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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岁月如梭。转眼,张世俊和张若兰就要大学毕业了。收音机里,一会儿说美军在太平洋重创了日本海军,一会儿说日军在东南亚已经无力支撑。到了盛夏,收音机又说蒋委员长已经成了世界上抗击法西斯四个大国的领袖了。所有这些消息,仿佛都在说一件事:鬼子快完蛋了。

可是,张世杰眼里看到的却是另外的景象:国军和鬼子相安无事,河南的大旱灾弄出了几百万难民。这一年多,根据地也没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半年前,赵九思让曹镇河捎个口信过来,要他继续以灰色面目生存下来,他只好照办。久而久之,他都怀疑自己还像不像个共产党了。组织上没交给自己重大任务,张世杰只好把精力投到家里的生意上。这一年多,淮源盛的生意叫张世杰经营得有声有色。

这一日,张世杰正在账房算账,曹镇河来了,带来了赵九思的指示:河南的灾情已经非常严重,洛阳已经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情。无能的国民政府救灾不力,反倒一直在隐瞒灾情。眼下,要想法通过南阳的《前锋报》把河南的灾情捅出来。张世杰警觉道:“国民党是不是又要大规模反共了?”曹镇河道:“更重要的事,老赵亲自跟你讲。眼下,你只管报纸的事。”曹镇河一走,张世杰就叫来了刘金声:“金声,我要去南阳。饥民、流民越来越多,你帮连升马上在县城和镇上把粥厂尽快开起来。记着:要留意可能对我们有用的人。”

两天后,张世杰带着钟梧桐和儿子一起去了南阳,一家三口到照相馆照了全家福,张世杰去和报社的编辑记者见面,商议报道河南大饥荒真相。钟梧桐带着儿子到淮源盛分号接大学毕业的张世俊和张若兰。

店铺里充满欢声笑语,张世俊抱着张万隆,一边把孩子往上举,一边说道:“小万隆,张万隆,是炮声隆隆的隆,不是生意兴隆的隆,快快长,长大了小叔带你去打日本鬼子。”坐在他一边的朱见真说道:“等小万隆长大了打日本鬼子,你惭愧不惭愧,难道我们这些人还不能把鬼子赶走?”张世俊忙说道:“我错了,小万隆,我们长大了干什么呢?当个大官,还是当个大学问家?”朱见真叫道:“他笑了,快看,笑得真好看。没想到小孩这么好玩。”张若兰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你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呀。”朱见真撇了撇好看的红嘴唇,“连升哥不来接你,你朝我发什么脾气?”张若兰说道:“他在家主持粥厂,我才不生他的气。这一路走来,饿殍遍野,亏你们还有心情说笑。”张世俊道:“我们愁眉苦脸的,就能救那些灾民了?”张若兰气鼓鼓地说:“你就会帮着见真。”

三个人正在斗嘴,钟梧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世俊,若兰,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快走,要不晚上赶不回家。”张若兰问道:“二嫂,二哥呢?他不回去?谁的孩子?”钟梧桐道:“我从难民手中买来的。他们家里都有人饿死,怪可怜的。你二哥还有事,让咱们先回去。朱小姐,你是跟我们走呢,还是到你们铺子里等你二哥,他在人口市场。”朱见真忙问道:“他也买那些失去亲人的孩子?”钟梧桐道:“你二哥只买十三四到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挑模样。你大哥在中央军,门路广,能把这些姑娘送到大后方去。”朱见真问:“送到大后方?她们去干啥?”钟梧桐道:“还能干啥,肯定卖到妓院去了。”张若兰惊叫一声:“啊?见真,你哥竟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朱见真沉着脸:“二嫂,梧桐,这是真的?”钟梧桐道:“这算什么?又不是你二哥一个人在干这种营生。当然,说出来名声不好。听我们家世杰说,《前锋报》的记者正在调查这些事呢。”

朱见真神色大变,撒腿跑走了。她在人口市场转了大半天,没有见到朱国梁,跑到同顺兴分号一问,才知道朱国梁已经带着二十多个姑娘回桐柏了。第二天,朱见真就回了太平镇。朱见真一到家,就把朱国梁的所作所为和外人对朱家的看法一五一十讲给朱照邻听,爱面子的朱照邻一听,马上派人去县城叫朱国梁。傍晚,朱国栋居然和弟弟一起回来了。朱国梁一进客厅就问道:“爹,把我们叫回来,有什么事?”朱照邻站起身,颤着身子吼道:“什么事?你们把朱家的名声都败坏透了,还跟没事人似的,我养了两个好儿子呀。”朱国栋忙过去扶住朱照邻,“爹,你消消气,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指出来,错了我一定改。”朱照邻第一次对朱国栋没好声气,“你不在防区练兵,跑到国梁那里干什么?”朱国栋赔着笑脸道:“见真大学毕业了,我想带她到枣阳住一段时间,回来路上顺便去看看国梁。”朱见真说道:“我才不跟你去枣阳。大哥,你是正规军人,怎么能和二哥勾结在一起,往重庆贩卖人口?而且贩卖的还是难民。”朱国梁厉声问道“你从哪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张家的人告诉你的?”朱见真说道:“你保安团的人天天到人口市场买年轻姑娘,太平镇的人谁不知道?用得着别人告诉我吗?”朱太太拉了见真一把,“见真,你大哥这么做是为咱朱家好,你胳膊肘到底往哪拐呀!”朱照邻一拍桌子,“什么叫为朱家好?国梁,国栋,灾民跑到南阳,跑到桐柏,你们趁机收点金石古玩,这说明你们有经济头脑,我举双手赞成。”“什么经济头脑,我看是趁火打劫。”朱见真撇撇嘴。朱照邻瞪了女儿一眼,“见真,我说话你不要插嘴。可你们不该贩卖人口呀,这可是伤天害理的事儿。”朱国梁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爹,没多大个事儿。你先坐下来,喝口水,听我解释。首先这件事和我哥没有关系,再说,我这么做,也是积善行德。你想一想,那些灾民都是自愿卖儿卖女的,我买了他家的姑娘,救了他一家的命,这不强似他们一家都饿死?”朱见真道:“你有这么好心吗?你是要把这些姑娘转卖到重庆的窑子里。”朱国梁道:“爹,咱家又没有印钞机,我这好事不能白做。重庆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后方啊,是大城市,这些姑娘到了那花花世界,说不定遇上一个达官贵人,她们全家还不都跟着鸡犬升天?爹,如今这年头,要个好名声有什么用?不顶吃不顶喝的。还是钱比较实在。张家开粥厂只是个幌子。他们也买了小孩子,可小孩长大了会给他们干活,他们也知道不做赔本的买卖。”朱见真不依不饶,“你胡说!”朱国梁火了,大声说:“反了你了!你在替谁说话?太太,妹妹回来了,你要多管教。你看看她像什么样?弄不好就又是一个郭冰雪,给土匪当压寨夫人。这才叫毁朱家的名声!”朱见真毫不示弱,“杨开泰比你强,他打鬼子,他不是人口贩子!”“行了行了!”朱国栋说话了,“什么是谣言,你们知道吗?国梁做这件事,我知道。这些姑娘都是我送到大后方的。多半是给在前线军官家里当女佣。少数好的,都参军了。谁嚼舌头就让他嚼吧。见真,我问你,你和世俊是不是在谈恋爱?”朱见真怔了一下,小声说:“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扭头出去了。朱国梁吃惊道:“她,她喜欢张家老三?”朱国栋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爹,我准备让见真和世俊都到部队去。对张家,不能只用打,该拉还是要拉。还有,对杨开泰,也要客气点,乱世,做事都要留后路。”朱照邻道:“你看着办吧。”

张家这两天热闹非凡,一双儿女已经大学毕业,张德威和李玉洁打心眼儿里高兴。大学毕业后,两个人该干什么,是个大事。张德威希望女儿去县城教书,张若兰不干,非要留在家里学做生意。李玉洁希望三儿子在家里学做生意,张世俊却说他想参军到前线打鬼子。一家人商量两天,还是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

朱国栋突然登门提出让张世俊到他的部队当兵,一下子把张家二老二小都惊住了。李玉洁生怕儿子先应了下来,忙说:“贤侄你甭费心了。他舅舅已经帮他谋划好了。”朱国栋讪讪一笑,“我忘了这一层。重庆是个大舞台,出路广。”张世俊生冷地说:“重庆我不去,中央军我也不参加。这种政府,这种军队,参加它干嘛?”张世杰几步跨进客厅,“胡说什么呢?国栋哥,谢谢你的好意。这两年,生意摊子铺大了,缺人手。”朱国栋见话不投机,闲扯一会就回家了。

朱国梁一看大哥的脸色,得意地笑了:“热脸亲了人家的凉屁股了。张家是不会听咱们的。”朱国栋冷笑起来,“凉屁股该亲还得亲。张家老三,心也向着共产党。真是好哇。过两天,你把见真送到我那里去。她成人了,到了该为家里做贡献的时候了。一定要让她嫁给我们需要的人。整张家的机会又来了……”朱国梁紧接一句,“找机会干掉他们兄弟仨,不难。哥,你的胆子就是小。”朱照邻清清嗓子,“国梁,我看是你该做事稳妥一点,上次查张家的货,差一点把保安团司令给查没了,拿不到真凭实据,别在这儿瞎咋呼,国栋的前途比张家人重要。既然张世俊不识抬举,国栋,你快点把见真带走,在你那些部下中,找个家境好有前途的,尽快把她嫁了。”朱国栋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国梁,你真是浑!没有你这样办事的。杀杀杀,张世杰手里拿的是烧火棍吗?蒋委员长如今已经是大国领袖,铲除共产党一直是他的心愿。清共的一个组织伏牛山工作团已经开始行动了。我想,张世杰肯定会有动作。国梁,你听着:灭掉张家只能从他通共上做文章。只要能坐实他与共产党有瓜葛,十个陈香亭都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