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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正雄由信阳返回武汉的时候,山胁正隆师团长把日军从南阳抢回的丝绸制品,玉雕工艺品,烙画等,作为战利品,让他带到军部去,并托他邀请军部的官太太们到信阳一带游玩。这些东西被运到武汉日军一处官邸时,身穿和服的杨紫云正在和这里的女主人内山夫人美子还有几个军官夫人闲聊。听说有战利品,夫人们都兴奋地涌进会客室。山本正雄已经把东西摆放在会客室里,恭候夫人们参观。
美子拿起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丝织挂毯,连声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山本正雄讲解道:“这种挂毯全部用手工织成。这样一张两平米大小的挂毯,一个熟练的织工,织一年才能完成。”“巧夺天工。”美子伸手拿起一个独玉花薰把玩,“这就是你说的南阳翡翠?”山本正雄耐心地解释说:“是的。作为玉石,南阳独山玉属于稀缺品种。它的硬度仅次于缅甸的翡翠,与中国新疆的和阗玉相差无几。一个熟练的工匠制作出这么大小的花薰,需要花费一年半时间。”说着话,用眼的余光观察杨紫云。另一位夫人和子指着一块石头道:“山本君,这块石头也是战利品吗?这上面好像有图像。像是两只牛在角力。牛像是活的,在动。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不是龙门、云岗石窟里的石雕?”山本正雄道:“不是。这叫汉画,比龙门、云岗石窟中的艺术品,早出现几百年。西汉中期,南阳已经相当发达了。”
杨紫云神色复杂地听着山本正雄的讲解,她用手翻着一匹丝绸,一下子看到外包装上“淮源盛”三个字,惊得目瞪口呆。和子注意到了杨紫云的神色,“杨小姐,你很喜欢这些丝绸吧?”“这么美丽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杨紫云摸着光滑的绸面,喃喃说道。“山本君,这些战利品,可以送给我们一些吗?”美子问道。山本正雄道:“这些战利品全是几位夫人的。”又瞟了杨紫云几眼。美子道:“杨小姐,这些丝绸送给你了。”“谢谢美子夫人。”杨紫云深深地鞠了一躬。山本正雄道:“山胁师团长真诚希望各位夫人能去看看春天的信阳。那里的新茶和鸡公山的美景,会给你们留下美好印象的。这一路,应城、应山的风景也不错。”几个夫人在武汉住久了,都觉得憋闷,七嘴八舌一番,恨不得马上出发。
山本正雄道:“我马上请示圆部司令官。我将作为你们的导游员一路陪同。”美子一脸兴奋,转头说道:“杨小姐,你和你先生也一起去吧。请你穿上这件我送你的和服,还要请你家先生穿上白西服。”“白西服?”杨紫云有点疑惑。和子解释道:“内山师团长在宜昌前线,这次见不着。美子结婚时,内山师团长穿的是白色西服。她想让你们俩扮演他们年轻时候。”杨紫云道:“美子夫人,我一定会把一段美好的回忆带给你。”山本正雄道:“有美丽的杨小姐陪同,导游的工作就交给她吧。我全力负责夫人们的安全。”杨紫云穿着和服、带着淮源盛的绸缎回到住处,顾不上朱国柱惊奇的目光,径直进了卧室,取出发报机。朱国柱问道:“给谁发报?”杨紫云道:“家里。联络密码必须更换。让家里人把新密码送到信阳。内山夫人美子和几个将军太太要去信阳、应城、应山看看,她约我们一起去。这和服就是她送的。对了,她希望你穿白西服。马上买。国柱,我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目标,我的目标是美子,这个女人追求高雅的东西,喜欢怀旧,她从我身上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影子,我知道怎样打动她的心。而你的目标是和子。”朱国柱道:“和子?就是那个笑起来很放肆的军参谋长夫人?”杨紫云道:“就是她,她对你印象很好。我注意到了,每次一见面,她提到你的频率大概十分钟一次。”朱国柱惊道:“难道你要我使美男计?”杨紫云嫣然一笑“有什么不可以?她要是爱上了你,我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过,你在接近她的同时要注意保持距离,只有若即若离的关系才能控制这个女人。”朱国柱叹息一声:“紫云,你这种天生的心理分析能力真让我佩服。好的,我已经基本知道今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美子面前,我是你温柔体贴的丈夫,在和子面前,你则是我文弱而又充满猜忌的妻子。这样,你在美子眼中更完美,而我在和子面前既充满**又充满危险。”杨紫云笑道:“完全正确,在工作上,我们是一对完美搭档。”朱国柱遗憾地一耸肩:“可惜仅仅是在工作上。”杨紫云把发报机调试好,“我喜欢专心,喜欢把工作和生活区别开来。记住,我们是在钢丝上跳舞,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今天看见淮源盛的丝绸了,这是鬼子第三师团闪击南阳的战利品,南阳的损失很大。我们一定要做到让敌人的每一次进攻都是可以预知的。”
两天后,杨紫云和朱国柱跟随日本十一军太太观光团乘专列到达了豫南重镇信阳。此时,张世杰已经带着寻找叛徒的小组以送货的名义到了信阳。杨开泰和郭冰雪在第二天进了信阳城。
作为河南最南部的城市,信阳成了日本占领武汉后向河南进攻的前哨。街上的商铺都挂着日本国旗,日本宪兵骑着摩托车在街上不停地巡逻。街上行人不多,和南阳比起来,萧条了很多。淮源盛分号设在最繁华的商业大街上,和别的店铺格局一样,前面是门面,后面是仓库和伙计们的住处。掌柜的姓胡,是淮源盛的老伙计,信阳设了分店之后,被派过来做掌柜。胡掌柜进了后院,正好看见张世杰和高连升从地窑里取出手枪带在身上,惊叫道:“二少爷,不能带家伙。”张世杰大咧咧地说:“没关系,我又不是没带过。”胡掌柜道:“这两天不能带。我刚刚得到消息,武汉的鬼子要到信阳来了,查得太紧。”张世杰只好把枪取下来放到地窖里,“查到线索没有?”胡掌柜道:“还没有。信阳太大了……”高连升埋怨道:“二哥,你应该再问问郭小姐。”张世杰哼一声,“我不想被她要挟。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狗叛徒给找出来。他一条丧家犬,能躲到哪里去!”抬脚往前面走。胡掌柜跟在后面,“你们记着:遇到鬼子和二狗子,千万别看他们的眼睛。信阳城,住着几千鬼子……”高连升笑道:“鬼子又不是大美人儿,看他们的眼睛做什么。”张世杰吩咐道:“连升,把认识洪寿亭的人,都带上。”
三个人边说边从后院走到前边店铺。店铺里只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在低头挑选丝绸,瞥见张世杰走过来,忽然抬头说道:“张二少爷。”张世杰一把抓住他,“郭冰雪,你来干什么?”郭冰雪笑了起来,“看把你们吓的。”高连升上下打量着郭冰雪,“郭小姐,你可真是个晕胆大,到底跟过来了。你是不是知道那混蛋在哪儿?”郭冰雪没回答高连升,盯着张世杰问道:“张二少爷,真不想欠我的人情?”张世杰忽然改变了态度,“真拿你没办法。请你带路吧。”郭冰雪诡秘地一笑:“我才不给你带路呢,我就要你欠我一个人情。明天我把姓洪的人头提过来。信不过我?”张世杰道:“我知道你开枪打死过人,但砍头,你砍得了吗?”“这个不用你管。这里不是太平镇,带枪出去是找死!好好在这儿待着,等我的消息吧。”郭冰雪嫣然一笑,出去了。高连升啧啧嘴道,“这个郭小姐。二哥,你信吗?”张世杰道:“我信她知道叛徒的下落,不信她会砍头。走,咱们跟着她。”郭冰雪在街上东转西转,进了一家杂货铺,买了两个木盒子出来,迎面看见了周银杏和金贵。两个人把郭冰雪拖到一僻静的地方,周银杏用小刀抵住郭冰雪的脖子,“你竟敢耍我们!说,那个院子里的狗男女到底是你什么人?”郭冰雪斜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把刀收起来,别把鬼子引来了。我不跑。”周银杏松开郭冰雪,“信阳有你个狗屁表叔。说,骗我们来信阳干什么!”郭冰雪道:“银杏,你看见的那对狗男女,是我的杀父仇人。你要是能帮我把他俩的头割下来,放到这两个盒子里,我会帮你一个忙。”周银杏道:“我才不需要你帮忙呢!满嘴瞎话!你爹是鬼子炸死的。你实话告诉我,紫云姐到底在不在信阳?”郭冰雪道:“肯定在,你只要帮我报完仇,我马上帮你们找杨紫云。我爹是被这两人先砍伤的……反正他们是我的仇人。这样吧,你杀人,我给钱。三百大洋,行不行?”周银杏一把夺过木盒,“金贵,走,去办件事,替郭小姐办件事,我们挣这三百大洋。”
三个人朝两个方向走去,张世杰和高连升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怪不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找了个好帮手。”高连升道:“一物降一物,没想到杨大哥这么听郭小姐的话。”张世杰道:“你跟着郭冰雪,找到杨大哥的落脚点,我跟着银杏,找那对狗男女的下落。不亲自动手我不甘心。”
傍晚的时候,赵九思进了淮源盛分号。他是来信阳送密码的。知道张世杰来信阳找叛徒,赵九思不是很放心。胡掌柜热情地招呼道:“赵老板,稀客。是不是又带来好东西了,都运过来,淮源盛包你卖出去。”赵九思四处看看:“听说二少爷来了,在吗?”胡掌柜道:“二少爷出去了。赵老板,你先在这儿等一等,他可能很快就回来。给赵先生上茶。”赵九思把一杯浓茶喝到口寡,还是没见到张世杰的人影儿,心里惦记着送密码的大事,起身告辞,“胡掌柜,我不等二少爷了。你告诉他,可以到老地方找我。生意嘛,凑手就做,不凑手也不要勉强。”
郭冰雪和银杏分手后,回到客栈等消息,按她的判断,事情应该很快结束。天黑了下来后,郭冰雪有点坐不住了,跑过去敲开杨开泰的门,“银杏他们还没回来?”杨开泰说道:“你不用为他们担心,她和金贵机灵着呢!进来坐坐吧。饿不饿?我让他们送点吃的来。”郭冰雪看着杨开泰关切的目光,“杨大哥,不好意思,紫云也许不在信阳。”杨开泰道:“没关系,不在更好。”郭冰雪接着道:“我去了淮源盛分号,张世杰确实来了,他是不是来找紫云,我不知道。”杨开泰道:“我看见你们了。”郭冰雪问:“你也去了?”杨开泰道:“信阳我常来,熟。你到处乱跑,我怕出事。”郭冰雪道:“杨大哥,我……”杨开泰温和地打断郭冰雪,“你不用解释。你想知道紫云到底在哪里,她和朱国柱现在是个什么关系。我理解。他们俩要真的……紫云就太对不起你和世杰了。世杰突然来信阳,肯定有要紧事,也许,他真是来找紫云的。我也想找到紫云,问个明白。要不,见到世杰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再说,你一个人来信阳,我不放心。”郭冰雪由衷地说道:“杨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周银杏像阵风一样闪进来,“郭冰雪,这件事你到底找了几个人来做?”郭冰雪道:“就你和金贵两个人。怎么,没办成?”周银杏道:“我们刚去的时候那对狗男女不在,他们回来之后,开了门开了灯。可等我们进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成了一对无头尸。”郭冰雪叫道:“张世杰,是他干的,他肯定跟踪了我。”张世杰应声进来,说道:“杨大哥,郭小姐,多谢你们成全。”杨开泰迎了过去,“世杰,快坐。你到信阳来,是为了这件事?”张世杰坐下道:“我主要是来给分号送货,顺便做了这件事。那两个人是我一个朋友的仇人。大哥,你来信阳,不用说,是被郭小姐骗来当保镖了。不知道她是用什么理由打动了你。”郭冰雪哼了一声,“张世杰,我和杨大哥之间的事,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你有能耐,你赢了,还不快回去好好享受你的胜利果实。”张世杰哈哈一笑,“杨大哥,我办完了事,心里特别舒畅,走,咱们出去喝一杯,咱们俩还没在信阳喝过酒吧?”郭冰雪气呼呼地看着张世杰,“杨大哥,别和他喝,他手上全是血腥味儿。”周银杏接道:“刀尖上行走,谁的手不沾腥,张二少爷,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大哥,咱们和二少爷出去喝一杯吧。”
郭冰雪气哼哼地跟着大家来到一处酒楼。一开始,杨开泰还很照顾郭冰雪的情绪,点了她爱吃的菜,找些话和她说。等到酒端上来,两个男人就开始全心全意喝起来,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有两个空酒坛,张世杰端起一碗酒和杨开泰碰了一下,喝了下去。杨开泰问道:“世杰,你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明天回去吗?”张世杰道:“准备回去,你呢?”杨开泰道:“我也许会停留两天。”张世杰道:“那我留下来陪你。”杨开泰心事重重地看着张世杰,“不用了,我知道你家里特别忙。世杰,我问你,如果我们在这儿碰上紫云,你会怎么样?”张世杰一愣:“这是敌占区,我们不会在这儿碰上紫云。”杨开泰看着张世杰,“我们既然能来,紫云说不定也会来。”张世杰又喝了一碗酒,“她不会的,她肯定不会。”郭冰雪在一旁哼了一声,“自欺欺人。”张世杰的声调高了起来,“你说谁呢?”郭冰雪道:“谁自欺欺人,我就说谁。银杏,我累了,陪我回去。”周银杏不理郭冰雪的碴儿,“我还不想回去。”杨开泰看看郭冰雪拉得很长的脸,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都该回去了。世杰,明天我去给你送行。”
第二天一早,张世杰、高连升吃完早饭就开始收拾货架,胡掌柜过来说道:“二少爷,急着走干吗,我还想请你看看账。”张世杰道:“照老规矩,现在还不到查账的时候,家里有个酒精厂,一时也离不开人,年终盘点的时候,你带着账本回总号吧。”把两个木盒子放好。
赵九思进来说道:“张二少爷,你的架子好大呀。”张世杰连忙迎过去,“赵先生,赵老板,别生气。实在对不住,昨晚事情办完后,和杨开泰杨大哥出去喝酒,很晚才知道你来的消息。”赵九思道:“杨开泰也来信阳了?”张世杰道:“被郭冰雪骗来的。”赵九思道:“二少爷,你不觉得你的身边太热闹了一点?”张世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道:“一切都很顺利,我准备吃过午饭就往回赶。”赵九思释然地出口长气,“早回去早好,我要的那批货你可得给我盯紧点。”张世杰道:“放心吧,保证误不了你取货。一起吃午饭?”“不了,我可不想在你这儿凑热闹。我正在办要紧事。”赵九思压低声音,“今天街上鬼子巡逻队特别多,你可别在这儿惹事。”
快到中午,杨开泰等人来到淮源盛分号,正在商量去哪里吃午饭,一个伙计捂着流血的头跑了进来,一问,说是日本兵打的。张世杰的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胡掌柜忙劝道,“二少爷,这是鬼子的地盘,别把这当成个事儿。山子,我让你去送货,你没事惹日本兵干吗?”山子委屈地说:“我送货回来,看见吕大夫的诊所前停着摩托车和小轿车,围了好多人,我本来以为是日本的大官来看病,可茂源祥的伙计说,看病的人是中国人,就想去看个究竟,刚一凑到跟前,就被日本兵打了一枪托。”郭冰雪问道:“什么样的汉奸,这么威风。”山子道:“人我没看见,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西服,女的打扮得像日本娘们。”张世杰听见说一男一女,愣了一下。山子接着说:“都会说中国话。他们估计是怀上小汉奸了,去吕大夫那儿拿保胎药。”张世杰有点急躁,“行了。这是些从汉口来的高级汉奸。要是从南京来的大汉奸,你挨的就不是枪托,而是子弹了。连升,把货架卸下来,今天不走了。胡掌柜,鬼子那边,你能说上话吗?”胡掌柜嗫嚅道:“这个……二少爷,老爷和太太交待过,不能惹事……”杨开泰接道:“世杰,我来打听吧。”郭冰雪看看这两个人,“你们两个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怀疑……”张世杰打断郭冰雪道:“胡说什么呢?汉奸多如牛毛,你知道吗?汉奸能如此风光,都想当汉奸了。我想见识见识,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九思回到住的地方,等了许久,曹镇河才急匆匆回来,他连忙问道:“事情办妥了?”曹镇河抱住茶杯灌几口冷茶,“办妥了。”赵九思如释重负道:“那两颗人头也拿到了。张世杰他们这会儿差不多已经离开信阳了。”曹镇河的神色有点异常,“你知道今天来接头的是谁吗?”赵九思问:“是谁?”曹镇河:“杨紫云和朱国柱。”赵九思惊讶道:“啊——是他们俩?”曹镇河道:“在金竹沟我见过他们,一对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金童玉女。接头地点那阵势,差点把我给吓尿了。我身上带着关乎地下战线同志身家性命的密码,刚到诊所,一队鬼子宪兵就进来了。原来,他们都是来保护杨紫云和朱国柱的。杨紫云穿着日本和服,朱国柱穿着刮挺的白色西服,看得人眼晕。他们要是没说出接头暗号,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是自己人。”赵九思道:“我没猜错,他们果真到了隐蔽战线。亏得张世杰走了。要不然……信阳这么个弹丸之地,要是让这对冤家碰上了,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