一暗唱双簧,不是常见的把戏嘛!”

“那,教授为啥不早点指出来呢?”

“他不是神仙,不会算卦,只会下棋。”粱荣赞叹道:“高手下棋,有时候也‘投石问路’,看看对方作何反应?教授的这着棋,果然是‘一石双鸟’啊!”

就在邝美贤主动请求“把我抓起来”——县公安局对他实行“监护”那天,麝香大王再也沉不住气了,于是,长期不露面的水产公司干部王金才,刚从上海回来,就“奉命”出动,驾驶汽车到医院附近去撞在了树上。

“咱们的工作也有漏洞,”梁荣说:“虽然何教授要求医院保卫科派人昼夜防范,但是,咱们毕竟没有注意到这个王金才——阿贤婆早就交待过有这么一个人;当天邝美贤又说过他是王金枝的哥哥,是王强当年的‘副司令’。可咱们呢,仅仅因为他长期没露面儿,就忽略了这个危险人物……唉!”

“别叹气呀,诸葛亮还唱过空城计嘛!”小蔡关心的是结果,“王金才是狗急跳墙,送货上门——抓起来了吧?”

梁荣苦笑:“瓮中之鳖,跑不了啦。不过,又是一个‘脑震**’,无法审讯,取不到口供,唉,就连是不是他投的毒,也还证据不足哇!”

何教授的“棋”暂时走到这里;刚刚投下的三粒新棋子尚未收到效果——教授本人去找邝玉屏谈话;副乡长坐镇菠萝村“稳住”王宽;派小蔡代替梁荣去上海——这是小蔡主动要求的任务,如此安排,快手梁荣就可以大显神通了……

这次与青海格尔木之行不同,住在上海海关干净的招待所里,又有公安局的同志协助,事情也许好办得多吧?

“最近上海比较乱,别的姑且不说,光是流入上海套购商品的行帮组织就有好多伙儿。”上海的同志向小蔡介绍情况:“譬如,从浙江来的一个小商贩行帮就有上千人!”

“其它省份的呢?有没有广东来的,西北或西南省份来的?”

“有,人数多少不一样而已。他们的活动,主要是套购上海出产的新式服装、家用电器、化妆品、名牌香烟和其它紧俏的日用百货,然后运回本省去倒卖,从中牟取暴利。这些行帮,并不是什么严密的组织,没有固定的成员或头目,只是利用同乡关系,互相介绍熟人和门路,要买牡丹烟得找谁走后门呀?要车船托运货物又得找谁呀?行贿或者送礼的‘规格’是多少呀?以及在哪儿落脚、在哪儿存货等等,互相帮个忙,也免得受上海人的欺负。这些行帮,倒有点儿像解放前的同乡会馆,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和江湖气味儿。其中,也混杂着少数坏人,坑蒙拐骗、敲诈勒索,炒卖外汇、掩护走私……”

小蔡拿出来一些票据请上海公安局的同志帮助鉴定。其中有上海市的出租汽车收费单、公共汽车电车票、两张电报收据和一张红房子西餐馆包桌的订座单(上面有订座人王金才的姓名和一个电话号码)。这些票据都是在王金才受伤之后,从他留在汽车上的一件风雨衣口袋里搜查出来的。由此可见,麝香大王命令他开汽车去撞大树,也是个仓惶的“紧急行动”呀。

好在越是节日,公安局的同志们越是出全勤。鉴定票据的速度很快,结论周全准确,立刻勾画出了王金才在上海四出活动的时间表和路线图。

依据公安局进一步的调查,有三件事情小蔡惊讶不已:第一件,那两封电报(底稿)的内容都是催货的,分别拍往兰州和成都,一封要求对方把“选定之货送沪”,另一封则是给魏冬青的,也是叫他把货物改送到上海来;第二件,根据订座单上的电话号码,查明王金才住过的旅馆和房间,这一带恰是广东行帮集中活动的地方;第三件,根据红房子西餐馆服务员的回忆,那天王金才宴请的客人都讲广东话,似乎是欢迎两位港商。

小蔡立即打长途电话向何教授报告了情况:“……很明显,王金才在上海建立了一个私货转运站!我想请上海公安局的同志协助搜查一下。可是,他们说没有确凿的证据,目前还不能搜查。教授,你说呢?下一步……”

“王强敢到上海来?”

“有这种可能。”

“你们那边进展如何?”

“案情进展很快!你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9

经医生反复检验,确诊:王金才前额碰伤,轻度脑震**,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也就是说,前天傍晚溜到邝玉屏病房里去的投毒犯不可能是王金才本人。那么,凶手是谁呢?

何教授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件事,他对梁荣说:“追查凶手的事,就请当地公安局的同志继续办理吧。阿梁,你设想一下,如果对手知道了这次谋杀未遂,邝玉屏还活着,他们将会怎么办?统统装死吗?我看不见得。那就让他们惊慌失措吧——要利用对手的失误!利用走私集团内部的矛盾。好啦,咱俩分分工吧:我同意小蔡去上海,目的是为了让小伙子多得到一些锻炼,也为了把你留下来,坐镇B县,揭开菠萝村的迷雾。我去撬开邝玉屏的嘴巴,给你们及时提供线索。”

在梁荣的记忆里,何教授很少这样具体地给老搭档“上课”;今天讲得这么仔细,说明了教授的眼睛始终盯着菠萝村,我梁荣也必须认真对待啊!

在菠萝村这边“稳住”了王宽等人之后,何教授亲自来找邝玉屏——他已被梁荣转移到拘留所来了。这里既安全,又方便。

邝玉屏在病**躺了四个多月,处于一种“植物人”——活死人的状态,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近两个月,他恢复了知觉,又要继续装死,处境就更难堪了。譬如,很想吃饭,却只能继续接受“鼻饲”,被人家用胶皮管从鼻孔穿进去,往食道里灌牛奶,还不敢动,简直跟受刑一样。身体血液循环不良,四肢发麻,局部长了褥疮,也靠护士给翻身和清洗……幸亏住的是单人病房,没人的时间他就睁开眼睛,活动身子,夜里还偷着下床练习走路,否则,别人在他那个专用的“鼻饲瓶”里放了毒药,他就可能看不见,更无力走过去洗涮瓶子了。

在这种不死不活的情况下,他想过逃跑,也想过自杀,只因为勇气和体力都不足,哪一条也办不到。他知道自己罪大恶极,如不继续装死,活过来之后,也得判处死刑,死得更快。

上次,何教授到病房里来找他谈话,真的把他吓了一跳。虽然他继续装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是,何肥佬信心十足、居高临下的口气,和谈话的内容,还是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澜。“王艳容、王金枝、孙仲云、刘兰香等人一齐被捕!”这话不可能是假的,否则,何肥佬就根本不知道有个王艳容。“阿贤婆揭发了你打死邝玉珍家里账房先生的罪行!”这更是真的,只不过太冤枉了,主要责任在王强身上啊!“在抓到麝香大王之前,你还有主动赎罪的机会,还可以争取到一条活路!”这话是真的吗?我倒是可以提供线索,但是,卖了王强,还有王宽哪,他怎么饶过我哩!

然而,邝玉屏毕竟疑虑太重,思想多变,当梁荣把他从医院转移到公安拘留所之后,他认为一切都完蛋了。连何教授赶来谈话,他也不相信会给什么活路了。

这两天他的胃口又坏啦,不思饮食,夜里还说胡话。拘留所的护士只好重新给他吃药。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何教授对拘留所的干部说:“还是让我来给他治治思想病吧!”

何教授的药方,是领邝玉屏到屋子外边去散步。走到一处土坡上,何教授指着围墙另一边说:“你看看,她在做什么?”

邝玉屏眯起眼睛细看,原来是几个女犯人在护士的指导下打太极拳。他一眼就认出了**夫人王艳容和阿贤婆!

“这几个女犯人,有的年老多病,王艳容正在接受戒毒治疗。”何教授并不多说什么。

他把邝玉屏领到一间学习室外边,不须指点,就能看见刘兰香在给十几名女犯人读报。

邝玉屏不说话,眼睛里流露出淡漠的神情。

“跟我去看录相!”

邝玉屏震惊了。刚才他还以为那打太极拳和读报的场面是故意安排的;现在,这些录相的片断却是绝对真实的。别的姑且不谈,单说画面里人们穿的衣服吧,全是单薄的夏装,仅此一点就能说明不是这两天临时录制的,不是故意录给我看的——那时候我还是个“植物人”嘛。

这些录相的内容,有陈阿福认罪的画面和口供;有王艳容感激政府帮她戒毒,表示决心重新做人的片断;还有刘兰香与她姐姐抱头痛哭,跪在她父母跟前表示悔过自新的画面……

邝玉屏的嘴巴终于被撬开了。

“我彻底坦白!可是,请求政府先把王宽抓起来!我再慢慢说。”

“为什么?”何教授不想打断他的话。

“他是头号魔王!在我牛奶瓶子里放毒药的女人,我看见啦,就是王金才的老婆!他两口子都是王宽的死党。我敢肯定,是王宽下令毒死我,杀人灭口……”他已喘作一团了。

“别着急。王宽已经被监视起来了。你放心详细地往下说吧。”

“我知道王强在哪儿。一共有好几个地方,都是我从前建立的关系……不,不要错过了时机呀!从前,只要外边风声吃紧,我就偷着回到菠萝村,就住在王宽家里!他家里有个地窖,里边有金银,麝香,港币,还有文物,要是相信我,抓王强啊,第一处就是这个地窖!”

“另外几处呢?”

“何肥佬——不,何教授!你怎么不着急呀?”邝玉屏望望审迅人安祥而严肃的面孔。才哭声央告起来:“饶了我的死罪吧!饶了我吧……我彻底坦白……给我一支笔,我把那些地方,人名,都写出来……”

到此为止,邝玉屏才真正相信了何肥佬是个老练的对手。难怪麝香大王和香港鹿茸洋行的小老板黄天富一次又一次栽到他手里……而这位“好心肠的教授”果真毫无报复之心吗?

10

何教授办案很讲究节奏,有板有眼,该快的快,该慢的慢。现在,邝玉屏一下子就交待了五个联络点和九个人名,似乎到了应该一网打尽的关键时刻,他倒有点费思索了。

离开公安拘留所,何教授自己开车返回九龙海关的途中,通过无线电对讲机,他已把那应该急办的事情告诉了快手梁荣;然后,胖教授紧锁眉头,走进了海关关长的办公室。

梁荣在B县公安局和检察院同志们的紧密配合下,迅速逮捕了王宽和王金才的妻子;抄了王宽家里的地窖,除少量金银、港币和麝香之外,居然查获了800余件文物古董!

“不要声张!”

海关关长听完何教授的汇报,刚刚表态,梁荣报告战果的电话便直接打到关长办公室里来——对讲机的声音可以放大,室内几个人都能同时听到。当他说到查获800件文物的时候,何教授欣然重复了关长刚说过的这句话:

“不要声张!”

“是,明白!”梁荣是个一点就透的人。

“王强的行踪有线索吗?”何教授问。

“没有。需要进一步审讯。”

“阿梁,这件事要快!”

“是,连夜审讯!”

与梁荣通话完毕,查私处长笑了:“教授料事如神呀!”

“处长,你别笑,更别夸我,”胖教授嘟哝着:“你这一表扬,过春节的时候我家里就又要缺一位家长啦!”

“不不,我保证你春节在家吃团圆饭好不?”

“谁要相信你许的愿,他准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关长也笑了起来:“吃一顿团圆饭并不难,可以提前,也可以错后嘛!何必非赶在除夕呢?”

“二位领导,布置任务吧!10分钟之后我还要跟小蔡通个长途电话。”

“教授,你认为王宽也是个麝香大王吗?”查私处长问。

“不是。保守一点说,他也够不上个走私文物的大王。但他肯定是文物大王手下的一个干将,他家是个转运站。这个文物走私集团的情况更复杂。”

“好!咱们三个人的看法一致。”关长站起来握住何明的手:“这就是我说不要声张的意思。教授,现在需要连续作战!文物走私太猖狂了。多少无价之宝,国宝啊,上万件出土文物摆在了香港古董商的货架子上。再不严加查禁,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了,对不起祖先,也对不起子孙!最近已经连续破获了几起大案,但那盗墓和走私的罪行并未停息。我决定:何明小组从今天起就逐步转入查禁文物走私的斗争中去!实际上你们已经打开第一个突破口了呀。”

“梁队长什么时候赶到?”小蔡的话都有些颤音了。

“阴天。你放心,组织上已经跟上海有关部门联系过了,他们会协助你抓麝香大王的。”

“协助我?还是叫阿梁快来吧!”小蔡急了,平时的傲气已不复存在。

何教授提高声调:“你蔡军同志也是一位老资格的海关查私员了嘛!大胆地把担子挑起来。”

“是,小蔡明白!”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何教授吸了许多香烟,一支接着一支,戒烟的决心又一次变成泡影。

四个小时以前,当邝玉屏写下了五处联络站和九个联系人的名字,交到何教授手里的时候,只看了一遍,他的秃顶大脑便进入了高度兴奋状态。分析、判断、步骤和行动方案,就像泉水里的气泡那样成串地冒了出来……这九个人名,包括魏冬青,有五个是青藏和川藏公路上的汽车司机,这使他想到麝香,也想到了盗墓者和出土文物。那五个联络站,除了上海的以外,竟有三个在西北地区,这更使他联想到出土文物。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颗发达的大脑里早就盘算着狠狠打击文物走私活动的各种办法了!

先抓王宽,这是急事急办。剩下的五个地方呢?不能立刻搜查。这除了要去当地公安、检查部门履行种种法律程序之外,也有何教授办事讲求节奏的原因——他从来不肯打草惊蛇,也不相信有那么多“一网打尽”的故事。留一留!留到侦破文物走私大案的时候,就能从中捕捉到许多有用的线索嘛!

带着这些想法去向海关关长汇报,结果是完全符合领导意图。多妙!何教授在自己的工作室里苦笑一下,唉,我这个人呐,历来都是自讨“苦”吃……

深夜,梁荣打来电话:“王宽非常顽固,拒不交待问题,初审毫无结果。”

“阿梁,对不起!刚才是我催得太急。罪犯也是人嘛,不消除他思想上的障碍,就撬不开他的嘴巴。急也没用。”

“王金才的老婆倒是坦白交待了。中秋节前夕,王强根本没有逃到外地去,而是躲在了王宽家里,最近这个把月才和王金才四出活动,在上海建立新据点,想从那边偷运私货出境。这次谋杀邝玉屏的行动是王宽策划的,先派王金才开车到医院附近去撞树,又派他老婆利用探视的机会携带毒药进入神经外科病房,躲在女厕所里,乘医护人员交接班的时机去作案投毒……”

元月六日,“麝香大王”王强在上海一下火车就被捕获了。头天晚上,从青海“送货上门”的那个北方大汉,连同两箱子出土文物,先在上海火车站被查获。这是快手梁荣采纳了小蔡的建议——既然何教授提出“不要声张”,“不要打草惊蛇”,咱们为什么非要等他们走进了上海这一处私货转运站之后才动手呢?索性“热情”些,堵住出站口更好抓!

两周以后,“麝香大案”初审完毕,即将向法院正式起诉的时候,何教授又开了一个通宵夜车,写了几份材料,直到旭日东升,梁队长开着“蓝箭”越野车和小蔡来接他,才刚刚写完,又一份一份认真地签字盖章。

“教授,吃早点了吗?”小蔡问着。

“你们等我三分钟,刷牙洗脸。”

“您不是说今天早点出发吗?结果又不吃早饭——想减肥呀?报上说越饿越胖!”

梁荣翻看了一下那几份书面材料,再望望何教授熬夜之后有些浮肿的眼泡,一阵心酸:“这些情况,我都向公安局有关的同志谈过了,您何必还要熬夜……”

何教授表情严肃认真:“这是我亲口答应过的事情,怕有疏漏,写出来,呈报法庭,也可以提供给辩护律师作个证据。”

小蔡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好心肠的胖教授提供的证词,请求中级人民法院根据法律和刘兰香、邝玉屏、王艳容坦白交待、揭发检举首犯的实际表现,酌情给予减刑。

1987.3.18.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