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

女人真是幸运。天生的一双手就会做出漂亮的衣衫,何况又有这些服装设计师为她们效劳。难怪,无论在哪里,女人都很显眼。

她有点踌躇,不知道这最后一阶楼梯该不该上——上面,就是百货大楼的女装服务台。

“苹儿,就买这件。”

“妈,这大红的多难看。素一点儿好。”

“傻闺女,这一套贵!这会儿不让他花钱,过了门就由不得你了。听妈的,没错。”

这一群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高个儿的还涂了口红,真是妖冶。

“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又来买什么?”一个小个儿问道。

“这件是上个月小李送我的,样式都老掉牙了。听说来了日本式的,我来看看。”

事实上,高个子那带花格格的袒胸连衣裙已经相当惹人注目了。

她终于迈出了这最后一步。人太多了,她又有点儿胆怯,站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似乎不敢正视这些样式繁多、五颜六色的女装。

她没有买过衣服,不懂得售货员公主般的傲气。中间的走了一批又一批,她不得不试着朝中间挤。

“眼睛看着点儿!别脏了我的衣服。”

“你——”她觉得很不平,这位傲气的姑奶奶不是刚到两秒钟吗?她已经站了半小时,谁挤谁呀?

“也不照照镜子,还来这儿买衣服。”

在这群人中间,她显得很不入时。衣着只是70年代初的,宽宽的腰身使她本来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子又矮了五公分。肥大的灰色布裤子,可以作为卓别林的道具。高跟的皮凉鞋早已风行全国,而她却舍不得扔掉这第一代的中国女工黑凉鞋。高筒的肉色尼龙丝袜已经成为现代女子的必备之物,可她赤着的脚上还有马路上扬起的尘土。这方面她太落伍了,因此免不了被人看不起。

她不愿打扮吗?她太丑了。尖尖的一张脸,黄中带有灰色,好像营养不良,似乎还带有点病态。一双小三角眼还是单眼皮,恐怕现代整形术想使它增添点光彩,也无能为力。淡淡的眉毛带有黄色,就像胎毛没有蜕掉,鼻子本来就不大,再被它下面长着的一张大嘴一衬托,就显得更小。两只大耳朵要是被蓬松的波浪型烫发遮挡一下,恐怕要美观一些,可她偏偏扎着两条小辫。要是只有这些天生的器官凑在一起也好,不幸的是,脸上又长了一些难看的雀斑。也许这一切并不影响她反唇相讥,但她终于没说出什么,噙着眼泪离开了柜台。

“小英姐,衣服买了吗?”

“哦,玲玲——还没……”她刚擦完眼睛,这一喊把她吓了一跳。

“你不舒服?我帮你买吧。”

“嗯——不了。”她看到了玲玲身旁的男青年——他们都戴有红牌的校徽,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研究生。

她是该买件上衣,身上这件是上大学时做的,已经穿了四年多了。

二十四岁,对于一个女子真是好年龄。玲玲比她小半年,现在男朋友都谈成了。少女要在生活中得到的,她一样都没有。除了玲玲,这个世界上的人好像都忘记她的存在。

也许人都应该有一笔财富。美貌是财富,是无价之宝。已经长成这样,她也不能怨天尤人。知识不也是无价之宝吗?也许比美貌生命力久一些呢!

她有点呆板,眼睛里不会流露出**人的目光。这一眸送给谁呢?她是那么丑。世人的冷眼,单调的生活,使她越来越感到不满足。是该丰富一下生活,在别人面前抬起头。玲玲最近热衷于打扮起来,她烫了头,穿上了连衣裙。她也发现玲玲比原来漂亮多了。

节假日她就更感寂寞。以前还有玲玲陪着她,现在玲玲有了男朋友。每次玲玲回来给她讲起白天的趣事,她都感到很开心。谈到他们俩的私事儿,她也津津有味地听了,不时也会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最使她觉得有价值的发现是玲玲那身漂亮的衣服给她增加的几分尊严。她想买一套比较入时的衣服,以便出去穿穿。到外边总不能这么寒酸吧?为了今天能来买,她让玲玲把她看的书都锁了起来。

她下楼已经很久,看到玲玲和她男朋友上了公共汽车。星期天的人可真多。她不愿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干脆站到马路边来观看这幅人海的奇景。

一张张笑脸,把她刚才的烦恼冲淡了。人们的叫喊声、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听起来颇有味道。

“西瓜,沙瓤的西瓜。不熟不甜不要钱。”

“冰棍——三分、五分、一毛,随你挑。”

“谁真缺德,吃了西瓜,皮乱扔。”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不小心踩到一块西瓜皮,摔了个屁股墩。

“同志,你长了‘四只眼’还看不见。现在只管向‘钱看’左右都不顾。”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她也忍不住,和大家一块笑。人间有多少乐趣啊!她差点忘掉了买衣服的事儿。

刚想朝大楼走,马路对面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一大堆人好象在围观什么。一阵热风吹来,闻到一股熏人的恶臭,原来她站的地方正是一个下水道口。

“同志,再给换一件绿的。”

“你还有完没完!已经挑了几件,都不合适。有的透亮,样式好有什么用,她穿不出去。有的腰身太细,她也不好意思买。售货员有点儿不耐烦了。她望了望柜台上方挂着的“百拿不厌”的牌子,没说话。

关上试衣室的门,她真灰心了。这是谁?是她吗?正面、左右两面,三块大镜子让她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这张几乎有些苍老的脸,哪里像二十几岁的少女?上衣粗大的腰身使她一点也显不出女性的线条来:本来就不丰满的胸部,被宽大的上衣一盖,甚至连一点儿起伏感都没有。她看着手里拿着的新上衣,手摸着扣子,没有勇气解开它。

终于,她闭着眼,穿上了新上衣。睁开眼,她又不敢相信自己。“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这话一点不假。要不,女人怎么那么热衷于穿戴呢?这件绿色的上衣的确为她增色不少。适度的腰身把她的线条勾画出来了,胸部也不再是那么扁平。她又仔细看了看自己,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里第一次燃烧起青春的火焰。她感到,这样出去在任何场合走动,都不会被瞧不起的。真想把口袋内的校徽戴在新衣服上。

她感到现在只有十八岁,也许还能获得爱情。

半圆形的人群,有几十人之多,不时从中传出恶作剧的笑声。

人群的中央站着一位衣着褴褛的女子。乌黑的头发,落满了灰尘。白皙的面皮虽沾有污垢,但没有遮挡住青春的魅力。两只大眼睛很美,可惜目光有点呆滞、彷徨、不安。上身唯一的一件上衣只剩下两个扣子,前襟和肩头还破了几块,胸部和浑圆的肩头裸出着。嘴里哼哼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小曲,面上带有痛苦的表情。

这些围观的人却在尽情地取乐,享受着。填饱了肚皮,拿够了奖金,节日闲着无聊,找个疯子开开心,不也是一种乐趣吗?

“疯子,唱个歌,绐你糖吃。”一位漂亮姑娘做出一个优美的姿势在招呼这个疯子。

疯子站起来,走到姑娘面前唱了起来。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虽然已经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凄凉的歌声为她换来了两块牛奶糖的报酬。随后响起一阵叫好声。

看到这个场面,人们不免要想到动物园中耍猴子时的情景。

“小妞,跳个舞,扭屁股的。给你一块钱。”大金牙的男青年不怀好意地说,两只眼睛紧紧盯住疯姑娘**的胸部。

“跳舞,一块钱,跳舞——他妈的!男人没有好东西。”

“姑娘,再唱个歌吧?”一位男青年的声音。

“你掺和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姑娘挽住男青年的手臂往外拉。

“哈,哈……一对,一对。树上的鸟儿成双配……”疯子又唱了起来。

“给,两块钱。”男青年要在女朋友面前装得阔一些。好像疯子的信口开河给他们的婚事讨个什么吉利似的,女青年不再反对男青年围观了,不过她站在男青年面前,挡住了男青年的视线,生怕这位女子会把她男朋友**了。

“哈哈…”疯子突然大笑起来,这莫名其妙的笑声又把这群人逗笑了。

“这是个病人,有什么好看的,都走吧。”一个老者实在看不下去,进来劝道。

“老头。哈哈,爸爸,不要爸爸!”疯子叫了起来。

“喂,老头儿。她是你什么人?是你小老婆还是干女儿?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儿。吃饱撑的没事干,去学狗叫去。”大金牙青年恶狠狠的声音。

“她愿唱,我们给钱,两厢情愿。”漂亮女子的声音。

“你们还讲不讲点道德?良心都哪儿去了?”

“别在这儿唱高调。”

“把他轰出去。”

老者被挤出了人群。

她看到这一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看到大金牙贪婪的目光,听到漂亮女子无所顾忌的笑声,再看看赤身露体的女子,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不管吗?良心上都说不过去的。我也是女人。这位老同志说都不行,我去劝更白搭,说不定还会被戏弄一番。”

人群里又一阵大笑,他们都麻木了。她摸了摸挂包里的新上衣,心里不由得一亮。

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她就挤到了圈内,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劲儿。

“干什么,干什么……”疯子想挣脱被她拉住的手。

她回头看了疯子一眼。在她严厉目光的威慑下,疯子顺从地被拉出了人群。

人们都好奇地望着她们,他们不解。这位丑女子是干什么的?拉着疯子去干什么?

她们朝附近的公共厕所走去。

几分钟后,疯子从厕所出来了,身上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绿色上衣!

疯子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眼泪顺着她那白皙的面颊滴在上衣上。

人们明白了,回头看她,已经不知哪儿去了。

围观的人们低着头向四处散去,默默地、缓缓地,没有了刚才那开心的笑声……

19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