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平汉线南段的花园车站向西去有一条重要的汽车公路,通过桐柏山和大洪山中间的起伏地带,在汉水旁同几条更长的公路连接起来。这地方夹着奔流的汉水有两座十分有名的古老城市,不但是人们熟知的古战场,而且在目前也是抗日的军事支点。在江南岸的城市叫做襄阳,是这一带周围十几县的政治中心;在北岸的叫做樊城,是一个相当热闹的小商埠。从敌人占领了武汉以后,这儿在平时离敌人也不到三百里路,所以比较重要的政治机关和一些不惯受惊的幸福人家,都迁移到附近的乡下或山里躲避空袭。如今留在这两座城市里边的,大部分是穿草绿色制服的外乡人物,和高抬物价的大小商人,以及离开了城市便无处过活的贫苦居民。虽然有许多条大街小巷在敌人的轰炸下变成灰烬,许多座高楼大厦封门闭户,但每逢早晨和黄昏前后,街道上仍然非常拥挤,特别是酒菜馆的生意比平常的年头儿兴隆十倍。南城的西门外是一片小湖,相传这湖水在古代是一条深溪,那位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名字的刘皇叔曾经在敌人的追击中骑马从溪上一跃而过。湖西岸有美国教会的××医院,和溪水隔有半里远近。每逢天气晴朗的日子,约摸在上午八时以后,便有许多老百姓陆续的从城里出来,坐在医院门口的柳树下,或坐在边旁小街上的小茶馆中,或懒倦的躺卧在附近的青草地上。像基督教徒们相信上帝能救人一样,他们都相信敌人决不敢在美国人的医院附近投下炸弹。

当医院中的桃、李花快要开谢时候,玫瑰花和兰草花用芬香撩逗着年轻护士们的心思时候,当黄莺在湖边的柳枝间穿来穿去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饭后,有一位军官打扮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毛色光泽的白马驹,从城里走出来,到医院的门口停下。那些因躲避空袭和等候诊病而聚集在医院门外的百姓和士兵,都以欣赏的态度拿眼光打量着这匹白马驹,和这位军官打扮的年轻人。他约摸有二十五岁左右,穿一身草绿的粗布军服,没有皮带,没有绑腿,没有领章和符号,只有一枚圆形的铜质证章挂在胸前,朴素中又带着几分潇洒。他的脚上穿一双黑亮黑亮的新皮靴,靴后跟带着马刺,皮靴和马刺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反光。很熟练的,轻捷的,从马鞍上跳下以后,他的皮靴和马刺在湖岸上叮当叮当的响了起来。把马缰绳系在一条翠绿低垂的杨柳枝上(当马头摆动时,那柔软的枝条就轻轻的拂着白马的耳朵和鬃毛),他看了一下手表,随即在医院门外的石子路上走来走去,等待着门诊开始。

他的态度上表现着一般得意的年轻人特有的高傲神气,甚至任何细小的动作都多少显出来故意的矫饰。从他那故意表示庄严的一双大眼里,一个具有经验的观察者会看出来一种掩饰不住的内心秘密,那是一种交织着火热的情感与畏怯,快乐与焦灼的神秘眼神。倘若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位青年军官一定要利用这一点闲暇时间,到病房去看一位养病的朋友,或走进院子里欣赏那正在开放的各种花草。但今天,他只要停住脚步向大门里面望一眼,一种难乎为情的感觉便使他的双颊暗暗的发起热来;只要一想到会碰着熟识的面孔和眼睛,他的心便不能禁止的跳动起来。为着避免众人的欣赏目光,和为着消磨去离开诊还有十分钟的无聊时间,他随即离开了医院门口,朝着北边不远的草地走去。

这位青年军官的名字叫金千里。他的身体不像一般军官们的那样魁伟,尤其从一副清秀的脸孔上可以看出来浓厚的书生气质。过去的几年中,他曾经尝过两次爱情的苦味,现在是第三次被爱情困扰了。但在这第三次恋爱的开始,他的心情却同初恋时差不多一样狂热。第一次恋爱还是在中学里求学时代,对方是他的同乡,而且在小学同过一年学。当他们双方热度正高的时候,那位可爱的少女竟忽然害病死了。这事使他暗暗的流过了无数眼泪。在起初的两年中他觉得人生非常空虚和没有意思,曾经打算过慢性自杀,竟然精神失常了许多日子。随后日子渐渐久了,生活的意志又像春天来后的野草似的,重新新鲜蓬勃的旺盛起来。在上海的一个大学里,金千里开始了第二次恋爱。这一次是一位活泼的南国姑娘来向他追求,他们不但是大学里的同学,还在一块儿半秘密的从事着救国活动。不过他并不拿同样的热情回报她。他觉得这位女同学虽然很能干,但性格上没有第一个爱人的温柔,眼睛里也没有含蓄着像第一个所有的那种童年的天真和梦想。每当心情冷静的时候,他就把前后两个爱人放在心头上比较着,批评着。从她们的头发到皮肤,从嘴唇到牙齿,甚至比这些更细微的地方他都仔细的反复比较。结果他认为前一个是一块纯白的美玉,没有一点儿可以挑剔,而后一个,也许她将来在事业上很有前途,但不仅没有前一个影子的美丽,而且人生的经验也似乎嫌多了一点,不适合做他的终身伴侣。这次恋爱给他生活上不少的鼓励和安慰,并且使他看见了人生的新鲜道路,可是同时又使他陷进到不能摆脱的精神矛盾的痛苦里边。这痛苦,一直到上海陷落后,才很自然的获得解脱。

大上海还没有陷落时候,他们因为各人参加的工作不同,很少机会能常常会面,一来二去的疏远起来。从上海退出以后,那位南国姑娘随着一群同学跑往华北,金千里到汉口办了个小型救亡刊物,从此后他们就不通音信。半年后,金千里回到闭塞的故乡去做救国的拓荒工作,还不到一月光景,就有成群的知识青年团结在他的周围。他每天从早晨忙到半夜:谈话,开会,编壁报,写文章,写信,到半夜上床后还要看几页书,或翻一翻从武汉寄来的各种刊物和报纸。虽然每天忙碌得腰痛腿酸,但他一点也不因工作繁重而感到痛苦;相反的,每开展一件新工作,或发现一个新同志,都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快乐和兴奋。

也许是工作开展得过于迅速,在一个半月以后,正当大武汉沦陷时候,金千里遭遇到社会的和家庭的许多打击,不得已含着两包愤怒痛心的眼泪离开家乡。他怀着一种缥缈的希望到汉水前线来找一位集团军的总司令,请求让他在军队中作一点实际工作。那位总司令是他的亡父的老朋友,凭着一种老人家对子侄辈特有的慈爱心,把他安慰了一番之后,留他在总部里挂一个秘书名义,却没有实际的工作给他。他的生活过得很无聊:每天和同事们谈闲话,下象棋,吃馆子,到野外骑马或到马路上溜达。起初他心里非常痛苦,憎恨着这种腐蚀青春的闲散生活。在痛苦中他常常怀念着许多另一种生活的老朋友,怀念着故乡的同志们,特别是怀念着那位远去华北的南国姑娘。他现在才发现她是这时代最可爱的理想女性,自愧他自己远不如她。但一天一天的胡混下去,他越发减少了毅然走掉的勇气。舒适的生活使他憎厌也使他留念。“我看见光明在遥远中向我招手,”他在日记上写道,“但我却不能拥抱光明!”他天天苦闷着,恨别人不给他工作自由,恨自己生活空虚;但当春天来时,爱情的苦闷就把一部分政治的苦闷代替了。

有一位同事在火线上受了炮伤,住在医院。金千里时常跑来看他。医院中有一位叫做张慧凤的女护士,是护士学校的四年级生;在二十多位护士中,她是一位工作能力最强的,最得病人好感的“人尖子”。她每天两次或三次给病人换药和检查体温,另外还陪着医生到各病房查看病人,管理药品,给病人打针,验血,并分配低年级同学工作。所以每天她总是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在病房里,药室里,化验室里和院子里,到处轻捷的走动着,忙个不休。当病人往往因看护不周而发起脾气的时候,张慧凤就从别的房间跑过来,耐心的对病人解释着,安慰着,明媚而庄重的眼睛里流露着温柔的微笑。有一次敌人的飞机正在城里投炸弹,轰炸声和飞机的马达声震动得医院的房子乱颤。医生们和护士们,和一部分可以走动的轻病人,都惶恐的跑进地洞,只有张慧凤一个人没有逃避。她继续镇静的给一位重伤的军官换药,一直到敌机飞走后才走出病房。在医院中她被看做是模范护士。病人们总希望把她的名字打听出来,深深的记在心头。金千里每次来看朋友总跟她碰面,慢慢的熟识起来,见面时也有时点点头,说两句没有关系的客气话。从第一次见面起,金千里就觉得她十分可爱,这一点爱苗一来二去的在秘密中发展成狂热的单思,终于在昨天他勇敢的给了她一封信。在信里,金千里只简单的介绍了他自己,写出他对她的敬慕心情,并希望她最好能放弃目前生活的狭小天地,到部队中作一种更有意义的救国工作。在信的末尾,他希望能接到她一封回信,或者寄到司令部,或者直接的交他手里,因为差不多一星期来,每天他都到医院去医治沙眼。

如今金千里在医院外等候着,默默的坐在湖边的青草地上,脑海里飞翔着轻飘飘的回忆和梦想,一个苗条的,美丽的白影子飘**在阳光闪烁的田野上,湖水上,柳树的绿丝上,芬香的野花上,飘**在温暖清新的空气里,飘**在他那带着一半醉意的心尖上。他的眼睛在狂热的爱火里燃烧着;心房在短促呼吸中紧缩着,波动着。他躺下去伸开四肢,用力吸取着浓烈的春草气息。过了一会儿,金千里的神经又稍微冷静一点,不好意思的从地上坐起来,用手背揉一揉困倦的眼睛。看了一下表,他发现门诊已经开始了两三分钟;抬头一望,那些聚在医院门外的人们也已经稀了。于是他赶忙跳起来,拍一拍衣服,向医院走去,心房又一阵激烈的跳动起来。

一只喜鹊立在白马驹的鞍子上,迎面望着金千里,饶舌的叫了几声,随即从嫩绿的柳枝间飞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