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洗过脸,金千里又到妇女会一趟,问清楚妇女会和其他几个团体被解散的原因和经过,然后怀着沉重的、悲伤的心情,走进了一家靠江的小酒楼上。因为时候还早,酒楼上只有他一个客人。他一边喝着烧酒,一边茫然的望着江面的薄雾,一边凄凉的思索着许多问题。他觉得世界上一切事情都像这江面上的烟雾一样,似空幻又似实在,不住的忽聚忽散,变化流转。就以这江边的沙滩和水上的浮桥来说,他同张慧凤曾经在上边散步过许多次,每次有每次的心境和不同的幸福滋味,然而现在她走了,而且连一封信也没留下,像轻烟似的流向渺茫的天涯了。说不定几年或几个月后,他在她的心里也会像烟一样的淡下去,于是她又开始去接受别人的爱,或竟至同别人结婚,生孩子,向着渺茫的前途生活下去,那前途也正像江面的烟雾一样。想到了她将来同别人恋爱和结婚,他心中充满着痛苦和愤怒,忍不住拿拳头在桌面上用力一捶,菜盘子和酒杯子都颤抖着跳了起来。
“混蛋!”他恶狠狠的骂了一句,忽然又叹了一口气,悲咽的说:“唉唉,一切都在变化着……完了!”
茶房听见了声音,连二赶三的跑上楼来,探着身子又恭敬又小心的站在桌边。没有等茶房开口,金千里把下巴一摆,说:“快一点,再打四两!”
已经有两顿没吃东西,又加上差不多整夜没睡,第二次打来的四两酒没喝完,金千里就已经带着醉意了。他付了钱,下了酒楼,一脚高一脚低的走上了浮桥。走过一半,看见对岸城墙上的抗战标语,想起来半月前的一个月夜,在沙滩上张慧凤对他所说的那几句话,如今那一群写标语的女孩子果然散了。他的心里重又涌出来无限感慨,好像这半个月的时光完全是两个时代,而那一行用石灰写在古城上的抗战标语,也变成历史的陈迹了。他想着再过一年或两年,石灰被雨水冲掉,有些地方生了绿苔,再也没有人记起来这一行抗战标语,更没有人会想起来写标语的女孩子们,甚至连她们自己也许会把这一个地方慢慢忘了。在这一点,他觉得人生是空虚的,革命也是空虚的;纵然在今天是实在的,到明天也免不掉变为空虚。宇宙间一切事事物物,都遵照着一个法则变化,那就是从空虚中生出“有”来,而“有”又化为空虚,他曾经革命过,曾经散布过不能计数的革命种子,然而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看见种子的成长,但是人们将会慢慢的把他忘掉,像忘掉古城上的抗战标语一样。他认为他现在完全生活在空虚里:爱情空虚了,革命空虚了,种种的希望空虚了。
一道白色的浓雾被徐徐的微风从上游吹过来,笼罩着面前的一半浮桥。金千里一跳一跳的跑进到浓雾里,一边走,一边轮流的挥动着两只胳膊,想用手捕捉到一缕烟雾。一直到浮桥尽头,他还在继续着这种动作,一点也不想到他的前后有许多人用感到奇怪的眼光望着他,说他是一个精神病者。桥头的两个哨兵把他上下打量了好久,一直瞧着他走上了江岸以后。
“丢那妈,喝醉酒啦!”一个哨兵带着妒意的骂了一句。
金千里带着迷惘的心情,在襄樊城里边漫无目的的跑来跑去。他走遍了曾经走过的大街小巷,这里停停,那里望望,究竟是为着什么,他自己一点不能明白。后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站在李莲家的门口,什么时候走上了石阶,他已经模糊了。脑筋又似乎清爽起来,眼睛也明亮起来,他鼓起来勇气用拳头在大门上乱敲一阵。里边有狗叫声,说话声,脚步声慢慢的近了,于是沉重的大门呼隆一声拉开了一道缝,有一个老头子探出头来。
“你找谁呀?”老头子问。狗在他的脚下叫着。
“我找李老太太,”金千里回答说,“在家吗?”
“狗!滚过去!……不在,前几天下乡了。我是才从乡下叫来看门的。”
“李莲小姐到西安去了,你知道吧?”
“不知道,”老头子毫不关心的摇了摇头。“前几天她还同张小姐同来一趟。”
“你说的是不是张慧凤?”
“不是她还有谁?哼!她自己给魔鬼从医院里引诱出来,她嫌她在上帝面前犯的罪还不够,又把李老太太的大小姐也引诱出来!”
“张小姐常常来吧?”
“常常来。男男女女的在一起,啥规矩!”
老头子忽然想起来面前站着的也是男人,说不定也是张小姐的朋友伙中的一个,觉得有点失言,连忙改换了口气说:
“你先生不进来坐坐吗?”
金千里摇摇头,手扶着门框:“张慧凤常常跟男同志一道来吗?”
“可不是,现在兴嘛,有啥办法?哼!”
金千里没有说话,一阵醋意涌上心头,头顶上冒起火来。他脚步踉跄的走下石阶,奔过几条街,走到寂静的城墙上坐了下去。他的心里乱得很,痛苦得很。他猜想着张慧凤是怎样的同别人恋爱,暗暗的背叛了他,然而却在信上骗他,在背后恨他,把他当做一块挡路的石头,等她不能再忍耐时,就一脚把石头踢开了。他想象着她是怎样的同新爱人相亲相爱,一道儿工作,玩耍,找地方幽会,一会儿不见便想念得坐卧不安,见面后如果没有别人在旁,他们就疯狂的拥抱,亲吻,而她依然是羞羞答答的……总之,凡张慧凤曾经献给他的温柔和热情又加倍的献给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他怀疑李莲和张慧凤对这件事情是一鼻孔出气,她一定鼓励张慧凤,并替她从中撮合,在她的面前批评他怎样的生活腐化,自私享乐的意识浓厚。越想越痛苦,金千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顿着脚走了几步,又突然坐下去,用左手撕着衣服,右手猛力的拔着腿边的荒草。疯狂的片刻过后,他把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上,用拳头捶着差不多快要炸裂的胸脯。
太阳被天边升起的乌云遮住,天空里有了雨意。金千里沉重的叹一口气,思想又转向另一个问题上面,推想着今后朋友们会对他的这一次恋爱抱什么态度。一想到朋友们会把他的失败当做一个有趣的谈话资料,并且会当面打趣他,毫无同情的嘲笑着他被女人抛弃的时候,他不能忍受的痛恨起张慧凤来,不住的咬牙切齿,忽而干哭,忽而冷笑,忽而又几乎把衣服撕裂。“我疯了!我疯了!”他痛苦的低声叫着。过了很久,金千里从地上站起来,拍一拍背上的灰尘和草叶,慢吞吞走下城头。在街上乱走一阵,走进了一家卖旧东西的铺子里,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在肚子里问:“奇怪,我来这铺子里干什么呀?”于是他的神志清爽起来,抓一抓后脑勺走出铺子,决定到总部留守处看有他的信件没有。
留守处的朋友们看见金千里眼窝深陷,面无血色,精神恍惚,都以为他又病了,劝他赶快到医院看看。“医院治不好我的病,”金千里苦笑一下,小声说,“大概活不多久了。”朋友们都不注意他的这句话,可是他自己听了这句话,胸腔间又不由的一阵酸疼。大家都关心他的结婚,纷纷的打听日期,问是否需要他们帮忙准备。并说总司令今早晨有电话来,嘱咐金千里结婚时由留守处送他两百元礼钱。一切热情的关心,在金千里听起来都变成讽刺,使他无法回话,无地容身。“他们晓得不晓得她已经同别人跑走了呢?”他在心里问,随即又肯定的回答说:“他们一定全晓得,而且比我晓得的更早,更清楚!”他几次想点一根纸烟放到嘴里,竟然没有把纸烟点着,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最后,他拿着他的信件,迟迟疑疑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告辞走出。
走出了留守处的大门以后,留守处主任把金千里拉在一边,附着他的耳朵咕哝几句。金千里好像没有听清楚,他没说一句话,向送他的同事们举一举手,脚步踉跄向大街走去。他的脑筋里什么也不会思索了,只是反复着一句简单的话:“他妈的,又是特务的报告!”他的腿和手哆嗦得好厉害,从前额上和鼻尖上冒出许多大粒的汗珠子。街上来往的人们在他的眼睛里都像梦中的人物一样,又像真实,又像影子。在街道的转角处,他的鬓角碰在一块悬挂的招牌上,随即从眼睛里迸射出金色的火星和黑色的光圈儿,他停了片刻,等眼前又清楚之后,他看见那块老旧的招牌依然在头边摇来摇去。然而他并不感到疼痛,用指头揉着鬓角受伤的地方,又糊涂的向前走起来。金千里本打算过江回桃源别墅,但他快走出城门时,忽然又糊里糊涂的改变计划,走进了一家杂货店。他倚着柜台,沙哑的说:“拿一瓶好汾酒!”接过酒瓶,看了看上面的红纸广告,认清是南阳赊旗镇的上等好酒,他便把票子往柜台上一扔,提着酒瓶走出来,一直默默的走出城门。他顺着江岸向上流走去,差不多走了半点钟的样子,才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停下来坐在地上。这地方,他去年订婚以后曾经同张慧凤一道来散过一次步;向东南可看见建筑在二里外的美国医院;向正西望去,三里外便是他去年撤退时同张慧凤邂逅相遇的那座小山。这是一道漫长的江堤,北面临着奔流的江水,南面是一片旷野;旷野过去,是一年到头的不断有人朝拜的小顶山,再过去是十字架山和东西绵亘的灰绿山群。金千里一到此地,想起来过去的种种情景,万千感触都一伙儿涌上心头。他很想痛痛的哭一阵,可是又哭不出来,于是他绝望的愤慨的低声的说:
“唉!一切都空虚……人生如梦!”
他手指**的伸进口袋,把刚才在留守处收到的信件取出。首先拆开的是一封重庆朋友的来信,信上问他新婚生活如何,盼望他早一点回重庆,并告诉他重庆又到了新的影片。他把这封信立刻撕碎,又去拿第二封信,这封信也是重庆一位朋友寄来的,信上也问到他的结婚事情,祝他幸福;不过后边又告诉他一个不快消息,说他临走前写的那篇关于保障文化人生活的文章,审查没通过,不能够发表了。金千里把这封信也撕碎得一片一片的,抛在地上,随即拿起酒瓶,拼命的喝了几口。
另外有几封信,有的是重庆来的,有的是成都来的,有的是从别的后方城市来的,金千里猜出来这些信封里边要提到的事情,连看也不看,都一起撕毁了。撕毁以后,他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喝了几口烧酒。第一封被拆开的是从故乡寄来的信,写信的是一位小学教员,以前在他领导下做救亡工作。“这半年的变化真大啊!”这位小学教员写着:“老王和小陈被抓走,以后就杳无消息,谁也不晓得他们还活着没有。老孙呢,去年娶了个太太,今年生了个孩子,住在乡下,不敢进城,也不敢有任何活动,听说他养得很胖。老杜和老张都摇身一变,做了联保主任,刮了很多钱……”诸如此类的消息报告了很多,信中充满了愤懑和伤感。金千里把这封信读了两遍,有许多人影子浮现在他的面前。他慢慢把信撕碎,望着地上散乱的纸片出了一阵神。
“唉唉!人事沧桑,”他心里叹息说,“变化得多大啊!”
过一会儿,金千里忽然颓丧的摇一摇头,拿起酒瓶又喝了几口。他觉得多年来怀抱的理想已经动摇,眼前是一团空虚,空虚中飘浮着灰色的烟雾。抗战虽然还只有三个年头,但初期时候的种种情形,特别是那种充满在他自己身上的紧张和热情,如今回忆起来,就像是回忆着一个相隔遥远的梦,遥远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深深的叹口气,跟着又阴惨的冷笑几声。笑过之后,他恐怖的瞪起来两只眼睛,心里问:“唉,我的神经错乱了么?”随即他把右手的食指弯起来,塞进嘴里,用牙齿咬了一咬。“还知道疼,”他心里安慰着自己说,“神经还照样清楚!”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恐怖怪滑稽,便忍不住从鼻孔里笑出声来。但过了片刻,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幸,精神上受的打击太大,于是又突然倒在地上,痛苦的抽咽起来。
哭了一会儿,金千里用手巾擦干眼睛,坐了起来。他想起来还有一封信没有拆开,便赶忙把最后的这封信从地上拾起来,先看一下信皮,认出来是一位北国的朋友写给他的,但刚把这封信看了个开头儿,他就没有勇气看下去,赶快的把它撕掉。他觉得非常难过,用拳头捶了捶胸口,从地上抓起酒瓶,猛力的扔到江里。随即他跳起身来,在堤上走来走去,乱撕着自己的头发。
“是的,骂的对,骂得好。”他喃喃的重复着说:“我只有理论,没有行动,所以,我的理论是不彻底、不正确的!对呀,我使朋友们对我失望,我是革命战线上的一个逃兵!唉,唉,我,我,我完了……”
他停住脚步,仰起脸孔,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深深的呼出来几口闷气。脑海里混乱得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水,一点儿不会安静。他忽而踉跄的走几步,忽而又停下来,茫然若失的垂下头去,望着向东奔流的江水,很久很久的没再有一点儿动静。他考虑着把眼睛闭起来,向前边再走三步,纵身一跳,于是一切痛苦都被他征服。他想着当他跳下水中以后(他仿佛还听见自己落水的声音),溅起来一些水星,身体立刻被滚滚的波浪吞没,再也没露出一点影子。后来在什么地方,尸体被人们捞起来,消息传到了张慧凤耳朵里,她深深的忏悔了,发狂似的哭了起来……
北风起了,天空里像海涛翻滚着浓重的乌黑的云块。雷声开始在山头上滚动着,忽而远去,忽而近来,忽而又隆隆的滚过头顶。江水卷起来汹涌波浪,激怒的互相追逐着,冲击着,**着,高声的喧闹着,又不断的凶猛的冲上堤岸,发出来沉重的澎湃声音。金千里下了决心,咬紧牙齿,停止呼吸,向前面走了两步。但正要往水中跳去,忽然又动摇起来,觉得自杀太没有意义,反而更显出来自己的脆弱。“唉,何必呢?”他心里想,赶忙又向后退了两步,冰冷的雨点儿开始狂暴的从天上洒下来,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肩上和身上,他几乎被寒气突然窒息得透不出一口气来。
他赶忙扣上了制服扣,在雨中停了片刻,于是摇摇头,打着哆嗦,踉踉跄跄的往码头跑去。路上,他曾经跌倒几次,并且呕吐出许多东西。等他挣扎着走到码头时,已经快要倒下去,一步也不能走了。一辆洋车载着他绕过城里的几条长街,通过浮桥,拉到了旅馆门口,金千里被搀扶着走进旅馆时,黄昏也开始忧郁的落下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