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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父亲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长大的。
父亲母亲去世时也是夏天。
我读初二的最后一个上午,赵老师将学生的成绩单发了,又说了些暑假要注意的事项,都是年年放暑假时肯定要说的老话,游泳要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下水;参加“双抢”时要防止中暑;别打架骂娘等等。
说完该说的那些事情后,离下课放学还有十几分钟,赵老师让我们将课文再读一读。班长举手站起来说,今天是来拿成绩单的,课本没带来。
赵老师一愣,说,只要别闹,大家随便做点什么都行。
坐在我旁边桌子的大桥站起来说,请赵老师给我们讲个笑话。
大桥是镇长的儿子。
同学们听了都鼓起掌来。赵老师终日里总是愁眉苦脸,难得听到他的笑声。大桥私下和我说过几次,找机会捉弄一下赵老师。我们都断定赵老师绝对讲不了笑话。
赵老师犹豫了一会儿,说,有个笑话,但不知同学们会不会笑。
赵老师说,一位修士和一位修女一道出门去布道。
修士就是中国的和尚,修女就是中国的尼姑,赵老师解释了一下。
赵老师说,他们一上路,一只鸟飞过头顶,并将一泡鸟粪屙在修士的颈上。修士伸手到颈上一摸,再摊开来看,见是鸟粪,就随口骂了一句:他妈的!修女在后面听见了,忙劝阻,说上帝听见了会发怒的。修士不做声。走了一程,一只飞鸟又将鸟粪屙在修士的颈上。修士忍不住又骂了一声:他妈的!修女赶忙又进行劝阻,提醒他上帝真会发怒的。又走了一程,飞鸟再次将鸟粪屙在修士的颈上,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骂声刚落,晴空里一个霹雳,跟在修士身后的修女应声被击倒。修士正在发呆,忽然听见上帝在空中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打错了!
学生们都笑起来。
赵老师却没有笑,像以往一样,见到别人大笑,神情中就有几分恍惚。
我从学校往家里走时,天上起了几朵乌云。有一团小小的旋风老是跟在我身后打转,将几片枯叶与纸片悬在我的脑后,并弄得一阵阵呼呼响。小街两边的人都说,哟,学文遇上鬼了,要出事的。我惊恐万状,拔腿就跑。那旋风不但没被摆脱,反而越转越快,越转越大,并且在我的背心上越贴越紧,似有一只手在拼命地扯着我,凉飕飕的,极像到目前为止,我所经历过的十几个乘凉的夏夜和烤火的冬夜里,那许多故事中,妖怪的脸与魔鬼的手留给我的感觉。我在极度恐惧中飞快地跑着,没有人敢上来帮我。
我想逃进家门,家门却紧锁着。
我继续没命地躲着这股旋风。就在这时,我听见遥远地传来一声呼喊。那声音让我站住,停下来别动,就会没事的。喊声初起时,我分不清是父亲还是爷爷,只觉得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待到看清奔我而来的是赵老师时,心里不免有些生气,想不通怎么不是爷爷或父亲来搭救我。
赵老师朝我说了一通旋风追人时不能跑的道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朝田野上走,我想他们肯定会在那儿。
阳历七月的田野,早熟的水稻已经勾下黄灿灿的金钩钩,迟熟的则还挂着小小的白米一样的花。虽然天上的乌云依旧挂着,我的恐惧已剩下很少了。四周弥漫的清香,融进了我的全身。我尚不知自己已快长大了,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心里涌动。我甚至愚蠢地想过,这是不是中暑的前兆。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和母亲在责任田旁边的歇荫树下互相搂着亲嘴儿。他们极恩爱这一点我一直很清楚。在我刚刚断奶后,他们就让我一人独自睡在四只大脚中间,而不像镇里绝大多数夫妻,将孩子放在他们的胸脯之间。那四只脚很不规矩,夜里常常缠来搅去将我弄醒。在我醒时,那些脚就变得守规矩了。七岁那年,我又被弄醒时,忽然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啦,还让不让我睡觉,我明天还得赶早到学校里去升国旗呢。我那时刚启蒙,背着个书包非常神气。母亲说,没什么,你父在做梦呢。到了第二天,他们就给我单独弄了一张小床。过去,我曾在月光下见过他们在**扭打,不像真打,像是闹着玩,嘴里还不时小声发出些声响来。见到他们亲嘴儿,这还是第一次。
我不好意思看。
母亲扭头从身边拿起一只茶壶,吸了一口茶水,又返身嘴对嘴地喂给了父亲。
我折转身钻进山坡上的一片茶树林。
茶树林只及我的胸口,藏不住全部身子,我便蹲下来。就在刚刚蹲稳时,我看见茶树缝里,有两个人赤条条地叠在一起,四只脚板像犁一样竖着对着我,不停地蹬那地上的土。我抓起几颗小石头挥手扔过去。
有人,女人说。
男人说,我看见了,是学文,继续吧。
我听得清清楚楚,男人正是我那七十九岁的爷爷。
就在这时,从乌云里轰然落下一个霹雳,将我家田边的那棵歇荫树劈死了一半,烧得黑黑的,从树枝到树蔸,都成了炭。看上去像是谁用一桶墨汁将它淋成这种样子。
父亲和母亲正靠在成了黑炭的半边树上。
见到歇荫树冒着烟我便冲了过去。待我到达时,我的父亲和母亲仍搂在一起,只是人已不像人了,而像往年家里过年守岁时烧的那只大松树蔸子。
我冲着天上的乌云大叫,打错了,你们打错了!
这时,爷爷的光身子在墨绿的茶丛上飞快地划过,如同一叶孤帆,爷爷一边系裤带,一边叫喊着什么。
我想起了赵老师讲过的那个笑话,便昂头骂了一通: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