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罗宅风波

罗兰回到家中,一跳上堂屋台阶,她就被一种意外情形骇了一跳,登时脸色灰白,浑身的筋肉都紧张起来。

这座明三暗五坐北朝南的大屋子,她自幼就感到害怕,连白日也不敢独个儿在屋里逗留。今晚看起来,更显得阴森森的,像座古刹。正中间,靠后边,有一道古老的红漆屏风,因为多年无人擦洗,红色已经发暗。隔正中,略微高处,贴着一张用红纸书写的神位。因为是两年前过阴历年时贴的,隔年未换,纸色已经陈旧。那红纸上是用正楷恭写:

供奉

天地君亲师之神位

这样的神位款式,是从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虽然最后一个皇帝已经逊位二十多年了,但人们不肯改变习惯,供奉的神位中仍有一个“君”字。在红纸神位旁边,悬挂着一张用玻璃镜框装着的蒋介石的戎装全身大照片,右边用馆阁体正楷写着“香斋同志惠存”,左边稍下写着“蒋中正赠”。这是几年前罗兰的父亲任本县民团司令参加大别山“剿共”时由上边发给,作为对有功人员的奖励,并作为在全国推行法西斯独裁政治的一种手段。

屏风前边放着一张高大的长几,又叫做神柜。神柜前是一张有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八仙桌,左右放两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

堂屋的西端有一个内间,是主人睡觉和日常生活的地方,用隔隔开,挂有门帘。堂屋的中间和东间合在一起,靠墙壁摆了许多太师椅,几个茶几。本来,一进二门便是内宅,这是内宅的上房,从前只在逢年过节时候,让至亲好友们和亲族女眷们来到这里,不是这样布置。近几年,一则因为罗兰的祖母已经去世,二则罗香斋的思想也随着时代向前发展,这里也是他任民团司令后期,有时举行秘密会议和小型宴会的地方。不在前院,而在这个地方,所以山墙和后墙上都挂有字画。但是堂屋正中间的屏风、神柜和神柜上的各种陈设,以及神柜前紫檀木八仙桌、笨重的雕花太师椅,都是罗兰的曾祖父时代留下来的,从晚清到现在没有变化;只是当年神柜两头陈设着几件古玩,在北伐时代,大别山农民暴动,威胁县城,这些古玩都装进箱,连同其他名贵古玩和字画,都运往潢川,寄存在亲戚家中,如今虽然早已运回,却不曾摆出。

且说这高大神柜的中间部分,紧靠屏风,一拉趟摆着几个雕花红漆神龛,里边供着罗家历代考妣的神主。在正中间的神龛前边,放着罗兰祖母的遗像,是大前年祖母七十五岁大庆时拍的照片,在她去世后,特意托人在景德镇烧制的放大的瓷像,安放在乌木的雕花框座上。祖母遗像的旁边放着母亲的半身放大像,装着玻璃镜框。虽然相片略有褪色,仍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位多病的中年妇人,五官清秀,两颊消瘦,眼窝微陷,两道弯而细长的眉毛上压着忧郁。两个遗像的前边摆着一件仿古鼎式双耳三足紫铜香炉和两只高柄白锡烛台,另外还摆着清明节上供的四色果品。神柜的一头放着一个红漆描金包壶和一个假康熙瓷蓝花人物大插瓶,插着一把鸡毛掸子,一把马尾拂尘,几卷弃之可惜破烂字画。这个大插瓶是罗兰祖父的遗物,是辛亥革命那一年由他亲手摆放在这个地方,代替珍藏起来的一件古玩。辛亥革命已经过了几年,他仍然不肯剪掉辫子,后来勉强忍痛剪掉辫子,仍然将花白头发留得齐脖颈长。他把这个假康熙瓷大插瓶摆在神柜上,表示他时刻不忘先朝,深怀着前清遗民的悲苦与寂寞心情。八仙桌上放着一盏高台铜灯,灯亮儿昏黄,所以巨大的堂屋里显得昏暗,阴森森的,使得罗兰一登上三层台阶未进屋,就在心中起一种阴暗和凄凉之感。

父亲罗香斋坐在八仙桌左边的太师椅上,半栽着头,以便从老花眼镜的玳瑁边上用愤怒目光注视着罗明的脸孔。从他那高高的颧骨和四方下巴上,从他那阴沉沉的脸色上,从他那看人的姿势上,都表现出他是一个十分自信的、秉性顽固执拗的老头子。罗明坐在父亲的斜对面,背靠隔扇,两手抱在左膝上,咬紧嘴唇,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眼睛里含着愤怒和倔强的目光。但毕竟是同他的父亲激烈争吵,所以在愤怒的眼睛中含有泪光。他们像一对互不退让的公鸡相斗了半天之后,忽然间停下休息,暂时在紧张中相持沉默,等待着新的冲突。

罗兰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生冲突,但是猜到八九,在门口停了一下,随即屏住气,脚步很轻地走进堂屋。父亲没有理会她,只对她严厉地看了一眼。这一眼使她感到心里边冷森森的。她在罗明的旁边坐下。由于她的心情过于紧张,她的手和小腿都禁不住有点颤栗。她聚起了全副力量,等待着那就要落到头上的严厉训斥。小丫头春喜贴着墙,站在斜对面的堂屋门框外边,使老主人没法看见。她对着罗兰,在黑影中露出来蓬松的头顶和半个圆脸,向罗兰眨眼睛,摆摆手,意思是要她不要顶撞老爷,随即溜进了黑影里去。

罗兰看出来父亲十分生气,显然已经骂了她的二哥罗明,而二哥顶撞了他。到底为了什么事,而且把她也牵连在内,她不明白。她不愿多看父亲的铁青面孔,侧转头,将眼睛向堂屋门口瞧去。忽然,她看见大嫂李惠芳也悄悄地来到门外。惠芳站立在堂屋门外的左边,使公公没法看见,深情地望着罗兰,摆摆头,又摆摆手,叮咛她不要言语。罗兰转过头去,看着父亲,心中问道:

“到底为着什么事儿?”

罗香斋对于儿子的倔强,不但不听教训,而且一步不让,不但感到意外,而且心中难过。沉默了一阵之后,他突然抬起头来,压低声音说:

“我不愿过问你们的事情,不过我究竟是你们的老子,不忍心眼巴巴地望着你们误入歧途。我久已不常到外边走动,别人纵然听到各种闲话也不肯告我知道。可是我并不糊涂。我早就知道地方上对你们做的事议论纷纷,责备我不加管教。今天有人来告我说,你们在乡下宣传,在街头演戏,男女混杂,有些宣传同共产党一个腔调。许多人对你们很有意见,只是碍着我的面子,不肯赶你们离开这地方。幸而还有人出于好心,来把地方上的舆论告诉了我……”

“哼,舆论!”罗明用挑战的口气问:“这个人到底是谁?”

“不准你打断我的话!”罗香斋严厉地喝了一声,左边鬓角因激怒而突现的一条青筋紧张地跳动起来。停一停,他又勉强压低声音说:“这个人自然是同咱家关系密切,关心你们,才肯向我说出实话。你们看吧,听话不听话全在你们自己,如果你们承认是我的儿女,就听我的话,赶快脱离同学会,退出讲习班,或到后方读书,或暂且住在家里自修,等秋后再往后方读大学。我的话只有这么多,你们想想,马上就给我回答!”

大家又紧张地沉默起来。罗香斋望望儿子,又望望女儿,不由得一阵心酸,摇晃着方下巴深深地嘘了一口气。

从罗香斋作为卧室的西头一间里传出来一阵嗤嗤声,将这座堂屋中的沉默打破。罗兰的眼睛落在地上,茫然想道:“这是谁在里间抽大烟呢?”她正要隔着门帘子缝儿向里间瞟一眼,忽听得她父亲又焦急又忿怒地问道:

“说呀!为什么都装哑巴?”

罗兰看她二哥一眼,兄妹俩仍然拿沉默当做回答。

“既然没有话说,”父亲停了片刻,又说道,“就算是同意了我的主张。好吧,也不枉我生你们,养你们,毕竟你们还知道我的苦心。明天你们就搬回来住……”

“不,”罗明突然截断父亲的话说,“我不能同意你的主张!”

“我也不同意!”罗兰跟着说。

罗香斋猛然一怔,随即说:“好,好,不同意!不同意!难道胳膊能扭过大腿?听着!我的话就是命令,不同意也得同意!”

罗明冷笑一声,昂然抬起头来,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我不能听从你的话,因为我是中国人,应该救中国!”

“狗屁!”罗香斋从太师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桌子咆哮道:“你们开口救国,闭口民众,开开会,唱唱歌,狐群狗党,言行荒谬,自以为做的是神圣工作,实际是狗屁!你们是被共产党利用了!我同共产党打过多年交道。共产党的事情我清楚,哼!你们懂得什么?你们动不动讲到北伐,讲到清党,你那时候几岁?你懂什么?你们这班左倾学生尽是受了共匪的宣传,鹦鹉学舌,跟着人家胡说。你们崇拜共产党,跟着共产党走,必然误入歧途,误国误民也误了自己,将来会后悔不及!共产党打着救亡旗号,实是祸国!”

罗明的眼睛冒火,攥得指头发疼,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反驳,但是咬着嘴唇,硬是忍耐住了。罗香斋认为儿子已经开始听从他的教训,无言答对,换了稍微缓和的口气接着说:

“本来好好一个国家,共产党处处闹暴动,打土豪,分田地,共产共妻……”

罗兰突然说:“共产共妻的话是造谣,是诬蔑!”

罗香斋转过头来望望女儿,看见她两眼含泪,快要哭了,不禁心中一动。他自来疼爱女儿,尽心抚养,亲戚朋友们都说罗兰是他的掌上明珠。罗兰长得好看,又很聪明,很像她的母亲。罗香斋不能忘记,他同亡妻自从结婚以后,感情一直很好,为亲戚、朋辈所称羡。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一位远亲长辈进城来看望他们,要见见他家的少奶奶。罗香斋命妻子出来给客人敬茶。那位长辈绅士将他们夫妻俩轮流看看,忽然高兴地望着他说:“香斋呀,果非虚传,你的艳福着实不浅!”随即快活地放声大笑。他的妻子羞得满脸通红,赶快躲回后宅去了。由于夫妻感情特好,而妻子又美貌贤慧,所以在有钱的地主绅士们纳妾成风的时代,罗香斋身为一县的民团总团长,后来改称司令,始终不肯纳妾。家中曾经有一个丫头长得漂亮,粗通文墨。罗兰的母亲自知身体有病,不一定能够治好,几次劝他将这个丫头收房。他都断然拒绝,后来将这个丫头打发走了。

罗兰的母亲病危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向坐在床边的丈夫留下遗言:“我死了,别的孩子都不牵挂,就牵挂兰儿一个。她是姑娘,年纪还小,你务必好生抚养。她若能长大成人,嫁一个好婆家,我死在九泉之下就瞑目了。”罗香斋牢记着妻子的临终嘱咐。那时候他才是五十出头年纪,许多人劝他续弦,他都拒绝了,为的是一则忘不下他同亡妻的恩情,二则他害怕兰儿会受到后母的虐待。而罗兰也没有辜负父亲抚养她的一片苦心。虽然她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在家中对谁都敢发脾气,但是在父亲面前从来十分温顺,不仅她父亲十分满意,连亲戚们也常在背后夸赞说:“兰姑娘很像她的母亲,不愧是读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今晚她当面反驳父亲的话,几乎是她十几年来的第一次,使罗香斋吃了一惊。但是他没有动怒。他看她的两眼中泪汪汪的,他的心有点软了。他想道:“她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不懂事,责任在他的二哥。”于是不理会罗兰对他的异常态度,转望着罗明,竭力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我参加大别山‘剿共’多年,共产党的事情我比你们清楚。中国共产党受第三国际指挥,处处跟着苏联学。苏联在十月革命中不是实行共妻么?”

罗明忍不住回答说:“苏联十月革命后有过性关系不严肃的现象,可是列宁批评了这种一杯水主义,后来就纠正了。”

罗香斋用心在开导儿子,不打算在这个题目上纠缠,接着说道:“你们要救国,要抗日,我都赞成。不过,你们应该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日,为什么要跟着共产党跑?”

“我们是要救亡,要抗日,不是跟着什么人跑。”

“听说你们并不真心拥护蒋委员长领导抗战……”

“如果蒋委员长抗战到底,我们就拥护。不然,人民自己也要抗战,直到把日本帝国主义赶出中国。”

“胡说,又是共产党的腔调!”

“不,这是中国人民的声音。”

罗香斋瞪了儿子一眼,忍下一口气,暂时沉默。如果在几年前,他会跳起来打罗明两个耳光,然而考虑到现在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倘若没有七七事变,今年该大学毕业了,他气得八字胡不住抖动,竟忍住不打罗明。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你们青年人经事太少,爱赶时髦。现在你们跟着共产党走,将来要吃大亏。共产党六亲不认,只讲阶级斗争,不适合中国国情。中国社会并没有阶级,只有大贫小贫之分。你懂吗?”

罗明心中冷笑,但没做声。

罗香斋接着说:“共产党将‘阶级斗争’四个字奉为真理,越斗眼越红,毫无情理可言。中央军四面围剿,共产党应付不暇,还要自相屠杀。有些人刚在前线上立了战功,忽然被指为内奸,反革命,拉出去枪毙。中央军杀共产党,共产党自己杀自己。大别山苏区的情况我清楚,可是对共产党乱杀自己同志的事,我简直不能理解。听说在江西苏区,共产党对自己人杀得更凶。你们糊里糊涂地跟着共产党跑,将来会有好结果?”

罗明说:“你说的苏区情况我也听说过,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错误的历史决不会重演。”

“哼,历史不会重演!你曾祖父在平定洪杨之乱中是立过战功的。我小的时候常听他谈,洪杨盘踞南京城,清兵在孝陵卫建立江南大营,又在扬州建立江北大营,围攻南京。这江南大营就在南京城外,时刻威胁南京,会要洪杨发匪的死命。至于江苏、江西、安徽、浙江各处,清兵都在跟长毛作战。任何有识之士处在洪杨地位,都应当竭尽全力消灭江南大营,将南京周围数十州县置于把握之中,使太平天国有土有民,足食足兵,立于不败之地。朱洪武称吴王时经营天下,就是从巩固南京周围开始,然后东征西讨,逐步剪灭强敌。可是洪杨与韦昌辉之辈无此远见,不以巩固南京周围为立国大计,竟然在南京城中互相屠杀,自己把从广西来的精兵良将杀死数万之众,连开国元勋都杀了。发匪从此元气大衰,走上败局,无法挽回。你说历史不会重演?可是共产党在豫鄂皖边区和江西两处盘踞的苏区中都屠杀自己的党员干部,就不曾将洪杨之乱的往事作为前车之鉴!我敢断言,共产党在中国绝对不能成功。退一万步说,共产党如果成功,仍然不能免去内讧,有太平天国的前例在,我不是随便瞎说。你们这班青年学生,只有满腔热情,将来也许不是死于抗日战场上,而是死于你们自己同志手中。”

罗明愤怒地说:“不会。不会。共产党在中国成功之后,决不会发生内讧!”

“不会?哼,‘温故而知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远看太平天国,近看江西苏区和鄂豫皖苏区,所谓‘殷鉴不远’,就是这个道理。”

“我认为共产党会吸取在苏区的经验教训,决不会使自己的错误历史重演。”

“你敢说不重演?在几千年的历史上,错误历史反复重演的事不胜枚举,一读历史书,怵目惊心。我是饱经风霜,看透世情,所以才急流勇退,自甘淡泊。你们青年后生,毫无处世经验,只是误喝了马克思主义的迷魂汤,迷了心窍,总爱把共产党看成一朵花,将来瞧吧。哼,盲从!盲从!”

罗明听到“盲从”一词,气得声音打颤,立刻反驳说:“我没有盲从!我是本着我的理性和良心生活。做救亡工作符合全民族的利益,毫不为私。社会上对讲习班的各种谣言和中伤之词,请你不要相信!”

“别的闲话不多,对讲习班的主要意见是你们那里有异党活动。”

“哼,真是笑话!按照某些人的看法,凡是热心做抗日救亡工作的团体和个人都是异党活动,那么国民党方面做的是什么工作?”

“胡说!抗战也好,建国也好,必须在委员长领导之下进行,才不被异党利用!你懂么?你懂么?”

“我只看现实,不信空话。谁是真心实意地抗战,谁是半心半意地抗战,历史将会证明。学校有事,我要走了。”

罗明突然站起,态度坚决地走出堂屋。罗香斋对儿子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反抗态度感到意外,愣了一下,但也无可奈何,骂道:

“滚吧,滚吧!……不孝的畜生!”

他目送儿子头也不回,迅速地走出二门,非常痛心地叹息一声,半天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罗明走时,罗兰吃了一惊。她曾想跟在二哥的背后走开,但是正当她迟疑不决时候,她看父亲很痛苦,向她望了一眼,示意有话要同她说,于是她不忍心马上走了。刚才罗明同父亲斗争的情况,给罗兰增添了勇气。她在紧张中等待着父亲说话。

春喜又从门框外露出来蓬松的头和稚气的圆脸,向罗兰挤挤眼睛,同时李惠芳对她摆一下下巴,都示意她赶快走掉。这时候罗兰一点儿临阵脱逃的意思也没有。她从来在盛怒的父亲面前没有像今晚这样的倔强和勇敢,等待向父亲反抗的机会。正沉默间,她听见那位躺在里间**抽大烟的人喀喀地咳嗽几声,向地上叭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随即从**坐起来,向外间开言劝道:

“香哥,你不要动怒,好好同兰姑娘说一说,我知道兰姑娘自幼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二哥的脾气执拗,明天我去找他回来,好生开导开导。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同他动什么气哟!”

从说话的声音上罗兰听出来这人是她的远房表叔范仁甫,外号范大炮,商会的常务委员。他是“五四”时代的大学毕业生,在北京求学时候很少读书。亲戚们都说他在北京上学时大部分时间消磨在戏院和八大胡同中,到开封也是常常迷在第四巷,不干正事。在吴佩孚时代,他做过两任县长,北伐以后带着妓女从良的姨太太和赃钱回到故乡,在地方政治舞台上兴风作浪了六七年,近几年渐渐垮了下来。

“难道是范大炮传的闲话么?”罗兰想,“好,范大炮,我总要好生记着你!”

“唉!”罗香斋又摇摇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报应,报应,全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罗兰抬起头来挑战说:“什么报应?”

“因为我以前杀人太多,毁的家庭太多,上天才使我的大儿子不成器,二儿子和女儿……”罗香斋没有说完,痛心地连连摇头。从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里闪落掉两颗眼泪。

罗兰突然小声说道:“哼,我觉得你有这样的二儿子和女儿,正可以在别人面前骄傲哩!”

她以为这一句反驳的话定可以把父亲激怒,等待着父亲的大声训斥。谁知出她所料,父亲竟然没有咆哮如雷,没有拍桌子,反而变得温和慈爱,望着她说:

“兰,你是好孩子,自来很听我的话。你自从七岁上死了母亲,我为着怕你受折磨不再续弦,十分心思有九分放在你身上。你现在高中已经快毕业了,我满希望供你继续读书,上个好大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了结我一桩心愿。你如今跟着你二哥参加什么救亡工作讲习班,搬到学校住,很少回家来。你已经懂事了,为什么这样不体谅老人家的心?唉,你越读书越不知道‘孝顺’二字是怎样讲了!”

罗兰回答说:“现在是全民族的生死关头,凡有爱国头脑的青年都争取做救亡工作。我是父母的女儿,但我也是中华民族的女儿。常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民族正处在危亡时候,我虽是女孩,但是我也有热血,也有责任,我不能死守家中,落在这时代的青年后边。”

罗香斋迟疑一下,说道:“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你还是一个孩子,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姑娘,多了你一个,国家不一定得救;少了你一个,国家不一定就亡……”

罗兰截断父亲的话头,问道:“要是家家的父母都这样想,还有谁家儿女去救祖国?那‘匹夫有责’的话,岂不成了空话?”

罗香斋点燃了一支香烟,沉默不语。罗兰又说道:

“我知道父亲很爱我,我也愿意做一个孝顺女儿。可是如果天下的父母都把儿女留在身边,不让他们救国,国家不是只好亡了么?”

罗香斋更觉得无话可说,心中开始发现,女儿虽然不像她的二哥那样思想左倾,中毒太深,但是这姑娘的翅膀也快长硬了,对世事有了自己的看法了,不会再像往年那样处处听话了。他想了片刻,感到无可奈何,慢慢地说道:

“前天清明节,你们也不去上坟,也不回家来在历代神主和你奶、你娘的遗像前磕头烧纸,可见你们对亡故的老人一点孝心也没有。对死去的母亲尽孝道,就是要‘无违’,要‘慎终追远’。你母亲在世的时候,因为你很小,不能体谅母亲的心情,没人怪你。母亲死后多年,你懂事了,却不能让母亲在九泉之下为你放心,这能算孝?还有,如果父母一生所深恶痛绝的,儿女们偏偏乐之好之,那简直是不肖儿女。我家世代书香,自你曾祖父以来都是父慈子孝。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儿女一代败了家风,贻笑于人……”

他伤心得说不下去,差不多要哽咽起来。吹着纸捻子,呼噜噜地抽一口烟,把烟灰吹落地上,然后抬起头来,从眼镜边望着女儿的脸孔,期待她开口说话。但罗兰赶忙躲开了父亲的眼光,扭转头向院里望去。她的心里非常难过,一方面反对他父亲的思想顽固,一方面又觉得父亲可怜,同时她看出来他真是老了。

罗香斋等不着女儿说话,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小的时候,在家中读过《论语》,你应该还记得孟武伯问什么是孝,孔子说,‘父母唯其疾之忧’。圣人这句话表达出天下万世为父母者的爱护儿女之心。为儿女者应该时时刻刻记着只有父母最关切他们的身体,不仅不要误入歧途,危害自己生命,连饮食起居也应该处处留意,免得生出疾病。兰,我讲的这番道理你能够完全懂么?”

罗兰不敢望她的父亲,点一下头,两行热泪骨碌碌滚到颊上。父亲抽了口纸烟,又接下去说道: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现在纵然不能够再讲这话,但也不可毫无代价地把自己身体毁伤,叫老的看见难过。兰,你看,你比从前瘦多了。你纵然不为自己爱惜身体,也应该为我这个桑榆暮景的老头子爱惜才是。你看我这两鬓,比去年白得多了。兰,你在讲习班吃的不好,还是回家来吧。别弄坏了身体,跟你萍姐一样。你姑近一两年为你萍姐的事情,几乎要哭瞎了眼睛!”

提起寄萍,罗兰满肚皮又是难过又是气,恨不得大声说道:“这都是封建家庭的罪恶,难道能怨我萍姐自己?”但是她努力忍耐着,咬着牙死不做声。罗香斋见她仍然不言语,以为她已经有点回心转意,赶紧说道:

“我听说你们学校里吃得很坏,听我的话,还是回来吧。你住在家里,吃家中的饭,愿出去找同学玩玩我又不管束你,有什么不好?”

“问题在生活得有意义,不在乎吃饭好。我在学校里,比在家快活得多。”

“我何尝不知道你呆在家中烦闷?”父亲放下烟袋说,“我是怕你在外边吃得太坏,糟踏出病来,像你萍姐那样,使我一则对不起你早死的娘,再者我自己到老景不惟得不到你的安慰,反而要替你操心。”

“怕吃苦就别救国。我们吃得虽然不好,却比前线士兵和乡下老百姓吃得好多哩。”

“唉,傻话!”罗香斋苦笑一下,“你怎样能同乡下老百姓比?”

“这两种人是国家真正柱石,我当然不配和他们比!”

罗香斋完全没料到从他的女儿口中会说这样的话,不觉一愣,同时大怒。但当他正要严厉责骂时,只听范仁甫在里间放下烟签子,隔着隔扇向罗兰说道:

“兰姑娘,别跟你二哥一样不懂好歹。你伯说的话全是出于骨肉之情,你应该好好地听从才是,怎么越长越不懂话了?”

“都是跟那班没有家教的东西混在一起学的好处!”罗香斋气愤地说。

“香哥别动气,你让我同兰姑娘说几句。”范仁甫又向罗兰叫道,“兰姑娘,你来我面前来,我同你细细谈谈。”

“我一不愿当劣绅,二不愿抽大烟,三不愿放大炮,咱两个无话可谈!”

“疯了!”罗香斋大声喝道,歪着头怒视着女儿脸孔,额上的青筋又跳动起来。“没老没少,顺嘴胡说!你真是疯了不成?我知道这都是黄梅教你的,先教你家庭革命,然后再教你,再教你……简直是洪水猛兽!一个个都变成了洪水猛兽!我听说你近来不让黄梅称你做小姑,你让她提名道姓地称呼你。好,好,你崇拜她,跟着她学!”

“她既没有教我家庭革命,也没有叫我变成你说的洪水猛兽。我应该向她学习的地方很多,但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了解。”

“你,你,你……”罗香斋气得说不出话来,摇着方下巴,急促喘气。“你再犟嘴!”

“因为她是佃户的女儿,不是吸别人血汗长大的,所以你瞧不起她的卑贱身份。但她的灵魂比我们的高尚纯洁得多,我连给她系鞋带也不配!”

“什么!”罗香斋猛拍着桌子,严厉地大叫一声,“疯了!”

“我连给她系鞋带也不配!”罗兰重复说,憎恶地向全屋扫了一眼,迅速地向门口走去。

“兰,不要走!”罗香斋忽然改换成一种绝望的悲声叫道,“唉,不要走,站近一点,我有话同你说。——你站在门口做什么?”

“我要吸一点新鲜空气,这屋里闷死我了!”

罗兰站在门槛边,等待着父亲说话。罗香斋不得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喃喃地说:

“趁你范二叔在这里,我想同你谈一谈你的亲事……”

“我什么人也不要!”罗兰拔腿就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屋里闷死人……我要走了。”

“兰姑娘,”客人在屋里叫道,“你不要叫你伯太伤心了!”

罗兰不再回答,只顾逃走。这时候上弦月已没留下一丝光彩,院子里十分昏暗。刚一脚跨出过厅,她看李惠芳正在前院等她,一把拉着她的手,兴奋地小声说:

“你胜利了!你胜利了!只是咱伯会气下病的,你一两天再回来看一看他,在他的面前说一句暖心话。”她赶快把一封信塞到妹妹手里,又说道:“快回学校吧,已经快半夜了。”

罗兰顾不得是谁的信,往口袋里胡乱一塞,拔腿就走。一个头发蓬松的影子在她的面前跑着。等她跑到大门时,大门的门闩响动几下,随即哗啦一声打开了。罗兰跨过高门槛,走出大门。那个头发蓬松的小姑娘和看门的老黄狗紧跟着出了大门。刚下台阶,春喜紧紧拉住罗兰的衣角,用带哽咽的声音向她说道:

“姑姑,我送你回校!”

“不行!快半夜了,你一个人回家不害怕么?”

“我不怕,有老黄狗跟我一道。”

“好吧,你同老黄狗送送我吧。我可是怕一个人晚上走路!”

走了一阵,春喜忽然站住,泪眼望着罗兰,用可怜的声音恳求说:

“姑姑,以后你要是离开家,也带我离开这里吧!”

罗兰心中一动,注视着春喜的含着泪光的一双大眼,回答说:

“好的,我以后带你跟我一道。”

“真的,姑姑?”

“真的。我决不骗你。可惜,你来俺家的时候太小,你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地方人。要是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地方人,也记得你父亲的名字,我会将你带出去,交给你的亲生父母。”

春喜突然双膝跪地,抱住罗兰的腿哭了起来。罗兰说:

“春喜,快起来。你相信我,我说到做到。快快起来!”

春喜仍在跪着,仰起脸来看罗兰,那稚气的圆脸上满是泪痕。她哭着说:

“姑姑,我的爹妈早饿死啦,没有亲人啦,你带我去打日本鬼子吧,做救亡工作吧……你是我的恩人!”

“别哭啦。我离开家时一定带你一道。快起来吧,起来!”

春喜站起来,用手背擦着热泪。罗兰想着离讲习班不远了,打**喜带着黄狗回家,由她一个人往讲习班走去。她将一只手按在春喜的肩上,小声叮咛说:

“我决定将来带你走,可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罗兰平日从来不一个人在夜间走路,今晚因为过于兴奋,竟然忘掉害怕,用力推开春喜,匆匆往学校跑去。谁知她只顾低着头向前跑,脑海中记起来当春喜五岁时由逃荒的父母卖掉时的惨痛情况,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历历如在目前。罗兰一边想着往事,一边低着头向前面跑,到应该转弯的地方没有转弯,一直到模模糊糊望见城门的时候,才恍然醒悟过来,迟疑片刻,壮着胆子折进一条小巷。经过街上的凉风一吹,她的脑筋已经清醒,十分害怕,头发汗毛都不住地一乍一乍地直竖。

小城市在夜间像死去一样,静悄悄躺卧在昏暗的夜幕之下。罗兰总觉得有什么鬼怪或强盗在前面巷子边的黑影里藏着,等待她走近时突然跳出,扑上身来;又仿佛有谁在背后紧紧追赶她,分明听见了喘息和脚步声,衣服的窸窣声。有时她突然发现有一个黑影在面前活动,骇得心口急跳,差不多要狂叫起来,不敢继续前进。但是停下来也不行,她只好用恐怖的眼睛死盯着面前的怪物不放,硬着头皮向前走,结果发现这些使她惊骇的怪物却往往是一条狗,或是一株小树,或是一段孤立的矮墙头。古旧的石板路极其不平,一个不小心便会磕碰得打个前栽,使她毛发一乍,冒一身冷汗。正在恐怖间,忽听见前面有开门声音,随即有灯光射到街上。罗兰像得了救援,心中一宽,赶忙向有灯光的门口跑去。

从打开的小门里跳出来一个公务员打扮的小胖子,另外一个年轻人穿着长衫,照着一只蜡烛送行。罗兰看着那位公务员打扮的人物好生面熟,脑筋一转,想起来这人是动员委员会程秘书,和她的哥哥们是同学,常常包揽词讼。罗兰又向那位穿长衫的人物望去,无奈那人用一只手遮着烛光,脸孔被影子遮了起来,但说话的声音却正是她的大哥罗照。她又伤心,又高兴,向前走了两步,哽咽地叫道:“哥!”罗照正在同客人说话,听见她的呼喊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望着她,说道:

“我以为是谁呢!你怎么现在还在街上胡跑?又在开什么倒楣的会吗?”

“刚同伯吵过架,”罗兰用哭声说,“我要回学校去,气迷了,一直跑到城门口才想起来走错了路。你送我回学校吧,哥!”

“你等一等。”

罗照和程秘书又唧唧咕咕地说了几句话,两个人满意地哈哈大笑一阵。程秘书最后向罗照举举手,看了罗兰一眼,用手杖敲着石板地朝左走了。

“为什么吵起架了?”罗照向他的妹妹问道。

“他要我住在家里,我不同意,于是就争吵起来。”

“伯的意见很对,”罗照很正经地责备说,“你为什么不同意?”

罗兰受了一肚子委屈,正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抚慰,听了罗照的责备,几乎要气得哭出声来。她噙着两眶眼泪,哽咽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意见很对?”

罗照冷冷地说:“我知道你跟你二哥都是所谓进步青年,自来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你们眼角里,所以关于你们的事情我一向装聋作哑,不提一个字儿。现在你既然问我,我少不得趁机会说一说我的意见……”

“好,我听听你的意见!”罗兰嘴唇**地说,准备同她的大哥吵架。

“自从你们组织什么救亡同学会以来,地方上就有许多人在背后散布闲话,近来我听到的闲话更多。地方上这样复杂,凭你们那一群同学就能够改个样儿么?要不是在抗战时期,地方上早就不允许你们胡闹了,哼!要不是抗战时期,陶春冰能够回来吗?我看,你们还是安分守己地读书吧。国家存亡不在乎你们这一群青年,别把自己看得很神圣,别做梦了!”

罗兰气得浑身打颤,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个女人轻狂地笑着从二门里边跑出来,一面跑一面叫着罗照的表字说道:

“光普呀,你怎么送客出来就在大门外生了根啦。下一牌轮到你做庄家,我今晚手运不好,不替你了,免得输了钱你又要骂我。大家都等着你哩,快回去吧。哈,我以为你还在同程秘书站着说话,原来给一个妖精缠着了!有什么体己话……”

“别胡说!”罗照回头来骂道,“我正同妹妹说话,你呼喊什么?你不看清楚就随便胡说!”

罗兰已经气得脸色发青,把脚往地上一跺,拔腿就跑。罗照在背后急得叫道:

“兰,你等一等,等一等,我送你……”

罗兰并不回头,一面跑一面颤声说道:“谢谢你,我不要你送!”

她的大哥不放心地照着蜡烛赶了几步,看赶不上她,回来又对着那个扶着门框发呆的女人埋怨说:

“浪得好,浪得好,真是会浪!”

那女人生气地咕哝说:“我又没长夜眼,又没看见过你妹妹,怎么会想到是她?”

罗照不再说话,低着头走进大门,将蜡烛交给那个女人,自己将大门关上。当坐在牌桌上时候,他心里还在闷闷地想道:“兰会不会告惠芳说呢?”

“兰,你果然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站在这里等你。传达已经睡了,我不等你怕没人给你开门。哈,我已经等了半个钟头了!”

罗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踉踉跄跄地走进门里。她二哥把大门关上,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对她说:

“我知道你最怕在黑夜走路,特别把灯笼放在外边门墩上。我把灯笼往门墩上一放,就想起来从大沽口逃出来的时候,旧历七夕夜间渤海里风浪很大,天色漆黑,我同寄萍们坐在甲板上冻得打颤,大家挤在一起照顾寄萍母女,听陶春冰讲一个红灯笼的故事。那个故事动人极了,什么时候你请他讲给你听一听,一定能感动得使你流泪。”

“二哥!……”罗兰突然靠在罗明的身上,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罗明扶着妹妹说:“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哭的?大家都睡了,你也快回到寝室睡吧,别叫人家听见了笑话。今天晚上你开始上了一课实习,怎么动不动就哭起来了?”

罗兰越想越难过,站在教务处院里直哭了四五分钟,然后才努力忍住,不过还继续打着嗝斗。罗明送妹妹到女生的宿舍院里,把灯笼交给她,又小声叮咛说:

“不要难过,好好地早点儿睡吧。万一你害了病,才教伯有话说呢。”

听了后边一句话,罗兰的眼泪就像雨后的山泉似的,从双颊上往下奔流。她哽咽着推开了寝室的门,走了进去。她无心再点煤油灯,就把红纱灯笼放在桌子上。身子往**一躺,用被子蒙头一盖,又继续偷偷地哭了起来。

从远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几声公鸡的啼叫,罗兰从被子中伸出头来看一看表,知道刚刚过了子夜,距离天明还早。她擦干眼泪,望着桌上的红纱灯笼,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迷惘地倾听着小院中的静夜声音。

一个钟头前所经历的事情,回想起来是一场噩梦,虽然余痛还留在心中,但也有点儿遥远之感了。她对于顽固的父亲已经没有愤恨和憎恶之意,反觉得老人十分可怜。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大儿子不成器,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二儿子和女儿像小鸟儿似的被他用心用意地抚育大,却一个个从他手中飞掉,留给他的是比什么都无情的绝望的悲哀。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深深地后悔不该像对待敌人似的在父亲面前闹得那么绝情。父亲的低垂着的脑袋又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并且还有那花白头发,两珠眼泪,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唉!我气了,我跑了,”她想着,“他老人家今夜是怎样痛苦啊!……”

无意中手触着忘在口袋中的那封信,她赶忙抽出一看,这是表弟吴寄芸写来的信,厚厚的,沉甸甸的,信封的左角上注着“快信”二字。她匆匆忙忙地把信拆开,凑近灯光读信:首先看见信上的称呼,她心中不觉动了一动,脸孔微微一红。原来吴寄芸只比她小一个月,起小儿在一道玩耍,一道上学,后来又一道到省城读书。从到省城读书起,吴寄芸总是利用各种机会,对她表示殷勤,也为此常常碰她的钉子。有一次寄芸在信中称她“亲爱的兰姐”,她赌气不写回信,后来见面时她告诉他说:“以后信上称呼要简单一点,只称我‘兰姐’得了。”果然,吴寄芸以后写信不敢在称呼上加“亲爱的”三个字,虽然心里边依然如饥似渴地单恋着她。自从寄芸到延安后,半年来只直接写给她三封信,都是短短的,从不敢在信上流露出爱的热情。只有今晚她收到的这封快信,又在称呼上加上“亲爱的”三个字,使她不看内容就猜透一切。这封信来得正是时候,使她立刻忘掉了一切痛苦,一颗寂寞悲伤的心忽然被爱火燃烧起来,登时恢复青春的生命。

表弟吴寄芸在这封长信中虽然是向她描写着延安生活,但字里行间却流露着一股热情,使她读下去不能不沉浸于恋爱的幸福的喜悦之中。她把信读了三四遍,叠起来装进信封,又从信封中抽出来再读一遍,有些热情而含蓄的句子她都是一字一句地细心品味,使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童年琐事,又想起了同表弟在省城读书的那些日子。吴寄芸的影子就仿佛电影似的,以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表情,衬托着不同的背景和场面,连续不断地闪过她的眼前。她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地爱过寄芸,他的一切长处都在她的心头上被夸张起来,好像她并不是在想他,而是在用各种颜色描画他,不仅仅画出他的相貌,而且画出一颗人间顶顶可爱的小灵魂。一句话,此刻活在她心头和眼前的表弟已经不是真实的吴寄芸,而是混淆她自己灵魂的一幅画,一件雕刻,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了。

罗兰再一次把表弟的长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把信拿起来凑近嘴唇,忽然脸一红,放到桌上,空惹得心头怦怦地跳了几下。她怕她的动作被黄梅或小林看见,用羞怯的双眼向她们的**偷看,又连忙轻轻地下床,关好窗子,她努力收摄心神,呷一口冷茶咽下,并把吴寄芸的信放进抽屉。随手从抽屉深处找出来一叠素雅美观的钢笔信笺,她怀着一颗神秘飘**的心,俯下头去给表弟写信。她写写,停停,想想,忽而微笑,忽而流泪,忽而又神驰于西北高原。她把故乡情形,今天同父亲如何生气,以及清明节萍姐如何过生日,都写在信上,写完了五页信纸,她结束这封信道:“芸弟,鸡叫了,改日再继续谈吧。”把写完的信看了一遍,添上了漏字,涂抹掉过于流露热情的句子,然后装好,封好,写好封面,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用一只手支着鬓角,她惘惘然凝视着插在瓶中的花儿(其中的杜鹃花已经萎谢),出起神来。

忽听见林梦云格格地笑了几声,罗兰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的秘密已经被小林发现。她慌忙向小林望了望,听了听,放下心来,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骂道:“这死丫头,连做梦都是快活的!”随即她想到她同林梦云同入初中,同入高中,一道儿伴着长大,但小林却有个并不封建的美满家庭,又不觉难过起来。

鸡叫声又起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绪烦乱地和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