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宫老秀才住在桃花坞,谈不上安逸也谈不上造孽。树老皮多,人老愁多,天下大事值得一愁,鸡零狗碎也值得一愁。但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可以不负责任,可以装聋作哑。人老了难免糊涂,即便不糊涂了,需要糊涂的时候也可以假装糊涂,装起来浑然天成。
但宫老秀才眼花耳不聋,老人家不是个糊涂人,前呼后拥也好,毕恭毕敬也罢,老人家心里一本清账,这都是儿子当了汉奸师长的结果。师长是个多大的官,老爷子不甚了了。老爷子只知道,儿子的这个师长是日本人封的,是给日本鬼子跑腿的干活。这样的师长当一天享一天福是不错,当一天也加一天罪孽,没准哪天抗日部队来了,真的把儿子五马分尸,老爷子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是跟那些抗日分子拼上老命,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车裂儿子?老人家常做噩梦,梦里醒来,次日一天都是惊魂不定。
方家老爷方蕴初的墓地坐落在桃花坞东头的长冈山南坡上,坐北向南,前面是浩浩淼淼的淠水河,背后是长冈山峰,东边是一尊古塔,山脉连接小蜀山,西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苍松翠柏呈弧形环绕墓后和两侧,像一把绿色的太师椅,圆顶石墓犹如安放在太师椅中,颇有瞻前顾后吞吐山河之雄浑气势。宫老秀才既不喜欢同女人们插科打诨,也不屑于同“归园”的老头子和老太太推牌九吸水烟。宫老秀才喜欢方蕴初的这块墓地。
第一次到这里来,宫老秀才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羡慕。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前无遮拦,活水坦**;后有依傍,根基牢固;左右皆有拱卫,草木葳蕤,生机勃勃;顶上天高云淡艳阳高照。这委实是一个好地方,别说给死人享用,就是活人住在这里,也无异于人间仙境。
宫老秀才好生羡慕躺在石墓里的方蕴初。作为一个乡村秀才,宫老秀才不理解方蕴初当年怎么就和法国人狼狈为奸,怎么就在火轮船上挂起了法国国旗,怎么就靠这法国国旗当了尚方宝剑,把生意做得日龙日虎的。宫老秀才更不理解的是,这个有钱人怎么能在弥留之际交代后人当汉奸挂日本国旗。要说年轻人不知深浅尚且情有可原,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怎么能做出这样有损人格和国格的事情呢?
方蕴初的墓修得很气派,这让同样身为汉奸之父的宫老秀才从中得到些许安慰——谁说当汉奸不得好死?像方蕴初这样的著名汉奸都能享受这样的好墓地。看来人生无常,盛衰枯荣确实难以预料。当然,宫老秀才也知道方蕴初的墓地经常被人扔些臭袜子烂鱼头的事情,心里就难免冷飕飕的,揣摩方蕴初如果九泉有知,不知何以面对。
墓地经过了一个秋天,又经过了一个冬天,冰雪消融,四周的青草开始泛绿,白天细碎的花朵星星点点簇拥着石墓,夜晚天上的繁星注视着石墓,这让宫老秀才心里涌出许多感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诗句也常常在老爷子的心头闪现。宫老秀才百感交集,真不知道生死之间到底有没有一条通道,死去的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冥冥之中是否也在为乱世的离愁别绪而感慨。“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是,人死了,还能悲得起来吗?
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宫老秀才照例到方蕴初的墓地,来同这位不曾谋面的亡者会晤。他觉得他和这位亡者的命运有许多相似之处,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们是同病相怜,只不过他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而这位长眠地下的老哥儿们,已经无可挽回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就在那个清晨,他意外地发现了墓地上多出了一个人。此人头戴礼帽,身穿青灰色长袍,背对着上山的路,宽阔的脊背梁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
他是在凭吊那个死去的汉奸吗?
宫老秀才停住了上山的步子,心里有些发怵。他想不明白是谁会在天亮之前赶到这里,来看望一个遗臭万年的汉奸。也许,他是来扔臭袜子烂鱼头的?显然不是。那个人伫立在墓前,看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的背上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他站立的样子,虔诚而又庄重。他无语的身躯似乎正在吟诵一篇祷文。后来宫老秀才走近了,他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清癯的面孔,微微眯缝着眼睛,看不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的下巴略微突出,显得冷峻而又漠然。他也看见了宫老秀才,缓缓地把目光转移过来,疑问地投向宫老秀才。
敢问先生,是方家的亲戚吗?宫老秀才向那人哈了哈腰。
那人没有回答,向宫老秀才掀了掀礼帽,算是致意。他的目光又落在墓地右侧那块高大的石碑上:
富甲一方恩泽一方辉映江淮流芳千古
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王道乐土锦上添花
字写得太差,据说是松冈的手迹。宫老秀才讨好地看着那人说。那人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对仗也不甚工整,牵强附会,堆砌斧凿。宫老秀才又说。
那人朝宫老秀才点点头说,看来老先生国学功底深厚,说得是啊!
请教先生,为何夜行拂晓来看一个人人唾骂之人?
那人神情凝重地说,松冈大佐的这副挽联,上联句句属实。至于下联嘛,那就是松冈先生的一厢情愿了。
宫老秀才诧异地看着那人,怎么,难道方先生他……不是汉奸?
那人断然说,为日本鬼子效劳,自然就是汉奸了。然后转身,向墓地掀了掀礼帽说道,方老先生,你当真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效劳?
墓地无语。
宫老秀才好生纳闷,拄着拐杖看着那人,不再说话。
那人说,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听说桃花坞有个方大善人,用恩泽一方来概括实不为过。这样一个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人,面对日本人的枪炮刺刀,你让他怎么办?登高一呼,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同日本人殊死一搏?倘若真的那样,令郎宫临济那样的军人岂不无地自容羞愧跳河?
宫老秀才吃了一惊,捋起袖子擦擦老眼,看着那人问道,你是什么人,何以得知老夫犬子?
那人平静地说,老人家不必惊慌,本人和令郎一样,都是被人称作汉奸的人。
宫老秀才木了一会儿,问道,如此说来,先生认为方老先生之死,死得其所?
那人说,方老先生不得已出此下策,意在拯救桃花坞无辜百姓于倒悬,良苦用心也是日月可鉴。他那个汉奸,有其名而无其实啊!
宫老秀才看着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苍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似乎很信赖地看着那人说,请问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汉奸也有是非之分?
那人说,浊者自浊清自清。汉奸就是汉奸,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是非之分。但是,汉奸的路是不同的。
宫老秀才眼巴巴地看着那人说,请先生赐教。
那人说,有人踏上汉奸路,也就踏上了不归路,有人错上汉奸路,只要不断后路,就有退路。君不见,自古卖国下场悲,卖国哪能卖出好价钱呢?国家都没有了,仰人鼻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宫老秀才愣住了,愣了许久,才颤巍巍地向那人张了张手臂,问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老夫铭记心中,以此训诫犬子。敢问先生,像犬子这样的迷路人,是否还有归路?
那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败得失,但凭萧何。
说完,那人向宫老秀才掀掀礼帽说,新的一天又来了,对不起老人家,失陪了。
说完,拱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