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金千里在当夜很厉害的浑身疼痛,发起高烧来,说着胡话。第二天早晨,总部留守处的朋友跑来看他,商量把他送往美国人办的医院,他坚决的摇头拒绝。大家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到一家中国人设的小医院里。那医院坐落在商埠尽头,离江岸有一箭之地,倒还十分清静。白天热度减退了一点,他疲惫的,昏昏沉沉直睡了一天,到晚上又发起烧来。只是一天的工夫,他的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皮肤黄得透亮了。
进医院的第二天早晨,热又退下去,他从模模糊糊的梦中醒来,静静的睁开眼睛。一只小麻雀在窗外的树枝上偶然的叫唤几声,点缀着医院早晨的静谧空气。他望了望屋里的简单布置,又看了看黄得可怜的双手,随即把眼光移到玻璃上。那照射在窗上的鲜艳灿烂的初升阳光,使他重新感觉到世界的美丽和生命的无限可爱。他想了自己打算自杀的经过,胸口立刻感到难忍的刺疼,眼泪也在大眼角滚动起来。“我为她尝尽了痛苦,”他愤愤的在肚里骂,“这是她对我惟一的报答!”他想着如果能够碰到她,他一定要用最厉害的办法惩罚她,报复她,决不因为她的眼泪而宽恕她。他想起来曾经读过的一篇动人的外国小说,描写一位热情的男子杀掉了美丽而不忠实的爱人,他觉得他自己就是那位男主角,而杀掉张慧凤是一种英雄行为。仿佛看到张慧凤站在他的面前,他用剑猛力刺去,深深的刺进了她的心窝。她痛苦而恐怖的惨叫一声,像昏眩一般的跪了下去。他拔出宝剑,鲜血直溅到他的手上和身上。张慧凤衰弱的往他的脚下倒去。他立刻用左手拉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身子提了起来,右手的宝剑又猛力从她的脖颈上斜劈下去,当利剑砍过骨头时还发出来轻微的喀嚓声音。他为这声音吓了一跳,理智从幻想中恢复过来,停住呼吸,听了一下,他听见有人用指关节轻轻的叩着房门。
“啊,进来吧。”他低声说,随即把身子躺了下去,双手放在胸口,眼睛也依然充满着愤怒和凶恶的光芒。
门悄悄的推开了,进来的正是被他刚才在想像中杀死的,也正是他决心要用最严厉的方法给以惩罚和报复的那位姑娘。张慧凤很快的走到他的面前,一双乌黑的眼珠对着他滴溜溜的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皮一红,有两颗眼泪滚落下来。
“唉!”她悲哀的说:“你怎么又病了?”
金千里没有回答,用力的咬着牙齿。
“我在院子里碰见医生,他说你的病是前天在雨中淋的……啊,你的脸黄得像一张蜡纸一样!”张慧凤向床边走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你一定非常恨我,生我的气。假若你不能原谅我,我希望你趁现在报复我,千万别使你的痛苦闷在心里。千里,我知道这两天你对我一定恨入骨髓!”
金千里拼命的握紧双手,没有说话,心里又厉害的刺疼起来。眼泪像泉水一样的顺着没有血色的脸颊奔流到白色的枕头上。“不要难过了!”她说。“我因为一点事情到南漳去了几天,所以不知道你从前线回来。要不是刚才在江岸上碰到你的一位同事,还不晓得你在害病……”
金千里避开了她的眼睛,深深的呼出了一口闷气,开始抽咽起来。张慧凤在床沿上坐下去,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用手绢不停的给他揩眼泪。但是愈揩,他的眼泪流得愈快。张慧凤忽然忍不住倒了下去,伏在床沿上哭了起来。金千里把她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一个女看护推开门望了一会儿,不好意思禁止他们,悄悄的退了出去。忽然有一个女同志在院里叫:“张慧凤,船要开了!”张慧凤同金千里都没有听见。金千里擦了擦眼泪,抚摸着张的肩头说:
“原来你没有打算离开我。你只是故意叫你的同志们欺骗我是不是?”
张慧凤正要抬起脸来开口说话,忽然有一个女同志推开门探进头来,急急的叫:“张慧凤,快来吧,船要开了!”
“是的,我马上就到,请你叫他们再等三分钟。”她紧紧的抓着金的手,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哽咽的说:“千里,我真的要同大家一道走了!”
“什么,你要走了?”
“是的,千里,我恳求你完全相信我,原谅我,并且鼓励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现在心里边非常难过!假若你没有害病,千里……”
“跟谁一道走?”
“跟同志们。”
“往西北去吗?”
“嗯。”
“我不能让你走掉!”金千里突然说。“慧,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狠?”
“唉,你不晓得我的环境!如今妇女会和几个救亡团体被解散了,这只第一步,难道要等到当局来抓人么?”
“我晓得的,不过你跟我到前线总司令部工作也可以的,用不着往西北去。”
“不,我已经决定了。”
“我恳求你为着我们的爱情……”
“我走是一个问题,我们的爱情又是一个问题。”
“你一走,爱情也跟着完了。”
“不会的,你相信我!”
“唉!”金千里悲声说:“我失败了!”
“你为什么说这句话?”
“我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你从我的手中夺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千里,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对你是永远忠实的!”
他喃喃的自语说:“也许是我在做梦……”
“千里,我在最后的一封信中已经告诉了你,大概那封信你没有收到。我现在只好当面跟你说明,但是你必须拿出理智来……”
“理智!……”
刚才叫张慧凤的那位女同志又跑了来,催张慧凤火速上船。
“千里,你放我走吧!”张慧凤用哭声恳求说。“你相信我是永远爱你的,我的爱情永远忠实。我希望你病好后立刻去找我,我们好永远在一块儿不要离开!”
“我不明白,”金千里带着悲伤和忿怒的低声说,“你为什么这样残酷的回报我。”
“千里,我晓得你惟一的希望是要我同你到重庆去结婚。但是……”
“我们是订过婚的,你和我都负有神圣责任。你就这样不顾后果,想扔掉我就扔掉我么?”
“我到了北方,永远想着你,等着你。”
“要等何年何月!”
“万一你不去,我永远等着你,直等到老死,决不同别人结婚!”说到这里,张慧凤忍不住呜咽痛哭,边哭边说:“我对你说的全是真情话,我敢向无所不在的上帝发誓……”
金千里截断了她的话,依旧压低着声音说:“我把你当做了我的生命,也许比生命看得还重。我为着你受尽了各种痛苦,”他的眼泪又像泉水似的涌流出来,“现在我决不让你走掉!”
那位女同志站在窗外叫:“张慧凤,同志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张慧凤向窗外说:“小王,请你告诉他们说,我马上就到!”随即她扭回头来望着病人:“我求你冷静一点,你简直叫我的心都碎了!”
“冷静,哼!我觉得你简直无情!”
“千里,我想不到你竟然这样自私……”
“你这样的批评,我不承认。”
“事实上你是要我同你到后方结婚,过安静的家庭生活,再不参加抗战工作!”
“……”
“你平时常谈到革命比爱情更神圣,更伟大,”张慧凤用哽咽的颤声继续说道,“你常常骂那些为爱情妨碍工作的青年……”
“不,我不是绝对要你到后方去过享乐的生活。我相信我永远是一个革命战士。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太不重视我们的爱情,留在此地工作不也可以吗?”
“你知道我们在此地不可能再继续工作。现在你留我的出发点,仍然是为着我们的个人幸福,并不是为着工作。敌后迫切的需要人去工作,特别是需要我这样学过救护和治病的人,在那里更需要我,我不是不重视我们的爱情,但是为着工作……”
“但是你能不能留几天?”
“不。”她停一停,因为心里感到很难过。“团里已经这样决定了,我只有同大家一道出发。千里,你病好后我们就会在北方见面,请你别再增加我的难过。他们都在等着我……”
她眼泪一连串的落下来,使她不得不把话中途停住。沉默继续了一分钟。
“现在我简直没有主意,”金说,想起来最近特务又向重庆报告他,说他回前方大肆活动。“假若你能够等我病好……”
“千里,他们都在等着我,我求求你,让我走吧!”
“……”
“你简直是个恋爱至上主义者!”张慧凤用批评的口气说。“千里,为着我们的爱情而牺牲抗战工作是不应该的,你简直是故意的使我痛苦!”
“我的心里边冲突得非常厉害……”
金千里想着有一句话,或许可以动摇张的决心,因为他没有丧失对革命的责任感,所以忍在肚里不肯说出来。现在他别无办法,只好说道:
“慧凤,你是虔诚的基督徒,到了延安或游击区,周围都是无神论者,你不能做礼拜,不能祷告,别人知道你信宗教也会嘲笑你,你在精神上会十分痛苦的。这问题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多次了。我不能不信仰上帝。没有礼拜堂关系不大,只要我心中虔诚的信奉主,常在心中祷告,求主帮助,没有困难不可以克服。目前救亡事大,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你说的困难不能动摇我去北方的决心!”
金千里无可奈何的说:“你事先考虑到这个问题就好。”
“千里,我现在就要走,请你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给我一点点安慰!”张慧凤神情焦急的看着他,哽咽的说:“我只求你说一句话:‘好,你走吧!’只有这一句话,千里,你给我好不好?”
“好……”
“并且请你允许我,你病好后一定得找我去!”
“唉,你,你走吧!大后方我也决不再去了……”
“如果必须留在大后方,我当然也不反对;但你去大后方却对你只有害处。”
“决不再去了。”他叹息说:“茫茫大地,没有我生活的处所!”
“敌后总比较好一点。”
“唉,也许吧。”
“你为什么那样灰心?”
“受的打击太多了。”他继续说:“我起初就讨厌目前的无聊生活,然而,然而……”
“你病好了千万找我去!”
“好的,”他说。“希望你到了那里后马上来信,我说不定会找你去。”
“我一定马上来信。”
“路上也来信……”
“这个手绢留给你,”张慧凤站起来说。“这手绢上有你的眼泪也有我的眼泪,你看,完全弄湿了。你好好保重身体,接到我的信就马上动身!”
张慧凤说毕话,猛一转身,头也不回,哭泣着跑出病室。金千里忽然又动摇起来,用急促的悲声叫着:“张慧凤!等一等……”得不到一点回答,金千里从**挣扎下来,扶着桌子站在窗口,用一双泪眼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边。他不肯离开窗口,像石人一样静静的站着,凝神的望着江岸上的一排绿柳。早晨的鲜艳的阳光透过了玻璃窗,照射在他的脸上。过了十分钟,他看见一片白帆映着对岸青山,在阳光里闪动着,慢慢的向那十分辽远的,蓝天的边际处淡没下去。
(原载《中原副刊》一九四一年第三至六期;重庆大东书局一九四二年三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