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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仁杰的呈文的确让蒋嘉年吃惊不小。

他做黄州知府三年,对各县主官的情况已了如指掌,而麻城知县汤应求在他心目中是个挺不错的人,不管为官为人都有让人称道的地方。可如今却被一个代理县令轻易地判绞刑,所以他不由得特别地警觉,将高仁杰送来的呈文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漏洞百出。

有关涂如松杀妻及莲儿失踪一案,汤应求在任上时曾向他呈报过。那时,他认为汤应求的处理是稳妥的审慎的正确的。而高仁杰的呈文,让他越看心里越沉重。仵作李荣刑讯而亡这是第一个重要疑点;仵作吴义的验尸报告与李荣的报告完全相反,这是第二个疑点;第三个疑点是,凤儿指证之后随即失踪,这显然不合常情。

有如此几个疑点难以解决,所以蒋嘉年并不急于向上批转。但是,他也不去麻城复查。他知道,这高仁杰是迈柱大人亲自选派来的,这案子又是迈柱大人亲自插了手的,万一让高仁杰觉出了不对头的滋味时,什么事都直接向迈柱大人那儿递给,情况就更麻烦了。那样,他想将这案子搞清也无能为力了。他一个人对着那呈文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高仁杰只是被派到麻城复审案子的,案子一完他就得回广济复职,除非他被委派为麻城知县或者代理县令,恰恰是这中间有空隙可钻,因为迈柱大人并不是那种丝毫不体恤下面的人,他常常会给下属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让他们多少有些便宜可沾,特别是在自己独断专行的做着某一件事,并且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他更是乐于将一点点甜头赏给属下。蒋嘉年估计,这麻城知县的空缺他一定会委托自己来挑选。果真如此的话,他决不委派给高仁杰,他会另选一精明强干之人,然后再重审这个案子。

为了以防万一,蒋嘉年悄悄地去武昌拜访了湖北巡抚吴应棻。

吴应棻和迈柱一向不和,一听到蒋嘉年说起麻城命案的来龙去脉,不由得火冒三丈,当即就要向雍正皇帝写奏章,幸亏蒋嘉年以证据不全为由竭力劝阻,他才慢慢地平息下来。

最后,他们二人商定,一旦案子有了新的结果,就由吴应棻出面向皇上呈报,目前他们暂且按兵不动。

蒋嘉年从巡抚衙门出来后,回旅馆换上官服,然后直接去了总督衙门。一见到迈柱大人,蒋嘉年连忙毕恭毕敬地呈上高仁杰的那份呈文。

迈柱在这之前已收到高仁杰的快信,称结案呈文已逐级呈报上来了。迈柱正担心呈文会在吴应棻那儿卡住,然后细细地从中挑刺,发回去重新审理,一见蒋嘉年亲自将结案呈文送来,不免心中暗喜。

蒋嘉年强打精神违心地将高仁杰夸奖一番,说自己怕此案在巡抚衙门卡住了,才斗胆越过巡抚衙门直接呈送到总督大人这儿。

原来,这种涉及数条人命的大案,必须由县、府、省三级核查后,才能呈报到总督衙门,然后由总督用印转呈刑部。

迈柱只顾高兴,高仁杰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希望,一时将大清律忘到一边。他当着蒋嘉年的面用了印,并以火急形式送刑部核准。

处理完这件事后,迈柱开始和蒋嘉年拉起家常。蒋嘉年心里明白他肯定要提起有关重新委派麻城知县一事。迈柱绕了一围后,果然说到正题上。

迈柱说,汤应求渎职之罪理当受惩罚,只是这麻城乃鄂东北重镇,不可一日无主,不知蒋大人对此事可有考虑?

蒋嘉年忙说,总督大人怎么吩咐,下官就怎么办。

迈柱说,蒋大人不可这么说,各府当中你是很能干的,我对你向来很看重,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也有,派他们去当一个小小知县,肯定能干好!

蒋嘉年说,蒋某虽然不才,但下面的确有几个能干的候补人员,想来这也是大人对下官的一种恩惠吧。就像高仁杰,这么短的时间就将这么重大的案子搞得清清楚楚,实在是有一种超人出众的才干。

迈柱一见蒋嘉年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心里越发放心了,他大度地说,麻城知县的事,我就委托给你了,办好之后,你给吴应棻报告一声就行,免得他又去告御状,说我越级揽权,不按规矩办事。

蒋嘉年说,下官一定尽力按大人的意图去办。

又说了几句话,蒋嘉年见迈柱打了一个哈欠,便借机告辞,同时说,我想到巡抚衙门去述述职,免得被吴大人知道了,反说我什么什么的。

迈柱说,去去也好,你直接归他管,若惹烦了他,老给小鞋你穿,也挺难受,我也不可能事事护着你。

蒋嘉年说了一通感激的话。从总督衙门出来,他大明大白地去了巡抚衙门。

吴应棻撵开左右,和蒋嘉年单独谈了半天,二人差不多都发了誓,一定要将这案子翻过来,不然让高仁杰这种无赖小人当了道,使其他人群起仿效,那他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只要翻了案,迈柱大人威风扫地,那些惯于吹牛拍马的人也会收敛一些。

蒋嘉年在武昌呆了三天,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四天,他刚一回到黄州府衙门,就有人禀报说麻城那边出了事,汤应求抓住的那个强盗周牛儿越狱逃跑了。

蒋嘉年只见到手下的密报,高仁杰的报告还没来。但他隐约感到这事可能与涂如松一案有关,不然在牢里安安分分呆了一年多的周牛儿,怎么会突然逃跑呢!

蒋嘉年的判断是对的,周牛儿越狱逃走的确与涂如松等人被判死刑有关。

自从将涂如松、汤应求和李献宗判为死刑以后,高仁杰以为他们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了,便放松了看管。那些从广济带来的差役,闲下来后纷纷请假回去探亲。因是亲信,高仁杰自然要照顾,他们一走,这看管的差事自然要由麻城本地的差役来替代,这就叫涂如松他们钻了空子。

这时,高仁杰已按迈柱的旨意,将汤应求也拘押在牢里。

大家都是被冤枉判了死刑,眼看日子已经不多,再也顾不上谁怨谁,便成天各自扒在栅门上,商量怎样才能将这冤案翻过来。

议了多时,都觉得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到莲儿,其余都是次要的。要想找到莲儿就必须找到冯大,只有冯大才知道莲儿现在在哪儿。

自从儿子被判死刑后,涂老太太反倒镇静下来,她散了半数家产,请了几十个人四处打探莲儿的下落。可她毕竟年事已高,料事欠佳,没有考虑到问题的关键首先是冯大。

听到他们的议论后,涂老太太才明白过来。她说,要找冯大不难,我见过他,他两眉中间有颗红痣,那模样是个风流情种,走到哪儿也不会藏得很深的。

一直听着不作声的周牛儿忽然叫起来说,老夫人,你说谁两眉之间有颗红痣?

涂老太太说,就是那个勾走莲儿的冯大。

周牛儿说,他是不是个头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一副公子哥儿相?

涂老太太说,不错,你认识他?

周牛儿说,他是老七。话一出口,周牛儿又忙着否认说,不,我不认识他。

但他的表情骗不过大家,几个人都轮流哀求他,请他说出冯大的踪迹和线索。周牛儿却再也不开口了。

涂老太太回家后,将此事对周老头说了。

周老头一整天都没有作声,天黑后才说他可以劝周牛儿再开口。

涂老太太领着周老头又去了牢里。

周老头和周牛儿见面时,只是相互望着。

好久之后,周老头先开口说,牛儿,自从你做了强盗以后,为父的曾发誓不认你为儿子,宁可四处讨米要饭也不花你抢来的半文钱。可为了涂相公和汤大人他们的性命,我再叫你一声儿。涂家三番五次救我的性命,眼下灾星降临,我要是不知恩图报那就不是人。我知道你们帮会里的规矩,谁要是暴露了自己或其他兄弟的身份,就只有死路一条。但你是头头,规矩是你订的,你也可以改了它。所以,为父的求你将冯大找到,再找出莲儿,救救这些受冤枉的好人。

周牛儿怔怔地盯着周老头。

周老头又说,儿呀,我的好牛儿呀,我不信你的心真的变黑了!这一声叫,让周牛儿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叫道,父亲,牛儿想你挂惦你心都碎了无数回了。

周老头忍不住上去,隔着栅门和周牛儿抱头痛哭了一场。

周老头说,牛儿,只要你找到莲儿、冯大,救出汤大人,汤大人复职之后,一定会从轻发落你的。

周牛儿说,父亲,我其实早就不想干了,所以才露点破绽让汤大人关进牢里,弟兄几次要劫狱我都没答应,我想让大家将这伙强盗忘了,因为我不在外面指挥他们就不能动。冯大是我们一伙的,大家都叫他老七,只要出去我就能找到他。只是我一越狱不就罪加一等了吗?

大家将眼睛望着汤应求。

汤应求说,汤某若能还以清白,到时候自然会为你申辩。周牛儿说那好,我这就走了。

汤应求忙说,别急,我知道你的神功,你这时走会连累别人,不如找个借口让高仁杰来此后,你再当面离去,那样,他就无法加害于别人。涂老夫人可先行离开,准备好衣物银两在城外接应。

涂老太太和周老头走后不久,周牛儿就在牢房大闹起来,说涂如松和汤应求的鼾声搅得他睡不着觉,要高仁杰来将他们换到别处,不然他就一拳一个将他们通通打死。

差役管不住,只好向高仁杰报告。

高仁杰气势汹汹地跑来说,周牛儿,你别慌,接下来就该你了,我已想好,给你来个凌迟,尽管麻烦点,可为了你还是值得。

话刚说完,周牛儿一使劲,身上的枷锁链子全断了,高仁杰还没反应,他又将木栅门拉成两半,然后走到高仁杰面前朝他脸上唾了一口痰。待高仁杰明白过来,周牛儿已不见踪影了。

汤应求为官多年,深谙个中门道,他认为必须有人速去京城活动,最低也得有人到刑部去喊冤递状子。按道理涂老太太去较为合适,可她舍不下狱中的儿子,不愿离开麻城半步,到后来又是周老头自告奋勇去京城。

有关周牛儿越狱的原因,蒋嘉年不用查问也略知一二,他心下认为这肯定是汤应求在狱中安排策划的。但他装作不知道,因为周牛儿的越狱对于他来说又是一次天赐良机,他不用找什么别的借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高仁杰撵回广济仍旧当他的代理县令。

高仁杰想将这事偷偷隐瞒过去,很长时间不向上报告。蒋嘉年只好去函查问,高仁杰这才被迫作了正式呈文。

蒋嘉年一接到呈文后就开始按计划行动。他先是下令让高仁杰速回广济原任上理政,接下来他又委派才当候补不久的陈鼎去麻城出任知县。他将这些都安排好了以后,这才修书给迈柱,说高仁杰有负总督大人信任,竟让罪大恶极的强盗首领周牛儿从狱中逃脱,他只好让陈鼎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