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惠芳
罗兰的大嫂李惠芳把罗兰送走以后,走回自己屋里,对着一盏孤灯,心绪怅惘地出神片刻,两滴泪珠从憔悴的脸颊上偷偷滚落。她掏出手绢来擦去眼泪,叹一口气,照着灯向对面的房里走去。奶妈搂抱着小女孩睡得很踏实。孩子枕在奶妈的胳膊上,小鼻扇平静地一起一落,李惠芳用指头在小孩子的鲜红的脸颊上捺了捺,逗得小孩子在睡梦中发出来一串无声微笑。她心里一阵酸痛,几乎又落下泪来。
奶妈一乍醒来,睁开眼向她看了看,诧异地说道:“大少奶,你还没有睡么?你快睡吧。”李惠芳叮咛说:“肩膀要盖好,否则要伤风了。”
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刚刚在床沿坐下,看见陈嫂态度鬼祟地走了进来。她已经准备睡觉,便告诉陈嫂说:“去睡吧,不叫你了。”但陈嫂却靠着桌子角,眨了眨红肿的烂眼皮,小声说:
“老先生正在生气哩,大家都睡了,叫起来了怎么好?”
“每天晚上都是老王侍候老先生,他也早早地睡了么?”
“吃过晚饭他说他头痛,又作冷作热的,到前边去睡了。”停一停,陈嫂又说道:“大少爷不在家,也没人敢到房里去劝劝;老头子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木头人儿似的,抱起水烟袋却不知道抽,看着怪可怜的。”
“范大炮没有劝他吗?”
“哼,这话我不该说。今天晚上的事情都是范二爷挑唆起来的!他现在不惟不劝劝老先生,还要往火头上添干柴,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
“唉!这么一个家!一个家!……”李惠芳垂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又望着陈嫂问道:“这两天大少爷在外鬼混着不回来,你们真的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对老王说,老先生问起他时就说他有点事下乡去了,谁晓得他这两天在哪儿藏着?”
“同是一双父母生的,”李惠芳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好的太好,坏的太坏了……”
陈嫂惋惜地说:“按说,大少爷将近三十岁的人,大地方都到过,也该收心了。遇着像你这样的人,性情贤慧,人品又端正,又读过洋学堂,识文断字的,难道还不够如意,还想请一个仙女下凡吗?我说,大少奶,你也应该劝劝他,别置之不理,任他的意儿放浪下去,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常言道: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是淘气的,一会儿不管就要出岔子。你吃亏在脾气太好了!”
“他亲老子都管不住,我对他有什么办法?”李惠芳眼圈儿一红,吩咐说:“陈嫂,你去看老先生要不要吃东西。春喜已经睡了吗?”
“别提春喜,她现在简直是千金小姐了!生就的丫头命,偏要想读书识字,越读书越着了迷,让她做点活她就丢东忘西的,时不时一个人坐着发呆,我看她将来非跟一个男人跑掉不可。近来我就看见她有心事,上次同你说你还不信,现在她好端端地躺在**哭了起来。你看,没人说她,又没人打她,十五六岁的大丫头,不是作怪么?以后别让二少爷跟姑娘再怂恿她读书识字……”
李惠芳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了,等姑娘回来时你自己对姑娘说吧。”
陈嫂看出大少奶心里不赞成她的意见,不敢再啰嗦,赶忙向上房走去。过了一会儿,陈嫂又轻脚轻手地走了进来,说老爷不吃东西,抱着水烟袋在屋里走来走去。范二爷也不吃,快要去书房睡觉了。“大少奶,”她眨一眨干涩红肿的眼皮说,“你还有事么?要不要我给你热点鸡汤?”
李惠芳摇摇头:“你去睡觉吧,我这里没有事了。”
陈嫂要走,但又忍不住说道:“你每夜都睡得很晚。大少奶,我知道你沤一肚子死血不愿吐出口,可是你留心留心自己身体也是要紧的。不早了,你也睡吧,别等大少爷啦。”
“你去吧,我马上就要去睡。”
陈嫂走后,李惠芳把房门关上,和衣往**一歪,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但因为心乱如麻,随即将书本抛下,深深地叹口长气。听一听上房动静,听见范仁甫还没有去书房睡觉,断断续续地同她的公公说着话,而后者喀喀地咳嗽一阵,跟着又呻吟两声。虽然她心中不同意老头子的顽固思想,然而却又深深地了解他的痛苦,觉得他相当可怜,担心他会因为生气而害起病来。她从**跳下去,靠着桌子犹豫片刻,同情心和孝心驱使她开了房门,向上房走去。
罗香斋已经进到里间,躺在**,闭起眼睛养神。李惠芳轻脚轻手地走到窗外,隔破纸孔向里边偷看一眼,便打算不再进去。但屋里似乎已听到她的声音,范仁甫一面烧烟泡一面转动着一双圆眼珠子问:
“谁在外边?是陈嫂在外边不是?”
“是我,”李惠芳回答说,“我来看伯睡了没有。范二叔,请你老给我伯劝一劝,不要同二弟和兰妹一般见识。他们都还算是孩子,一向任性惯了,现在不如任他们干一个时期,不碰钉子更好,碰了钉子也让他们多增加一点世故经验。”
罗香斋睁开眼睛,叹息一声,坐起身子,呷了一口温茶,没有说话。范大炮从枕上抬起头来,打着蓝青官腔,看着窗子说:
“惠芳,你是个明白人,你伯的苦心你是清楚的。单单只为明和兰做救亡工作倒没什么,可是近来地方上谣言很多,都认为他们那个同学会和讲习班有背景,说不定他兄妹俩还都在鼓里坐着。你想,你伯是做什么的?在大别山‘剿共’中好容易挣下了一世英名,到现在让别人捣他的脊梁沟子?”他把烧好的烟泡安在斗门上,把烟枪向罗香斋这边一送,殷勤地劝着说:“香哥,你躺下来,躺下来,再吸一口顺顺气。这一口是掺过沉香的。”
罗香斋慨叹说:“从先祖父打平发匪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七十年了。虽然有许多人说我家祖坟是三元不败之地,可是朝代尚有兴亡,人家岂无盛衰?我看得很明白,这个家是要败在我的身上了。”他伤心地摇摇头,咂咂嘴唇,继续说道:“这是家运,非人力可以挽回。如果明和兰真要有什么背景,我活着无面目见社会人士,死后也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大别山‘剿共’我出过一份力,不料我的子女竟然跟着共匪跑!这,这,如何说呢?唉!唉!”
“香哥,你怎么想得这么远啊?快躺下抽一口顺顺气,我自然有主意,一切都不用你操心。我看见他兄妹俩是被别人利用,本身倒不见得就是的;纵然是的,我也有办法让他们自动脱离。何必为这点小事情伤心生气?快躺下来,吸下去这一口再说话。”
罗香斋戒掉这嗜好已经十年。有时虽然因招待客人,或者因为自己伤风泻肚,醒酒解乏,抽上一口两口,但从不多抽,也不常抽,咬定牙根不让旧瘾复活。现在他已经抽过两个烟泡了,再多抽就破坏了他平素替自己定的规矩。但是他恐怕自己真不幸气下病了,对于这个家还有许多沉重的担子无法放下,所以经范仁甫殷勤地三催两让,他便长吁一声,躺下去接过烟枪,让斗门上的烟泡对准火头,嗤嗤地抽了起来。
李惠芳趁这时候,站在窗外劝道:“伯,你老人家不要生气,也不要在他们小兄妹俩身上多操心。我看他们不过是一心一意在救国,一点别的背景也没有,外边的无根谣言你不要听。”
“惠芳,你这话说得很是,但愿他们小兄妹俩没有被别人在暗中牵着鼻子。”范仁甫接着说,说毕后就转动一下眼珠子,露出来两排黄牙冷冷一笑。
李惠芳又柔声向室里说:“兰妹没有一样事背过我的,所以我敢担保她没有什么。明弟虽然不像兰妹那样凡事都告诉我知道,可是他有什么话从来没有瞒过寄萍。如果他真要有什么,为什么寄萍在我面前没露过一点风声?”
范仁甫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道:“这种事情极端秘密,明和寄萍一鼻孔出气,寄萍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风声?惠芳,你平日不常出去,地方上的许多谣言你也许都没听到。地方绅士中早有人在县长面前说闲话,不过一则因为是抗战时期,二则因为这里边还牵涉了许多别的关系,县长也不肯得罪他们这一群年轻学生。我今天本来是来给兰姑娘提亲事的,顺便同你伯谈到了这些闲话。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他们小兄妹俩真会有不好的政治背景。”
罗香斋放下烟枪,坐起身来,喀喀地咳嗽两声,把一口浓痰吐到地上。他抱起水烟袋,点着纸捻儿,忽然向窗外问道:
“他这几天到底在什么地方?”
李惠芳听了这句问话不觉心头一凉,低下头去小声咕哝说:“下乡了。”
“到乡下什么地方?”
“他没有说清楚到什么地方,只说是有一点要紧事情。”
“唉,惠芳,这几年你太受委屈了!”罗香斋摇摇头,又恨恨地说:“你明天打听打听——我想他一定是在城里躲着不做好事——打听出他躲在什么地方,我亲自去找他,去找他回来!”
李惠芳心中酸痛,颤声说道:“他大概真是下乡了。伯不要再为他多生闲气……”
“这不是闲气,这是我心上一块大病,叫我死不瞑目!”罗香斋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打颤,放下水烟袋和纸捻子,又伤心地说:“我养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折磨你一辈子。我每次想到这上头,心中跟刀子割着一样。他,他,他有你的一半孝顺就好了!”
李惠芳的心中更加酸痛,不由得滚下泪来。幸而是隔着窗子,不曾被公公看见。她的声音越发低了,哽咽地喃喃说:
“这是我的命……”
“时候不早了,”范仁甫坐起来劝道,“惠芳去休息吧。你本来是来劝你伯的,却惹你伯更难过了。”
李惠芳偷偷地擦去眼泪,又说道:“伯,你不用难过,好好保重自己身体要紧,他近来已经好得多了。世上也有浪子回头的事,再过一年半载,他一旦收心,还不晚哩。”
范仁甫露着一排黄牙笑着说:“对。年纪轻,又是富家子弟,自然难免**一点。人到三十是一大转变,只要他将来一收心,恐怕比明还要有出息呢。”
“大的不成器,二的不听话,我已经没资格在人面前直起脊梁骨,”罗香斋一半自嘲一半叹息说,“我早就对大的绝望,满以为二的可以继承先人事业,我死后也可以见祖宗于地下,谁知他给我的打击比大的更大。”他的声音开始有点哽咽。“我家三世单传,到他们这一代,才有弟兄两个,谁想到这两个竟然连一个好的也没有,眼看着先祖父艰辛创造的这个家就要败在他们手里!”
“伯!……”李惠芳在窗外发出一声轻轻叹息,但没有将话说出。
范仁甫点着一根纸烟说:“惠芳快去休息吧。你伯刚吸下去一口沉香末,让他静下心来躺一躺就没有气了。”
“你们要吃东西么?”
罗香斋摇摇头;范仁甫回答说也不要吃东西。于是李惠芳回到自己屋里,躺在**,拨大灯亮,拿起一本《论中国的妇女问题》小册子消磨着失眠的长夜。
第二天上午,李惠芳到讲习班去看罗兰。罗兰正在上课,李惠芳就坐在寝室等候。她看见罗兰的床铺很零乱,替她整理整理,然后很寂寞地翻弄着桌上的书籍。近两三个月来,她从罗兰和寄萍处借过五六本书,有些是她由于好奇心自动向她们借的,有的是她们主动送给她看。她虽然从那些书上获得了不少知识,但对于那些书上所讲的事情终觉漠然,远不如她读旧小说感到亲切。如今她一边翻弄着罗兰桌上的书籍,一边回想着她这几年来的结婚生活,又想着将来的悠长岁月,不禁暗暗地难过起来。随即她的略显苍白的双手逐渐迟钝,终于在书上停止不动。
正在李惠芳一个人伤心当儿,罗兰脸色灰白,踉跄地走进寝室。一见惠芳在桌边坐着,她怔了一下,带着一点哽咽地小声叫道:“大嫂!”李惠芳猛然从桌上抬起头,同她四目相对,都觉得满腔酸楚,同时不由得眼圈儿红了,喉咙也壅塞了。足足有一分钟时间,她们继续无声地相对微笑,木然不动。后来还是罗兰走向桌边,第二次哽咽叫道:
“大嫂!”
“呃,兰妹!”李惠芳机械地回答说,咽下去一口唾沫。“你怎么不上课了?”
“我头昏。我在教室里支持不住,请假回来了。”
“头昏?……来,让我摸摸你发烧不发烧。”
把罗兰拉近身边,李惠芳刚用手掌去摸她的前额,她忽然扑进嫂子怀里,开始伤心地抽咽起来,像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乍遇见了亲人似的。李惠芳一面用手绢替罗兰擦眼泪,一面竭力地忍耐着自己的眼泪,叹一口气,柔声劝道:“别难过,别难过,让同学们看见了怪不好呢……”经她这一劝,罗兰抽咽得越发厉害,差不多近于痛哭了。几分钟以后,罗兰从嫂子的怀中站起身来,止住了哭,却伏在桌上,继续用手绢擦着眼睛,每隔片刻,喉咙里就禁不住嗝斗一声。李惠芳本来想劝她回去给父亲安慰安慰,如今反不敢再向她提起家庭。她觉得肚子里装满的都是话,却又没一句能适合目前情形。看见罗兰旗袍的扣子有一个开了,她替她扣好,温柔地问道:
“怎么不穿你的制服了?”
罗兰咕哝说:“有时高兴穿制服,有时高兴穿旗袍。”
李惠芳又找不到话说了。停一停,她拉着罗兰的手问道:
“寄芸的快信上写的什么?”
“他……”罗兰的心一动,冷淡地含糊说:“无聊的信,没有写什么。”
但是话一出口,她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发烧,态度很不自然。“快信,可是无聊的信,”她心里后悔说,“说得多不得体!”她赶忙避开了惠芳的眼睛,揉着眼皮,吞吞吐吐地添了一句:“他说他近来进步很快,也吃胖了。”
“关于胡天长的消息呢?”
“信上没有提。”
“寄萍的小女孩近来很好吧?”
“也没有提。”
“真还是孩子脾气!”李惠芳娴雅地微笑。“动不动就要写快信,倒把我骇了一跳,我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呢。我想看看他的信,他的信在什么地方?”
“烧了,”罗兰低着头说,“看过后就烧了。”
“烧了?”李惠芳诧异地问。“人家从好几千里外寄给你一封信,你为什么看过就烧了?”
“昨天夜里我正在生气,恨不得连房子都要烧掉。”
罗兰一面对李惠芳撒着谎,一面却在肚子里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对嫂子撒谎呢?为什么不让她看芸的信呢?本来什么秘密也没有,为什么自己胆虚呢?……”她偷偷向惠芳瞟了一眼,看见惠芳已经收敛了脸上的微笑,惘然凝视着她的脸孔,想说话又中途忍住。“她一定是起疑心了!”罗兰心里想着,“本来是没有事情的,我自己却不知为什么露出来鬼祟样子!”为要打开僵局,转变话题,她忽然提高声音说:
“嫂子,我以后不再回家了!”
李惠芳苦笑一下,把罗兰的手握得紧紧:“为什么不再回家了?”她柔声说,泪珠在眼角滚着。“家终究是家,不能因为一时生气就不要家。你跟我不一样:我命里注定要一辈子为这个家牺牲;你呢,年纪小,有希望,有前途,有……总而言之,你自由得多了。”她叹口气,继续说下去:“只要你觉得在外边生活快活,我也赞成你不回到家里住;可是也不要忘掉家,隔几天不妨回家去看看伯,看看我,看看你的小侄女儿,看看奶跟娘的遗像。你不要恨伯,假若你处在他的年纪,他的地位……”
罗兰哽咽说:“嫂子,我什么都明白,别再说了!”
“唉,不过你要答应我,明天或者后天,你回去看看伯,给他老人家说几句安慰话。刚才,”李惠芳抚摸着罗兰的一双手说,“我想问你一句话,忍几忍没有问出来,我怕你不肯说实话。兰妹,虽然我是你的嫂子,可是一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你是不是肯对我说句实话?”
罗兰把头一低,怯怯地小声问:“嫂子,你要问什么事?”
“我问……”李惠芳忍一忍,“你晓得你大哥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罗兰原以为她嫂子对寄芸的来信生出疑心,要问她是否在同他恋爱,所以表面虽然装得冷冷淡淡,心里边却着实有一点不好意思。一听见李惠芳是打听她大哥消息,她马上抬起头来,又像同情又像埋怨地说:
“哼,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外边乱七八糟地胡闹么?”
“我问的是他这几天躲在什么地方,因为伯昨天又问到他。我怕他再不回家,伯越发要生气了。”
“他躲的地方……”罗兰把话说到嘴边又改口说:“大嫂,我看你还是听我的话,别再对他抱希望,好好地创造你自己的前途吧!”
“现在我要找他并不是为我,完全是为父亲,为这个家。兰妹,”李惠芳哀求说,“别瞒我,把他的地方告诉我,我好找他。”
“你自己去找他?”
“不,我打发陈嫂或者老王去找他,我自己宁死不给他面子过不去,你放心。”
“嫂子,你太贤慧了!”罗兰气愤地说:“我倒希望你能够亲自去找他,当着他那些朋友和野女人的面前,给他几个耳光,大闹一场。你这样忍耐下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我只等你小侄女儿离了脚手,离了脚手……”
一个工友走进来递给罗兰一张纸条,没有说话又赶忙退了出去。罗兰一看纸条子大吃一惊,瞪着她的嫂子问道:
“你今天看见寄萍了没有?”
李惠芳摸不着头脑地说:“没有。她怎么了?”
“你看,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
李惠芳从罗兰手里接过纸条子,看见上边的字迹极潦草,也忘记署名,只写道:
兰妹,快来瞧瞧萍姐吧!
“这是你二哥写的?”李惠芳呆了半晌才说出话来。“唉,寄萍也真是个苦命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罗兰自言自语地说:“真的,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于是她又埋怨说,“二哥不写明,真叫人莫名其妙!”
“你快去看看她,”李惠芳站起来说,“万一她出了什么事,快点打发人到家里告诉我。”
罗兰恐怖地问道:“她会不会自杀呢?”
“胡说,那么个刚强的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自杀?”
“那么,嫂子,咱们走吧,我快去看看萍姐去。可是我也是头晕目眩的,怕要病了。”
李惠芳看罗兰要哭的样子,安慰她说:“我想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情,昨天还见她快快活活的,她还说明天要到家中吃水饺,让我多准备点,恐怕她还要带一位朋友去。别受你二哥的骗,他一定是怕你心中闷出病来,骗你到寄萍那里去玩玩。你既然头晕,休息休息再去也好,别真的给你惹出一场病来才冤枉呢。”
“二哥从来没这样骗过我,我们还是赶快去瞧瞧吧。”
但罗兰忽然想起来要顺便把写给表弟寄芸的长信带到街上投邮,赶忙反悔说:
“不,嫂子,你先走一步。我还是休息一下……头沉重得要命!”
“那你就躺一躺,我不混你了。”
“大哥又不在家,急什么?”
“正因为你大哥不在家,我才要赶快回家去。小孩子有一点发烧,伯又在生气,晌午说不定还有客人来,伙计们什么事情离了我都不行……兰妹,快告诉我,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唉,你这个人!”罗兰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说。“假若我是你,我永远也不想他!”她迟疑一下,跟着又说道:“我也不清楚他躲在什么鬼地方。马上我就托人去找他,你先回家等着吧。可是你这么软弱,我真是不愿意帮你的忙。大嫂,”她稚气地望着李惠芳的眼睛一笑,“等会儿大哥回家去,你肯给他个样子看看吗?”
“好的,我这次一定听你的话,给他个样子看看。”李惠芳噙着泪和善地笑着回答。
“真的,你能够听我的话就好了。”
“我将来会给他一个样子看看哩。”
“不是将来,而是今天就给他个样子看看。你要是不听从我的建议,别想我托人去找他!”
“好,好,”李惠芳凄然笑着说,“我一定都听从妹妹的话。兰妹,你什么时候回家去看看伯?”
“我高兴回家的时候自然会回家去。”罗兰说,脸又拖长了。
李惠芳不敢再提到家,忙说道:“我要走了。”她留恋不舍地看了看罗兰,刚刚跨出门槛,又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叮咛说:“兰妹,你需要什么东西,或想吃什么小菜,可以打发人告诉我说一声,别在这里太受委屈了。”罗兰深受感动地点点头,只用鼻孔嗯了一声,却吐不出一句答话。她忍着眼泪,翻着她的书堆,很费力地颤声说道:
“嫂子,这里有一本小说,写一个家庭妇女参加了抗战工作,你拿去看看。”
“真是,已经快三十岁的人,现在又叫你逼着我用功读书了!”
李惠芳接住罗兰递给她的书,笑着点点头,匆匆地走开了。
“大少爷已经回来了,”奶妈努努嘴,笑眯眯地悄声说道,“抱着小孩子在花厅上说话。”
这喜信来得突然,李惠芳喜得一跳,几乎认为这位平常鬼头鬼脑的奶妈是同她说着玩话。她停住脚步,两只眼睛半信半疑地瞧着奶妈的脸,在高兴中却忽然有点凄酸和惘然,嘴角掠过一丝笑影,用眼睛问道:“真的吗?”奶妈笑嘻嘻地推她一下,说道:
“谁个诓你?快点进去吧,他一回来就在问你,又要抱小孩子,看样子他今儿跟换了个人儿似的,怪高兴呢。”
“嗨,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惠芳不知心里是辛酸还是喜欢,忍着两泡眼泪笑了。顾不得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匆匆向通往花厅的角门跑去。但刚出角门马上又跑转回来,把手中拿的书交给奶妈,吩咐她连床头放的两本书都藏到别的地方。吩咐毕,她又问道:
“他在花厅上同谁谈话?”
奶妈说:“没关系的人,你只管去吧,老奶妈的大儿子,还是为着出壮丁的事来求大少爷说个人情。”
这所谓老奶妈就是喂罗兰的那位赵奶妈,她从罗兰还没有满月时候就到罗宅来喂罗兰,一直住了十五六年,前年罗兰去省城读书,她才被大儿子接回家去。罗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敢把她当外人看待。她自己也赤心耿耿地爱护罗宅的每一个主人。前年罗兰动身去开封时她哭过几次,后来她儿子来接她下乡时她又哭得像泪人儿一样。她的大儿子也是自幼就常来罗宅走动,有时候往往留下来住三天五日,同小主人们都玩得来。李惠芳一听说是他在同罗照谈话,就大胆地跑往花厅,先同他笑着打个招呼说:“德魁,刚才进城的?老奶妈为什么不同你一道来呢?”不等德魁回答,李惠芳又看着她的丈夫问道:“你吃过东西没有?冲碗藕粉呢还是热碗鸡汤?”
“在街上吃过了。”罗照说,把快活得咿呀乱叫的小孩子递给惠芳,“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去瞧瞧兰妹,劝她回家来安慰安慰伯。伯昨晚生气了你晓不晓得?”
罗照没注意她的问话,心中发疑地笑着问道:
“兰同你谈些什么?”
“谈些闲话,看样子她昨天哭了一夜。”惠芳凄然说,轻轻地叹一口气。
“她没有提我吗?”罗照又问道,用手掌抹一下稍微发热的脸孔。
“我问她知道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她说她不知道。可是她答应我她派人找你回家呢。”
“你真是傻子!”罗照放心了,得意地笑了笑,又说:“我下乡去并没有告诉她说,她怎么会晓得我的地方?我事情一办完,自然会回来,何必劳动你们找我?”
“我怕你会把这个家忘了。”惠芳说,心口又隐隐地一阵酸痛。
“傻话,我是最看重家庭的,难道能忘下你,忘下咱们的小千金么?”罗照向惠芳的脸上看一眼,又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红脸蛋,假意地大笑起来。
赵德魁,旁边站的这位二十五岁的快活青年,听得有趣,也跟着嘻嘻笑着,为着买罗照高兴,赶快插嘴说:
“大嫂,你的命真好,看大哥待你真不错!”
“别听他嘴头甜,都是假的!”李惠芳笑着说,脸色微微地红了起来,向丈夫的背后退了一步,接着说:“德魁兄弟,我是睁只眼合只眼,装聋作哑。说实话,你大哥的心早就卖给别人了。”
小孩子在母亲怀里看见周围的大人都在笑,又经她爸爸一逗,就呀呀地笑个不住,并且把身子连连地用力耸动,每一耸动就同时把两只小胳膊向上一扬,手腕上的银铃儿当啷乱响。李惠芳虽然嘴里说不相信丈夫的甜言蜜语,但心里却着实为丈夫的甜言蜜语和笑貌而感到快活。两三年来,罗照对她一天比一天冷淡,只要能看见他的笑,能得到他的一点温情,不管这笑与温情是真是假,在她已觉得是天大幸福,像阴冷的山谷中一棵可怜的幽草突然蒙阳光照射。此刻她完全把表妹吴寄萍的事情忘掉了,心上的痛苦也暂时消失了。被丈夫的假意温存所陶醉,她在孩子的脸颊上连连吻着,并且一面用半燃烧半朦眬的眼睛偷看丈夫,一面用脸颊紧贴着孩子脸颊,拿着孩子的一只小手指向丈夫,娇声地教孩子:
“叫他,叫他,叫爸爸……”
“啊——爸!”小孩子向父亲叫了一声,赶忙羞怯地转过头来,把脸孔躲藏在妈妈的肩膀头上。
“再叫一声,叫一声,再叫一声爸爸,爸爸会给你买糖吃……”
可是这位做爸爸的却没有兴趣再同孩子玩下去,他望着赵德魁,用讽刺的口吻说道:
“老奶妈并没喂过我。她把兰姑娘从小带大,兰姑娘一生也报不清她老人家的恩。你为什么不去找兰姑娘,偏要来找我帮忙?”
赵德魁嘻嘻笑着,只不说话。李惠芳向她的丈夫小声问道:
“你去见伯了么?他昨晚还问到你哩。”
罗照看了妻子说道:“二少爷同兰姑娘不要父亲,我可不能够不要父亲。他们都是时代战士,可偏偏不到前线上去打仗,只同自己的父亲开火,真有意思!”
“别说气话。”李惠芳怯怯地恳求说,“你去看看伯,向他老人家说两句宽心话好不好?”她轻轻地拍去那落在丈夫肩上的一点尘土,又把翻卷的领角整理好,喃喃地咕哝道:“这件线春袷袍该换了。”
罗照说道:“我猜到伯近来的心情不愉快,本来是从乡下赶回来安慰他老人家的,昨晚就进城了,被朋友留下打牌,没有回家来。今早有人告我说两位小战士昨晚上同伯开了火,我立刻赶回来给他老人家解围。可是我同伯说了几句话,在他老人家面前站了十几分钟,他都不理我。我想做孝子,他老人家不接受,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应该告诉伯你这几天下乡去做什么,他就不会气你了。”
“那,那,等他老人家消消气,我再去同他说吧。”罗照随即又问赵德魁:“你不找兰姑娘也可以,可是为什么不找老二去?你上次来不是找过老二么?”
“老二不行,”赵德魁忠厚地笑着说,偷看了惠芳一眼,似乎想求她帮言。
“老二怎么不行?”罗照冷笑起来,“这才怪了!德魁,你别看老二年纪轻,现在可不能讲年纪大小。老二是新派人物的领袖,只要他说句话,什么事有办不妥的?说实话,别同我缠,你还是快去找他吧。”
李惠芳知道丈夫心里有气,不敢随便帮言,可是又看赵德魁急得怪可怜,便只好插嘴问道:“德魁,你上次找二少爷给你写封信,没有效么?”
赵德魁苦笑着说:“二少爷跟姑娘读的是洋学堂,对于地方上事情全都不明白。上次进城来我去求他们想办法,碰了一头钉子,他们不说替我想一想办法,先拿我责斥一顿。‘国家快亡了,每个人都有当兵的责任,你为什么不愿当壮丁?要是中国人都跟你一样,谁还去当兵,谁还去打仗?国家不是该亡了么?’他们说得我哭不是,笑不是。后来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们,二少爷就给我写封信,叫我拿去见联保主住。我是斗大字认不了一牛车,信上写的啥子咱也不懂。急急忙忙地去见联保主任,满以为联保主任一定要看二少爷的面子不再抽我。谁知,”他挤着眼笑了起来,“二少爷干脆就没有替我说人情,他信上只泛泛地提了一笔,还说请联保主任斟酌办理……”
罗照不等他说完就截住问道:“联保主任还要你当兵么?”
赵德魁回答说:“那还用说!联保主任不看信还看在你们罗府的人情上不肯逼得紧,一看了二少爷的信,知道你们不管我的事,反而逼得更紧了。”
李惠芳又插嘴说:“二少爷说的也是正理,要是都不肯当兵,谁还打仗呢?”
“大嫂,你又来了,”赵德魁稍微有点狼狈地笑着说,“乡下的事情都是讲面子,看人情,谁同谁讲过正理?只要跟保长——别说是联保主任——沾亲带故,或是在乡下稍有面子,在城里有一家半家好亲戚,自来都不出壮丁。我出壮丁不打紧,掏钱买个替身,全当是传瘟症死掉一只牛。可是,这对你们罗府上未免丢脸面。我妈在你们罗府上住了十五六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在左右邻村谁不知道我家跟府上有关系?就是我自己吧,也是起小跟大少爷二少爷在一起玩惯的,称兄唤弟,平常小保长见了我也存着三分敬意。现在我要是给抽去当壮丁,人们只说罗府没面子,谁也不说这是正理。大嫂,你说我这话对不对?”他又看了罗照一眼,低下头去说:“这次要是大哥不肯管,我只好回家叫我妈来向老太爷当面求情了。”
罗照掏出一支纸烟放在嘴里,擦着一根火柴说:“为这点小事情倒不需要她老人家亲自跑来。我批张片子你带给联保主任好啦。”随即又讽刺地笑着说:“可是你不要告诉二少爷跟兰姑娘晓得,他们一晓得又该骂我不懂得‘抗战高于一切’了。”
“我不说,我不说。”赵德魁抬起脸来连声答应着,“我只说我已经买好替身。嘿嘿……”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把指关节捏得吧吧响,又咂了一下嘴唇。
“别忙着高兴,”罗照又说道,“我又不会演戏,不会宣传,不会在大街上喊口号,恐怕联保主任不一定看得起我的面子。”
刚才擦着的火柴已经燃尽,罗照把火柴的余尾投到地上,又擦着第二根将纸烟点着。这时候,从正宅的天井里传来罗香斋的咳嗽声和苍哑而有威严的喊人声。他呼喊了两声春喜,不见答应,但别的伙计已经跑到他跟前。他吩咐快把水烟袋换换水,把躺椅搬到过厅前边的卷棚下边。李惠芳看了她丈夫一眼,收敛了笑容,喃喃地说道:“伙计们害病的害病,出门的出门,不然就是摸不着老人家脾气的笨家伙,我亲自去瞧瞧吧。”说毕,她就抱着孩子走下了花厅台阶。但忽然她又停止脚步,转回头来望着丈夫说:
“尽站着说话,不嫌累么?”于是她就转向赵德魁:“德魁,快替他搬把椅子放在屋檐下,我去叫陈嫂送壶茶来,也让他晒晒太阳。你看,他整年整月把夜晚当成白天,弄得脸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
“多谢好太太,”罗照拱手笑着说,“快泡壶好茶是正经。顶好的瓜片还有吗?新到的雨前毛尖也好啊。”
李惠芳撇了一下嘴,头一扭,笑着往角门走去。她的耳膜上继续回响着丈夫的这句“多谢好太太”,而同时,她脑海里又泛起来昨晚上范仁甫劝她等待罗照回头的那句话,她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