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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赵老师正好在门口堵住了欲去西河洗澡的我。

赵老师上我家进门就笑。

爷爷见了忙说,长子,别笑了,有事快说。

赵老师说,恭喜贺喜,你的孙子要到县高中上初三了。

见爷爷愣愣的一点高兴样也没有,赵老师又补充一句,镇初中就两人考上,另一个是镇长的儿子大桥,是教育组帮他开的后门,他离分数线还有二十多分,只有你孙子是靠的硬功夫。

把下面学校的尖子学生,调到县高中读附设的初三班,是县里搞教育改革后的新规定,理由是保证将来升入高中的学生质量。

爷爷还是不开口。

赵老师就转向我说,当初我就说你有出息,你总算为我争了口气。

爷爷忽然说,长子,你别太得意,是不是学校分奖金给你了?

镇中学有个规矩,谁带的学生中考得中,一个人头发十元钱奖金。镇长的儿子大桥算不算一个人头,还很难说,若算,赵老师这回就可以得二十元钱的奖金。

赵老师喃喃地说,我不晓得他们给不给奖金,我不是正式教师。

爷爷说,得了奖金你可要分一半给学文。

赵老师说,当然,他为我争光,我得送他一份礼。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

爷爷又不让赵老师笑,说,让你别笑你还要笑,吓着你的学生了看你怎么办?

见到赵老师笑,我的确有些难过,悄悄地往爷爷身后躲。

爷爷这时长叹了一口气,说,学文怕是读不成书了,我这把老骨头挣不回那样高的学费,比你的工资还高。

我的眼睛顿时忧郁起来,看着赵老师,想象他能成为一尊佛,让爷爷立刻回心转意。赵老师半天不做声,我在长久的观望和等待中,耗费了许多的幻想。赵老师骨瘦如柴的身子紧紧地收缩在一起,如同一只大螳螂。爷爷也瘦,但爷爷张开着架子,像是一只大公鸡。

赵老师终于说,你孙子学文是我教书几十年中,见到的最好的学生,就是卖家业也要再培养几年。

爷爷突然一吼,长子,你莫当面乱吹捧孩子,你别以为自己个头高看得远,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继续读?

赵老师听到这话人一下子萎缩到桌底下去了,声音极小地说,我家没有一件卖得出去的东西。

见爷爷不想让我进城读书,心里有些火,我特别不愿意爷爷提到习文,尽管爷爷一年多没和女人来往,可我仍不愿他以各种方式接触习文。

我大声说,说我的事就说我的事,扯习文干什么,人家的儿女人家晓得心疼,未必还要你去心疼!

说完话,我看见赵老师的眼镜片后面一片潮湿,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我想起那次习文说的话,才明白赵老师当初劝习文学理发,一定也流过泪的。

爷爷瞪了我一眼,说,狗日的,你小卵子硬了是不是,想充人了?

爷爷火气一上来就咳嗽,直咳得两头弯到一起了。爷爷咳嗽时的模样也比赵老师形象高大。

爷爷将眼睛瞄了我几次。我走拢去,在他背上捶了几下。在拳头之下,我感到爷爷的背上尽是硌手的骨头,击一下就出现一股生痛。由于反馈回来的痛,我没有完全注意到爷爷的衰老已成了定局。

缓过气来之后,爷爷说,你家比我家还不如,那你来充什么好汉!你回去吧,长子,我家的事我晓得安排。

赵老师往外走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我上去帮了一把,并随手扶了一下,想将赵老师弯得让人可怜的腰扶直些。赵老师很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腰又弯了下去。

镇上有句名言,是骂人的,话是这么说:你就像赵长子,是一根永远扶不起来的臭猪肠。

这话最初是五驼子骂金福儿时用的。

那时,五驼子只有十几岁,金福儿和他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