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红灯笼的故事
在我们中国的大地上,从开始有人类居住的洪荒时代起,就充满着灾难和斗争,不断地出现拯救世界的伟大英雄。不要相信有什么公正的上帝,许多天神都是人间各种灾难的制造者。让我从最早的一次灾难说起吧。我今晚要向你们讲说的故事不是古人用文字编写的历史,而是比最早文字历史还要古老得多的故事。
在远古的众多天神中,有两位最为显赫的天神,一位称做共工,一位称做颛顼。他们争当天帝,发生了战争。共工打不过颛顼,十分暴怒,狂跳起来,不料一头碰在不周山上,将不周山碰倒了。不周山是一条极其重要的天柱,支撑着西北方的天穹。共工不仅用他的头碰得不周山突然倒塌,而且将天也碰了一个大洞。于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塌地陷”。于是洪水泛滥,淹没了整个大地,所有的人都淹死了。大地还在不停地颤抖,极不稳定。
大地和人类就这样完了么?不,人类绝不会完,大地毁灭了还可以重建。在洪水滔天的大地上出现了一位人首蛇身的女神,名叫女娲。她昂首环顾,看着这种情形,十分难过,下决心拯救世界。她知道有四个极其巨大的乌龟名叫鳌,驮着大地。由于天塌地陷,宇宙间的秩序大乱,这四个巨鳌也不安分了。女娲首先斩断四个巨鳌的脚,使它们不能乱动,于是我们的大地重新稳定。接着,她炼成五色石补好天崩的大洞,用可以生长的芦灰垫起被洪水淹没的大地。陆地出现了,可是地上的人已经死绝了,怎么办呢?她深深地叹息一声,洒下了眼泪,然后她用黄土捏成小人,放在地上,让太阳晒干。不是按照她自己的模样捏成蛇身人首,而是捏成有四肢和身躯的人,比她自己好看多了。当许多小泥人儿有男有女,在太阳下晒干以后,蛇身人首女神看着高兴,对每个泥人儿吹一口气,泥人儿都活了,开始在她的面前走动、奔跑、跳跃、欢笑,健康的生命使他们比女神原来想象的更加美丽,更加可爱。于是她怀着无限惊奇和兴奋的心情继续用黄土造人,日夜不停地造人。后来她觉得这样用两只手造人太慢,而世界上需要很多很多的人,于是她用树拧成一根粗绳子,在黄泥中不住地抡呀甩呀,所有落到地上的泥块子,不需要她吹口气,马上都变成了有生命的活人。她为创造出生命而激动不已,不肯休息,也没有时间想到吃东西,最后消耗尽她的精力,忽然倒下去,脸上堆着欣喜的笑容死了。她的身体是那样巨大,在温暖的阳光下腐化以后,周围几百里以内的土地变得异常肥沃,各种植物更繁茂了。
女娲死后不知经过了多少代,人类繁衍开了。而且在中国的大地上,开始有了畜牧,也有了农业。这地方的土地真是肥沃,正如一首歌谣的头两句告诉我们的:
纵然在春天
你撒下的一把石子儿,
到秋天也可以开花结实。
但是在中国的大地上,人世的生活刚向文明跨进一步,可怕的灾难出现了。
原来在极其遥远的东海中有十个太阳,是一个母亲所生。母亲的名字叫做羲和,经常将她的儿子们带到一棵大树下边沐浴,那大树叫做扶桑。羲和看见儿子们十分顽皮,嘱咐儿子们只可在东海中洗澡和戏嬉,但不能同时走上天空。她严格地规定他们轮流值日,每天只允许一个太阳从东海出来,驾车从天上走过,到西海沉没,白天的行程结束,然后从地下回到东海,十天轮流一遍。可是后来,十个太阳不肯听母亲的嘱咐,一齐奔上天空玩耍,也不愿沉入西海。于是地上的草木和五谷都晒焦了,石头和金属都晒化了,人类和动物除能够躲藏在山洞中的,都晒死了。在这种人类灾难的时候,需要出现一位伟大的英雄拯救世界。果然,这样的英雄出现了,他是部落的酋长,名字叫做羿。后人因为他为人世建立了极大功勋,表示对他的尊崇,称他为后羿。在上古时候,这个后字含有君王的意思。
后羿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名叫姮娥。为着拯救世人,后羿发誓要狠狠地惩罚太阳,他不得不离别了妻子,带着上帝赐给他的红色大弓,追赶太阳。上古时候,中国有一个部落将红色叫做彤色,所以后羿的大弓就叫做彤弓。他开始为拯救世人去惩罚太阳的时候,太阳兄弟们不知道后羿的厉害,继续逗留在天空玩耍,并且一齐对着后羿照射。后羿经过的河流和湖泊都晒干了,石头化成了灰烬,山头上流出岩浆。但是后羿不害怕,反而更加恼恨。他抓住时机,瞄准一个太阳猛射一箭,果然将这个太阳射落了。其余九个太阳大为惊慌,纷纷逃命。后羿继续追赶,遇着高山挡路就一脚将山踢开。经过了许多日子不停地追赶,有九个太阳被他射落了。单留一个太阳,听从他的吩咐,每天按时出自东方,落于西方。地上已经温和了,雨雪有了,早晨的露水有了,泉水出现了,河中有水了,草木和五谷重新茂盛了,人口又在各地繁衍开了。
住在昆仑山上的众神之王,是一位女神,名叫西王母。她的相貌是人面,虎身,豹尾,嘴里长着虎牙,披着很长的乱发,却在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支花儿。她没有为自己建筑宫殿,而是居住在巨大的洞穴中,喜欢发出悠长激越的啸声,震响群山自己建筑宫殿,而是居住在巨大的洞穴中,喜欢发出悠长激越的啸声,震响群山。昆仑山上万物皆有,周围环绕着一道又深又宽的弱水,连一片草叶落在水面上也会沉没。弱水的外边围绕着一条山脉,名叫炎火之山,任何东西投到山上都会燃烧。在昆仑的南边有一座三危山,住着三个巨大的青色神鸟,赤首黑耳,力大善飞,都是猛禽。它们为西王母取食物,供差遣。当西王母知道后羿已经射落了九个太阳,世人又能够正常生活了,她派了一只青鸟给后羿送去了不死之药,奖励他的丰功伟绩。
可是后羿将不死之药放在家中,还没有来得及吃下去,人间的灾难又一个一个地出现了。他不能不赶快离家远去,继续为民除害。当他追赶太阳的那些年头,他的美貌的妻子在家中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如今他刚刚回来不久,又要离去。不管姮娥用多大的温情甚至眼泪想留住丈夫,后羿还是一心只想着世人的极大苦难,毅然带着那一张红色大弓,出门走了。临行时,他走了不远又回来将妻子搂在怀中,小声说道:
“你在家等着我,快不要再伤心了。等我将世上的灾害除掉以后,马上回来,我们一起吃下西王母的不死之药,永远不再分离了。”
那时候,在洞庭边有一种如同水牛那样大的野猪,到处为害,不仅毁坏庄稼,也咬伤和咬死人畜。其中有几头雄性野猪更大得怕人,简直有象一般大。如果不赶快将这几只特大的野猪杀死,它们繁殖起来更没有人过的日子。于是后羿先到处射杀野猪,每遇特大的公猪,他在右手拇指上戴上贝壳做的扳指,拉满劲弓,一箭就将大猪射死。可是由于从中国的北方到南方,地域辽阔,这一种最能危害人类的野猪已经很多,所以后羿费了两三年以上的时间才完成了这一件艰巨工作。
他的年轻美貌的妻子一个人守在家,日日夜夜的想念,真是度日如年。她几次差人去寻找后羿,催他回家。他也很想念妻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听说南方有一个巨人部落作乱,不断侵凌周围部落,经常将成百上千的人们捉去杀害。这个巨人部落的人都长有很长的一对上牙,酋长的牙最长,大约有五六尺,一般人的长牙都在三尺以上。因为他们的长牙的末端又平又利,形状像凿子一样,所以这个凶暴野蛮的部落被各部落的人们称做凿齿,提起他们来就惶恐万分。后羿在南方的畴华之野找到了这个部落,射死了部落酋长,又射死了一些为祸最烈的氏族成员,不许这个部落以后再侵害别的部落。接着,后羿又惩治了别的危害世人的怪物或凶神。例如他在北方的凶水之上射死了使用水火危害世人的怪物名叫九婴;杀死了龙首而身如狸猫的吃人怪物名叫猰貐;在洞庭附近杀死了一条带有花纹的极大的毒蛇,通称修蛇,又称巴蛇,它能够吞下去一头大象,三年后吐出骨头。在东方时常刮起大风,拔掉树木,毁坏房屋,吹走人和畜牲。后羿在青丘的大泽中找到了大风之神,一箭射中。
射过大风之后,后羿拯救世人的伟大勋业快要全部完成了,他的心中非常快活,想着很快就可以回家去同美貌的姮娥团圆了。
姮娥不完全理解丈夫的拯救世人的伟大胸怀和英雄行为,她总是日夜地思念丈夫,有时也怨恨丈夫缺乏恩爱,她甚至疑心丈夫可能在外边被什么部落的美女迷住。这一年春天,她暗自叹气的时候更多了,暗自流泪的时候更多了。
射落九个太阳之后,后羿回家来只住过很短的时间,第二次出门已经有四个年头过去了。如今,第五个年头的春天又来了。
姮娥知道丈夫已经射死了巴蛇,拯救世人的大事都成功了,天天都想他应该赶快回来了。到了暮春时候,天气更加暖了,门前的绿草已经很深了,溪水已经上涨了,杏花已经谢了,桃花已经残了,燕子又来了,黄鹂也来了,鹧鸪和子规都开始啼叫了。姮娥得到了消息:丈夫正在回家的路上了。
这些日子,姮娥经常在夜间为等待丈夫失眠,有时梦见他已经到家了。白天,她登上门前的一个土丘,站在大树下边,深锁眉头,发痴发呆地向远处凝望,同时倾听着远处的声音。因为后羿是人间少有的魁梧身材,行动雄健有力,姮娥常常隔着一道山梁就能够听见丈夫的脚步声,所以姮娥希望在看见丈夫之前先听见丈夫的脚步声音。
姮娥暗中计算着日子,猜想着丈夫今天就可以到家了。她穿上最好的衣服,仔细地打扮一番,猜想着后羿看见她的时候会如何高兴,如何搂着她,把她轻轻地举起来,狂热地亲吻她。想到这里,她的心头不由得狂跳起来。那时候人世上还没有发明镜子。姮娥走到小溪边,对着清水将自己的影子端详一阵,幸福地笑了。
从早晨到中午,姮娥一直站在土丘上,靠近一块矗立的大石头,等候丈夫。可是她凝望着平原的尽头,始终望不见丈夫的影子,山那边也没有传过来丈夫的脚步声。正当她由失望陷入痛苦的时候,后羿派的一个人来到了。来人告她说,后羿确实很想家,离家只有两天路程了,忽然又有了重要事情,转向黄河奔去,暂时不回家了。
姮娥询问了来人,才明白丈夫是惩罚河伯去了。原来有一位凶恶的水神名叫冯夷,由于他主管黄河,人们都称他河伯。如今刚交春末,黄河和它的主要支流如渭水、洛水都泛滥了。靠近河岸的许多地方被水淹没,有不少村庄被冲毁了,人和家畜也淹死了不少。河伯扬言他如今只是小小的涨水,到了夏天他还要大发洪水,玩个痛快。后羿听到了这个消息,不能不改变与妻子团圆的打算了。他要姮娥安心地等候他,他惩罚过河伯以后就回家了。
来人传达了后羿的话,转身便走,追赶后羿去了。
姮娥听了来人的话,心头猛然失望,好像没有魂了,几乎要倒在地上。幸而距矗立的大石头很近,她赶快扶住石头,才没有倒下。她不相信这是真实的,继续在原处呆立一阵,望着来人走远了,无精打采地回到屋中。她不理解丈夫为什么把身外的事情看得那么重要,一连好几年不肯回家,全不管她的青春、美貌和恩爱。她对后羿又思念,又怨恨,禁不住呜咽哭泣。哭了一阵,她为着排遣愁怀,将后羿留在家中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在手中抚摩,端详,每一件东西都能够勾起许多回忆。后来她无意中拿起来一件用干兽皮包得十分严密的东西,忽然想起来西王母差青鸟使者送来的长生不死之药,曾说吃了这药以后可飞到美丽的月宫为仙。她同时还想起来后羿曾说过等拯救世人的大事都做完以后,同她一起将药吃掉,一起飞入月宫。这药,从前她曾经看过,如今隔了五年多,打开来仍然像原先一样,形状如同蟠桃,颜色鲜艳,散出清香。姮娥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忍不住吃了一口,不仅尝到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味,而且周身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快感。她本来已经饿了,吃了一口之后,忍不住又吃一口,又吃一口。她不相信西王母的这种神药真能使世人长生不死,飞上月宫。她怨恨丈夫又数年不回,不把夫妻的恩情放在心上,干脆又连吃几口,竟把形如蟠桃的不死药全吃完了。她忽然一惊,十分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
过了片刻,她感到精神饱满,一点也不饿了,浑身从来不曾有过的舒服,脚下也好似轻飘飘的,用不着动腿抬脚就可以走路。开始时她很高兴,认为吃了药以后能使她永葆青春,精神旺盛,容颜不衰,使丈夫不会见到别的部落的美女后对她变心就好了。但随即她感到害怕:万一自己等不到丈夫回来,就飞往天上怎么好呢?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更轻了,脚似乎要离开地面,越发害怕,赶快心慌意乱地从屋中奔出,毫不费力地奔上土丘,立在大石旁边,向着丈夫的方向连声呼喊:
“后羿,你回来吧,快快回来吧!……”
她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向远处走去,已经登上几里外的小山头了,停在山头上回头观看。她知道这是后羿派来传话的那个人,于是拼力呼喊后羿回来,希望那个人能够听见。但是她刚刚呼喊两声,忽然一阵徐徐的清风吹来,她的身体像一片羽毛似的离开地面。她害怕极了,赶快用手抓身旁的大石,但没有抓住,她的身子很快地飞过大石上边了。她哭着向天上的神灵呼叫:
“天呀,我不要离开尘世!我要等待我的丈夫回来!等待我的丈夫!……”
邻人们惊慌地跑出来,看见姮娥的身子愈飞愈高,哭声和呼叫声愈来愈微弱,终于传不到人间了。大家都很伤心,赶快派一个奔跑最快、绰号飞毛腿的青年人去将消息告诉后羿。大家很思念容貌美丽、性情温顺的姮娥,也同情她年年月月地等待丈夫的悲痛,将矗立在土丘的大石头起名叫望夫石,每年当姮娥飞升月宫的日子前来祭祀。
却说后羿在奔往黄河的路上,得到了姮娥驾着云雾奔往月宫的故事,后羿立刻明白她必是偷吃了他的不死之药。他恨她的过于自私,恨她对丈夫不忠实,几乎是怒不可遏,同时也非常痛苦,暂时停止前进了。到了晚上,月亮出来了,他的怒气仍未消去,在旷野中不停地来回走动,脚声震得附近的山岳颤动,虎狼惊恐逃窜。半夜时候,月亮升入中天,特别皎洁。后羿想着不忠于他的妻子今后将长生不死,独居月宫,永享神仙之福,又嫉又气,立刻戴上贝壳扳指,对月亮拉满彤弓。他是曾经射落九个太阳的伟大英雄,将月亮射下来当是轻而易举。然而他忽然心中一软,将彤弓放下。他不愿意为着自己的一时私忿将可爱的月亮射落,使人间从此每夜只有黑暗。他还想着,姮娥如今正在奔往月宫的路上,倘若他一箭将月亮射落,姮娥无处可去,又不能返回地上,难道能让她永远在太空飘**不成?他的心中实在不忍,带着彤弓,叹口气,洒下几点眼泪,走进帐中睡下,准备明天赶路。
黄河的水神原形是鱼身人首,但有时变化为人形,也有时变化为一条白龙。当他变化为人形时,他乘坐云车,用两条龙为他驾车,奔驰在水波之上。他**成性,沿河居民每年要挑选几百年轻妇女活活地投进河中对他献祭。但是尽管沿河的居民如此祭他,他还是一发怒就涨大水,制造水灾。后羿早就想惩罚河伯,为民除害,但是一来到黄河岸上,只见黄流大涨,浪涛滚滚,却不知河伯潜藏何处。后羿命令随行的女巫,为他指出在何处可射死河伯。女巫念了咒语,如醉如狂地跳了一阵,然后歌唱着告诉他说:河伯因贪恋洛神的美色,不曾远逃躲藏,只在龙门以下到东海以上的洪水中寻找,必可找到。但是上帝吩咐后羿不可将河伯射死,只可射伤,给他一点教训算了。后羿费时两个月,沿着黄河,行程两千里,见不到河伯出来,而洪水并不消退。后羿躺在北部山上,装做走了,命随从的人们分散躲进通往黄河的几条峪中,看见河伯出现,随时向他报告。
河伯很久听不见后羿在黄河岸上的震天动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以为后羿真的走了。他十分得意,化为人形,从水下出来,乘坐有两条龙驾的云车,车上载着云旗,在水面来回奔驰。后羿得到报告,忽然坐起身子,不需瞄准,随手举弓发矢,射中河伯左腿。河伯惨叫一声,露出人首鱼身原形,沉入河底,不敢出现。
后羿惩罚了河伯之后,动身回家,当晚宿营在洛河岸上,让随从的人们好生休息。夜里,晴天无云,月光皎洁。后羿为人间除害的各种英雄事业已经完成,不能不思念姮娥。他久久地凝视明月,猜想着他的妻子已经到了月宫,不知道她是否还想念留在人间的丈夫。他的心情十分痛苦,望着月亮,深深叹了口气,在心中说道:
“她奔到月宫去了,远远地离开尘世。你是否知道我已经惩罚了河伯,为人间除害的各种大功都已经完成,马上就要回家,我多么思念你啊!”
按照上古传说,就在这天夜间,美丽的洛河之神,简称洛神,名叫宓妃,又叫洛嫔,听见后羿的叹息,带着一群使女从洛河中出来,脚步轻盈地踏着水波,来到后羿面前。她非常崇拜后羿为拯救世人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又因她常受河伯欺凌,如今后羿也为她除了祸害,她非常感激。她愿意嫁给后羿,永远做他的忠实妻子。后羿同意了,重新建立了家庭。后来,我们的伟大诗人屈原,不理解后羿当时的心情,在《天问》这首诗中写道:
胡射夫河伯,
而妻彼洛嫔?
同学们,同志们,你们大概没有读过屈原的《天问》。上边的两句诗,我不妨替你们翻译成现代的白话:
你为何射伤了河伯之后,
又将洛神做了你的妻子?
我们且不管伟大英雄后来的命运如何,也不管姮娥私奔到月宫以后的命运如何,总之,自从后羿为世人除了各种巨大的灾害之后,在中国的大地上,不知过了多少代,上古的文明又有了很大发展。但是上帝总是不喜欢世人过幸福生活,又一次将大祸降到人间了。
上帝无端降下了多天大雨,出现了一场洪水,把整个中国的大陆淹没了。洪水比许多山头还要高,所以在上古的书上写成是“怀山襄陵”,后来上帝看见世上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才考虑派什么神人治理洪水。他身边的众神都没有这种本领,众神向他推荐鲧可以担任这件差使。上帝起初不同意,认为鲧的性情倔强,不能完全服服帖帖地听话。大家劝他不妨试用一下。在没有别的办法时,只好把这件非常艰巨的任务交给鲧了。
鲧本是水族之神,原形是一条黑色大鱼,也常常化为人形,懂得水性。他一方面想用疏导办法,尽力使积在各处的洪水流往东海。但是他虽然有疏导设想,却没有疏导办法。那时候,三峡、龙门和伊阙等处都没有开辟,各处的江河都被泥沙淤塞死了。鲧没有疏导手段,上帝掌握着许多有效手段,但不肯借给他使用。鲧为此几次愤怒地同上帝顶撞。他由于不能找到有效的疏导办法,只好采取治标办法,靠修筑堤坝来保护仅存的一些陆地。在一定的条件下,也确实取得了效果,这很自然地增加了他用堤坝挡住洪水的信心。
我在前边已经说过,鲧原是水族之神,本来不知道筑堤坝可以堵塞洪水的作用。是他在治水初期,偶然看见有很多头部很像猫头鹰的奇怪大龟,一个衔着一个尾巴,接连起来,挡住上涨的、因风起浪的洪水,保护它们产卵的地方不被冲毁。有时,它们用这种办法将一片产卵的陆地环绕起来,像城墙一样。鲧从千百个大龟的堵水活动中得到了启发,采用了修筑堤坝的办法。这种办法在上古时候不叫筑堤,而叫堙。这种办法就是后代筑堤修坝的起源,而且也是上古筑城的一个起源。筑城不仅是为着战争,在地势较低的地方也为着防水。保护城门的月城,起源如此。
那么,在洪水滔天的条件下,鲧从哪儿得到修筑堤坝的土壤呢?
鲧知道在上帝那里有一种土壤,能够自己生长,名叫息土,也叫息壤。还有一种能够自己生长的石头,名叫息石。其实,土里边就包含着石头,只要能够向上帝要到息土就可以了。鲧为索取天上的息土同上帝发生了争执。上帝是只习惯于听各种称颂功德的话,不能听到一点点逆耳之言。虽然鲧勉强地要来了息土,却又一次惹上帝对他不满。当时鲧一心为着治理洪水,将自身的祸福置之度外。他带着息土回到世上,一心扑在拯救世人的治水工作上,什么都不管了。他日夜不停地用息土堵塞洪水,将一些低下的地方垫高,将一些有人居住的地方用堤坝围起来。但是他不能使洪水流入东海,努力堵塞的结果,反而使洪水更加猛涨。上帝并不体谅他的忘我工作,只气他治水无功,将他流放到靠近东海的羽山之下,软禁起来。经过三年,性格倔强的鲧仍不肯向上帝认罪,上帝派一位名叫祝融的火神将鲧杀了。
鲧被屈杀之后,恢复了黑鱼的原形,陈尸羽山之下,经过三年也不腐化,肚子反而膨胀了。上帝命一位天神将他的肚子剖开,一个健壮异常的婴儿出世了。他的名字叫做禹,世人因为他太伟大了,称他大禹。鲧在儿子出世之后,他的心事完了,随即变成一条黄龙,进入羽山脚下的一片深海中,这地方叫做羽渊。
自从鲧被放逐之后,洪水继续泛滥,世界继续走向毁灭。禹是负着拯救世界的使命诞生的,所以长得很快,不几年就长成大人。天上众神都感到鲧的被杀有点冤枉,而且并没有别的神可以治理洪水,就建议让鲧的儿子禹继承父业。禹如同他父亲一样,全心扑在治水上,但是他的性格和鲧不同,只管埋头苦干,避免同上帝顶撞。他需要息土息石,但不向上帝索取,而是从天上窃取下来。有了息土息石,需要填起陆地的地方他就填,需要布置山脉的地方他布置。例如陕西韩城附近的梁山就是他亲手布置的。但是他不能依靠息土,重走他父亲的老路,而是要多靠疏导,使洪水顺利地流入东海。他知道从前黄帝与蚩尤两位大神作战的时候,黄帝命一条神龙将蚩尤杀死,这神龙名叫应龙,非常巨大,有力,且有翅膀。于是恳求黄帝,将应龙借给他使用。他叫应龙在前边自西往东走,他跟随在后边指挥。应龙走过的地方,尾巴就在地上划开了江河,连山陵也阻挡不住,就连龙门和伊阙也是应龙的尾巴划开的。费了九年的苦心和努力,禹治洪水的伟大事业成功了。
然而大水的祸害还没有完全消除。最大的水神曾经与火神颛顼争作天帝,打了败仗,怒触不周之山,天塌地陷,引起世界上第一次洪水泛滥。如今他的一个臣仆还留在地上,名叫相柳,生着九颗人头,蛇身,青色,凡是它爬过的地方都成了河流,它喷吐过的地方都成了沼泽,破坏了禹的治水计划。禹只好杀了相柳。相柳的血是那样腥臭,浸染过的地方连庄稼也不生长。
这是禹治洪水的一项收尾工作。从此以后,上古的文明又向前发展了。
经过第二次洪水以后,陆地和海洋更加分开了。除众多的高山以外,各处的浅山和丘陵都露出来了;适宜于种植五谷的原野更多了。又经过许多代,人类在中国的大陆上到处繁衍,随后,许多部落由血缘关系和战争关系组成,最早的联盟关系产生了,也就是最原始的民族雏型。由较小的氏族单位进行生存活动,发展到部落,再发展到部落联盟或原始的民族雏型,使文明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于是,在东方的大地上,最早的象形文字出现了,铜制的生产工具和兵器出现了,以物易物的商业交换发达了。在众多较强大的部落中,有一个就是我要讲的“红灯笼的故事”的部落,在上古出了一位对农业有很大贡献的英雄人物,被推举为部落的酋长,人们称他后稷,意思是有谷之长,死后被尊奉为农业之神。
这个有十分光辉历史的强大部落,依靠着比较先进的文明,征服了周围的野蛮敌人。但是经过了长期太平安逸的岁月,这部落的人民便慢慢地在懒散中失去了进取精神,老年人都变得非常顽固,拿陈旧的回忆来安慰衰老的心情;年轻人都变得非常自私,除享乐以外只知道打架斗殴。经验丰富的老酋长,眼看着部落一天一天地堕落和衰败下去,他的心里十分痛苦。他时常当天还不明的时候,一听见公鸡啼叫,便从小屋中跳出来,骑着雪色白马,背着传说由后羿传下来的血红大弓,拿着一条青铜长矛,去巡视他的庞大部落。人们听见他那像打雷一般的声音在旷野上喊叫着,怒骂着,起初还不免胆战心惊,后来听惯了,继续睡懒觉,不再爬出他们的羊皮被窝了。
敌人围绕在这部落的周围,窥伺着每一个攻打的机会。他们从这先进的部落学会了用青铜制造武器的技术,并且制造得更其精巧。在不断的小小的袭击中,他们试探出这部落的衰老无用,从此后便越发肆无忌惮地来寻衅挑战。老酋长有五个孩子,三个大的都在不断的战争中被敌人杀死了。当这部落还在强盛时代,只需要他一声呐喊就可以把无数的敌人吓退;只要在原野上发现了他的白马奔驰,纵然那白马上驮的是另外一个人,敌人们也会丧魂落魄地远远逃避。但如今,这一古老部落的敌人们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怕他了。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在战争中被敌人打败。战争和忧患使老酋长变得像一头衰老的猛兽,除掉未死的雄心以外,便只有筋疲力尽地听受命运的支配了。
“神啊,你告诉我,”老酋长望着苍天叹息地问道,“我的部落什么时候完全毁灭呀?”
毁灭的日子终于降临了。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一次战争:两三个新近强盛起来的部落联合起来向这个衰老的部落围攻。他使老酋长丧失了一切所有,只剩下一张弓、一袋箭、一匹白马、一条青铜矛。白马像一位忠实的老仆人,驮着带伤的主人从层层包围中冲出来,逃进很远很远的荒山里。
快要开仗的前一刻,老酋长已经看出来这一次作战的可怕结局。他把两个幼小的孩子叫到了自己跟前,在每人脸颊上亲了几嘴。为着不让部下看出来他的悲伤,老酋长尽力使已经滚到眼角的泪珠不要落下来。他勉强用镇定的声音向孩子们叮嘱:
“孩子们,要是你们被敌人俘虏去,长大成人以后,千万不要忘了:为你们的爸爸和部落复仇,为你们的三个哥哥复仇,为,为……”
老酋长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要哽咽起来,便低下头去停了片刻。孩子们想哭却不敢哭出来,睁大了噙满泪水的眼睛,看着爸爸难过的表情。老酋长腮上的肌肉在可怕地**,胸前索索地抖动着花白胡须。
“爸爸!”九岁的大孩子问道:“俺们长大了到什么地方去找爸爸?”
“到深山去,到深山去。”老酋长重复地嘱咐着,震天的牛皮鼓声使他的声音禁不住有点儿颤抖。
他从地上站起来,最后又嘱咐说:只要他不死,他一定逃出去住在敌人不容易找到的深山里,每一季最后一个月末尾的漆黑之夜,他就在一株高树的最高枝上挂一盏血红的灯笼做标志。只要能找到这盏红灯笼,就能够找到他了。他说:
“孩子们!只要爸爸不死,爸爸永远在等待着你们。我将引导你们将部落重振起来。”
一个儿子问:“爸爸,要是敌人也在高山上放一只红灯笼欺骗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记清!我们是帮助天神大禹治理洪水的龙的后代,我们的红灯笼上画着一条昂首腾飞的龙。记清红灯笼上的飞龙!”
老酋长又抱着每个孩子亲了亲,孩子们同仆人们全都哭泣了。
然而老酋长没有哭。他立刻跳上白马,头也不回,向着百姓们集合的地方奔去。
一直苦战了三天三夜,这庞大的部落终于被联合的强敌毁灭了。大部分的青年人都英勇地倒在血泊里,老头子和妇女们也大部分在混战中遭到屠杀,余下的人们全被俘虏去做了奴隶。他的两个孩子也被俘虏了。
老酋长带着满身创伤和二三十个男女亲随,死战突围,逃到很远的荒山中,生存下来,等待他的儿子,也等待着他的古老的部落重振的机会。从逃出去的第三个年头起,每逢一个季度的最后的一个昏暗之夜,老酋长走出山洞,不带从人,爬上山头,把一只红灯笼挂到一株高树的最高枝上,一直等到天明。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那匹雪色白马在寂寞与闲散中老得连抬一抬蹄子也不肯了。老酋长的背弓起来了,骨骼在干枯而多毛的皮肤下突出出来了,胡须变得简直像银丝一般白,像他的马尾一般白了。他动不动就流出眼泪来,因为他太老了,愈老愈思念他的孩子们。
幸好,两个小孩子并没有被敌人认出来是老酋长的亲生儿子,被俘虏的百姓们也都替他们守着秘密。他们随着百姓们被分开了,在战胜的部落里做着奴隶。
这两个部落因分赃时发生冲突,随后又不断地争夺牧地,互相掠夺牛羊和奴隶,很快就变成了互相袭击的新仇敌,一对不幸的小兄弟,最小的只有七岁,他们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日子久了,谁也不记得谁的面貌,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但他们还记得爸爸的最后叮嘱,复仇的心思随着他们的成长而日渐强烈。他们在劳动与战斗中锻炼得像铁一般强壮,像爸爸一样的聪明与英武。那些被俘虏的奴隶们,在暗中对他们表示着忠实的拥护。因为奴隶生活是那么悲惨,哪一个不愿意早一天获得解放?
在梦寐中,这两个不幸的孩子无数次地会见过熟悉而又陌生的爸爸,看见过那一只飘**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红灯笼。但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们却找不到逃走和复仇的机会。虽然敌人们监视得非常严,还使用着杀头的恐吓和花言巧语的欺骗,但被俘虏的百姓们再也不能忍辱地活下去,要求解放的意志一天比一天坚决了。他们不止一次地在暗中集合起来包围住他们的小领袖,从心的最深处发出来那简单而真诚的呼声:
“或者我们立刻死,或者我们立刻去找那一只红灯笼!”
第十年了。
在第十年的末尾,在除夕的午夜中,弟弟率领着忠实的同伴们,从小草屋和帐幕中走出来,偷偷地洗去了奴隶的记号,带着锁链的就毁掉锁链,都用猩猩血在马头上和帽子上涂一颗红星星,逃出敌人的部落了。不管晴,不管雨,不管黑夜或白天,他们有的骣骑着跑瘦了的马,有的拖着跑肿了的腿和脚,翻过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跨过了一道深谷又一道深谷;没有食盐,没有粮秣,也往往因敌人在后追赶很紧,捕不到一样可以充饥的野兽和飞鸟,有时甚至一整天得不到一点水喝。人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后来追赶的敌人虽然远了,可是豺狼成群地尾随在他们的左右,等待那因走不动而落伍的不幸者。马简直累得要死,大眼角流着干涩的黄泪,往往正走着蹄子一歪,连人摔进山谷去。但生活虽然是这般苦,却没人在心里有一句怨言,也没人发出过半声叹息。无限的热情和希望在鼓舞着这个奴隶群,他们要赶在十二月晦日的晚上,找到那只飘**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红灯笼。他们都相信:有了这只红灯笼,他们的古老的部落就有救了。
他们在山中又遇到那一个十年来不断交战的强大部落,人家便立刻派出来一队力量雄厚的人马挡住了去路。经过了一天苦战,才从重重的包围中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来。他们的同伴死去了三分之二,小主人的一个脚也被毒箭射伤了。
除夕之夜像一位孤独而疲倦的老旅人,带着满身的风尘和忧愁,默默地走进一座原始的森林里。
森林里藏着残余的小部队。受伤的小主人仰卧在堆积得又厚又松的干树叶上,同伴们抱着武器围坐在他的旁边。一位会巫术的老女人跪在他的面前,一边在他的脚上涂抹着解毒的药膏,一边喃喃地念着咒语。饥饿的狼群在他们宿营地的周围不住地磨着牙齿嗥叫,忽然像试探似的走近来,忽然又退了回去。后来从附近突然发出来几声凶猛的虎啸,树枝上纷纷地震下落叶,饥饿的狼群立刻逃散。虽然大家紧靠着一堆火,但可怕的严寒却袭击得他们像干树叶一样的索索打颤,牙齿不住地轻轻磕碰,而呼吸也变得短促。
夜,静极了。假若没有一丝风拖着湿润的白云,从树梢上、草叶上,悄悄儿走过;假若没有一根脱落的松针掉在地皮上,假若没有瘦马在吃着荒草,假若没有猫头鹰从附近的树林中发出一声两声古怪的叫声,这荒山中简直就没有声音了。
可怜的小英雄,他的脚已经在开始溃烂,谁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但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儿呻吟声音,因为他知道,这森林之夜实在过于恐怖了,他们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同伴们的心已经碎裂了。身边的柴火画出了同伴们的消瘦和愁苦的面容,他看见大家都在望着他的创伤淌泪了。
于是他竭力镇静地把眼睛抬起来望着天空,透过那落了叶的树皮,他望见了一颗孤零零的、在幽暗中闪闪的寒星,像一点磷火,像一只青蛙的眼睛。为着减少创伤的痛苦和忍耐寒冷,他把一切注意都集中在这颗星上;一会儿,这颗星慢慢变大,变成了一只红灯笼,在黑暗得令人望之害怕的天空里飘**起来。忽而,红灯笼下边出现了一位老头子,含着泪向他招手,但是一眨眼又变成了一位仿佛熟识的少年英雄,带着满面又惊又喜的表情,向他跑来。他立刻就断定了那位少年就是他的亲兄弟,便欢呼着,跳跃着,迎上去,抱着他,哭了起来。
其实呢,那位使用毒箭的残酷射手就是他日夜想念的亲兄弟,那一队力量雄厚的人马也是由他的兄弟指挥的,正好像一切悲剧的事情一样,他们并没有认出是骨肉关系。
当这位寻找红灯笼的小英雄在荒山老林中由巫婆敷药治伤的时候,他的哥哥并没有停止追赶,那一支人数众多的部队愈来愈近了。
(陶春冰喝口开水,拧小了面前桌子上的一盏煤油灯,只剩下一点点昏黄的火苗。大家在天上只有几颗被浓云遮住的寒星、黑沉沉的大地包围着的昏暗中,凝视着诗人神情沉重的脸孔,等待着他继续讲下去,但见他的双目在昏暗中炯炯发光。)
这一夜,老酋长依照着十年惯例,嘱咐手下守好山口,不要一个人陪伴他,背着弓箭,拿着长矛,骑着白马,提着有飞龙标志的红灯笼,怀着伤感与希望混杂的心情,离开山洞。经过三四里的险峻山路,(这山路是他开的,两尺多宽,一边是悬崖,一边是深谷。)到一个小小的山坳里停一停,将白马留下,然后艰难地爬上山头,又用事先准备好的长竹竿,把红灯笼挂在一株古老松树的最高枝上。
荒山中的除夕之夜,天空比锅底还要黑,比墨汁还要黑,比永远不见一丝阳光的坟墓还要黑,比传说中的地狱还要黑,比我们今晚的夜色至少要黑十倍!
瞧!那只红灯笼,比血还红,比珊瑚还红,比银朱还红,比五月的榴花还要红,比带雨的夕阳还要红,在无边漆黑的天空中飘**着,飘**着,飘**着……
(当我们的诗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把眼睛抬起来,望着上空。听故事的同志也都随着他向上仰视,仿佛他们都看见了那飘**在漆黑夜空中的红灯笼。)
老酋长倚着青铜长矛,静静地期待着,倾听着。因为寒冷,他的四肢发木,胡须上结着冰屑,有一只猫头鹰在远远的山头上发出来一声两声啼哭——这高山头上也只有老酋长他自己的呼吸与牙齿的磕碰声算做惟一的声音了。
“孩子们……回来吧!孩子们……回来吧!”
老酋长终于又失望了。于是他捶着胸,又哽咽地呼唤两声,在松树下十分焦急地走来走去,脚步是那样慢,那样轻,落在被枯叶和干草掩盖的地皮上,发出极其低弱的声音:沙!沙!沙!
为了部落的振兴,他日夜思念着两个儿子。如今又失望了,禁不住两串泪珠,沿着脸颊上的皱纹滚下来,挂在雪白的胡须上,立刻在严寒的空气中凝结成冰。老酋长打着哆嗦,在悲哀中,他一直等尽了漫长的冬夜。
“孩子们是不会回来了。”最后,他悲声地安慰自己说:“再等到来年春天吧!”
天暖了,遍地的青草都在抽芽,春风撩逗得牛羊和骡马整天在绿油油的原野上欢叫、跳跃和奔驰。老酋长的较大的儿子,他再也忍不住敌人部落对他的压迫,再也过不下去奴隶的生活,带领着他的一队忠实的同伴从敌人的部落里逃了出来,向最远的、最深的、最险的荒山去寻找那一只飘**在空中的红灯笼。
日子真是快,转眼春季末尾的晦日黄昏降临了。老酋长依照着十年惯例,背着弓箭,拿着长矛,怀着伤感与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把那只鲜艳的红灯笼悬挂在最高的松树枝上。
天空像除夕一样漆黑,在死一样的寂静里,不断地扯着青色的闪光。老酋长倚着青铜长矛,发出来一声叹息,望着漆黑的远方哽咽呼唤:
悲哀像一块大石,沉重地压着他衰老的心头。眼前逝去的时间像一条山蚕,一边咬食着那生长在他心头上的希望的嫩芽,一边吐着那无尽长的回忆的细丝,把他自己困闭在这用细丝结成的茧子里。于是他倚靠着青铜长矛,昏昏睡去了。
一阵神秘的、宏大的、稠密的牛皮鼓声,把老酋长从模糊的梦中惊醒。他恐怖地睁大了失去光彩的双眼,朝震响着鼓声的山口望去,隐约里有几点火光在山口摇晃。老酋长猜想一定是敌人知道他逃在此地,前来捉拿,于是他的青春,他的力气,在恐怖与激怒中忽然复活。
野兽被鼓声和火把所震惊,在黑暗中嗥叫着,奔窜着,有的还狂怒地磨着牙齿呻吟。鼓声稀一阵、密一阵,一刻比一刻近起来,火把也一刻比一刻多起来,亮起来,从山口向两翼伸展,慢慢地摇晃着,分明要走进山口,向红灯笼这里走来……
“啊,他们望着红灯笼来寻找我。我真糊涂!我该把它取下来,逃……不!不!多么怯懦的想头!……”
那匹被主人留在山坳中的、往年曾经驰名于中国原野的雪色白马,一只眼睛早就老瞎了。听见了咚咚鼓声,它的迟钝的脑海里又苏醒了许多模糊的战斗生活记忆,兴奋得不住地昂首振鬛长嘶,呼唤他的主人。在停止嘶叫的时候,它忽而把耳朵竖起来听一听,忽而用蹄子在石地上踏着,刨着,踢着,努力要挣断缰绳。看不见他的老主人来骑它作战,它焦急地发出来一声雄壮的萧萧长嘶。
在山头上,在浓重的黑云里,雷开始发出愤怒的吼声。一道青色的闪电把老酋长的视线引向天空,红灯笼显得无比的鲜艳和美丽。于是他十分坚决地说:
“我决不取下它!我要保护它,保护它!……我还不老,我的马也不老,我们都还不老啊!”
听见他的老伙伴挣断了缰绳,从山洞中向着他这边走来,蹄子落在石径上发出响亮的清音,在附近的悬崖上传来回声,老酋长兴奋得滚下了几滴老泪。
“马来了……”他喃喃哽咽道:“孩子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迅速地摸索着从山头下来,站在山坳里等待战马,等待战斗。突然,他听见马蹄子在很窄的石径上滑了一下,跟着是刹那的沉寂——他的心中一凉,——跟着从很深的空谷中发出来一种沉重物体的落地声音。老酋长绝望地捶着多毛的前胸,悲声地仰天呼唤道:
“这是最后一刻了,孩子们……回来吧!回来吧!……”
他的两个儿子带着各自的群众,在旷野和荒山中寻找了许多日子,从一些游牧人的口中打听出关于老酋长的一点消息,都凑巧赶在黄昏以后来到这惟一的山口外边,一碰头又厮杀起来。
弟弟已经发现了追来的敌人,而且也发现了拖住他厮杀的人们竟然也是龙的子孙,是他的哥哥率领的大群奴隶。他派奴隶作使者,向哥哥说明敌人已经追来,要一致对付敌人,请哥哥快不要再同他厮杀了。可是哥哥两次把他派去传话的奴隶都杀了,仍然不断地向他进攻。他带着小部队在山脚下绕来绕去,却无法冲进山口。好几次他在战马上发出休战的呼声,但都无用。战事在山口外继续着,隔着一座山梁,十几里外的牛皮鼓越响越急。因为不能救父亲,弟弟的心差不多要碎裂了。
“唉唉,我们的红灯笼快要被敌人撕毁了!”弟弟悲哀地呼喊道,“可怜的老人啊!”
但是老头子怎么能知道两个儿子自相残杀的事情呢?他已经看出来有无数人影在火把下晃动着,越晃动越逼近,看得越清楚。老酋长正像上古时代那些有智慧和经验的老人一样,懂得天文,相信天上各种星宿的变化和人世有密切关系。近些日子,他在夜空清朗的时候,走出山洞,久久的仰观星宿。他看见天狼星不断闪烁,有时特别明亮,知道必有敌人要侵犯这个地方。如今这可怕的日子果然来了。
他不知道那在山口互相厮杀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只认为是来寻找他的敌人。至于真正来到的敌人,因为隔着一道山梁,他还不知道。他拿起他的久已不用的血色大弓,准备用弓箭和长矛来保护他自己和那只画着龙的红灯笼。但是他试着将弓弦拉开,累得他又是流汗,又是发喘,又是肩膀酸疼,却没有将弓弦拉得像当年的一半满。
“唉,完了!”他低声地叹了口气,随即向远处响着战鼓的山下叫道:“敌人已经到山口了,孩子们……回来吧!”
他的较大的儿子刚把一支毒箭搭在弦上,正准备射杀那个在冬天曾被他射伤了一只脚的小英雄,忽然间一片疑云飘过了眼前。他听见,不仅在敌人方面继续发出要求停战的呼喊,甚至他所率领的群众中也有许多人开始在心中响应敌人的呼喊,人们禁不住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不像原来一样勇猛厮杀了。他继续督战,但心中不能不感到吃惊: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随即,大家猛然看见,那真正的敌人已经翻过了东边的山梁,火把和人影正在向这边走来。弟弟所率领的群众因为据守在山口外的一个小丘上,地势略高,看得更加清清楚楚:果然是那个自称是太阳之子的野蛮部落的人众和旗帜来得很近了。他们又一次呼喊停战。在哥哥的部落中也开始有些人大胆地呼喊:
老酋长的大儿子,这位善射的领袖,听见这呼声不由得打个冷噤,没有把毒箭射出。望一望从东边杀来的火把和人影,听一听那呐喊声,他完全明白:果然是那个自称是太阳之子的部落追来了。他知道,如果再不当机立断,他的部落又将遭到无情的屠杀,留下性命的都得被俘去重作奴隶,而那只红灯笼也将被敌人夺去,他们的父亲、山中的老酋长也将被敌人杀死……
却说老酋长,他不愧是羿的后代,禹的后代,真的古代英雄的后代!他不信自己老得不中用,憋足一口气,瞪着眼睛,重新把弓弦用力一拉,果然将弓拉满了。他愤怒地大声说:“有弓,有矛,我要守护红灯笼,等待着两个儿子!”于是老酋长背着朱红大弓,提着青铜长矛,向着山口走去。那里,有他的人数不多、但是极好的射手,守卫着险要的山口。
他看见了一只火把从山下向他来了,随即听见了两个人向他呼唤的声音。他明白这是他自己的人们来迎接他往山口走去。
带着大雨点的狂风陡然起了,满山、满谷,像海潮一般澎湃做声。雷,忽然像野兽沉闷地呻吟着,忽然像高山崩倒,天地都为它猛地打一个哆嗦。闪电好似许多把抛出的青色利剑,又像是妖蛇,不住地划开黑暗,在刹那间照明了宇宙。成群的猿猴、狐狸和狼群,都惊骇得颤栗哀鸣起来。
在无边黑暗的天空里,在挟着大雨点的狂风里,老酋长又看见了他那盏红灯笼,比血还红,比珊瑚还红,比银朱还红,比五月的榴花还要红,比带雨的夕阳还要红。人世上从来没有一样东西比它更鲜艳、更美丽。电光一闪,他又从面前看见了他手中曾经战败过无数敌人的青铜长矛,在闪着冰冷的白光。于是他突然又一次喃喃说道:
“我要去打仗,为着这一只祖宗传下来的红灯笼,为着我的英雄的部落,为着我的儿子们!”
正在这时,从山口外几里处重新响起来震天动地的牛皮鼓声和喊杀声,从山口里边也有一支队伍打着火把冲了出去,而从东方追赶来的人马所打的火把忽然乱了。
老酋长走到山口时,一阵暴风雨已经停了,从浓云中绽开了青天,露出了星光。旷野上的火把大部分熄灭,不曾熄灭的火把仍在奔跑。喊杀声离山口几里处仍然十分激烈。
守在山口的人们兴奋地围拢到老酋长的身边,告诉他说他的两个儿子已经认出来是亲兄弟,一起杀退了敌人,可是现在敌人的后续部队来到,像潮水般向这边涌来,兄弟俩正在苦战。有人为老酋长牵过来一匹骏马。老酋长骑上骏马,留下一部分老弱和妇女坚守山口,向已经骑上马背的群众说:“随我来!”然后向传过来喊杀声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