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吹个不停的乱风,一夜下个不停的细雨,终于把湘南的香花岭弄成了一个初冬的样子了。昨日满坡上星星点点开着的野**,不是蔫了羞了,便是被风吹雨打落下的桉树、香樟树的老叶埋住了,满眼望去已是一片冬日的肃杀。从香花岭主峰涓涓流下的香花溪水,像冷得缩住了手脚,流过岭脚下豆腐陶家西侧时,仿佛也不如往日那样欢快了。陶家门前八丈见方的池塘里,睡莲卷了些许,黄了暗了;荷叶枯了些许,垂了弯了;水里的鱼儿懒了些许,沉了眠了——整个也是一副深秋初冬的萧索模样。

香花岭下,香花镇外豆腐陶家新的一天,伴着天光放亮,又重复着开始了。

正对着池塘的是陶家的五间正房,中间三间开中门,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东西两边各有独自开门的一间,东西各有三间厢房。两个少年穿着衬衣外套,一前一后,从正屋东头的房间里走出来,前面是陶家的孙子——十三岁的陶百川,后面是陶家的外孙——十二岁的周三才。因为气温的突然降低,也许又是因为雨后空气过分的清爽,两个少年在院坝中洗脸时,接连打了几个响嚏。

堂屋正门吱呀一声开了,六十来岁的老妇人陶柳氏拿着一红一蓝两件夹衣出来:“穿上,变天了。”

陶百川和周三才顺从地脱了外套,套上红的和蓝的夹衣。陶柳氏眼里溢满了慈爱,伸手帮着孙子和外孙整了整衣领,退了两步说:“俊!人的衣裳马的鞍,老理啊!”

陶百川嬉笑着:“奶奶,你是夸你做的夹衣吧?”

陶柳氏依然笑着:“都该夸!这香花岭,这香花镇,里孙、外孙长这样出挑白净、浓眉大眼、高鼻方口的,有第二家吗?”

周三才紧跟了一句:“婆婆,镇上人都说我和百川哥长得随您!”

陶百川伸手刮了一下表弟的鼻子:“马屁精!连敬称‘您’都会说呀你!再夸夸你婆婆的女红?快夸呀!”

周三才挠头笑道:“哥,对长辈用敬称,是跟您学的。婆婆手巧,香花岭十里八乡老老少少的,都知道,不用我夸。”

陶百川一个响指弹在周三才的脑门上:“你这张嘴呀!怪不得你外婆更疼你。”

一个粗壮男人的声音从东厢房南头门口伴着白雾样的蒸气射了出来:“斗什么嘴!快牵了小白出来!都备好了!”

陶百川飞跑几步,冲进东厢房北边的门,牵出了一头灰色的小毛驴。这小毛驴通体深灰,四蹄上的毛却是浓黑的,额头上竟长了一片鸡蛋大小的白色的毛。四只黑蹄和一团白毛,就让这头毛驴变得与众不同了。这与众不同的相貌,加上陶百川不分青红皂白的喜欢,四年前买它的时候,让陶百川父亲陶家驹硬生生多掏了一块大洋!

毛驴小白出了屋,竟也被清新的空气刺激得抻长脖子,仰天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惹得两个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陶百川亲热地搂住毛驴的头,用脸贴贴毛驴的脸:“小白呀小白,瞧你这喷嚏打的,樟树叶子都震落了好几片了!”

“还在闹!快叫这畜生吃点,该上路了!”四十来岁的陶家驹跟着自己的声音,拎着装有嫩豆花的两只红漆木桶,瘸着左腿,晃晃悠悠地走出了豆腐房,“拌点黄豆!”

七八只鸡和五六只鸭子争先恐后地从西厢房北边的一间里跑出来,院坝里瞬间热闹了许多。

“家驹,吃了枪药了!”陶柳氏拎着装了七八个鸡蛋、鸭蛋的小竹篮从西厢房里出来,“他俩的荷包蛋煮了吧?”

“哪天忘过?”陶家驹看到陶柳氏拿出一只鸡蛋往毛驴小白的食槽走,喊道,“妈——一个畜生也配吃鸡蛋?”

陶柳氏从容地把鸡蛋打在毛驴小白的食槽里:“家驹,这个家还没轮到你来当。小白呀小白,如今你是老陶家的大功臣,一天吃个鸡蛋,该!”

毛驴小白通人性似的打了个响鼻,吃得更欢了。陶百川和周三才抬了一个豆腐出来,放到木架子一侧。

陶家驹边固定放豆腐的板子边说:“人你惯着,畜生你也惯!我小时候,您老人家信的可是棍棒出孝子!”

陶柳氏笑笑:“等你当了爷爷,你也会变的!隔了辈,亲就是严,严就是亲!你会懂的。”

说话间,陶百川和周三才已把两个豆腐和两桶嫩豆花都放到了特制的木架子上。

陶家驹摆摆手:“快点吃!落了一夜的雨,又不逢场,吃客少。”说话间,他还在仔细捆着木架子上的豆腐架和木桶。

陶柳氏牵着吃饱喝足的毛驴小白走到木架子前,毛驴小白后退几步,身子钻到了木架子底下。陶家驹缓缓摇动着木架子上的机关,捆着三个豆腐、两桶豆花的木架子稳稳地落在了毛驴的背上。

陶柳氏爱怜地看着儿子:“家驹,你腿伤了,川伢子和三娃子没法读书了,一个十二一个十三,他们只好撑起这个家。记住,是你这个爹、你这个舅舅欠他们的!别只知道吼他们,多把你的聪明教给他们一些。”

陶家驹哼哼道:“我聪明?废人一个了。”

陶柳氏沉下脸来:“倒牛倒驴不能倒架!要有个当爹当舅的样子!这样一个木架子,不聪明能做出来吗?家驹,三五年内,你还是这家的顶梁柱!你倒了,这家就垮了。”

陶百川和周三才吃完早饭出来了。

陶家驹板着脸叮嘱道:“来顺饭庄该结账了,今天务必把这个月的钱要回来。”

周三才说:“舅舅,来顺饭庄有钱,他们说咱家的豆腐越来越好吃了,每天要多送半个呢!”

陶百川接着说道:“又一村老板也说想多送半个豆腐。爹,不如应了他们,每天多做一个,也能多赚一些。就是忙不过来,还是一天做三个,不零卖这一个,行不行?”

“不行!绝对不行!”陶家驹装着水烟袋,斩钉截铁地说,“下馆子吃豆腐的,没几个是香花岭本地人,他们说香花镇的豆腐好吃,记的是馆子的好。零买豆腐的,吃豆花的,才会记住老陶家的豆腐、豆花好。只做馆子的整宗买卖,馆子垮了,咱们就只能喝西北风。明不明白?”

陶百川点点头:“明白是明白,不过还是有点不明白,不明白为啥不能每天多做一个,不明白为啥不赚这个钱。”

陶柳氏道:“这叫细水才能长流。别说你们几个每天做三个豆腐已经够辛苦,就是小白也已经吃不消了。听你爹的,快走吧。”

两个少年牵着毛驴小白,沿着池塘东侧的石板路拐向香花溪右岸的石子小道。

陶家驹连续抽了几大口水烟,解了乏,忽然想起什么,扬着手大声喊道:“川伢子——记住,对他们说,豆子不是本地的土豆子,只够一天做三个豆腐。还有,不要说用的是哪里的豆子!听见没有?”

陶百川喊道:“记住了。”转身牵着毛驴继续走。

周三才叫道:“舅舅——明白了——不够吃,才会天天想着吃陶家的豆腐——”

两个少年牵着毛驴小白渐行渐远。

陶柳氏长吁了一口气,满意地说:“都长大了,都不笨!把秘方说给他们,你也不用大半夜地熬了。”

陶家驹打个哈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妈,太急了!嘴上没长毛,不会上锁。等百川娶了媳妇,再说不迟。我就是腿不中用,点豆腐嘛,没问题。我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