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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杰在半山腰一块大青石上睡成一个大字,空洞的双眼盯着西沉的太阳。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大半天了。听完朱国柱的痛骂后,他认为有必要见见杨紫云了。他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承受发国难财的骂名,唯独不能允许杨紫云这么看他。可是,怎么说才能改变自己给她留下的印象呢?向一个国民党的谍报人员公开自己的身份吗?肯定不行。过去的几年间,张世杰曾经多次奉上级指示掩护、救助过国民党那边的人。尽管赵九思暗示了她是自己人,但终归只是暗示。肯定不能在她面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
一直想到脑子空空如也,张世杰还是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夏日的阳光很毒很毒,太阳在他眼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他闭上眼呆了好一会儿。眼皮再打开时,他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正在朝自己傻笑。猛一睁眼,看见自己的儿子正站在大青石上。
张万隆惊喜道:“是我爹,不是爷爷。姑姑,是我爹,是我长胡子的爹。白胡子是爷爷。”“比个小狗强,能认人了。若兰……”张世杰坐上来亲昵地拍了儿子一巴掌,当他抬头看见怀抱鲜蘑菇的杨紫云时,张口结舌地愣住了。
杨紫云抬起袖子擦擦眼泪,对他道:“真想不到你的头发白了这么多。你……你还好吗?”“好,好着呢。有吃有喝有儿子,还有钱赚,好着呢。”张世杰慢慢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玩世不恭,“整天操心发国难财,头发能不白吗?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白白嫩嫩还像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杨紫云扑哧笑了出来:“是吗?我想了很多话,一见你,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我曾经设想过无数次你我相见的场景,可每次见面都跟我想的完全不同。”张世杰突然间笑了起来,一笑就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可不是嘛,第一次我是要杀你;第二次我是要救你;这第三次嘛,我成了个小老头了。朱……朱三太太,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我本来就应该这样称呼你。你过得怎么样?这是废话。党国栋梁嘛,还有过得不好的?”“你是该这么称呼我。我该怎么称呼你?张二老爷?你爹还健在,有老不显少,还是称呼你张二少爷吧。谢谢你冒死救了我。”“别谢我。上午我已经跟你家国柱说了,要谢,你们就谢老天爷吧。”
杨紫云终于撑不住了,她说:“张世杰少爷,你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说几句话?不管怎么说,我还算是你的婚前女友吧。”张世杰一脸委屈道:“我生气了吗?我敢生气吗?我这个在你们这些党国精英眼里只会发国难财的俗物,有资格生你们这些国家大功臣的气吗?我说话本来就是这样,你不记得了,你当然记不得了。”杨紫云道:“所有的往事,都历历在目。我甚至能记得我们在金竹沟分手时你的每一个表情。六年九个月零十三天了,我……你记不记得我咬的是你哪只手?左手还是右手?”张世杰伸出左手道:“你这么大的人物还能记得穿开裆裤时候过家家的游戏?”
杨紫云顿时泪如雨下道:“我咬的是你的右手吗?你的记性确实不大好!你的脑子肯定是让驴给踢了。你违背誓言在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忠?”张世杰大声道:“我当然有资格!”这一声吼把小万隆吓得大哭起来。“不许哭!给我憋住!”张世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儿子,“你这个胆小鬼!大人说话,你瞎掺和什么?去,到那棵树下等着我。”小万隆呜咽着跑向一棵高大的松树。杨紫云冷笑道:“真是法西斯。对一个三四岁的孩子都是这样,我还能要求你对我公平公正吗?你爱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吧。张世杰,你给我记着,到今天为止,我还是当年金竹沟的杨紫云,你娶妻生子,早就不是当年跟我海誓山盟的张世杰了。我只欠你一条命,你呢,你欠我的……算了,没意思。”
张世杰大笑起来:“真有意思!到底是谁的脑袋叫驴踢了?五年前,你已经和朱三少爷出双入对,穿着和服、西装在信阳招摇过市了。你口口声声说你要追随共产党,共产党有你这样的变色龙吗?那两年,我的脑袋才是叫驴踢了。我天天盼着你的第二封来信,我派人去找你,自己去根据地找你,九死一生地去找你,那时你在哪儿?你早带着那个小白脸攀了军统的高枝了。杨紫云,你可要看清楚点,看看跟着国民党走有没有出路。你们落到鬼子手里,你的军统的同事在哪里?他们谁向你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你嫁给谁,我娶了谁,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要走到正确的道路上。”杨紫云笑了:“最后这几句话我爱听,这说明你不只会发国难财。世杰,告诉我,你是不是加入共产党了?”张世杰道:“怎么着?想拿我的脑袋换点赏钱?可惜,人家共党不要我。”
这时,金贵和张若兰爬了上来。金贵道:“小姐,张二少爷也在呀。朱国栋团长上山了,还带着保密局的一个站长。他们来接你和姑爷。对了,他们还带来了军装和蒋委员长的晋衔令,你和姑爷都是国军上校了。你快去见见他们吧。小姐,我真没想到这些年你和姑爷为党国做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你原来是个大英雄。”杨紫云初晴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张世杰阴阳怪气地说:“女英雄,女功臣,还不快去领赏?我,一个不成器的财主少爷,衷心希望你和你的丈夫一路走好。”
杨紫云回头看着张世杰道:“谢谢你的祝福。太白顶一别,在这乱世,很可能就是你我间的永诀。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那些美好过去的份上,恳请你听我几句话。刮刮胡子理个发,振作起来吧。生在战乱年代,重要的是跟对引路的人。一看救的人是背叛你的恋人,你就陷入个人的思想中不能自拔,什么党敢吸收你呀?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乱世看人看事,不但要用眼睛,而且要用脑子。譬如,很多人说你抽大烟、逛窑子,我就不大信。即使有人看见你到过这些地方,我也会用脑子想想你为什么会去这些地方。你是不是也该用这种思路想想我?五年前,你看见我穿着和服,可我是汉奸吗?我不是。你看见我是朱国柱的妻子,你看见我是国军上校情报官,我是不是呢?扯远了。是该跟你说声再见,还是说声永别?还是说声再见吧。日本鬼子在中国还有一百多万军队,打败他们,才是你我应该做的事情。走吧,金贵。”杨紫云跟着金贵朝议事厅方向走去。张若兰拉着小万隆看热闹去了。
张世杰坐在青石上抽了两支烟,下山朝寨门口走去。他突然想看看杨紫云穿上国民党上校军服是什么样子,就躲在暗处看一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走到寨门口,张世杰看见钟梧桐骑着马飞奔过来,忙迎上去,“梧桐,怎么了?”钟梧桐从马背上跳下来,带着哭腔道:“世杰,姚思忠带着鬼子把大哥一家都杀死了……”说完,她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