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父亲是爷爷唯一的血脉。

他的死让爷爷哭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里,爷爷哭累了就睡一会,可只要一醒来,第一个动静就是干号一通。

我没有注意到被爷爷压在茶树丛中的那个女人是谁。我被雷击搞懵了,无暇去看那女人怎样地往光身子上套衣服,怎样地低头猫腰快捷地逃走。

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常常将我抱在怀里,指街上一些年轻女人对我说,这是他的第几十几个女人。我记不清爷爷最后给我说的那个数是二十三还是三十二。在雷击事件发生之前,我一直弄不懂爷爷老得像只养了十几年的瘦公猪,数着那二十三或三十二个女人有什么意义。雷击事件之后,我才弄明白。然后,我只要见到哪个年轻女人朝爷爷笑,我就恶心。我无数次见过爷爷洗澡时的**和**上的每一个部件,那整个就是一堆从烂泥塘里捞起来的破烂。

爷爷已不值得我骂了,我只骂西河镇的女人为何个个爱啃老卵子。

实际上,我从未真正这么骂过。

爷爷在他的儿子惨死之后,自己最后的那点寻花访柳的精力也随之衰竭了。有天中午,爷爷正在堂屋的竹躺椅上打瞌睡,一个女人溜进来,轻轻地用手拉他的胡须。爷爷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嘟哝一句什么,又继续迷糊睡去。那女人走时很失望地回过头来问,你真的老了吗?

爷爷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我后来从别人嘴里零零碎碎地得知,多数女人是在说了这话后被爷爷扑倒的。干了一盘后,爷爷会趴在那女人身上问,还说不说我老了?在惊讶中享受到快活的女人都极舒服地躺着,看着爷爷身上那件丑陋的东西默不作声。

但是,从那一年夏天开始,我成了爷爷的唯一寄托与依靠。

父亲母亲死后那一段夏天,闷热和潮湿的空气,常常让我感到窒息。每隔一阵,我就要将头伸到水缸里浸泡一阵。我本来应该将缸里的凉水用木瓢舀起来,倒进脸盆里,免得将一缸水弄脏了。那水是用来做饭的。爷爷每天早上起来,便到西河里去挑三担水回来,作一天之用。父亲没死时,爷爷是不会挑水的,即使父亲不挑,还有母亲。我想我这么做可能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爷爷一直没有对我的行动表示反对,他也不在乎我的头上干不干净,照常用缸里的水煮粥蒸饭。

有天傍晚,我刚站到水缸边,还未撅起屁股弯下腰时,爷爷忽然对我说,我们上西河里去洗澡吧!

我想了想后,点头同意了。

像是得到了恩赐,爷爷显得很高兴,上前来摸了一下我的头。他有很长时间不敢这样做了。父亲母亲死后,我一直没有哭,这显然让爷爷又难过又不安,所以,他们下葬的前一个时辰,爷爷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哭几声。说完就想伸手来抚摸我。我往旁边一闪说,你别动手,我的头不是女人的胯,用不着你来摸。爷爷听后很痛苦地说,学文,你还没长大,等你长大了后就晓得做男人的苦处。

我觉得爷爷的确有些可怜,便没再回避他。他摸了好一阵。

我说,够了吗?

爷爷一怔,赶忙抽回手说,我心疼你,哪有什么够不够的。

我说,别说好听的,快去西河吧。

我们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行走,五驼子家门口聚了一堆人,边乘凉边搓麻将。五驼子一定是赢了,油亮的脸上一片红光,见我们走过,还得意地睃了一眼。

爷爷对他说,我带学文去河里洗澡。

五驼子没有理我们,他根本没听见。

出了镇子,走上田间小路时,忽听见有人在黑暗中吟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我一听就知道是赵老师。

那声音奇妙极了,一个字一个字似风中滚动的擂鼓声,震得人心里发颤,这是激昂处。吟到低沉处时,则像是远山深谷中的回响。

爷爷说,狗日的赵长子,硬是可以靠诗文过日子。

赵长子就是赵老师。

我说,你不懂,诗文是精神财富。

爷爷说,那“四人帮”的精神财富,怎么不能让大家过日子?

我说,“四人帮”是坏人。

爷爷说,那伪政府时候,地主恶霸的米面不也让长工佃户过日子吗?

我说,你没读书别瞎扯。

爷爷不做声,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晓得,赵长子的骨头是诗文做的,他的威风全在骨头里面,西河镇的人连他脚趾缝里的泥都不如。

我望了望那边,黑黑的一面山坡,正在月亮的阴影里,我只知道那黑暗的中心是赵老师家破烂的小屋所在地。

刚刚走上河堤,一道雪白的亮光迎面射来,跟着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爷爷睁不开眼睛,站在河堤上不敢动步,直到汽车呼地驶过去,才定下神来。

爷爷问,是给金福儿拖货的啵?

我说,不晓得。

可我明明看见汽车驾驶室内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金福儿那黑油油的脑袋。

爷爷看了看西河,说,你下去洗吧,我在这儿等。

我脱光衣服,跑下河堤,踩着水和沙,一直冲到河中心,然后仰在水中,让头对着上游。流水顺着我的身子往下淌,凉丝丝地沁人心脾。在我的两条大腿之间,河水翻起一股小小的激流。涌浪中,有接连不断的沙粒一样的东西,在撞击着我身体上除了头发以外,唯一可以在水中自由摇摆的那件小玩意儿。母亲生前总是这么亲切地称呼它。不一会儿,就有一种要尿尿的感觉,而且还伴有一种似乎是紧张的感觉。我站起来,挣出几滴尿。再到水中躺了一会儿,那种感觉又来了。

我不知所措,从水里爬了起来,回到河堤上。

爷爷问,只洗这一会儿?

我说,洗得一点也不舒服。

第二天傍晚,我又忍不住和爷爷来到西河。

一个星期以后,我才明白自己的那种感觉中,最大的成分是焦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