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家”自白

人过三十,常会生出一种怀旧情绪。这种情绪没个准头,稍不留意,它会一头扎进牛角尖中,再也出不来。近来,我常想我曾有过的外号。上中学前,人叫我“大个钉”,说的是我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对此,我不好说什么,母亲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怀的我,营养自是先天不足。中学时期,老师和同学都喊我“小眼”。“小眼”是祖传的,客观存在,人家要喊,我自然只能默认。搞对象的时候,我存心改良一下后代的遗传基因,眼睛若无牛眼那般大,这鲜花般的姑娘自愿要插牛粪,我也要阻拦的。大眼睛的妻自然被我寻到了。十月怀胎后,妻生一女儿,又是一小眼。我很丧气,妻安慰我说:“女儿丑总不要紧,长大了也搞文学吧。”女儿尚小,长大是否真丑和必须搞文学,还是个问号。关于前两个外号,暂说这么多。

近几年,我又新添了一个挺时髦的外号,叫“勾引家”。自然都是背后叫我。开始我并不在意,现在我必须在意了。它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秩序,继而导致内分泌失调,譬如时常要带些黄连素医治跑肚的我,近一段已开始便秘了。这不是个好征兆。但是这种帽子一旦戴在头上,比右派帽子要难摘得多。这点我很清楚。然而我又不能不思想这帽子为什么偏偏戴在我的头上这个要命的问题。想多了,也能想出些眉目。记录下来的目的,不在于为自己喊冤,而是想把这些事情变成猫头鹰的凄厉的叫声。如此而已。是为序。

眼镜

我是没有眼镜的。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说来可笑,我是害怕戴了眼镜后,眼睛更加黯淡无光。大学时有个同学,浙江人,高个子,样子清癯,常戴一眼镜,外面看跟梯子一样,一阶阶发着亮光。一日,在洗漱间,他摘了眼镜和我说话,我看见了他那双像死了两天的鱼眼一样的眼,便害怕任何眼镜了。

我不想扯得太多,谁都不想听那些清汤寡水的玩意儿。我得赶快拿出干货。

四五年前,我别离妻女来北京求学。来京前,家里亲人自是要叮咛一番的。祖母的话至今我还记着,她说:“字是写不完的,写完了也不怕,家里还有二亩三分责任田哩。”妻的苦心我也明白,她竟能把刚满一周岁的小女训练得在车站月台上朝我直掉眼泪。如今我仍怀疑女儿有这样好的表演天分,想是妻拧了她的屁股吧。来北京的目的很明确,是想混个人模狗样出来。我在四个人一间房里属于我的一隅,写了这样两句话勉励自己:待到来年破壁去,端坐天河一恒星。

我想到京城了,自然要多结交几个朋友,有事没事坐一起撞一撞思想,不定就蹦出几个耀眼的火花儿。另一方面,自然多认识几个女性。写女人常是千人四面,一个是奶奶脸,一个是妈妈脸,一个是老婆脸,一个是女儿脸,写来写去把自己也写没劲了。曹雪芹善写女人,窍门只有一个:见得多。到京城闯**的女人,自然都有两把刷子,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时不看,滚回老家后,就看不见了。

动机也就这么一些,说出来也挺没劲的。落实到行动上,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多和女性接近,哪怕多看几眼也行。

开始,我找了一些理由去女人的房间里串门,要她们的作品来读。都挺热情,有东西拿了东西给我吃,没东西也要泡一杯清茶给我喝。温暖得像兄妹姐弟,让我感动了好一阵子。我自然也懂得不要问人家年龄这种行规。我还知道世上只有马屁拍不穿,就只拣一些好听的去说,哪怕读的作品十分口寡,也能寻出个清纯呀什么的去搪塞。

这种贵宾待遇没维持多久。因为接触总是要深入的,话题自然也要朝旷远处开掘。一开掘不要紧,引起人家警觉了。一日傍晚,我与俩女同学闲聊,无意中问人家最近在写什么。两人都吞吐了,眼里分明已有了敌意。幸亏我尚不愚钝,想起同行是冤家这一古训。为了摆脱尴尬,我赞了一同学的发型,十分由衷。谁知另一同学一撇嘴,说:“你是来寻找感觉的,一箩筐的好话都是幌子,下一步你恐怕就要说你会看手相了。”

我不解。终于有一天,一女人见我进去,过去把门虚掩了。说话时目光游弋,口齿吞吐,闪烁不定,并不时地看表。我原以为是她遇到什么闹心事,没去深究。一两个月过去,这些女同学在我面前都口吃起来,不是说丈夫孩子,就是自己的男朋友。

我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都讨厌了我。我的谈吐不算俗,衣服特别是内衣也常洗,又没口臭,动作也不随便,更不会脱鞋去抠脚趾头,怎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后来的一年多,我再不愿去任何女性的宿舍了,哪怕那里是满屋的香水味。

几个月前,我遇到一位男同学,他终于改组了家庭,新妻子是一个梳着长辫的女同学,那女孩子曾几次给我讲过她的生死恋,把我感动得差点潸然泪下。男同学却说:“她说这故事是骗你的。”我问为什么。男同学说:“十几个女同学都怕你的眼睛,你看人太专注,她们说你是个勾引家,故事也有一大堆,你为什么不配副眼镜呢?”

我无言以对。我的眼睛:早已高度近视,五米开外已分不清男女,一米开外,每个人都没有皱纹,不专注看,我是分不清姑娘媳妇的。男同学劝我戴一副博士伦,我拒绝了。我知道眼镜并不是事情的关键。

三四年前,也就是我刚有勾引家头衔的那一段吧,我在列车上遇到一女孩子。我们相邻而坐,交谈一路。夜晚,一条大衣披了我们两个人,相互睡在对方的呼吸里,她并没把我当作一个勾引家。几年过去了,最近她还来信说:天冷了,你要注意加衣衫,烟要少抽,你睡着后咳嗽得很凶的。

这不是眼镜问题。

聊天

我喜欢聊天。

我觉得聊天是男人很大的一种乐趣。但我不善和女人聊天,特别是那些与我同龄的和比我年轻许多的女人聊天。我聊天的毛病是有点好为人师,多少有点老太太的裹脚布的感觉。这毛病并不怎么突出。

我聊天常聊得很投入,有些忘我。我以为这只能是我聊天的优长。

但是,我的勾引家的名声竟与我聊天挂上了钩,这让我有苦难言。

多年前,我还不大会谈恋爱的时候,曾因聊天聊走了一位很好的女朋友。这场悲剧并没引起我的警觉。她是一个很清丽的女孩,我称她画眉鸟。她和我说话时,总是左手支着香腮,右手拿一支不管什么笔在纸上乱画;披肩发或是齐肩的短发,勾出她脸的轮廓。她很白皙,从不涂脂抹粉。我一旦打开话匣子,常是一两个钟头不歇。她的性格,外包装很柔顺,而里面硬得也能切开玻璃。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点。长话短说。我们分手是她提出来的。她说:“什么话你都说了,我怕将来要丧失语言功能。”为这事,我曾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决定去聋哑学校进修一年。

我并没有认认真真汲取这次教训。我很后悔。

和女人聊天,原来是不能深究一个问题的,可惜我已明白得太迟。如不想让她们品说你,而又能持久地吸引她们来谈话,最好要学会思维混乱,常做跳跃状。下面列出二三事,以作论据。

第一学期刚开学,我去一女人房间,见头顶有一片花花绿绿,赶紧把眼珠子掉在地板上走路。一不小心,脖颈里还是一凉,条件反射回了头,只那么一瞬,还是看清了一条粉红色**悬在半空。头低下去了,却好奇地回头又望一眼,一眼发现上面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黄,觉着怪,这一眼看清是缝上去的一只口袋。我和她本有些熟,也是面熟而已。大约双方都想多披露一些真家伙,相互试探着朝一个话题靠拢。我说她精细,但家境并不富裕,她眼睛瓷了一下,问:“何以见得?”我就得意起来,说:“精细的表现是你差不多把带的钱缝存在肉里,如果家境很富裕,就不会寻到这个地方缝口袋了,分明是这笔钱很重要。”她的脸顿时煞白,也不反驳,十分钟后,便扯了谎说要出去见某某要人。

以后的两年,我和她之间的对话,只是问候而已了。这是第一件事。第一眼就看到人家**这一层,不是勾引家的本色又是什么呢?

第二件事属上当受骗。一日,五六个男女同学围坐在一起,吃北京的涮羊肉。一女人提问:“你们男作家理想的妻子是什么样?”另外两三个男人很知趣,不接腔的。我以为是接受什么采访,抓住机会说了一大通。我先说不能是三心牌的,阐述一番道理后,见大家都不接腔,以为听进去了,接着说:“做模特都是次要的,主要是要表现出丰富性,夫妻生活既能婉约又能豪放,男人们都是吃了五谷还想六味,作家妻子最好能自己变作一桌丰盛的酒宴,让这男人从一个女人身上品读出一万个女人来。”我说完后,男人们都开始批判我。女人们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异样,说:“你说的这种女人,世上根本不存在。”言外之意已经很清楚:既然世上没有一个女人能被读出千百种滋味,你又生了这心思。肯定要作想从一万个女人身上去读一个了,与这种人相处要加倍小心,弄不好就成了一万零一个。勾引家之状溢于言表了嘛,完全可以盖棺定论的。概念被偷换掉了,这究竟是谁之过?

第三个例子,说明不能低估女人嘴的放大器的功能。若是真正的勾引家,自然不会犯这种初级的错误:和是朋友的几个女人同时交往。他们明白女人守口如瓶是在全线崩溃之后的事情,说话做事自然讲究分寸。你奉承了A,A会把这事稍放大一些说给B听,而你同时又奉承过B,程度哪怕低一些,B为了面子,会把这话放大到无边无际去争个高低。这是潜意识决定的。女人总爱吃一些莫名其妙的醋,再高层次的也不能免这一俗。前些日子,一女同学来信披露:小S很佩服你对女性心理的揣摸之准,字字见血,你的惨淡的情感回忆,八成要怪罪你的观察力,和我们女人交往,想占便宜,你恐怕还得学会难得糊涂。

实事求是地说,我和小S从未谈过心理学方面的问题,倒是与这位写信的女同学讨论过心理分析,为了便当,我拿她自己做了例子。

聊天和吹牛只是一步之遥。我和男人说话,更没正经的,特别是朋友间,简直就无遮拦了。按照中国人含蓄的游戏规则,男人想老婆想得黄皮寡瘦,也该说自己是想了孩子。这是我最近才懂的道理。从前我不懂。一日,我和一位男同学谈起老婆,我胡说道:“在家越是搞得缠绵,出来后更是有些按捺不住,男人有外遇,不一定都是夫妻感情不合。”半年之后,几个女人骂了我,说我有个王八蛋的理论:男人们什么情况找情人都合理。我丝毫没有怀疑这位男朋友有什么恶意,但我确实不配享用这个理论的发明权。我呢?在女人眼里,又成了这种理论的实践者。

眼看着年轻人在爱情的油锅里挣扎,如果你不想有丁点勾引家的嫌疑,你就让他在油里炸干炸焦算啦!千万别动什么恻隐之心。这方面我仍是教训沉痛。我有一个读职业高中的小兄弟,各方面条件都好,看上一个外语学院的女大学生后,又不得恋爱之法,一个多月下来,人已不成个样子。有一日,他向我诉说苦衷,我就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他有两个月没来找我,没过多久,听说小兄弟出事了,动刀子伤了这位女大学生,原因是这位大学生看出他是程咬金的斧子,只有三下,不愿继续交往了。一天,我正准备去看他,他三姐闯来劈头盖脑骂我个狗血喷头,说:“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小弟只有十六岁,你竟把他当枪使,你他妈的懦弱透了,看中了你上呀,你真让人恶心,呸!”

我无言。后来,我动用市里所有能用得着的关系为小弟说情,又请了三名律师为他辩护,最后才判了个六个月徒刑缓刑六个月。

希伯来人有这样一句俗语:闭上你的嘴,苍蝇才飞不进来。

不要聊天。这是个需要戒掉的恶习!

温情

温情是个好东西。男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有了它,软的能硬起来,倒下的也能爬起来。这种道理谁都明白,根本不用讲。

我要先说一个酸涩的幽默故事。

场景:厕所兼洗漱间门口左侧。其实就是在筒子楼的走廊里。

时间:一个初冬的下午。

人物:我,十四个同学,十女四男。

事件:我在洗我积攒了四个月的脏东西,含衣服、被罩、蚊帐等。

三个月前,一念之差,我误入歧途写一部长篇小说,写得心力交瘁,只觉得末日要来临啦。完稿之后,发觉我还活着,庆幸了好一阵子。稍作恢复后,我想该打扫卫生了,便搜集了四大盆子衣物去洗。

我是能洗得动的,这需要事先声明。

这又是一件大工程,必须承认。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洗了一个半小时,我发觉我需要点什么了。具体那是个什么,我不知道。这期间,有七个女性,两个男性从我身边走过。五女两男都视我若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高跟鞋的频率都不曾紊乱。一个短发年轻女人说:“你洗衣服呀!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一个长发中年女人说:“你笨得可以,应该拿到锅炉房去洗。”虽然指责我不会生活,但总算有点热度了。

中间,两位男同学上厕所。一个说:“哥们儿,我还有两盆呢,你沾只手,一勺烩了吧。”另一个说:“也不喊个女同胞帮忙。”

我忽然明白,我需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我帮你洗洗吧。我并不需要这句话落实在行动上,这句话已经让我知足了。但是,我故意洗得垂头丧气,仍没一人说出这句话。

事后,我和几位女同学探讨这个问题,多数表示曾产生过说这句话的念头,没洗的原因,两人是怕我真答应让她们洗,三人开了玩笑,说孤男寡女来这里读书,这么做是避嫌。嘻嘻哈哈,事情也就了结了。

谁知过了一周,这事有了另外的说法。在走廊洗衣服,且洗得叹气连声,完全是勾引家的新招数,目的是想唤醒女性同情弱者的天性,把自己的痛苦公布于众,以达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亏得人都聪明,没上这个当。

我听得瞠目结舌。

下面,我再翻腾一片旧忆。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在水房洗我唯一一件价值超过五十元的白衬衣。正洗着,旁边的水管下伸来一只拖把。一扭头,见是管理大阶梯教室的卫蓉。她是一个俏女子,平时不显山露水,拢共没和她说过十句话。她挽了衣袖,手伸进我的脸盆,说:“我帮你洗吧,白衬衣第一次洗不干净,以后就永远洗不干净了。”

两年多过去了,许多重大事件都悄然走向虚无,而这几句话却不时地温暖着我,修正着我对女性产生的偏见。当我对人间温情不再期望时,我就想:我曾经获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