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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完李云鹏后,张世杰突然发现这些年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异姓兄弟,已经有六个在后山脚下长眠了。一连数天,没事的时候,他都会来到墓地枯坐,一坐就是大半天,吃饭睡觉都会忘记。开始的几天,钟梧桐担心丈夫受了刺激,脑子出了毛病,把这担心马上给婆婆说了。李玉洁道:“世杰是人,是个仁义的人。他只是想跟这些兄弟们说说话。吃饭不算个事,他不回来,你就给他送吧。说够了,就好了。”于是,给张世杰送饭便成了钟梧桐每日至少一次的功课。

这一日傍晚,张世杰正坐在二顺的坟前发呆,张世俊到了二哥身边,他直来直去道:“二哥,好多人都觉得你该跟紫云姐见个面,谈一谈。”“有什么好谈的,他们过他们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张世俊道:“二哥,紫云姐当初是为了抗日才离开你的,她后来和国柱哥在一起,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日子在山上,我和她见面虽然不多,可我能感觉出,她心中埋藏着很深的痛苦。特别是知道你带着伤到南阳城杀姚思忠之后,她的情绪波动很大。”张世杰鼻子哼哼道:“她情绪波动不波动,和我有什么关系。”张世俊龇牙一笑:“二哥,你就别嘴硬了,你要是真的看开了,会躲着不见紫云姐?没话说了吧,明天咱们一起上太白顶吧。”

钟梧桐拎着饭菜听到几句,本能地躲到一棵古柏后面了。张世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道:“谁让你回来当说客的?”“一半是我自己想说这些话,一半算是受人所托吧。朱国柱说你不能回避,应该直面现实,把事情说清楚。冰雪嫂子的话就更难听了,说什么错看了你,说你连个女人都不如。还有更难听的说法,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己误认为心上人当了汉奸,胡乱娶了个丫环,这回是没脸见人家朱国柱了。”“放屁!”张世杰愤怒地说,“纯粹是小人之心。我是心里堵得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死都与我有关呢,我——你还年轻,说了你也不懂。我怕见他们?无稽之谈!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该谋划一下了。明天你跟我一起上山。看他们还能说什么!你二嫂没别的毛病,就是书读少了。”看着两兄弟往镇子里走,钟梧桐莫名地感到鼻尖发酸,眼泪不禁流了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准备和张世俊一起上太白顶。张德威叮嘱道:“见着你姐好好劝劝她,杀姚思忠也不急在一时。”张世杰答应着:“我知道,日本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早晚我会拿着他的人头祭奠李师傅。大哥,大嫂不跟着我上山了?”张世范说道:“她不去了,留下来帮帮妈。”

钟梧桐拿着药箱走了过来,打招呼:“爹、妈、大哥。世杰,来,我给你换换药。”张世杰说道:“换什么换,早好了。”李玉洁说道:“就让梧桐给你换换药吧。”他伸出胳膊,钟梧桐把他的袖子挽好,解开绷带,抹上药膏,换了一幅新的绷带,说道:“伤口还没有长住,你把这药膏带着,过两天让世俊再给你换一次。”张世杰问道:“怎么,你不上太白顶了?”她回答道:“家里还有二顺、云鹏他们的好几个孩子,大嫂忙不过来。再说,我原本是个丫环,除了干干家务,什么也不懂,跟在你身边,我怕别人会笑话你。”张世杰的脾气又上来了,生气道:“你说的什么话,谁会笑话你?”钟梧桐低着头说道:“世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不过,能嫁给你,又给你生了万隆,我已经很知足了……”“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爹、妈、大哥,我走了,你们在家万事小心点。”张世杰看也不看钟梧桐,走了出去。

太白顶山脚下一块平坦的地方,张若虹和郭冰雪各骑一匹马,郭冰雪在教她马上射击。张若虹快马驶过,朝着远处的草人开了两枪,两枪都打飞了。

郭冰雪骑马追过去说道:“若虹姐,马上射击的要点是胳膊要稳,你现在的骑术已经很好了,开枪的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目标上,再试一下。”张若虹骑马奔了过去。一个卫兵骑马从谷口奔了过来,说道:“夫人,张二少爷带着人上山了。”张世杰和高连升等人骑马过来,郭冰雪骑马迎了上去,上下打量着张世杰,说道:“不愧是大英雄,带伤闯南阳城杀汉奸,居然能毫发无损。人头呢?汉奸的人头呢?我们都等着瞻仰呢。”张世杰不接话,看看远处的张若虹道:“是你鼓动我大姐出来练枪的吧?”郭冰雪道:“是又怎么样,如今这世道,女人也应该多练点本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命,关键时刻有老情人来搭救。”张世杰道:“你什么意思?”郭冰雪笑了笑道:“没什么意思。你老婆不是回太平镇了吗?你胳膊上带着伤,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能忙得过来吗?”张世杰说道:“请你说话注意身份。”郭冰雪说道:“我很清楚我的身份,是你从来没注意到我的身份。快上山去吧,那里有人眼泪汪汪天天在盼着你呢。”

张若虹骑马过来,说道:“世杰,你们回来了。”张世杰说道:“姐,对不起,没有杀了姚思忠。”张若虹道:“没关系,你的胳膊不要紧吧。”“没关系,我去看看弟兄们。”张世杰上马道,策马沿小路直奔自卫队驻地。

朱国柱铁了心要把张世杰逼出来,一天朝自卫队那里跑三趟。吃过早饭,无盐无味地听了两小时中央社的广播,他又去了后山。高连升迎上来道:“朱三少爷,挺有兴致嘛,是出来散步吧?一天散三回。这边的景色不咋样,你还是往那边走吧。”“我来找张世杰。他回来了吗?”“回来了。可我二哥没那个闲工夫,你请回吧。”“我一定要见到张世杰,麻烦你去说一声。”“我也没闲工夫当你的传令兵,朱三少爷,自卫队中大部分都不认得你这张脸,你在这儿瞎闯,我可保不定有没有人把你当奸细。快走吧。”朱国柱突然高声叫道:“张世杰,张世杰你给我出来。”高连升变了脸,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给脸不要脸啊?实话跟你说吧,我二哥根本就不想见你,也不想见你老婆!喂,你再往前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连升,让他过来。”张世杰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高声叫道,自己走到槐树下坐下。“走吧。”高连升很不情愿地说道,和朱国柱一起走了过去。

张世杰说道:“连升,你忙你的去。坐吧。”朱国柱坐了下来,说道:“世杰……”张世杰很不客气地说:“朱三少爷,我记得我们两个的关系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密切吧。你哭着闹着要见我,有啥事,说吧。”朱国柱毫无畏惧地道:“张二少爷,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去见见紫云。”张世杰的声音很冷:“朱三少爷,我张世杰可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我没兴趣去见你的老婆。”朱国柱道:“你救了我们,紫云想当面向你道谢。张世杰,有些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紫云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要怨,你要怪,都冲着我来吧。”

张世杰瞟了一眼朱国柱,目光看向远方道:“我对你更没兴趣,对你们两个人都没兴趣。朱三少爷,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我张世杰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再和你算账。我救你们,纯粹是出于偶然,如果我事先知道那辆车里是你们两个,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所以,你们不用谢我,要谢就去谢老天爷吧,谢你们的祖宗也行。”朱国柱恳切地看着张世杰,说道:“张世杰,算我求你了行不行,紫云的身体还很弱,你准备让她流泪流到什么时候?”张世杰目光冷冷地看过来,对他说:“她是你的女人,她流不流眼泪与我无关。”朱国柱生气地站起来,发怒道:“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冷酷无情。我已经来求过你了,你不去,以后不要后悔。”张世杰一拍石板道:“我他妈的早把肠子都悔青了!当年在金竹沟,老子是怎么交待你的?我让你帮我照顾紫云,你他娘的是怎么照顾的?狗日的王八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他娘的成精了你!臭显摆啥,你臭显摆!”

朱国柱急得浑身冒汗,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既不能把真相说破,又不甘心说自己和杨紫云是在扮假夫妻,情急之下,说道:“我显摆什么了?这些年,你为你心上人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做!国难当头,你身为男人,你为国家都做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做!别以为你瞎猫碰见死耗子,打死了几个鬼子,你就是他妈的什么民族英雄了!别以为你救了我和紫云一命,你就有了对我们颐指气使的特权。你是什么人?你不过是一个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刻一心一意发国难财的臭商人!在我面前你充他妈的什么英雄好汉大丈夫!紫云真是瞎了眼了!她亏得没有嫁给你……”

张世杰痛苦万分,用枪顶住朱国柱的脑门道:“够了!再多说一个字,老子毙了你!滚!马上从我面前消失!”“除了舞枪弄棒,除了发国难财,除了窝里横,你张世杰还会干什么?有种你就打死我。”朱国柱面无惧色,充满蔑视地看着张世杰,嘴角绽出一个胜利者般怪异的笑容,他慢慢转过身,从容地走了。张世杰叫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愤怒憋得满脸青紫,举枪朝天上打了一梭子。朱国柱头也没回,朝大厅方向走去。张世杰垂首而立,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