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从桃花坞住进了“皇协军”军官眷属,这个地方就变得异乎寻常地繁荣起来,每日方索瓦派出小船,运载眷属们在淠水河里观光游览。
兵荒马乱之年,这些军官眷属过的也是颠沛流离的日子,家里有个行武,福没享上多少,担惊受怕倒是日夜不离心口。这次被接到桃花坞,也算是开了眼界,这才知道外国的军官都有休假一说,还有军官眷属可以集中享福这一说。眷属们多数没有职业,在此成群结伙,可以串门拉呱,可以推牌九抽大烟,还可以游山玩水,倒也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
但有一条,方索瓦说了,为了老爷老太太夫人小姐少爷公子的安全,大家只能在桃花坞内活动,倘若进城下乡,得由桃花坞自卫团统一安排保障。
宫临济自幼丧母,只有老父一人跟随长兄生活,哪料想松冈老鬼子屁股眼儿一热,没找到宫临济的妻子儿女,就把老父亲接到桃花坞来了。老父亲是清末秀才,一肚子之乎者也。宫临济幼时,老秀才一心想让他金榜题名,无奈宫临济不是读书的料,见书脑袋就大,学了两年,一本《幼学琼林》还认不到一半。老秀才只好叹一声朽木不可雕也,随他个人喜好去了习武堂,学了一身杀人放火的本事。原听说儿子当了协统(旅长),还摇头晃脑地人前人后风光:大丈夫纵也天下,横也天下。男儿何不带吴钩,不破楼兰终不还……云云。
突然有一天,一伙人冲进家里,说是抗日军队的除奸队,缉拿汉奸眷属,老爷子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二儿子当了“皇协军”的师长。官是不小了,却是个给鬼听差的官。
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口痰没上来就晕了过去,这口痰反而救了他一命。除奸的队伍一看老爷子当真蒙在鼓里,而且对儿子的汉奸行为深以为耻深恶痛绝——痰迷心窍就是证明——说明老人家爱国之心未泯,不仅没有伤他毫毛一根,反而肃然起敬。
除奸队临走的时候请宫临济的大哥转告老爷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虽然宫临济卖国投敌,但我们不搞株连九族那一套。请老人家训诫宫临济,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身为六尺男儿中国军官,应该同倭寇浴血拼杀,不惜马革裹尸报效国家。贪生怕死,卖国求荣,充当民族败类,为虎作伥,前途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有余辜。
老爷子苏醒之后,宫老大把抗日除奸队的话跟老爷子转述了一遍,老爷子怔怔地看着门外阴沉沉的天,老泪纵横,嘴里念念有词,作孽啊作孽!我堂堂炎黄子孙,岂能做那践踏人格辱没祖宗丧尽天良的勾当?我儿速速回头,跟老父山中耕织,粗茶淡饭也不枉清白一生啊……
在鲁南和淮北相继失陷的日子里,老人每日坐在宫家圩子吊桥旁的大柳树下,向南眺望,向东眺望,向西眺望……那一天终于被他盼来了,一身戎装的儿子策马而来,滚鞍下马,给老父亲磕一个头,春风满面地秉告老父,儿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图谋驱倭报国之长久大计,现倭寇已除,儿功勋卓著,特来向老父报喜……他心头一惊一喜,双手拉起儿子,声泪俱下,儿啊,你总算回来了,总算没有辜负老父养育之恩,你没有当汉奸,没有给鬼子帮凶,你在抗日,在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倭寇啊……是不是啊我的儿子?
儿子已是泣不成声,拉着老父的手说,是啊父亲,儿子是在抗日啊,儿子身经百战杀得鬼子丢盔卸甲。父亲您请放心吧,有儿子在,鬼子就不能在咱中国的土地上为所欲为。
他说那就好啊那就好。起来儿子,咱爷儿俩去宿阳城头走一遭,去淮河岸边遛一圈,为父的要让乡里乡亲们看看,我宫秀才的儿子是英雄好汉,不是你们传说的那样去当了汉奸,我的儿子是抗日驱倭的功臣,是国家栋梁干城。你们这些长舌妇饶舌汉,你们嚼蛆喷粪就不怕口齿生疮……
朦胧中,老汉当真拉着儿子走上了宿阳大街,走上了淮河岸边。淮河岸边风吹杨柳春光明媚,一轮热辣辣的太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莺飞草长,花卉摇曳,百姓载歌载舞,街坊敲锣打鼓,孩子们雀跃欢呼……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那个驰骋沙场奔突驱倭的英雄……突然,老汉感到自己的手被抓紧了,扭过头去,他看见儿子的脸色苍白,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呼啸,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滚滚洪流汹涌而来。人们狂奔着呼喊着,打汉奸啊,别让汉奸跑了……他说儿子你别怕,你是抗日的大英雄啊。儿子说父亲你快放手吧,他们就是要抓我啊。他惊呆了,他说儿子难道你不是抗日驱倭的大英雄?儿子说,快救救我吧,我是汉奸师长宫临济啊,父亲你要是不救我,他们抓住我会把我碎尸万段的啊……
老汉在巨大的惊悸中醒来,泪水在满脸皱褶间爬行。
陆安州失陷之后不久,又有一伙人找到了宫家圩子,说是宫临济当了陆安州的大官,来接老父到陆安州吃香喝辣的享清福。
老爷子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个大官是哪家的大官,来人就含含糊糊地说,朝廷不是一个朝廷,军队不是一个军队,老人家年近古稀,已经到了国事家事不问事的年纪,管他呢!
老秀才身居乡村,不知道世事更替沧桑变化,再说儿子数年未归,究竟是人是鬼心中无数,横下一条心想,哪里黄土都埋人,这把年纪了,还怕他个甚?去看看也好。好了,老父就享他两年清福;孬了,一头撞死在儿子面前,给他个收尸的机会。不能为国尽忠,就让他为老父尽孝吧。
哪想到来到了桃花坞,竟是这样一副光景。一个大院子,装了三十多户人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喳喳,犹如市井。这日子过得倒也有声有色,烟酒糖茶自然不缺,隔三差五还有戏班子前来犒劳。老少爷们吃酒品茶,谈古论今,三皇五帝,稗史轶闻。有人说话,心头的那点疑惑疙瘩也就暂时束之高阁了。这里是莫谈国事的地方,大家说话谈笑风生,却都忌讳提到汉奸两个字,因此耳朵眼儿里煞是清静,再也没有人辱骂他宫秀才养子不教父之过了。在这里老爷子眼睛里看到的是谦卑,耳朵里听到的是奉承。久而久之,也就心安理得了。物以类聚,聚则更类,要知道,在这个特殊的院子里,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他知道这地位不那么光彩、不那么硬朗,但毕竟风光啊!
“皇协军”的军官来桃花坞休假,多是冲着老婆孩子来的。松冈联队驻屯陆安州之后,定了一个令“皇军”和“皇协军”均不满意的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无论是日本兵还是“皇协军”,一律不许在陆安州城内搞女人。这对于日本兵来说是个重大损失,对于“皇协军”来说更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战乱中的男人对于女人有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需求,生还的渴望和死亡的恐惧在女人的肚皮上都能得到短暂的缓解,女人的肚皮因此也就成了男人栖息的绝妙温床。在交易或者雇佣似的兵役或日匪役制度下,军人们理所当然地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在诸多利益中,搞女人则可以看成是一种名列前茅的利益。这些军汉们比一般的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妙处,女人不仅可以充饥,也可以取暖,还可以像罂粟那样让人暂时忘却人间的苦难。女人是粮食,是泉水,也是灵丹妙药。而松冈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不让大家搞女人,这比砸掉“皇协军”军官们的饭碗还要让他们伤心难受。好在有了个“归园”,明明知道松冈不怀好意,但是这话没法往明处说,毕竟女人们来了,多少也是个安慰。
宫临济是个有妻室的人,但是连宫秀才都说不清楚他的儿媳妇现在在哪里,他只在儿子大婚的时候见过那位儿媳妇一面,后来儿子在鲁南占了一套宅院,儿媳妇自从搬到那里,老爷子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次兴师动众地把“皇协军”眷属动员到桃花坞,老爷子之所以没有强烈反抗,还有一层心思起了作用,那就是来见见儿媳孙子,哪怕儿子附逆,老子也可含饴弄孙啊。可没想到,儿媳妇和孙子竟然没有来,据说早在宫临济决定投降日军的时候,就把老婆孩子送到了江苏娘家去了。另有两个小老婆,一个遣散了,一个被秘密安置在“皇协军”师部里。
自从宫秀才被接到桃花坞,宫临济也来探视老父两次,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马弁卫兵一群,吃饭自有这个团长的婆娘来请,那个团副来陪,门庭若市熙熙攘攘,闹得老秀才都不知道这红火是真红火还是假红火,只得端出老太爷的架子,应酬敷衍,渐渐地真有点像侯门员外了。只在人去楼空之时,院中置两把竹椅,一壶新茶袅袅飘香,父子相对,除了喝茶,话题不多。老子想劝儿子,附逆路短,回头是岸。儿子则是长吁短叹,反问老子,这年头哪条路又是通衢大道?这话反而让老父语塞。老父说,说一千,道一万,卖国的事情千万不能干。儿子说,父亲有所不知,儿子从戎二十年来,能够活到今天,能够有此富贵,全凭着四个字,保存实力。有实力,你想跟谁走就跟谁走,想当英雄就当英雄,想当狗熊就当狗熊。这个乱世,弱肉强食,没有实力,你光有一条命,不光当不了英雄,连狗熊都当不上,那条命连条狗都不如。
老秀才半天作声不得。儿子的话不是道理,但也不完全没有道理。就说当汉奸吧,有大汉奸,有小汉奸,有耀武扬威的汉奸,有衣食无着的汉奸,有吃里爬外的汉奸,也有朝三暮四的汉奸。老百姓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当兵的说,手里有枪吃遍天下。不管当什么,打铁还得自身硬啊!
儿子说,成则为王败则寇,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见势不妙拔腿跑。我们这支队伍,吃的是千家粮,穿的是百家衣,打的是胡乱仗,靠的是心眼儿活。有奶便是粮,有枪就是草头王。话糙理不糙,这些都是弟兄们从死人堆里熬炼出来的道道。老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这些杂牌军靠枪吃枪。我好不容易有了这三千人马,你让我去跟鬼子拼命,那我当然不会干。你看中央军,齐装满员的新式部队,一打起来照样逃之夭夭,跑得慢的两腿一软,白旗就举起来了。我这个杂牌部队为什么要充那个大头?把我的部队打光了,你的儿子就是囫囵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叫花子,还不如躲在太阳旗下,今日有酒今日醉,好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老秀才说,吾儿所言虽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父也讲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吾儿暂时附逆,也是暂栖虎穴,历来与虎为伴图谋报国者不乏其人,大业竟成更显其赤胆忠心。黄盖巧施苦肉计,孔明借风烧战船;关公不幸落难时,身在曹营心在汉;貂蝉从贼为杀贼,苏武牧羊闻羌笛……老秀才渐入佳境,说着说着就摇头晃脑,似乎自己的儿子当真是剑胆琴心大智大勇的抗日分子,热泪滚滚也像是为自己和自己的祖宗所感动。
这个时候,宫临济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是与不是,不是这个迂腐老父所能料定的。杂牌军的生存之道就是见风使舵,躲过惊涛骇浪和漩涡暗礁,大船才敢扯满风帆。这些诀窍,跟老父这样的穷酸秀才是说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