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葛荔嫉妒洋小姐 陈炯杀回上海滩

那场宴会投下的阴影越凝越大,顺安开始早出晚归,刻意避开挺举。

这日上午,顺安在南京路上跑生意,正在闷头前走,忽闻前方喧嚣一片,唢呐阵阵,炮仗声声,大队人流由远而近。

顺安随街上行人让至街边,顺眼望去,却是一支结亲人马,吹吹打打,招摇过市。

不一会儿,结亲人马走至眼前。没有传统花轿,取而代之的是一辆黑色西式轿车,敞着篷,车前贴着两个大红喜字,一对新人并肩站在敞篷里,面带微笑,女方抱着一束鲜花,男方不时向人群抛撒红包,路人疯抢。

顺安眼前浮出当年鲁俊逸返乡时沿街抛撒红包的场面,不由打个惊战。正分神间,一只红包直飞过来,不偏不倚,正中顺安额头,发出嗵的一声,掉落在他胸前的挂包上。红包挺重,打得他的额头生疼。顺安抖动挂包,让红包落地,恨恨地踏上一只脚,复又抬头,目光再次射向已从面前几步外碾过的敞篷车上的得意新郎。

顺安正在出神,陡地觉得左肩一沉,蓦然回首,是章虎。

顺安吃一大惊,几乎是脱口而出:“章哥?”

“兄弟,抬下脚!”章虎朝他的一只脚努嘴。

顺安抬脚。

章虎弯下腰,捡起那只被顺安刻意踩踏的红包,拿在手里,端详一时,拆开。

“嘿,一只银角子哩!”章虎拿出银角子亮一下,复又包进,连同红包塞给顺安,“收起来吧,是喜钱!”

顺安脸上一红,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将红包收下,看向章虎,尴尬地笑笑。

“呵呵呵,”章虎呵呵笑几声,看向渐渐远去的结亲人马,“兄弟的眼珠子都暴出来了,别不是相中人家的漂亮新娘了吧?”

“章哥?”顺安嗔怪一句,目光也追过去,压低声音,“谁家公子,好潇洒哟!”

“公子?”章虎鼻孔里哂出一声,轻蔑地说,“狗屁!”

“哦?”顺安一怔。

“三年前,此人不过是个浪**瘪三,白天**马路,晚上仗着一张小白脸,在各家舞厅里流窜,四处当小生。也正因了这差事,他得以勾搭上那个戆大小娘,这不,几个月前,把人家肚皮搞大了,摇身一变,今朝成了轮渡公司黄大老板的乘龙快婿哩!”章虎就如竹筒倒豆子,将底儿全托出来了。

顺安情不自禁地再次哦出一声,往前追走几步。

“兄弟,人家走远了呢!”

“呵呵呵呵,是哩。”顺安这也顿住步子,“方才没看清爽,小弟这想瞧瞧那个小娘是丑是俊哩。”

“有啥好瞧的,不就是个小娘吗?”章虎一把扯住他,“兄弟若对娘们上眼,章哥改日带兄弟去处地方,让兄弟里里外外看个够。至于今朝,章哥这请兄弟喝一盅去!”话音落处,不由分说,将顺安扯到就近餐馆,招呼店家上来几道好菜,要来一坛绍兴陈酿,把酒对饮。

直到此时,顺安方才注意到章虎的改变,全身上下崭崭新,手上戴着一枚大大的金戒指,腕上还有一只金手镯。

“章哥,”顺安看着章虎一身光鲜,不无羡慕道,“你这行头一换,威风八面哩!”

“兄弟猜猜看,”章虎将金戒指、金手镯一并取下,并排儿码到桌面上,“这玩意儿值几钿?”

“五十块如何?”顺安端详一阵,给出个数字。

章虎摇头。

“一百块?”

章虎摇头。

“二百块?”

章虎再摇头。

“章哥呀,”顺安凑近,又是一番端详,看向章虎,“总不至于是三百块吧?”

“哈哈哈哈,”章虎长笑一声,“三百个狗屁!到阿哥手里,它俩加起来也不过三文铜钿!”

顺安“啊”出一声,觉得失态,又紧忙闭上,嘿嘿一笑,悄声道:“小弟明白了,章哥这是⋯⋯”做个抢劫的动作。

“去去去,”章虎白他一眼,不屑地说,“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体,章哥早就改邪归正了!”

“哦?”倒是顺安惊愕了。

“兄弟若是不信,这再到白渡桥上看看有章哥的人没?”章虎不无自豪,用手指弹着桌面。

“这⋯⋯”顺安的目光再次落到桌面上,“小弟真就不明白了。”

“不瞒兄弟,”章虎将手镯、戒指一一戴起,压低声音,“这俩物件儿是南京路顺发金店的老板亲手卖给章哥的!”

“介大两只宝贝,他⋯⋯只卖三文铜钿?”

“哪里要卖三文?章哥相中他的手镯,戒指是个搭头,章哥问价,他说一文,章哥赏他个脸,就又多付他二文!”

顺安长吸一口气,吧咂两下嘴唇,端起酒杯:“章哥,来,小弟敬你一杯!”

章虎端起酒杯:“兄弟同心,干!”

二人饮尽。

“不瞒兄弟,”章虎呵呵一笑,再次斟上,“这些算个狗屁,章哥还有一宗大喜呢!”

“章哥快讲,小弟等不及了!”

“看到没,”章虎指着窗外不远处,“前面就是苏州河,再往前,靠近江边,那处高房子后面,就是赫赫有名的顺义码头,打昨天起,它就归属阿哥管辖喽!”

顺安唏嘘不已,再次举杯:“怪道阿哥请客哩,原来有介大的喜事儿!来来来,小弟这再贺你一杯。”

“呵呵呵呵,”章虎举杯,“同喜同喜,来来来,兄弟,干杯!”

醉意蒙眬地别过章虎,顺安的心里再添一堵。连章虎这样的都混得人模狗样了,我傅晓迪竟然⋯⋯

然而,于顺安而言,当务之急并不是生闷气,而是如何迎头赶上。人生的路可以有很多,但摆在他傅晓迪面前的可行之路,却几乎是也只能是两条,第一条是章虎在走的,第二条是挺举在走的。对于第一条,他有必胜把握,他相信,只要自己愿意,章哥定会邀他入伙,但在他心里,除非逼到死地,此路是断不能走的。他既能走也乐于走的是挺举在走的这条,唯一的缺憾是,伍挺举结结实实地堵在他前面,就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傅晓迪,你一定要胜过挺举,你一定要越过这座高山!顺安一路走,一路给自己鼓劲儿,不知不觉中晃进一条偏街,前面传来连串叫卖者:“风筝,风筝,正宗湖州风筝!”

顺安循声望去,见前面不远处有家风筝小店,店外店内挂满五颜六色的风筝。顺安眼前一亮,直走过去,目光落在一只彩蝴蝶上。

卖风筝的是个老者,上下打量一下顺安,又审他眼神,已知端的,从墙上取下彩色蝴蝶,指点它道:“小伙子,你的眼色好哩,这一架花式最养眼,也最适合送给小妹。这辰光春暖花开,蝶乱蜂舞,正好放飞心情。你把这个蝴蝶放给小妹看,保管她乐开情怀哩!”

听到“情怀”二字,顺安心思动了,脑海里迅即闪出两个影像,一个是方才在南京路上招摇而过的新郎官,一个是去年秋日里与丫鬟秋红在院中小竹林里嬉戏扑蝶的碧瑶,觉得这老人真正是个通达世情的人精,叹服地朝他笑笑,接过蝴蝶审视,见是竹架彩绸,蝶翼上的花纹是手绣的,工艺没得说,便点头应道:“好吧,冲你几句吉言,收下它了。几钿?”

老人伸出一根指头:“不二价。”

顺安摸出一块银元丢给老人,老人将风筝折叠起来,连同丝线等物装进一个带把手的精制手提盒里,递给顺安。

自那天挺举登门求卦之后,葛荔一连失眠数日,脑海里怎么也挥不去挺举的面容,耳边也总是响起挺举在小巷子里的断续表白声:“在⋯⋯在我孤独的辰光,在我⋯⋯无望的辰光,我⋯⋯总是觉得身边有个人,她⋯⋯就在不远处,伴着我,盯着我,我⋯⋯我晓得是小姐!⋯⋯因为我晓得,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子待我!”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尤其是对于像她葛荔这样的强势女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来自一个意志坚强却又如此示弱的男人的表白更让人动心的呢?

接下来的日子,葛荔就像被某种魔咒迷了魂,无论醒着梦着,在眼前晃悠的无一不是伍挺举。

然而,没过多久,葛荔就有一个伤心的发现,就是挺举的心儿在她身上,魂儿却在天使花园。

是的,天使花园。伍挺举就如没了魂似的,无论多忙,他都要抽出时间赶往花园,有时甚至一日数趟。

就凭那几十个像她葛荔一样无依无靠却又远比她葛荔的命运悲惨得多的残疾孤儿,伍挺举就有一百个理由前往那儿,她葛荔也可以寻出一百个理由支持他前往那儿。

反对的理由只有一个,麦嘉丽。

葛荔渐渐发现,麦嘉丽越来越过分,无论干什么都要拉上伍挺举。其实,她应该有个分工才是,有些事情完全不需要他伍挺举出面,譬如这天去为一个新来的女孩子购置衣服,是平常的供货店铺,又是定制的花园衣服,有她一人打个招呼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扯上挺举?关键是,挺举还真的跟她去了,与她肩并肩,一面走,一面有说有笑,看起来极是开心的样子,到店里更是横挑竖拣,细心得像个娘们儿。二人为一件孩子的衣服,足足盘腾半炷香辰光,这让不远处观望的葛荔如何承受得了?还不仅仅是买衣服,他们接着又是买这,又是买那,连逛毛十家店铺,消磨掉小半天辰光,而葛荔一路看下来,竟然没有一件是必须由他伍挺举亲自出手的!

葛荔敏锐地觉出,麦小姐与伍挺举之间似乎越来越默契,麦小姐看伍挺举的眼神,也有点儿越来越放肆了。在某些时候,在某些情况下,二人似乎已经超越了她所认可的关系。即使存在种族差异,即使挺举心中早已有她,可是,一对年轻男女同处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是块石头也暖得热,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葛荔决定出手。

但葛荔并不是个鲁莽的人。出手之前,她在街面上拦到了顺安。

“你是⋯⋯”望着她的一身时尚装饰,顺安认不出她了。

“记得有个大小姐否?”葛荔劈头一句。

“大小姐?”顺安猛地想起初到上海时的那个风雨之夜,连声说道,“记得记得,是在下的大恩人哪!”猛又打个激灵,定睛看向葛荔,试探地,“不会就是⋯⋯小姐吧?”

葛荔淡淡一笑:“是不是本小姐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小姐这来向你打探个事体。”

“恩人在上,”听到此话,顺安也就明白了,深打一揖,“请受傅晓迪一拜!”

刚刚说完“傅晓迪”三字,顺安猛又意识到,如果此女真的就是那个从火中救出挺举、从流氓手中为他抢回包袱的大小姐,也就必然晓得自己的前事,而现在自己突然更名,这⋯⋯

顺安陡地打个寒噤,呆在那儿,脸上没了血色。

“咦,你这是怎么了?”葛荔觉得奇怪。

“没⋯⋯没怎么,”顺安嗫嚅道,“恩⋯⋯恩人有何吩咐,请⋯⋯讲!”

葛荔似也没有多想,也不愿与他多缠,直奔主题:“问你一桩伍挺举的事体。”

“挺举阿哥?”见是这个,顺安先是一怔,继而灵醒过来,忙不迭道,“大小姐请问!”

“他与那个⋯⋯麦小姐,就是麦嘉丽,你都晓得些什么?”

“大小姐这想⋯⋯晓得些什么?”

“咦,我这不是问你来着?”葛荔眼一瞪。

“这⋯⋯”顺安眼珠子连转几转,凑近一步,悄声,“我讲桩事体,不知是否恩人想晓得的!”

顺安遂将那日在麦基豪宅里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讲述一遍,假作艳羡地说道:“瞧那样儿,挺举阿哥是交桃花运了,洋大人两口儿对挺举阿哥那个欢喜呀,真就没个讲的,连他们的宝贝女儿在眼皮底下抱住阿哥亲热,他们非但不指责,反倒那个乐呀,连鲁叔也⋯⋯啧啧啧!”

顺安闭上眼睛,不无心醉地啧完几声,待睁开眼时,已然不见葛荔身影,略怔一下,嘴角现出一笑:“阿哥呀,那个洋妞儿有个啥好?她阿爸的钱再多,洋人的势再大,又能顶个屁用,那个洋妞儿早晚走过来,身上都会飘出一股子羊骚味儿,闻一时尚可,若是闻上一辈子,阿哥你能受得了吗?再说,有介漂亮的大小姐欢喜着你,难道你还不知足吗?你欠大小姐一条命哩,大小姐又是这般牵挂你,你却⋯⋯”

想了会儿麦小姐与大小姐,顺安的思绪就又飞到鲁俊逸这儿,忖道:“鲁叔呀,挺举阿哥他哪儿都好,只这花心一条,您就得长个眼哪,多个心哪,莫要偏信齐伯那个糟老头子。晓迪虽说没有挺举阿哥那般胆气,但晓迪对您的忠心可鉴日月,对小姐的感情专注无二!至于那份胆气,有时能够成事体,有时却也坏事体,是不?就说那场米战吧,万一洋大人不来收米呢?世上事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不⋯⋯”

顺安越想越多,越想越舒坦,想到得意处,不免哼起打小就从母亲甫韩氏那儿学到的四明词书的曲词儿:“恨只恨咫尺画堂深如海,只落得月明空照半衾床。害得奴,心如醉,意难忘。牵捻有丝万丈长,奴家枕被半空床⋯⋯”完全忘却了他平时最恨的那个“戏”字,也忘记了刚刚离开的大小姐已经晓得他是甫顺安而不是傅晓迪的可怕事实。

麦基家中发生的故事经过通晓曲艺的顺安一番演绎,完全变了味儿,葛荔先是吃惊,后是震惊,再后是震怒,恨道:“怪道姓伍的跟没了魂似的,一天三番朝那里跑,原是为着这般!”

葛荔一路生气地回到家里,打开房门,还好老阿公不在,让她得以结结实实地趴在**,哭了一个痛快。

然而,自幼迄今,葛荔从来不是一个服输的主儿。哭有小半个时辰,葛荔陡地止住,擦干泪,换上一身小生行头,锁门而去,直奔天使花园。

葛荔走进花园,两只眼珠儿四下里贼转。

过午了,孩子们刚刚吃过午饭,各在忙活收拾碗筷和院子。麦小姐不在,伍挺举也不在。两个义工在做事儿,一个在挑水,一个在劈柴,厨房里传来涮锅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打围裙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出来,倒在一个大缸里,瞄她一眼,又进屋去了。

看到葛荔,挑水义工走过来,问道:“先生,有事体吗?”

“我寻伍挺举!”

“伍掌柜这辰光不在,”义工看看日头,“该来了。先生坐会儿。”

“洋小姐呢?”

“也不在。”

“他们是⋯⋯一道出去了吗?”葛荔心里一揪。

义工摇头:“麦小姐今朝没来,可能有啥事体了。伍掌柜早上来过,安排我俩挑水劈柴,说是中午再来。这都过午了呢,想是该来了。先生坐会儿。”

“不了,我晚些辰光再来寻他。”葛荔扬手作别,扭头走出,直奔茂平,走进店里,仍未见人,只从阿祥口中得知他也许是去道观了。

葛荔一听窃喜,拔腿就朝清虚观赶去。那里是她的地盘,正好与他见个真章哩!

春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因是午后,又因这条街上原本冷清,几乎没有行人。将近观门时,葛荔果然瞟见挺举,正盘腿坐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老盲人拉二胡。

盲人五十来岁,坐在观庙的台阶上,忘我地拉着。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盲人旁边,闭着眼睛,与伍挺举一样,陶醉在老人的音乐里。她的身边放着一根打狗棍、一只旧竹篮和一个破包袱,不用问就可晓得,她与老盲人是一道的,那些物事,该当是他们的全部家当。过细看去,老盲人着的虽是百衲衣,却分外干净利落,显然,这些都是身边女人的功劳。

二人前面,没有任何卖唱者通常所放的讨钱帽子或讨饭碗具。葛荔可以觉出,坐在台阶上的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倔盲人。

老盲人把二胡拉得棒极了,可说是出神入化。

葛荔站有一时,竟也听进去了,听傻了,远远地站在街边,如挺举与那女人一般,一动不动地闭目倾听,全身心地沉浸在他的乐声中。

有路人陆续从身边走过,但没有人站下,也没有人倾听。葛荔晓得,老盲人所奏的曲子太艰深了,太高雅了,这些凡俗路人听不懂,老人也似并不是在为他们演奏,而是在为他自己演奏。

不知过有多久,老人许是拉累了,乐声在一阵如泣如诉的颤音之后,戛然而止。

葛荔睁开眼睛,放眼看去,见挺举也回过神了,正向老人打揖。

“老人家,”挺举柔声问道,“您这拉的是何曲子?”

“从心所欲,不晓得是何曲子。”老盲人沉声应道。

“可有曲名?”

“没有曲名。”

“介好听的曲子,哪能没个名称哩?”

“我拉的是曲子,不是曲名。先生,你不会是只想听个曲名吧?”

挺举怔了下,又是深深一揖:“老人家,晚辈受教了!”

“先生客气了。先生还要听曲吗?”

“这样的曲子,晚辈甚想天天能听,可以吗?”挺举问道。

“只要先生有个清净心,何时听都可以!”

“老人家,请问你们从何处来?”

“苏州。”

“可有安身之处?”

“天广地阔,处处皆可安身。”

“老人家,”挺举看看日头,再看看老盲人、中年女人及他们的随身行装,“这都过午了,敢问二位吃饭没?”

听到饭字,老盲人缓缓低下头去。

女人睁开眼,热切地望着他。看得出,他俩很饿了。

“老人家,晚辈有一祈求,还请赏脸!”挺举语气诚恳。

“请讲。”

“晚辈有所学校,就在附近,想请老人家去做先生!”

“年轻人,谢谢你了。我这街头之物,难登大雅之堂,做不来先生。”老盲人轻轻摇头,手抚琴弦。

“老人家,”挺举显然打定主意了,“难道您不想晓得都是些什么学生吗?”

“哦?”老盲人挺直身子,抬起头来。

“他们是些孩子,或残或障,或聋或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在这世上,他们被人遗弃,流落街头。眼下,晚辈可以让他们有吃、有住,但晚辈无法保障他们一生一世。晚辈在想,如果老人家能够登门赐教,在他们之中挑选可塑之才,让他们学到一技之长,于他们来说,未来或多一条生路啊。”

老盲人显然被挺举这番言辞触动了,沉思良久,缓缓起身,一边摸索,一边收拾二胡,对身边的女人说:“阿婕,跟这位年轻人走。”

女人嗯出一声,挽起破包裹和小竹篮,伸过打狗棍的棍头,老盲人正要接住,挺举已上前一步,挽住老人,搀扶他头前走去。

女人迟疑一下,紧跟身后。

葛荔吃惊地发现,那个叫阿婕的女人面容姣好,只是走路一摇一晃,是个天生的瘸子。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葛荔远远跟在三人后面,一路走到天使花园。

麦嘉丽已经来了,正在一个一个地检查晒在晾衣绳上的孩子们的被褥,见三人进来,略略一怔,迎过来。

挺举指着老盲人,不无兴奋道:“麦小姐,我给天使们请来一位先生!”

“先生?”麦嘉丽看一眼老盲人和瘸腿女人,不解地问道。

“先生就是老师!”挺举解释一下,搬个矮凳,扶老盲人坐下,轻声道,“老人家,请您奏一曲!”

老盲人调好弦子,随手拉起来。

麦嘉丽显然没有听过这种东方乐器,初时震惊,继而沉浸其中,有顷,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

葛荔心里也是酸酸的,因为老人此番奏出的是人生悲音。显然,老人已从挺举的介绍里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听他曲子的是些什么人,不免悲从中来,奏出感怀之音。

能够听到声音的孩子们全都围拢过来,静静地听。

一曲奏毕,麦嘉丽哭起来。

孩子们显然不晓得悲为何物,但看到或听到麦嘉丽在哭,无不跟着哭起来。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样一个富有悲悯心的洋小姐,葛荔的闷气略略消了些,放松地斜倚在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将毡帽的帽檐微微拉下,歪搭在眼上,眼角瞄向院中,耳朵竖起,期待后续的发生。

一曲奏完,老人停下。

场上静寂,只有一片啜泣声。

麦嘉丽擦去泪水,看看老人,又看向挺举:“这么好的音乐,我没有听到过。”

“是哩。”挺举看向老人,“石头听到,也会柔软。”

“石头?柔软?”麦嘉丽似是不明白。

“哦,就是它能让人感动!”

“对对对,”麦嘉丽连连点头,似又想起什么,看向挺举,“你说到老师,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麦小姐,”挺举看向院中的孩子们,“这些孩子们,我们不能只为他们提供吃和住,我们要让他们学到本领,成为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将来有一天,让他们能像这位老人一样演奏音乐,感动更多的人!”

“Yes, you are quite right!”麦嘉丽总算弄明白了,兴奋得跳起来,“It's a great idea. You are a genius!”话音落处,又是张开双臂去搂挺举。

刚刚放松下来的葛荔再度紧张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们。

挺举显然熟悉了麦嘉丽的节奏,退后一步,落落大方地拱手:“麦小姐,什么意思?”

“意思是,”麦嘉丽这也收手,并不尴尬,仍旧兴奋地说,“太对了!你是个天才!”指向老盲人,“我要这个老师,我要让他教这些天使演奏音乐,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略顿一下,显然挺举的做法激发了她的灵感,“不只是音乐,我还要请好多老师,好多好多老师,教他们数学、逻辑、物理、化学,读书,写字,呵呵呵,”并不无得意地学说洋泾浜英语,“教他们麦克麦克⋯⋯”

“麦小姐,”挺举急问,“到哪儿去请老师?”

“去教堂,去请我的朋友,请我的妈妈,她教过大学,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师!”

“可⋯⋯”挺举迟疑一下,眉头微拧,“他们听不懂呀!”

“Yes, (是的,)”麦嘉丽点头,“先教他们英语。我来教!”

挺举心里一动,指自己:“我可以当学生吗?”

“OK,OK,it's OK.(可以,可以。)”麦嘉丽连连说道。

“欧凯,欧凯,依次欧凯?”挺举眉头皱起,目光征询,“什么意思?”

“就是可以呀,同意呀,你可以当学生呀。”麦嘉丽又是一串笑。

“欧凯欧凯,依次欧凯。”挺举也笑起来,鹦鹉学舌一句,猛地想到老盲人尚未吃饭,又朝厨房里大叫,“阿姨,炒四个菜,备一瓶黄酒,我要和先生喝几盅!”

听到还要喝几盅,葛荔气不打一处来,本想走过去揪他出来,问他个所以然,低头一看自己这身行头,担心搞出尴尬。想到伍挺举要为老盲人吃接风酒,再候下去也没意思,葛荔忖思一时,转身走了。

葛荔没有投家,而是反身回到清虚观,一路寻思着解招儿,并在望到观门时,灵光闪现,招到一辆黄包车,直奔外滩四马路,在一家堂子外面叫出任炳祺,吩咐他如此这般。

接下来数日,天使花园门前陡然热闹起来,每日都有孤儿被送过来,最多的一日竟然送来十几个,似乎全上海的残障孤儿全被任炳祺他们搜集来了。残障程度也是五花八门,个别孩子目不忍视。这些孩子多是在夜间被送来的,在天使花园的门前或躺或坐或爬或哭或叫或闹,直到有人开门将他们接入园中。

然而,让远远观望的葛荔大跌眼镜的是,此举非但没有折腾到麦嘉丽,反而正中她下怀,让她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不但拉到多个洋人帮忙,更将伍挺举使唤得团团直转,包括阿祥在内的茂平谷行员工,也被她动员起来,洗澡,购衣,煮饭,请医,忙得黑不是黑,明不是明。

这这这⋯⋯这不是给乞丐送窝窝头、给饭店拉食客吗?更糟糕的是,伍挺举犹如被勾了魂似的,恨不得歇了茂平的工,将铺盖卷儿搬到这个花园里来。弄巧却成拙,葛荔心里叫苦,连称愚蠢,当下叫停任炳祺,也不向他解释什么,只在她的闺房里追悔不已。

顺安在大小姐面前给挺举下完套后,就以风筝为媒,向碧瑶展开了新一波攻势。

考虑到书的教训,顺安决定改变策略,大起胆子拿上风筝,直接在拱门外招呼丫鬟秋红。

秋红见到风筝,颇为兴奋,问道:“是你买的?”

“是洋人送的,”顺安朝她一笑,神秘兮兮道,“快叫小姐下来!”

“小姐,小姐,”秋红朝楼上喊道,“快下来,洋人送给你个风筝,让傅晓迪捎给你了,是只蝴蝶,可好看哩!”

碧瑶答应一声,飞跑下来,却没有接,盯住风筝看一会儿,问道:“傅晓迪,是哪个洋人送的?”

“麦基洋行里的里查得!”

“咦?”碧瑶打个怔,“他送我风筝做啥?”

“呵呵呵,”顺安一脸是笑,“不做啥,高兴呗。前天我到洋行为咱钱庄谈成一笔生意,签好合同,里查得送我出来,见风和日丽,外滩有人放风筝,放得高哩。里查得看得兴起,就到店里买下两只,一只他自己拿去,说是送给麦小姐,一只托我捎回来,说是送给小姐您!”

“麦小姐是谁?”碧瑶眯眼问道。

“就是洋行大老板的千金小姐呀,是个洋小姐!”

“哦。”碧瑶接过风筝,翻来覆去看一会儿,见做工精致,又是自己所喜欢的蝴蝶,颇是高兴,便顺手递给秋红,转对顺安,“送给麦小姐的是啥?”

“是只蜻蜓。”顺安眼珠儿一转,“里查得要拿这只蝴蝶,把那蜻蜓送给小姐,我打眼一看,蜻蜓不好,就向他换了这只蝴蝶,不晓得中小姐的意不?”

“那只蜻蜓咋个不好?”碧瑶不答反问。

“我不欢喜蜻蜓,因为蜻蜓的毛病多得很,哪里有这蝴蝶好哩?”

“蜻蜓都有哪些毛病?”碧瑶感兴趣了。

“蜻蜓的毛病数不胜数,一是不好看,二是净在脏水上飞,三是净往蚊子堆里钻,这且不说,蜻蜓沾水,浅尝辄止,听起来不吉利呢。”

“蝴蝶又有哪般好哩?”

“天下飞虫,我最欢喜蝴蝶,一是漂亮,二是爱美,三是恋花,四是纯洁,五是有情!”

“是了,蝴蝶最是有情,”碧瑶听得高兴,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双双化蝶!”

“哎哟,小姐真是知多见广,一下子就想到梁山伯与祝英台了!”顺安竖拇指恭维。

“谢谢你了,”碧瑶转身,对秋红道,“愣在这里做啥,到前院里放放!”

秋红应过,拿起风筝跑向前院,碧瑶兴致勃勃地追在身后,在前院里打开线匣,秋红用力将蝴蝶抛向空中,碧瑶拉起绳子飞跑。

然而,连跑几次,碧瑶累得娇喘吁吁,蝴蝶却一次也未能飞起来。

“傅晓迪,”秋红大叫,“快来,这个蝴蝶飞不起来!”

早在中院甬道里干着急的顺安闻声赶至,接替秋红,使尽力气将蝴蝶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碧瑶一次一次地跑,蝴蝶仍旧飞不起来,最多飘有丈把高,就又摔下。

顺安又要再抛,碧瑶跺下脚,小嘴一噘,啪地扔下线匣子,头也不回地走向中院。

顺安站在那里,两眼大睁地检查风筝,猛地发现原是尾巴忘了系,懊悔不已,寻到尾巴系好,飞跑到中院,在拱门处喊道:“小姐,小姐,是尾巴没装,我这装好了,你再试试,准能飞起来!”

“傅晓迪,小姐说了,你就自个儿飞吧!”二楼传来秋红解气的声音。

顺安不死心,又要再喊,不知何处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是齐伯的声音。

顺安打个惊怔,再不敢造次,拿起蝴蝶不无失落地悻悻走向后院。

天气有点阴,但没有落雨。

十六浦客运码头上空回**着长长的汽笛声,一艘客轮缓缓靠岸。前来接人的和前来下货的无不挤向下客口,人头攒动。

船靠踏实,锚抛下来,早已迫不及待的船上客人纷纷挤向舷梯口。

就在此时,一队巡捕营的清兵由老城厢方向急奔而来,吹着哨子,大呼小叫着将人群赶到两侧,直接冲到舷梯下面,列队守候。

码头工人中,一个老大模样的走到带队的清兵管带前面,赔笑问道:“请问官爷,你们这是做啥哩?”

“船上有革命党,”管带朝船上努下嘴,“闪到一边去!”

看到这队不期而至的清兵,着急下船的客人有慌乱的,有不屑一顾的,有说风凉话的,也有辱骂的,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客人中弥散。

舷梯放妥了,着急的客人开始下船,清兵挨个检查客人,只查男的,其中一人手拿画像,时不时地比对。

一身洋装、头戴毡帽、腰挂祖传佩剑的陈炯站到船舷边的下客人流里,眼珠子不停打转。

吃码头饭的十多个搬运工挤在清兵身后,大声吆喝着伸手向提着行李箱的客人讨生意。

陈炯的目光落在这些码头工人头上,有顷,将帽子故意歪戴,又从袋中摸出一条白巾搭在前面帽檐上,打了声呼哨。

帽子歪戴并有白巾搭帽檐,是青帮的暗号,表明自己是帮中之人,此时遇到麻烦了。搬运工们抬头望去,一人用肘子碰碰老大。老大给陈炯打个手势,表明已经意会。

一个女人提着一只大箱子艰难地走下舷梯。箱子太大了,太重了,那女人挪不动步子,卡在梯子中间,求助的目光扫向这些码头工人。

老大朝搬运工们努下嘴,五六人一拥而上,一边喊着“是我的”,一边将清兵挤到边上,踏上舷梯。人多梯窄,还有客人占着梯道,场面顿时乱起来,这几个工人更是你争我拥,为得到箱子生意互相叫骂着,撕打着。其他工人迅速参与,外面接客的看到场面大乱,生怕自己的亲人遇到意外,纷纷挤进接应。码头上乱作一团,尖叫、呼喊声四起。已经下船的客人无不护牢自己的箱子,夺路乱跑。清兵行列全被冲乱,管带弹压不住。

乱局当中,陈炯将手中提箱由船上抛下,被老大接个正着。

紧接着,陈炯从一丈多高的船舷边一跃而下,在老大与一个工人的掩护下随着混乱的人流闪离码头。

老大在前,陈炯在中间,工人提箱殿后,不消一时,就已赶至四马路的翠春园。

翠春园是一家玄二堂子,客厅里坐着一溜儿烟花女,见有人进来,齐齐起立,正欲搔首弄姿,望见是老大,朝他笑笑,就都坐下了。

三人直入后堂,走进一间雅致的茶房。老大请陈炯在客位坐下,走到外面,不一会儿,又与任炳祺一道进来。

看得出,任炳祺是这个场所的老头子。老头子是青帮行话,就是师父。然而,陈炯似乎没把对方看在眼里,只是略略欠过身子,算是打招呼了。

见来人托大,且徒弟在侧,任炳祺面上过不去,心中更是不悦,但仍旧没动声色,只在主位坐下,两道目光剑般射去。

陈炯与他对视,一丝儿无惧。

任炳祺收回目光,冲候立于侧的老大扬手,拖长声音:“为客人上茶!”

上茶就是盘问对方来历,帮中叫挂牌。老大将早已备好的茶具在陈炯面前摆好,是只盖碗,里面冲着一盏绿茶。

这意味着主人正式启动帮中会员初次会面时的挂牌程序。

这茶是不能随便喝的。陈炯会意,取下碗盖,放在茶碗左边,盖顶朝外。老大送上一双筷子,竖放在茶碗右侧。陈炯拿过,横摆于茶碗前面。

见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所有暗号一丝儿无误,老大退下,盘问家底,也就是切口,是当家老头子的事儿。

任炳祺抱拳见礼,朗声问道:“请问老大尊姓?贵地何处?”

陈炯抱拳响应:“在家姓廖,在外姓陈,与敝家师同住浙江省杭州府。”

这个家指的不是自己家,而是师门,即师父姓廖,在外反倒是自己,姓陈。

“敢问老大门槛?”任炳祺继续问下去,即来人师承何人。

“不敢!”见对方问到师父,陈炯忙站起来,双腿并拢,表情恭敬,“沾祖师爷的灵光,外出徒不敢言师,敝家师杭三帮,廖师父上清下斋,祖师江淮泗帮,申师太上承下祖⋯⋯”

上清下斋,指廖师父名叫廖清斋,师太则是师父的师父,上承下祖则指师太是申承祖。

听到申承祖三字,任炳祺大是震惊,脱口而出:“申师太?”两眼圆睁,似是不相信眼前这人竟然与申承祖扯上关系。

“哦?”陈炯斜他一眼,“敢问老大是⋯⋯”

任炳祺却是再无二话,起身叩地:“法徒任炳祺叩见师叔!炳祺家师常州头帮,张师父上崇下虎,祖师即师叔师父廖师太,师叔的师太正是徒子的太师太啊!”

见对方竟然与自己师承同门,陈炯大喜过望,起身扶起,笑道:“呵呵呵,原来我们是同一家门槛呀。炳祺请起!”

陈炯坐下。

任炳祺续上茶水:“师叔此来,可要长住否?”

“不走了。”

“师叔可有下榻之处?”

“初来乍到,尚无栖身之地。”

“炳祺在沪经营多年,也算有些根底。师叔若不嫌弃,就赏徒子个脸,在炳祺这里落脚,可否?”

“承蒙盛请,恭敬不如从命了。”陈炯拱手谢过,顺口问道,“听闻申师太也在上海,可知他老人家宝刹何在?”

“弟子也是风闻,”任炳祺轻轻摇头,“自太师太金盆洗手之后,莫说是我这徒重孙,即使炳祺的老头子,也没见上太师太一面。”

陈炯凝起眉头,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炳祺:“唉,师父托陈炯捎给师太一封急书,这可如何是好?”

听到“陈炯”二字,任炳祺打个惊怔,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闭目有顷,猛地想起几年前在钱业公所刺杀丁大人的那个刺客,半是疑惑地看向他:“敢问师叔,可曾认识丁大人?”

“哈哈哈哈,”陈炯豪爽地笑笑,“不瞒你说,此人差点就是本师叔的刀下之鬼呢!”

“乖乖!”任炳祺惊叹连连,兴奋地搓着手道,“真叫个无巧不成书哩!”

“哦?”陈炯看过来。

“呵呵呵,不瞒师叔,”炳祺凑过脸,乐道,“几年前,你在钱业公所刺杀丁大人,是徒子带人护送师叔逃出公所,又把师叔⋯⋯呵呵呵,那辰光是夜间,看不清爽,加之师叔这又从东洋回来,穿着洋服,徒子⋯⋯呵呵呵,瞧这笨的,师叔若是不说名讳,徒子真还不敢相认哪!”

“哎哟哟,”陈炯握住他手,兴奋道,“这也想起来了,是有个叫炳祺的,呵呵呵,常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朝这就应上了。对了,江湖侠女大小姐可在?陈炯这还欠她一条命呢!”

“在在在!”炳祺爽朗应道,“师叔这先歇几日,想见大小姐,有的是辰光!对了,师叔方才说,廖师太捎给太师太一封急信,太师太虽说难见,但就炳祺所知,只要将此信交到大小姐手中,就等于交到太师太手中了!”

陈炯愕然:“大小姐是⋯⋯”

“听我家老头子说,”任炳祺悄声说道,“大小姐是太师太的小心肝儿,早晚侍奉太师太,远近兄弟,连我家老头子,莫不敬她三分!”声音更低,志得意满,“不瞒师叔,大小姐甚是看得起徒子,无论做啥事体,都来通知炳祺,师叔想见大小姐,包在炳祺身上就是!”

“太好了!”陈炯急不可待,“炳祺,你尽快安排,师叔这就想去见她!”

炳祺不敢怠慢,当下赶到清虚观,留给守门道士一张字条。

翌日黄昏,大小姐留话,要陈炯将信交给道士。陈炯只好依约将廖的书信留在观里,又过三日,大小姐约陈炯于当日黄昏前往观里,在三清殿前等候。

二人大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通往前院的过道,不提防身后传来一声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咳嗽。

陈炯回头,见一白衣女子戴笠帽,罩黑纱,从开着的殿门里缓缓走出,高高地立在三清殿门外的廊台上。

陈炯晓得是大小姐了,拱手:“湖州人陈炯见过大小姐!”

“陈炯,师太有话予你!”大小姐淡淡说道。

听到师太有话,陈炯不敢怠慢,跪地叩道:“徒孙陈炯恭听师太训示!”

“陈炯,”葛荔模仿申老爷子口吻,朗声说道,“清斋来函已阅,说你们在为孙逸仙做事。孙逸仙亲笔致函,老朽也已阅毕。你可转告孙逸仙并清斋,老朽早已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诸事。对于信中所请,老朽爱莫能助。至于门下弟子,可听凭自愿,任由驱使。”

“谢师太成全!”陈炯叩道,“只是,徒孙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如何联络帮中兄弟,还望师太明示!”

“炳祺!”葛荔叫道。

“炳祺在!”

“依太师太吩咐,你可助陈炯联络沪上兄弟,听凭自愿,不得强逼,随从孙先生驱逐鞑虏!”

“炳祺谨遵大小姐之命!”

“陈炯,你还有何事?”

“徒孙陈炯恭祝师太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听到了。”话音落处,葛荔一个转身,双脚连点几下,就似一条白影,沿走廊飘向殿西。

一切太过陡然,待陈炯反应过来,大小姐已经跃上远处高墙,消失在夜幕里。

“大小姐,大小姐⋯⋯”陈炯目视她远去,连声叫道。

“师叔,”任炳祺呵呵笑道,“大小姐听不见喽。”

“这这这,”陈炯不无遗憾,“救命之恩,还没向大小姐道声谢呢!”

“呵呵呵,”任炳祺又是一乐,“师叔,就徒子所知,大小姐不会想听这个!”

返回途中,二人一路议论大小姐,陈炯从任炳祺口中得知大小姐年方一十八,心里一动,半是自语,半是说给炳祺:“此生若得大小姐为妻,死而无憾矣!”

“咦!”任炳祺盯他一阵子,一拍脑袋,“对呀,师叔与大小姐,真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炳祺,此话怎讲?”

“师叔请看,”炳祺兴奋起来,“师叔二十又八,尚未婚约,大小姐一十又八,亦无婚约,男女相差十岁,当是匹配。师叔相貌堂堂,英武逼人,大小姐貌美如花,武功高超,堪称绝配。师叔师从廖师太,是太师太正宗徒孙,大小姐为太师太孙女,与师叔同辈,也不违伦。师叔跟从孙先生,以推翻清朝为己任,存志高远,大小姐也对满人恨之入骨,你俩这又是志同道合呢。不瞒师叔,那日大小姐带众兄弟们看戏,本也是要杀丁大人的,可惜尚未动手,被师叔先一步搅局了!”

“呵呵呵,”炳祺憨憨笑道,“师叔这是高抬炳祺哩,炳祺不过是大小姐的其中一个小听差,这事体怕是说不上话!”略略一顿,“哦,对了,过上几日,炳祺带师叔会会我家老头子,若得老头子出面,或能玉成好事体哩!”

“呵呵呵,这个不急!”陈炯淡淡一笑,颇是自信,“该是师叔的,就没人抢得走!”

米战之后,鲁俊逸显然无意与彭伟伦过不去,马振东回到宁波,伍挺举的心思又多在天使花园,无意与林掌柜一争高低,茂平谷行的业务只是稍稍扩大,并未趁势扩展,上海仍旧是仁谷堂的天下。

随着天使的日益增多,伍挺举的心思更多地系在天使花园里。让伍挺举惊喜的是,不仅是老盲人,连他的瘸腿妻子也是个艺术家,天生一副好嗓音,能说书,会唱歌,记性也是好得出奇,初时拘谨,后来渐渐熟了,每天都在园里开场子,许多戏段子,还有四面八方的故事和传奇,她都烂熟于心,信口说来,引得小天使们绕着她团团转。

然而,无论是老盲人还是他的妻子,都不能教授全部孩子,因为他们中相当一部分是聋哑人,听不见任何声音。再说,并不是所有对声音敏感的孩子都是音乐坯子,音乐与唱歌,无不需要天赋。两个月下来,热乎劲儿下去,修习二胡与唱歌的由原来的二十几人渐渐减至七八人。至于洋人的课程,眼下仍在语言阶段,麦嘉丽亲自施教,但她从不正式上课,只在日常生活中尽量多地使用英语和洋泾浜,与孩子们交流。挺举初时觉得奇怪,后来发现,这真是个学语言的好办法。

看着这部分孩子每天都在精进,伍挺举高兴之余,也开始琢磨其他孩子的出路,先后想到多套方案,又都被他一一排除。蓦然,挺举眼前浮出清虚观里算命的申老爷子及在他家宅第中堂看到的字与画,灵机一动,拔腿就向老爷子家走去。

挺举轻轻叩门,不一会儿响起脚步声,一扇黑漆大门裂开一道缝,葛荔探出头来。

见是挺举,葛荔先是一愣,继而俏脸拉长,一句话没讲就将头缩回,反手一推,哐当一声掩上黑漆大门,接着就是上闩声。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好像事先经过预演似的。

“葛荔?”挺举怔了,轻声叫道。

什么声音也没传出,但也没有脚步声回堂。显然,葛荔仍旧站在门后。

“申小荔子!”想到葛荔曾经告诉她称呼要适情的事儿,挺举换了个叫法。

仍旧没有声音。

“小荔子⋯⋯”挺举略略一想,又换了。

依旧没有回应。

“小姐?”

“咦?”挺举纳闷了,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她听,“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下做错什么了吗?”

“什么难道?”门闩猛地拉开,黑漆门再开一缝,露出葛荔气呼呼的脸,“你就是错了!”

“小⋯⋯小姐,”挺举急问,“在下哪里错了?”

“我不叫小姐!”葛荔越发生气。

“小荔子!”挺举赶忙换词儿。

“小荔子是你想叫就能叫的吗?”葛荔不饶人了。

“这⋯⋯”挺举挠头,“那天是小姐让在下这般叫的呀!”

“那是那天!”葛荔的语气冰冰冷,“不是今朝!”

“我⋯⋯”挺举让她搞得摸不着头脑了,站在那儿,脸上涨红,简直像个结巴,“葛⋯⋯小⋯⋯不不不,是⋯⋯”

“是什么呀?”葛荔的声音提高八度。

“敢问小姐,在下究底错在哪里?”挺举也是急了,脖子一梗,脱口而出一句囫囵话。

“哟嗨!”葛荔歪起脑袋,嘴角撇出一丝冷笑,“你这还耍横哩!”缩回脑袋,将大门又是哐当一声关得山响,朝外送出一个声音,“伍大生员,错在哪里,你就慢慢想吧!”

挺举真正急了,拍门,却不晓得该叫她什么,一会儿“葛⋯⋯”,一会儿“申⋯⋯”,正自狼狈,堂间传来申老爷子的声音:“小荔子,开门!”

“老阿公,”葛荔噘起嘴来,“你要开门做啥?”

“老阿公这来生意了,你拦住大门做啥?”

葛荔许是觉得闹够了,许是觉得气出了,将门哐的一声打开,一个转身,噔噔噔噔走向堂间,拐进东间闺房,嗵地坐在梳妆台前,冲镜子做个鬼脸,扑哧一声正要笑出,又连忙掩嘴,朝堂间吐吐舌头。

伍挺举却是既不敢进来,也不敢离开,只在门外傻愣愣地站着。

“小伙子,进来吧!”申老爷子的声音再飘出来。

伍挺举正正衣襟,跨入院子,走进堂门。葛荔不在堂里,申老爷子与阿弥公仍如前番那般,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面前同样摆着一盘棋局。

伍挺举忐忑不安地站在堂中,拱手道:“晚辈伍挺举拜见两位前辈!”

“小伙子,若为求卦,就放下卦钱吧!”

挺举没有掏钱,迟疑有顷,弯下两膝,缓缓跪下。

“哦?”申老爷子瞄他一眼,“你这是为何而跪呀?”

听到“跪”字,一墙之隔的葛荔脸上浮出浅笑,耳朵竖起。

“晚辈此来,是有事体恳请前辈!”

“说吧。”

“有位洋小姐开办了一家孤儿院,叫天使花园,晚辈在园中做义工。园中收养了不少孤儿,虽为残障,却也不乏聪明可教之人。晚辈在想,眼下收养,不过是权宜之计,让孩子们学到一技之长,方为长远。前辈能掐会算,善解卦象,若是愿意屈尊施教,当是孩子们的永久福音。此为晚辈痴愿,自知有扰前辈清修,但为孩子们的未来计,晚辈决定冒昧一求。无论前辈准允与否,晚辈均以此跪诚谢前辈宅心宽容!”

葛荔气恨恨地坐下,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两只耳朵竖得更挺了。

“前辈?”是挺举不解的声音,很轻。

“因为,不久之后,自有教导他们之人,你大可不必为此来跪老朽!”

“晚辈叩谢前辈指点!”接着是挺举的叩头声。

“还有何求?”申老爷子的声音。

“晚辈并无他求,就不烦扰二位前辈了!”挺举瞄一眼堂间,没见葛荔,没有觉得轻松,反倒觉得失望,缓缓起身,退往门口。

葛荔正待发声,再次传来一个声音:“施主留步!”

天哪,竟然是阿弥公,且说出来的不是“阿弥陀佛”!

葛荔噌地起身,悄悄移到角门处,将门帘扯出一道缝,偷眼看去。

挺举复拐回来,上前几步,跪地再叩:“晚辈叩见法师!”

“请问施主,你的花园里需要画师吗?”阿弥公声色不动,只有声音从口中发出。

挺举情不自禁地打个惊战,抬头看向中堂,目光落在那幅精美绝伦、充满宗教色彩的惊世画作上。

显然,葛荔似是不曾料到阿弥公会说出此话,惊愕之情不减于挺举。

“晚辈伍挺举,”挺举连连叩首,声音微颤,“代花园里的所有孩子叩谢前辈,恳请前辈前往赐教!”

“阿弥陀佛!”阿弥公双手合十,缓缓下榻,站起身,“施主,请带路吧!”

阿弥公说走就走,莫说是挺举,即使葛荔也是怔了,从帘后急跑出来,一手挽住他的胳膊,另一手摸向他的额头:“阿弥公,您老⋯⋯没发烧呀!”

“阿弥陀佛!”阿弥公老腿迈动,顾自走向门外。

葛荔扯不住他,只好松手。

挺举看一眼傻掉了的葛荔,冲她抱个拳,跟在阿弥公身后,出门而去。

“老阿公!”葛荔看会儿他们的背影,回头扑到申老爷子膝下,“您老这都看到了吧,伍挺举他⋯⋯他这是上门欺负小荔子哩!”

申老爷子微微闭目。

“老阿公!”葛荔扳住老爷子的脖子,摇晃几下,“你讲话呀,阿弥公他⋯⋯哪能助纣为虐呢?”

“呵呵呵呵!”听到“助纣为虐”四字,申老爷子忍俊不禁,长笑起来。

“你你你⋯⋯”葛荔捂住他的嘴,“气死我矣!”

“小荔子,”老爷子伸出老手挪开她的小手,止住笑,“今朝看来,某个人太在乎这个伍挺举喽!”

“老阿公?”葛荔急了,“哪个人在乎他了?哪个人⋯⋯”不禁呜呜哭起来。

“在老阿公这里,”老爷子拖起长腔,慢吞吞道,“眼泪是没有用的,一切都如老阿公跟前这盘棋局,输了就是输了,对不?”

“死不得哟!”老爷子越发乐了,“老头子这还等着我家小荔子的好饭好菜填肚皮呢!”压低声,“听清了,某个人若想扳回此局,得在这儿香一记!”言讫,送过来半边老脸。

葛荔白他一眼,狠狠亲一记,没好气道:“讲吧!”

“那个姓伍的方才来请老阿公去教孩子们算命打卦,老阿公是哪能个讲哩?”

“老阿公说,”葛荔应道,“不久之后,自有教导他们之人!”猛地打个惊怔,“老阿公,你不会是⋯⋯讲的我吧?”

“呵呵呵,是送给你一个方便法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哟。”

“不去不去,永远不去!”葛荔忽地站起来,连跺几脚,跑回闺房,在角门处冲他吐吐舌头,“啥个馊主意,还亲一记哩,小荔子我⋯⋯亏死了!”

见过大小姐后,陈炯马不停蹄,一连奔波三日,与几个追随孙中山的沪上革命党成员一一取得联系,议定好大事,于第四日傍黑方才回到堂子,见炳祺不在,掩上房门,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就着灯光小心擦拭。

刚擦几下,任炳祺风风火火地从外面紧走过来,人没进门,声音已到:“师叔,你总算回来了,想得徒子好苦!”

陈炯“嗯”了一声,继续擦枪。

炳祺推门进来,凑近一看,又惊又喜:“师叔,洋枪呀!”

陈炯瞥他一眼,又擦几把,递过去:“来,试一把!”

“我?”炳祺不敢接。

“是呀,”陈炯将枪像玩具一样把玩几下,复递过去,“好好看看,过把瘾!”

任炳祺双手接过,捧在手里:“师叔,这是啥枪,介短哩?我见过万国商团的洋枪,齐肩高哩,枪头上装有刀,闪闪亮哩!”

“这叫毛瑟枪,德国造,能自动驳出弹壳,也叫驳壳枪。”陈炯从口袋里摸出一排子弹,也递过去,“这是子弹,啪啪啪啪,十发一次性打完,中间不停!”

“这这这,”炳祺不无惋惜,“一次性打完了,岂不是浪费吗?”

“也可以只打一发呀,想打几发都成,最多能打十发,中间不用再装子弹!”

“啧啧啧,师叔真厉害!”任炳祺听明白了,啧啧连声。

“炳祺呀,想不想跟着师叔干桩大事体?”

“看师叔说的。”任炳祺眼睛不离驳壳枪,“太师太都发话了,炳祺哪能不跟师叔干呢?师叔但有驱使,炳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要是此说,师叔就对你托底了。你晓得捎信给师太的那个孙先生是什么人吗?”

任炳祺摇头。

“就是孙逸仙,朝廷正在四处悬赏捉拿的最大革命党!我师父廖先生也是,天天与孙先生在一起。”

“革命党是要杀头的,”陈炯看在眼里,从他手里拿过枪,朝空中抛去,枪连打几个翻身,稳稳落回他的手里,“不是真爷们儿,没有种气不成。炳祺,你可得想明白!”

“师叔,”任炳祺拍拍胸脯,“只要不让炳祺欺师灭祖,违反帮规,没有炳祺不敢做的!”

“好!”陈炯捏紧拳头,“师叔认定你了!”略略一顿,压低声音,“孙先生在东洋成立同盟会,会员多是帮中兄弟。同盟会旨在推翻朝廷,赶走满人,建立我们汉人自己的国家。”

“请师叔求求孙先生,炳祺这也加入!”炳祺急切说道。

“好呀!”陈炯应道,“不瞒你说,师叔此番来沪,就是奉孙先生之命,在沪组建同盟会,你既有此心,就是师叔发展的第一个会员!”

“炳祺一切听从师叔!师叔就下令吧,除联络兄弟们,还要炳祺做什么?”

“筹钱!”

“这个容易!”炳祺顺口应道,“请问师叔,要筹几钿?”

“多多益善。”

“好,炳祺这就去筹一千块!”

“一千块?”陈炯苦笑一声,“连填牙缝也不够呀!”

“这⋯⋯”炳祺略略一怔,“师叔要筹多少?”

“到年底之前,我们必须筹齐三万两银子!”

“三万两!”任炳祺倒吸一口气。

“呵呵呵呵,”陈炯将手掌按在他的肩头,“革命事业是桩大事体,三万两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炳祺晓得了。”任炳祺这也缓过气来,苦笑一下,“介许多铜钿,炳祺想都不敢想呀,哪能个筹集哩?”

“滴水成池,我们就从点滴筹起。”

“唉,”炳祺长叹一声,“点滴也难呀。不瞒师叔,若是一个月前,炳祺一年之内筹足三五千两不在话下,可眼下⋯⋯”炳祺又是摇头。

“炳祺,出啥事体了?”陈炯心里一沉。

“我在江边有个场子,叫顺义码头,年入不少铜钿。可在不久前,这个码头让王探长强行夺去,以码头为生的兄弟们白白失去一个财源,只好四处游**,寄人篱下,苦不堪言哪。”

“王探长?”陈炯眯起眼睛,“什么人物?”

“英租界巡捕房的,刚当上探长。这个码头位于租界,属于王探长管辖,有洋人撑腰,炳祺奈何他不得,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他是哪能个强占去的?”

“唉,”任炳祺长叹一声,“说到这个,倒是冤家路窄。有个泼皮叫章虎,不知何故得罪大小姐了,大小姐命我教训了他一顿。没想到那小子时来运转,不知怎的搭上王探长,拜他为师,招引一帮泼皮,势力渐大,许是打听到是我教训他的,就来寻仇,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我码头,打伤我数名兄弟。我召集兄弟前往报复,王探长早有准备,出动巡捕,将到场兄弟全部关押,我寻他理论,他公然向我索要码头。为救众兄弟,我只好⋯⋯”

“年入三千两左右!钱倒不多,可不少弟兄指靠它吃饭哪。”

“炳祺,”陈炯沉思有顷,捏下拳头,“我们的事业,就从这个码头做起!你这就召集相关兄弟,明日准备,后日凌晨,全到码头上去。”

“这⋯⋯能行吗?”

“哼!”陈炯冷笑一声,“谅他一个小小探长,能奈我何?”

“好!”任炳祺腰杆子一挺,“师叔既有此话,炳祺这也豁出去了!”

第三日头上,天色麻麻亮,顺义码头空无一人。

任炳祺带着二十多人走进码头,各带器械,占住各个关口。不一会儿,又一拨人赶至,见码头有人,一下子怔了。

一个老大模样的飞奔上前,大声喝道:“啥人吃下豹子胆,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任炳祺迎上去,抬起右手,照其左腮啪一记嘴巴,那人立时顺口流血。

显然被打蒙了,那人退后一步,捂住左腮,气急败坏,叫道:“你⋯⋯敢打老子?”

任炳祺欺前一步,换过手,朝他右腮又是一记嘴巴。

炳祺本就武功卓绝,这又带着恨意,打得更加实在,那老大被他掌得满口是血,连退数步,倒在地上。他的人无不惊恐,扶起他来,急急后退。早有人飞跑回去,不消一刻,又来二十几人,无不气势汹汹。为首一人,正是章虎。章虎身边,阿青、阿黄等骨干兄弟尽皆到场,无不带着厉害家伙。

见是老对手,章虎冷笑一声,引众欺上。

任炳祺率众迎上。

章虎顿住步子,略略抱拳:“老大,不是讲好了吗,哪能介快就出尔反尔了哩?”

“呵呵呵呵,”任炳祺笑过几声,抱拳还礼,“此处非任某所有,任某所言,自是不能作数的。”

“咦?”章虎给出一个怪声,“天下竟有这等事体?讲吧,何人说话能够作数,让他出来见我!”

任炳祺摆手,众人分开一条道,后面转出陈炯。

见陈炯一身洋服,仪态轩昂,章虎不敢造次,上前一步,笑脸拱手:“敢问老大尊姓大名?”

“我的名号你不配问,请你家老头子出来说话!”陈炯礼也不还,冷脸相迎。

在众弟子面前被人羞辱,章虎挂不住脸,欺前数步,在陈炯前面站定。

陈炯伸出右手,做握手状。

章虎晓得握手意味什么,但又不能不握,便缓缓伸出手去。

二手相握,各自运劲。

章虎原本就是小混混一个,虽有功夫,但远不是陈炯对手。握不过一息,章虎的身子就哆嗦起来,欲抽回手,竟是动弹不得。

陈炯越握越紧,犹如一把铁钳,给他浅浅一笑。

章虎额头汗出,叫苦不迭,当部众之面又不能示弱,看到这笑,晓得是台阶,赶忙回以一笑:“好说好说!”又转对阿青,“愣着干什么?请老头子速来!”

“幸会了!”陈炯松开手,两手互拍几下,朝握过的手吹几口气,似是嫌章虎的手不干净,“陈某在此恭候!”

章虎不甘示弱,亦拍打几下手掌:“此地风大,旁边有处茶室,请老大里厢候茶!”指向码头一侧的茶室,“请!”

依照青帮规矩,所有码头必须设立茶室,用以接待前来拜码头的帮中兄弟。章虎将陈炯引往茶室,显然是把陈炯看作帮派中人,候茶就是等老头子前来切口。

陈炯微微一笑,大步径去。

约过小半个时辰,一阵脚步声响,章虎陪着王探长走进茶室。

王探长一身便服,没带巡警。

陈炯稳稳坐在主位,一边拂茶,一边拿眼角瞄他一下。显然,他这是反客为主了。

王探长心里明白,两眼如炬般射过去。

陈炯依然故我,一手执碗,一手拿碗盖拂茶。

任炳祺立在陈炯身后,横眉冷对。

章虎得了势,语气与前面大不相同:“喂,老大,你坐错位置了!”

“是吗?”陈炯斜他一眼,拖长声音,“你且说说,我该坐在哪儿?”

“该坐客位,主位是我家老头子坐的!”

“哪一位是你家的老头子?”陈炯故作不知,语气也是不屑。

“你⋯⋯”章虎气极,正要发飙,王探长摆手止住他,在陈炯对面的客位坐下。

王探长目光如刀,直射陈炯。

陈炯回之以剑,迎之以锋。

场面死一样地静。

良久,王探长收回目光,看向章虎,声音犀利:“摆茶!”

章虎早已备好,拿出茶具,摆在王探长面前,斟好。

“这位朋友,”王探长轻啜一口,语气放缓,却带恐吓,“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陈炯亦啜一口,拉起长腔:“上海滩哪。”

“你⋯⋯”王探长一字一顿,目光逼视,“可晓得坐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吗?”

“哈哈哈哈,”陈炯长笑几声,一字一顿,“你也还没问坐在你面前的是何人呢。”

见对方气势比自己还高,王探长心头一震,目光再次射过来。不过,这次的目光中没有恐吓,更多的是揣摩。

陈炯不再看他,目光移向窗外,眺望江景。

蓦然,王探长拿起碗盖,啪地搁在左侧,盖顶朝外,双手按住两只桌角,微微欠身。这个动作是青帮内部暗号,表示与对方参教。

参教是青帮内部最厉害的海底盘问方式,只有遇到严峻挑战时方才使用。

陈炯微微一笑。显然,是他的一身洋装起了作用,王探长不敢再仗洋势,改用帮势,而这正是陈炯所希望的,于是,亦将碗盖放于左侧,盖顶朝外,双手按住桌子两角,微微欠身,扎起战斗架势。

“老大尊姓大名?”王探长首先开题。

“在家姓廖,在外姓陈,单名一个火字。”陈炯没有讲出真名,以火代炯。

“老大哪里发财?”

“一船漂四海,一橹**三江。”

“贵帮有船多少?”

“一千九百九十九。”

“船开哪一路?”

“所开上江下山路。”

“哪位是领港?”

“领港头顶十八行,出门不怕风和浪。”

行指的是在帮中的排行辈分,十八行是相当高的辈分了,帮中对手听到这里,应当有所警觉,改变态度,然而,王探长显然并不晓得,仍旧牛×哄哄地背诵切口:“船上打的什么旗?”

陈炯看得明白,朗声回应:“进京百脚蜈蚣旗,出京虎头黄道旗,初一月半龙凤旗,船首四方迎风旗,船尾八面顺风旗。”

“贵船共打多少板?”

“共有船板七十二,谨按地煞数。”

“板上共有多少钉?”

“共有板钉三十六,契合天罡数。”

“有钉无眼什么板?”

“有钉无眼是跳板。”

“有眼无钉什么板?”

“有眼无钉是纤板。”

见对手将切口对得严丝合缝,王探长晓得遇到对手了,在这里讨不到便宜,闭目有顷,松开两手,缓缓坐下,两眼仍旧逼视陈炯。

陈炯也坐下来,目光毫不示弱。

王探长收回目光,端起茶碗,轻轻一啜,眼角挑向陈炯:“请问老大,头顶什么字?”

方才陈炯所讲的领港头顶十八行,已经表明自己在帮中的位置了,王探长又来此问,说明他完全不懂。

陈炯微微一笑,不予回答,反问他道:“请问老大,所烧哪炉香?”

见对方反问,且又坐的是主位,王探长晓得没有退路,牙一咬,充出一个大数:“头顶一十九,脚踩二十一,手提二十炉!”

“呵呵呵,”见对方竟然冒充大字辈,与自己平起平坐,陈炯轻蔑一笑,亦提高一辈,“要照此说,老大当该是大字辈了。陈某头顶一十八,脚踏二十整,身背一十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该在此地当师叔了!”

见对方强压自己一头,王探长勃然震怒,啪地掏出手枪,打开扳机,指向陈炯,声色俱厉:“什么大字辈?老子是大字头上加一横,天字辈!”

陈炯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天有法有理。陈某翻的就是你这无法无理的天!”几乎是在眨眼间,枪也拔出,扳机打开,枪口正对王探长。

陈炯动作之迅速,之标准,之一气呵成,大出王探长所料,显然是道中高手。王探长虽然有枪,实际并不会玩,多是拿来吓唬人的。

对峙有顷,王探长不再逞强了,收回枪,略略抱拳,堆上笑脸:“呵呵呵呵,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在下姓王名鑫,”王探长抛开帮规和辈分,借起洋人之势了,“在租界巡捕房谋职,得缘结交先生。先生此来,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呵呵呵,”陈炯微微一笑,借力打力,“王探长大名,陈某早有耳闻。王探长既在租界谋事,倒让陈某想起一事,请探长帮忙。”

“好说好说,先生请讲!”

“听说有个叫约翰逊的,眼下就在这租界里混。”

“约翰逊?”王探长吃一惊,“先生认识?”

“陈某倒不认识。”陈炯淡淡一笑,“不过,前几年,此人在东印度混事,惹了点儿小麻烦,是我家老头子出面摆平了。此番来沪,老头子让我何时得空,顺道望望此人。看得出,我家老头子对他赞赏有加,夸他为人刚直,尤其容不得下人假公济私哟。”

见对方浑然不把约翰逊当回事儿,又听到“假公济私”四字,王探长吃不准底细,头上汗出,脸上几无血色。

“王探长,陈某这想打问一下,此人可在租界?”陈炯逼上来了。

“在在在,”王探长哪里还敢造次,忙不迭地堆起笑,“约翰逊先生是大英帝国总领事,是在下上司的上司!”

“哟嗬,”陈炯故作惊诧,“照你此说,他这是鸟枪换炮,混得不错喽。”

“陈⋯⋯陈先生⋯⋯”王探长话都说不囫囵了。

“哦,对了,”陈炯打蛇随棍上,“陈某还有一事,望探长关照。”

“先生请讲!”

陈炯指向任炳祺:“这位是陈某师兄的法孙,通字辈,姓任,名炳祺,与陈某出入同一门槛,近年来与一帮兄弟在这个小码头上谋点营生,还请探长多多照应哟!”

“好说,好说。”王探长连连拱手,转对章虎,“这个码头是我兄弟的,从今往后,你们谁也不许插手,听见没?”

“弟子遵命!”章虎哈腰应道。

“王探长,”见大事已定,陈炯拂茶赶客,“陈某还有事体与炳祺商量,就不留二位多坐了!”

“好好好,再会再会!”王探长迭迭连声,拱手作别,与章虎走出茶馆。

“不送了!”陈炯起身,送到门口,扬手一句。

“师叔,真他妈过瘾!”望着他们灰溜溜远去的狼狈样儿,任炳祺乐不可支。

陈炯回到茶室,坐下,端茶轻啜。

“师叔,”任炳祺跟过来,续上热水,“王探长真也搞笑,不自量力,来与师叔比辈分,比低了却又不认,竟与师叔称兄道弟,这不是摆明在沾师叔的光吗?”

“不瞒你说,”陈炯呷口茶,往椅背上靠靠,“要是他充的是理字辈,与我师父平起平坐,我就拿他没办法了,因为我没豪气再往上充,上面就是师太呀!”

“是哩,”任炳祺捏紧拳头,“料他也没那个胆气!不过,方才那辰光,我倒真替师叔捏把汗呢。你不晓得此人,心狠手辣,在上海滩,除洋人之外,任谁都要让他三分!”

“是哩!”任炳祺擂一拳道,“恶人怕的是恶人。今朝收回码头,炳祺向师叔保证,每年为革命事业供银三千两!”

“呵呵呵,炳祺呀,”陈炯淡淡一笑,“这点儿小钱还是留在码头,让兄弟们吃碗饱饭吧。革命的钱,不能靠这个!”

在部属面前丢下这个大脸,王探长心里窝下一股无名火,闷声不响地回到王公馆,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两眼闭起,一口接一口地喘气。

“师父,”章虎心犹不甘,“难道就这么⋯⋯算了?”

王探长眯眼看他。

“师父,明的不行,来暗的。我这就派人盯牢他,不信逮不到他落单的机会。”

“胡闹!”王探长盯他一眼,“姓陈的是理字辈,晓得不?莫说是在上海滩,即使在江浙一带,理字辈也是屈指可数。得罪此人,还让不让师父在上海滩混了?还有,他连洋大使约翰逊也没放在眼里,你也不动动脑子?”

“师父教训得是。弟子从今往后,离此人远点儿就是!”

“是哩。派人盯住此人,摸清他究底是何来路。”

“弟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