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杨五荣一回家就和父亲杨天兴吵了一架。
杨天兴责怪他不该没经商量就擅自跑到县衙告状，说若是莲儿将来找到了，他一家不但丢尽脸面，而且还会因诬告他人反被追究的。要紧的是他还没死，他是一家之长，凡事得由他作主。
杨五荣不听，他认为父亲太懦弱了，一天到晚怕这怕那，莲儿被人害了，还在犹豫不决。
杨天兴说，汤大人都不相信莲儿被害，我们怎么可以轻易相信呢！
杨五荣说，我们是莲儿的亲人，汤大人不是，他是涂如松的朋友，他向着涂如松，我们就该向着莲儿。
杨天兴说，汤大人不是那种昏官，他是清官。
杨五荣说，他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
爷儿俩争了半天，争到最后，还是得按汤知县说的，出去找一找莲儿。
杨五荣揣了几两银子，在外转了几天，这天他忽然想起涂如松在城外九口塘有一处院子，是涂家每年夏天用来避暑的。他心里忽地有一种预感，觉得这九口塘肯定与莲儿的失踪有关。
杨五荣顿时拿定主意，径直往九口塘而去。
那九口塘是离县城二十里处的一座垸子。它坐落在一处山坳里，垸前垸后尽是参天古树，一条小溪绕着垸子并像线穿珍珠一样，将九口清沏的水塘串在一起。
杨五荣一进垸就有一股清凉无比的风迎面吹来。他环顾四周心里不禁想，若是莲儿能与涂如松恩爱相处，自己不就可以每年也跟着来这儿躲躲夏天的闷热。想归想，事实归事实，杨五荣心里又恨起涂如松来。
杨五荣见垸边的一间小屋门口，一个老头儿正在编草鞋。他凑过去说，大伯，我是过路的，口渴了，想讨点水喝。
老头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缸里有呢，你自己去舀吧！
杨五荣进了屋，屋子里见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破桌上反扣着的几只碗也是破的，一把残缺不全的水瓢，在小缸里飘浮。
正在犹豫，老头儿头也不回地说，瓢在水缸里。
杨五荣也不好嫌脏了，他拿走水瓢，舀了一瓢水，走到老头身边，蹲下来问，你贵姓？
老头儿说，免贵，姓赵。
杨五荣说，这地方风水真好！
赵老头说，风水好人不好有屁用。
杨五荣是个很机灵的人，他听出这话里的一些意思来，就问，莫非老人家膝下儿女不行孝？
赵老头正在搓草鞋绳的两只手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何止不孝，还是个败家子！
杨五荣从口袋里掏出一角碎银，说，请老人家别见笑，这点银子你收下度些日子吧！
赵老头一脸疑惑地说，相公，平白无故地，你为何要接济于我？
杨五荣说，遇难处就要相助，这是家父常教导我的！
杨五荣将一点银子硬塞进赵老头的手里。赵老头却不肯捏住，一松手，那银子掉在脚边上。
再说话时，赵老头面色明显亲善起来。
说了一阵话，杨五荣知道赵老头的儿子叫赵当儿。他过去在朋友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他是一个嗜赌如命的家伙。
杨五荣看看时机成熟，马上将话锋一转，装作无意地问，听说城里的涂相公在这儿有一处别院，可是真的？
赵老头说，可不是，拐过那个山嘴，那个青砖小院就是他们家的。
顺着赵老头的手指方向，杨五荣看见一条路绕过山嘴往山那边隐去。
他正要问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见了赵老头招呼也不打。杨五荣心里猜这就是赵当儿。
赵当儿睃了他一眼，说，你是什么人，来我家干什么？
杨五荣说，我是过路的，讨点水喝。
说着，杨五荣站起身来，动步时，他故意将地上的那角碎银踢了一下。
碎银在地上蹦了几下，立即引起赵当儿的注意。
杨五荣装作没注意，和赵老头告辞一声，便往外走。
走到垸边，杨五荣有意放慢了脚步，等赵当儿追上来。果然，不一会儿，赵当儿就追上来了。
赵当儿在后面喊，这位相公请等一等。
杨五荣停下来，问，有什么事吗？
赵当儿跑拢来刹住脚说，相公，这话是该我问你。
杨五荣说，我有没有事与你有何相干！
赵当儿说，如果我猜出你是谁，来此何事，你就知道与我有无相干！若猜错了，你可以打我的嘴巴！
杨五荣说，我倒要见识一下孔明转世的模样。
赵当儿说，你姓杨，叫五荣，来九口塘是要查找姐姐杨莲儿的下落！
杨五荣暗暗吃了一惊，嘴里却冷笑一声，说，我也猜得出来，你叫赵当儿，大概是从哪儿听到我姐姐失踪了，杨涂两家在到处寻找的消息。
赵当儿说，你猜的也不假，可你能猜出你姐姐现在的情况吗？
杨五荣听出赵当儿话里的意思，一下子急起来，他问，莫非你真的知道我姐姐的下落！
赵当儿点点头，没有说话。
杨五荣赶忙从怀里掏出一锭大银子，说，只要你透个信，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赵当儿一见银子眼睛就亮了，他忍住不将手伸出去，只是说，你也太小气了，你姐姐的死活就值这么一点钱？
杨五荣马上说，只要你开口，这二十两银子全归你！
杨五荣从怀里袖里掏出许多银子来。
一见杨五荣这么大方，赵当儿反而更沉稳了，他说，我要三十两。
杨五荣一咬牙说，三十就三十。
赵当儿又后悔自己开价少了，心眼一眨，又说，这是给你说活信；若是死信，你还要加十两。
杨五荣见他越说越真，仍旧答应下来，他身上没有这么多的银子，得回去取，二人约好，明天在涂如松别院门口见面。
杨五荣急匆匆回到家里，将经过一一说给杨天兴听了。
杨天兴一听说有了莲儿的下落，心里巴不得早点知道，立即将三十两银子交给杨五荣。
杨五荣说，不行，还得十两。
杨天兴当时眼泪就下来了，他说，你是成心想让你姐姐死呀！
杨五荣一愣，说这是备着，以防万一。
夜里杨天兴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受着煎熬，鸡才叫第三遍，他就催杨五荣起身上路。
好在是夏天，早上走路凉爽，杨五荣找准路，直向九口塘而去。太阳出山不久，他就到了赵当儿家门口。
赵老头仍坐在门口打草鞋。
见了他，赵老头一愣，随即问，你怎么又来讨水喝？
杨五荣说，不，我是找赵当儿的。
赵老头脸上立即现出疑问来，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没待他回答，赵当儿闻声走出来，见面即说，怎么来得这样早，我还以为你要到半上午才能来呢。
杨五荣说，人命关天，不能不急呀。
赵当儿连忙附和几声，那是，那是。
边说赵当儿边出了门，领着杨五荣往山嘴那边走。
拐过山嘴，山坳的密林里果然隐现着一处小院，凉风拂过时，满地尽是松脂香。
赵当儿走上小院门口的台阶，然后回头说，怎么样，这地方够隐蔽吧，别说杀一个人，就是杀十个人，也难以被人觉察。
杨五荣不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莲儿曾给了一把这别院的钥匙给他，他只用了一回就弄丢了。若是没丢，他现在就可以进去看看。
杨五荣此时已有些迫不及待了，他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赵当儿却说，银子带来了没有？
杨五荣说，整整四十两，都在这儿呢！
他拍了拍包袱。
赵当儿咽了一口痰，说，大约在一个月以前，涂如松曾领着一个女人到这院子里来。那天我正好没事，想在树林里找几只蘑菇解解馋，找了半天没找着，眼看天黑了，我便往林子外面走。走到林边时，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软软的，非常好听。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碰上狐狸精了呢。那女的说，这地方让人好怕咧。这时，有个男人说，怕什么，这里也是我们的家嘛。一听那声音，我就知道是涂如松。听说他已结了婚，我想这女人一定是他媳妇了。我很好奇，忍不住想看看他媳妇长得什么模样。等他们开门进了屋，我就爬上院墙边的一棵大树，透过窗户看见那女人果然十分好看，就是脸上有一只小黑点。
杨五荣说，我姐脸上是有一颗小黑痣。
赵当儿说，可就是有些奇怪，你姐三番五次要和涂如松亲嘴儿时，却被他推开了。他还开了三次院门，探出头来张望什么。晚上，我越想越不对劲，这涂如松是麻城首富，他们两口子出来避暑，怎么连丫环佣人也不带一个呢！我越想越生疑，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想再去看个究竟。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门先响了，我连忙找了一棵大树藏起来。朦胧中，只见涂如松一人闪出来，并随手锁了门，然后一个人悄悄地下山去了。我当时非常想不通，不知道随着来的那个女人哪里去了。直到前几天，听人说涂如松的媳妇失踪了，我还不敢妄断是他将媳妇亲手害死了，总怕认错人，直到昨天见到你，发现你和那女人长得一模一样，我这才认定下来。
听完这些话，杨五荣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姐，真没想到你这么命苦。你放心，我一定不放过姓涂的，为你报仇。
赵当儿挨拢来，说，人死不能复生，哭哭也就算了。
说着话，他的手伸向杨五荣的包袱。
杨五荣立即将包袱换到另一只手上，他说，银子我可以给你，但你必须随我到县衙去作证。
赵当儿顿时惊慌起来，说，昨天我们说好了，并没有到县衙作证这一条。
杨五荣说，我姐被害，你是唯一的证人，你必须去作证。
赵当儿说，我若不去又怎么样？
杨五荣说，这四十两银子，你一文也别想得到。
赵当儿马上变得凶恶起来，说，你大概还不知道赵当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五荣说，正因为我知道你赌钱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将家业卖光了也没还清，所以才劝你随我去县衙。
赵当儿低头不语，过了一阵才说，我可以随你去，可你必须再加上十两。
杨五荣说，这个我已想好了，给你凑半个整数，出了县衙我给你五十两。
赵当儿咬咬牙，点点头。
二人离开涂家别院往山下走，经过赵当儿家门口时，赵老头问，你们这是干吗去？
赵当儿说，你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地，管起我的闲事来了。
赵老头不和他说了，转而向杨五荣说，杨相公，你不要和这个孽种搅在一起，不然的话，恐怕将来没有好结果。
赵当儿气得上去将一堆草鞋踢了个满天飞，回过身来推着杨五荣就走。
杨五荣说，你不该这样，他怎么说也是你父亲嘛！
赵当儿说，你不知道，人越老越让人讨嫌。
杨五荣说，这一点倒不假。我家那个老人有时也让人觉得烦得慌。
说着话，二人来到一个岔路口。
杨五荣在后面见赵当儿往左边路上走，就说，错了，去县城要走右边。
赵当儿说，没错，我们该先去接你父亲，然后一齐去县里。
杨五荣说，接他干嘛，我们先把状告下，再去和他说说就行！
赵当儿说，那不行，我们太年轻，在社会上名声又不太好，说话人家不信。你父亲不一样，他为人厚道，又一把年纪了，说什么都有人信。
杨五荣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依了赵当儿往家里走。
隔上两三里远，杨五荣就看见父亲站在垸边大树下。
杨天兴也看见了他们，放开腿就迎着跑过来。
一见父亲那样子，杨五荣就伤起心来，眼泪叭叭地往下掉。
杨天兴看清杨五荣的样子，勉强走了几步，他实在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杨五荣和赵当儿连忙赶过去，扶了几把竟扶不起来。
二人轮换着将杨天兴背回家，又撬开牙齿灌了一些凉水进去。杨天兴喉咙一响，眼睛尚未睁开，先哭喊一声，莲儿，你命好苦哇，为父的原以为你这回终身有了依靠，没想到你却遭人毒手！
杨五荣见父亲醒过来，便将赵当儿作了介绍。
赵当儿免不了将先前说的那些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杨天兴没待听完，就跳了起来，大喊一声，血债要用血来还！涂如松，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子这回若不告倒你，老子就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