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伍挺举节外生枝 总商会协力胜诉

彭伟伦两眼落在欢呼声一片的报纸上,眉头凝结,良久,长叹一声。

“彭哥,”马克刘看得着急,咚一声将拳砸在几案上,“你不必叹气,他奶奶个熊,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他姓鲁的!真他奶奶的还低瞧他了,连这样的case他竟然都能翻?”

彭伟伦苦笑一声:“老弟呀,彭哥并不是为这个叹气。”

“那⋯⋯”马克刘急道,“彭哥是为何而叹?”

“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咦?”马克刘怔了,“彭哥何出此言?”

“善义源的大部分生意都与洋行相关,我担心的是,这个判决怕是开了个糟糕的先例!”

“彭哥,”马克刘摸摸头皮,“小弟是越听越糊涂了。”

“不瞒你讲,”彭伟伦又是一声苦笑,“昨日我到钱庄,柜上正要给洋行兑现庄票,账房问我要不要兑。我说,人家拿着庄票,哪能不兑哩,账房说,我们兑了,万一人家再把我们告到公廨呢?我一下子怔了。是啊,这场官司姓鲁的没有赢啊!”

“是哩。”马克刘这也明白过来,有点急了,“我手头还有我们庄里的不少庄票呢。如果每次兑现,柜上都要洋大人亲自出场,岂不把人烦死了?”

“唉,”彭伟伦憋会儿气,斟杯茶,推过来,“老弟,喝茶。”

夜深了。

挺举盘腿坐在**,两眼凝视被他贴在墙上的宣纸。

纸上是申老爷子的墨宝。

“断臂立雪?”挺举自语道,“这四字讲的是禅宗二祖慧可向达摩禅师求法之事,与眼前的庄票有何关联呢?于禅学,禅理即法。于钱庄,庄票即法。一个是求法,一个是护法。二者的相同处当在法上,不同处在于,一个是求,一个是护。二祖为求法而断臂立雪,我又当如何守护这庄票的尊严呢?”

挺举微微闭目,双手合十,进入苦思。

葛荔的声音:“还是大生员呢,哪能介笨哩?庄票既然不能做数,不给他们开也就是了!”

挺举睁开眼睛,再次凝视“断臂立雪”四字,自忖道:“小姐说出此话,是嘲弄呢,还是指点迷津?如果是嘲弄,为何说得这般具体。如果不是嘲弄,那就是在向我解释断臂立雪。依小姐之敏灵,当可理解前辈深意。然而,若依小姐解释,终归不能成立。钱庄哪能不开庄票呢?没有庄票,钱庄哪能再叫钱庄呢?会不会是小姐不懂钱庄、不知庄票用途而随口说出的戏谑之言?嗯,有这可能。她这人没个正形,此说实难取信!”

挺举再入深思,陡然间眉头一动,两眼放光:“嗯,小姐解得是。于禅学,禅理即法。于钱庄,庄票即法。为求法,二祖断臂立雪,前辈写出此字,当是要我们以此手段护法!断臂,明志也,立雪,坚毅也。前辈要我们断臂立雪,就是不给洋人出庄票。于钱庄而言,庄票之尊严即法,不给洋人出庄票,钱庄无法与洋人做生意,所受损失,当是断臂。钱庄要求洋行尊重庄票,接受钱庄规矩,洋行必定不肯向钱庄低头,双方形成僵持,当是立雪!中国人可以不与洋人做生意,但洋人总不能不与中国人做生意吧?”

想至此处,挺举内中如开一窗般豁然开朗,忽地纵身下床,开门出去,不无兴奋地敲响顺安的房门。

“阿哥?”顺安揉着睡眼,打开房门。

“想请你陪我去见鲁叔!”

“半夜三更的,啥事体呀?”

“你睡早了。这辰光才交二更。”

“见鲁叔做啥?”

“为庄票的事体。”

“庄票?”顺安吃此一怔,完全醒了,“庄票又出啥事体了?”

“没出啥事体,”挺举应道,“可我觉得,庄票的事体不能算完,我想⋯⋯”

“你⋯⋯”顺安不耐烦地打断他,“真是疯了!这次已是终审判决,上海滩上没有人不满意,洋人还能继续与我们做生意,钱庄里也没有人不满意!”

“我不满意呀,”挺举两手一摊,嘴角一努,“走吧,这就与我去见鲁叔!”

“不去,不去!”顺安断然拒绝,推他出门,“你个神经病,哪能这般折腾人哩?”

“阿弟,”挺举硬跨进来,拍拍他的肩头,“我这是在帮你做事哩,我把话讲在前面,你若不去,后悔药可不要吃哟!”

顺安心头一震,拉亮电灯,抬腕看下新买不久的手表,白他一眼道:“你看看,什么二更?这都十二点半了,鲁叔早就睡哩!”

“哦?”挺举也是一怔,抬头看看月亮,笑了,“呵呵,没想到介晚哩。好吧,明朝我俩求见鲁叔。”

顺安胡乱应一声,关上房门睡了。

翌日晨起,为躲挺举,顺安早早起来,顾不上洗脸,背起跑街包就走。刚走几步,后面传来挺举的声音:“阿弟,等下,我还没洗脸呢!”

见走不脱了,顺安只好返回,也洗把脸,与挺举一道走向前院,边走边说:“阿哥,我这跟你去,是你请的,不是我乐意的。我俩先讲清爽,庄票事体我是不会帮你说话的,你也不可攀扯我!”

“晓得了!”挺举笑道,“不是我非要扯上你,是这个事体本来就是你的。”

“既然是我的事体,啥人让你操闲心了?”

“呵呵呵,”挺举又是一笑,“待会儿,你就晓得不是闲心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前院,见俊逸正在院中打拳。二人候在一边,俊逸看出他们有事体,打完一套,收势,与他们走到客堂。

“鲁叔,”顺安不满地白挺举一眼,先发制人,“挺举阿哥又想生事体了!”

“生啥事体?”俊逸笑问。

“昨晚十二点多,他就寻我来见鲁叔,让我按住了。”

“啥事体?”俊逸看向挺举。

“庄票的事体!”顺安狠盯挺举一眼,“这个判决,全上海人都满意,只有我这个阿哥不满意,还想折腾!”

“哦?”俊逸也诧异了,冲挺举道,“这事体不是完结了吗?”

“鲁叔,”挺举语气果决,“这事体不是完结,而是刚刚开始!”

俊逸长吸一口气,沉思良久,不解地盯住他道:“挺举?”

“鲁叔,”挺举缓缓说道,“我左思右想,这桩讼案我们不是半输半赢,而是完全输了,输惨了!在庄票事体上,我们不能让步,半步也不能让!”

“这⋯⋯”

“鲁叔,在这桩讼案里,我们只是讨回了本该就是我们的五千两银子,另有本该就是我们的五千两依旧输了。不说银子,鲁叔,你晓得的,五千两也好,一万两也罢,此讼案牵涉的也根本不是银子,而是庄票!鲁叔呀,你比我更晓得,这个头不能开啊!”

“唉,”俊逸听他讲出此话,长叹一声,“晓得,晓得,鲁叔哪能不晓得哩?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这儿是上海滩,是租界,是洋人说了算。不瞒你讲,这次我们申请复议,洋人让出一步,已是破天荒了!”

“鲁叔,”挺举两眼紧盯住他,“你可晓得,洋人为何让出这一步?”

“这还用讲,”俊逸脱口应道,“他们不占理呀!”

“是哩。”挺举侃侃言道,“洋人肯让一步,是因为他们不占理。我们能进一步,是因为我们占理。我们能进,洋人肯退,至少说明一点,洋人也是认理的,我们还是能够与洋人讲理的。”

“这这这,”俊逸摇头苦笑,“我晓得洋人讲理。可⋯⋯洋人办事体是有章法的。在会审公廨,这次判决是最终判决,按照程序,我们无法申请复议了!你要鲁叔哪能办哩?去洋行对麦基讲理?去使馆向洋大使讨要公道?”

“鲁叔什么也不必做,只做一桩事体即可!”

“哦?”鲁俊逸看向他。

“从今往后,不再对麦基洋行出具任何庄票!”

“这⋯⋯”俊逸震惊了,“不开庄票,我们哪能与他们做生意哩?”

“不与他们做生意!”

“唉,”俊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挺举呀,你哪能想出这个馊主意哩?你这是自断财路。与麦基的生意我们不做,就会有一百家钱庄争抢着去做。上海钱庄多去了,大家都在盯着洋行呢。别的不讲,善义源迄今仍在为失去麦基洋行的生意而耿耿于怀呢。”

“我的意思是,不是我们不做,而是我们要求上海的所有钱庄都不与洋人做生意!”

“这这这⋯⋯”俊逸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

“有可能。”挺举显然已是胸有成竹,“我们不是有钱业公会吗?不是有商务总会吗?鲁叔既是钱业公会协理,又是商务总会总董,完全可以通过钱业公会,通过商务总会,串联所有钱庄共同抵制,以此判决为由,堂而皇之地拒绝向洋人出具任何庄票!”

“这断不可能!”俊逸又是一声苦笑,“沪上钱庄,凡是大宗生意都要指靠洋人,不给洋人开庄票,于哪一家都是割肉!谁肯自己拿刀割自己的肉呢?”

“是哩。”顺安脱口接道,“这怎么可能呢?”白挺举一眼,半是嗔怪,“阿哥,你把鲁叔看作啥人了?鲁叔深明生意之道、变通之门,哪能似你这般只认死理,得理不让人呢?”

“挺举呀,”俊逸深以为然,冲顺安点点头,朝挺举摆下手,“这桩事体就此了结,不要再盘腾了,回你的谷行做生意吧。”说着站起身,“如果没有其他事体,鲁叔这要去商会了。今朝老爷子有事体!”

“鲁叔且慢,”挺举伸手拦住,“小侄有一惑,请鲁叔解答!”

“你讲。”俊逸重又坐下。

“小侄是跟鲁叔学生意的,请问鲁叔,生意的根本是什么?”

“是信用。”

“钱庄的根本是什么?”

“是庄票。”

“庄票凭什么成为钱庄的根本?”

“这⋯⋯”俊逸语塞了。

“鲁叔,”挺举不依不饶,“就我近日所知,庄票之所以成为钱庄根本,是因其拥有等同于现银的信用。认票不认人,是钱庄立业之本。生意做的是信用,人活的是尊严。庄票之所以成为庄票,在于其拥有不可动摇的信用。人之所以成为人,在于其拥有不可动摇的尊严。人失去尊严,与畜生无异。庄票失去信用,与废纸无异。这起讼案,洋人索要的不是五千两银子,而是践踏了庄票的信用。士可杀而不可辱,庄票可不开而不可任人践踏其信用!因而,这不单是鲁叔个人的事体,也不单是茂升一家钱庄的事体。这是沪上所有钱庄的共同事体!”

见挺举把事体这么上纲上线,俊逸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眉头拧成两个疙瘩。

“阿哥,”顺安出来帮腔了,“要是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无法与洋人做生意了?”

“是哩。”挺举应道。

“你简直是痴人说梦!”顺安斜他一眼,“在上海滩,不与洋人做生意,这生意哪能做去?”

“顺⋯⋯”挺举刚出一字,忙又改口,“晓迪,我且问你,洋人背井离乡,不远万里,来到这上海滩,为的是什么?”

“做生意赚钱呀!”

“你这讲讲,洋人都是与啥人做生意?赚啥人的钱?”

“这还用讲?”顺安一脸不屑,“中国人哪!”怕他再问,干脆把话封死,“就是我们,鲁叔,你,我⋯⋯”

“鲁叔,”挺举不再睬顺安,转向俊逸,“生意是相互的,钱庄既然指靠的是洋行,洋行指靠的也必是钱庄。无论在哪个城镇,中国人都认庄票。如果所有钱庄都不对洋人开庄票,洋人就没法在中国做生意,就会寸步难行。于钱庄而言,失去洋人的生意不过是断臂,于上海滩的洋行而言,失去中国人的生意,就等于是斩首!”

挺举讲出这番道理,几乎无懈可击,莫说是俊逸,即使顺安也听傻了。

俊逸闭目良久,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对挺举道:“试试看吧。你随我去趟商会!”又转向顺安,“晓迪,若是没有别的事体,你也去!”

商务总会,三楼总理室内,查敬轩端坐于他的大转椅里,二目微闭,似睡非睡,但眉头紧紧凝在一起,显然在做一个重大决定。

在查敬轩的一张长桌子对面,正对坐着的是俊逸。顺安与挺举则一左一右,站在俊逸两侧,宛如两个护法。

室内静得出奇,只有墙上一个西洋摆钟发出一下接一下的嘀嗒声。

时针指向十一点整。

查敬轩的一双老眼终于睁开,两道目光射向挺举,紧紧盯住他。

“查叔?”俊逸小声问询。

查敬轩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盯在挺举身上,良久,微微点头,发出一声慨叹:“当真是后生可畏嗬!”

“老爷子过誉,晚辈不敢当!”挺举拱手谢道。

“呵呵呵,”查敬轩笑出几声,一脸和蔼地看向俊逸,“俊逸呀,就挺举方才讲的,你是哪能看哩?”

“我吃不准哩,”俊逸语气谦恭,半是试探,半是解释,“照理说,洋人能改判,我们不算全输,但挺举所言,亦非危言耸听。若照此判,洋人有此例在先,一旦跟风仿效,确实对庄票不利。我来求你,更非为那五千两洋钿。”

“查叔晓得。”

“查叔,您老历的事体多,想必早有定见。俊逸只听查叔!”

“唉,”查敬轩长叹一声,“俊逸呀,不瞒你讲,自从这桩事体出来,查叔一直没睡踏实,一直在关注此事。后来,这事体闹大了,我觉得不是坏事,再后来,你们申请复议,我很赞许,公廨改判,别人都在高兴,我却觉得心里有点儿堵。其实,堵在哪儿,我心里清清爽爽,关键是哪能个应对哩?”说着朝挺举竖拇指,“真是没想到呀,这么大个难题,竟让年轻人一下子解决了!好一个断臂立雪,有胆识,有魄力,切实可行啊!”略顿一会儿,老拳捏起,“俊逸呀,这事体非但可做,且也必须去做。上海钱业,不,整个江南钱业,都必须组织起来,行动起来,与洋人见个真章!”

见老爷子竟然这般激动,俊逸三人无不振奋,面面相觑。

“谢查叔了!”俊逸拱手,“有查叔鼎力,此事一定能成!”

“能不能成,”查敬轩转过话锋,“查叔却不能定呀。润丰源愿意带头,其他钱庄查叔也可通融,只有善义源那儿,原还指望你⋯⋯”顿住话头,苦笑一声。

“是哩。”俊逸应道,“前番为选举之事,彭协理对我早已心存芥蒂。此番茂记与洋行闹出这场风波,他也必是幸灾乐祸。”

“广肇与四明就如泾渭之水,本就难以合流。为争这个总理位置,闹得更是僵了。查叔要做什么,姓彭的必会反对。如果姓彭的不合作,一切将成空谈!”

“是哩,他会趁机吃独食!”

“不会的!”挺举语气肯定。

“哦?”查敬轩、鲁俊逸不约而同地望着他。

“如果老爷子放心,彭协理那儿,晚辈愿去说服!”挺举请缨。

查敬轩沉思良久,朝俊逸点头道:“嗯,挺举去,倒是合适!”

虽为商务总会协理,但彭伟伦一般不来会馆,除非特别通知。挺举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立马动身前往广肇会馆。

刚出会馆大门,后面传来顺安的叫声:“阿哥,等下我!”

挺举顿住步子。

“阿哥,”顺安紧赶上来,“我想求你个事体!”

“你讲。”

“我想与阿哥一道去见姓彭的,为阿哥助个威!”

“好呀,”挺举嘴巴一努,“叫两辆车去。”

在广肇会馆的总理客堂里,彭伟伦正与马克刘等几个粤商在品茶,彭伟伦的助理走进来道:“茂升钱庄来人,求见老爷!”

“茂升钱庄?”彭伟伦颇是错愕,抬头问道,“是那个姓鲁的吗?”

“不是。”助理应道,“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姓伍,一个姓傅。那姓傅的我见过一次,是茂升的跑街。”

彭伟伦看向马克刘。

“嘿!”马克刘怫然变色,“小小跑街还想求见彭哥,也不撒泡尿照照!打发他去!”

彭伟伦摆手止住:“姓伍的那个,可是伍挺举?”

“正是。说是茂平谷行掌柜!”

几人面面相觑。显然,伍挺举的名字,他们都已熟悉了。

“哼,”马克刘一拍几案,“我还没去找他哩,他倒打上门来了!”起身,搓手,“彭哥,你在此地候着,看我这就修理他,给他点color see see!(颜色看看)”

“伍挺举!”彭伟伦摆手止住他,凝眉自语,“他来此地做什么?”端茶轻啜一口,转对助理,“有请!”

挺举、顺安跟随助理进来时,众人皆已散去,厅中只剩彭伟伦与马克刘二人。

见人已进门,彭伟伦这才站起身,略略拱手:“彭某有客人在,未能远迎二位,慢待了!”

挺举、顺安鞠躬还礼。挺举应道:“晚辈冒昧登门,已是唐突,前辈能够屈尊召见晚辈,晚辈已是感激不尽了!”

彭伟伦率先坐下,指茶几对面的两个空座,笑道:“二位请坐。”又朝两只早已摆上的空杯子里斟过茶水,“看茶!”

挺举、顺安拱手谢过,坐下。马克刘本在一边坐着,这又将他的凳子朝边上挪挪,眼中斜射出轻蔑,端起茶杯,故意喝得咂咂直响。

顺安也端一杯,学他样子,品一口,弄得咂咂直响。看他见样学样,马克刘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料呛住嗓子,剧烈咳嗽,搞得顺安浑身上下不自在。

彭伟伦却无视二人,正襟危坐,只将两道目光利剑般射向挺举。

挺举凝神以对,一丝儿没有躲闪。

场中气氛在此对视中蓦然凝重。马克刘捂住嘴,拼命止住咳嗽。顺安低下头,不敢去看彭伟伦,只拿眼角紧张地看向挺举。

彭伟伦与挺举对视。

时间凝滞。

空气凝滞。

“呵呵呵,”彭伟伦率先收回目光,打破沉寂,“好一双明眸啊,清澈,有神!俗语云,眼为心之窗,足见伍先生心地坦**啊!”

“谢前辈褒奖!”挺举这也收回目光,拱手谢道,“前辈眼中不仅有神,而且博大、精深,内涵丰富,不怒而威,令晚辈肃然而起敬畏之情!”

“哦?”彭伟伦故作惊讶,“你眼中所含的敬畏之情,彭某老眼浑浊,似乎未能看出呀!”

“情在神,不在心,所以前辈未能看出!”

“好说辞!”彭伟伦脱口而出,呵呵又是几声笑,“大才子就是大才子!伍先生,彭某认你了。方才听你自称晚辈,彭某也就倚老卖老,做你的彭叔了。”端起茶杯,“来来来,彭叔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挺举亦端起茶杯:“谢彭叔抬爱!”

二人碰杯,饮干。

彭伟伦再各斟一盏,抬眼望向挺举:“无事不登三宝殿。贤侄此来,可有用到彭叔之处?”

“小侄此来,是为涉洋庄票一事恳求彭叔!”

听到庄票,彭伟伦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不是已经判决了吗?茂升虽未胜诉,可也没有败诉啊。”

“茂升没有败诉,可庄票败诉了!”

这正是彭伟伦焦心之处,听闻陡然一震:“请贤侄详言!”

“此案前后过程,”挺举侃侃说道,“彭叔必已知情。会审公廨虽然改判,但洋行并未败诉。因而,这场讼案只会产生一个结果,庄票尊严不再,信用不再!听闻彭叔从事钱业多年,庄票信用意味着什么,想必彭叔比小侄清楚!”

“直说吧,”彭伟伦盯住挺举,“贤侄想让彭叔做点什么呢?”

挺举一字一顿:“不再向任何洋行出具庄票!”

不及彭伟伦说话,马克刘忽地站起,震几喝道:“胡说!不给洋行开庄票,你让我们钱庄吃什么?”

彭伟伦摆手止住他,指他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弟马克刘,在大英协和洋行就职。我这老弟就是这脾气,贤侄不必介意。”

挺举朝马克刘拱手道:“晚辈伍挺举见过刘叔!”

听到这声刘叔,马克刘不好再耍横,拱手敷衍道:“也See you了!”

“呵呵呵,”彭伟伦仍旧盯住挺举,“老弟方才所言甚是呀。贤侄提议虽好,可善义源上上下下几百口子都要吃饭呢。洋行生意占去业务总量逾八成,如果不给洋行开庄票,善义源就得关门!”

“是哩。”马克刘接道,“再说,茂升惹下这场官司,凭什么让我们善义源顶缸!”

“彭叔,”挺举见马克刘意气用事,没再睬他,两眼直射彭伟伦,“请听小侄一言。晚辈此来恳请彭叔,非为茂升,而为善义源!”

“此话怎讲?”

“判决已下,茂升不过赔银五千两。茂升虽小,五千两规银也是赔得起的。然而,茂升赔不起的是庄票,而庄票涉及所有钱庄。如果我们放任此案,只会产生一个结果,洋行再也不会尊重钱庄的庄票,可依据此例,对庄票为所欲为。这意味着,任何钱庄向任何洋人开出的任何庄票,都将面临被洋人起诉到会审公廨的风险。”顿住,看向彭伟伦。

彭伟伦将端起的茶杯又放下去,两眼紧盯挺举。

“照此推论,”挺举接道,“与洋行业务愈多者,此等风险也就愈多;所开庄票数额越大者,所冒风险也就越大。茂升钱庄眼下只与麦基等三家洋行有业务往来,而善义源⋯⋯”顿住不说了。

挺举提出的,正是彭伟伦与马克刘几个方才所议的内容,是以马克刘不无惊愕,大张两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挺举,觉得此人太不可思议了。

“呵呵呵呵,”彭伟伦端起茶杯,连饮几口,情绪舒张许多,“我说贤侄呀,彭叔实在不明白,你年纪轻轻,听说还是初出茅庐,经营谷行即震动江南米界,这搅进钱庄讼案里,竟又拥有这般见识,实令彭叔刮目相看哪!”

挺举拱手道:“是彭叔过誉了。”

“请问贤侄,”彭伟伦拱手回过礼,“对你方才所言,润丰源可有说辞?”

“小侄刚从查总理处来,”挺举应道,“查总理的意思是,既然此事涉及上海商界,涉及钱业,当由钱业公会公议,商务总会议董、总董票决,方可行使。”

“请贤侄转告查总理,”彭伟伦微微点头,“伟伦同意票决!”

“谢彭叔了!”挺举起身,“彭叔,小侄告辞!”

彭伟伦也不挽留,但执意送出大门。

在大门外面,挺举住步,反身拱手道:“彭叔事务繁多,不劳远送,晚辈这就告辞!”

彭伟伦看一眼顺安,对挺举道:“贤侄可否借一步说话?”言讫,率先走到一侧。

挺举跟过去,顺安被孤零零地晾在马路上。

“贤侄,”彭伟伦呵呵笑道,“彭叔有一事忖度久矣,终未得解,这想亲口问问贤侄!”

“彭叔不必客气,小侄知无不言!”

“贤侄刚刚主事茂平,就以大手笔震动上海米市。纵观整个过程,贤侄举重若轻,措施得当,众口皆碑,彭叔也是叹服。但彭叔有两处不明,先说其一。贤侄为何敢以五块收米,高出米市整整一块?”

“因为它值五块。少于五块,就会伤农,来年米行就会无米可收。”

“嗯,”彭伟伦思忖一时,微微点头,“贤侄所言成理。其二是,听说洋行愿出八块统购,而贤侄仅要六块,又作何解?”

“因为此米只值六块。多于六块,小侄就会睡不安稳。”

“贤侄为何睡不安稳?是赚洋人的钱啊!”

“因为那米是运往印度赈灾的,此其一也。为商之道,在于沟通有无,便民惠业,而不在于追逐暴利。五块进,八块出,小侄以为不合商道。此其二也。”

“五块进,八块出,这才是为商之道呀!”彭伟伦对此解释显然不以为然,摇头道,“贤侄有所不知,听闻麦基在印度的售价高达每石十三块呢。”

“这是洋人的为商之道!”

“哦?”彭伟伦惊讶了,“贤侄难道是看不上洋人吗?”

“小侄不敢!”挺举腼腆一笑,“小侄只是说,洋人也是人,是人就不圆满,对不?”

“呵呵呵呵,”彭伟伦笑出几声,重重地拍在挺举肩上,“好小子,彭叔服你了!”

商务总会通知士杰去开总董会,在通知的同时,也附带讲了讨论内容。士杰不敢怠慢,急寻车康商议。近段时间,丁大人一直在北京忙活朝廷大事,无暇顾及家事,车康又不知如何应对,便扯士杰进丁府禀报如夫人。

“启禀夫人,”张士杰哈腰禀道,“明天商务总会召开总董会,议决钱业公会提请的对洋行拒开庄票的提案,士杰如何表态,请夫人明示!”

“士杰,”如夫人一边抚爱身边的两条爱犬,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是何态度?”

“士杰以为,庄票乃钱业根本,公廨此判危及钱业生存,钱业公会提请拒开庄票,合情合理合法,我泰记应予支持。”

“甚好。”如夫人显然早已知情了,不假思索,“就照你的意思办去。告诉查总理,就说老爷已经晓得这事体了,坚决支持。要让他们放心,洋人若向朝廷施压,老爷自会周旋。”抬头,“还有事体吗?”

“士杰告辞。”士杰再揖一礼,率先退出。

一犬脱身过来,在车康身上磨蹭。

“呵呵呵,”车康弯下腰,将那犬抱在怀里,亲一口道,“夫人高招,此番钱业与洋人互掐脖子,无论鹿死谁手,于我泰记都是赢啊!”

“你呀,就想着泰记。”如夫人笑应道,“我这告诉你,老爷在做一桩大买卖!”

“哦?”车康应道,“敢问夫人,是何买卖?”

“伸只耳朵来。”

车康凑上耳朵,如夫人耳语。

“天哪,”车康既惊且喜,“老爷荣升邮传部大臣?太好了!”

“这还早哩。”如夫人嘘出一声,“听老爷讲,眼下只是王爷美意,待老佛爷懿旨下来,才算定案,我们暂时不可张扬。老爷有此机缘,得益于此番与英人洽谈商约及成立商务公会两桩事体。你这看到了,我们上海的商会成立之后,天津、广州、武汉、南京⋯⋯全国各地商会就如雨后春笋,唰一下子全出来了,其他协会更如牛毛,朝野一片沸腾。这样一桩大好事体,朝中大臣没有不认可的,只袁世凯等少数几人面上支持,心中却是嘀咕,嫉妒老爷抢了他的风头,老爷自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此番我商务总会与上海钱业拧成一股绳儿向洋人开战,我已密报老爷了。老爷闻报大喜,吩咐我们支持钱业。如果能把洋人斗败,上海商务总会的名声就将响彻紫禁城,那时,老佛爷的懿旨任啥人也是挡不住的!”

“老奴明白。”

有泰记支持,上海商务总会很快就钱业公会拒开庄票的提案达成一致,通过决议,并将决议全文刊载于《申报》的显要位置。

与此同时,沪上大小钱庄,包括与沪上相关联的江浙皖等地分庄,向各个洋行,包括洋人的各家银行,发出通知,自即日起,停开庄票。

里查得拿到报纸和通知,急到麦基办公室,禀报麦基。

麦基的中文并不很好,里查得指着通告,将大意译了。

麦基将报纸推到一边,眉头凝起。

“The Chinese are mad!( 中国人疯了!)” 里查得愤愤不平,“It is only 5000 liang of silver, isn't it?(不就是五千两银子吗?)”

“No.”麦基苦笑一声,摊开两手,“They are not mad. They know what they are fighting about!(他们没疯。他们知道他们在捍卫什么。)”

“About what?(捍卫什么?)”

“The dignity of the Note.(庄票的尊严。)”

“Dignity?(尊严?)”里查得不屑地说,“Do the Chinese know what dignity is? They are even not able to defend their own dignity. Now they are talking about the dignity of the note?(中国人知道什么叫尊严吗?他们连自身的尊严也不能捍卫,谈何庄票的尊严呢?)”

“Well,”麦基轻轻摇头,“Mayby we've gone too far.(也许是我们过分了。)”

“What shall we do? Fight them back?(我们怎么办?回击他们吗?)”

“Wait and see.(等等看。)”

本已偃旗息鼓的庄票事件,因为伍挺举一人的不满意而再次折腾起来,且动作之大,范围之广,钱业之空前齐心,商民之关注程度,媒体之推波助澜,等等,远超出前一波甚嚣尘上的讼案复议。

看到中国人突然抱团了,洋人大是震惊,工部局连开两次紧急会议应对,却也拿不出好办法。既然洋人不认庄票,中国人拒开庄票理所当然。然而,就这样服软,显然不是洋人的做派。凭借手中掌握的资源优势,工部局相信中国人不会撑久,是以决定坐以观变。

一场旷日持久的庄票战在上海滩打响了。

没有庄票,各种生意均无法结账,沪上涉洋贸易实际陷入停顿,鲁俊逸开始着力于对华商的合作。茂记的不屈不挠最终感动在沪及苏北拥有多家工厂的苏北巨商张老爷子。张老爷子是光绪年状元,因内忧外患、报国无望而辞官归乡,走上个体实业救亡之路。此番钱业的集体对抗,尤其对老爷子脾气,当即使其协理直接将一纸合同发往茂记。

“老爷,天上掉馅饼了!”老潘兴冲冲地拿着合同走进经理室,压抑着激动说道,“张老爷子将他近日出厂的一万匹棉布以低于市场批价一成的特惠价交咱茂记包销,另将旗下三分之一汇划业务移至茂升!这是合同,说是老爷子亲**代,如果老爷认可,就直接签字!”

俊逸接过合同,喜滋滋地浏览一遍,拿出笔,签好字。

“老爷呀,”老潘由衷感叹,“我总算明白,挺举拗这一手,真还拗对了呢。”

“呵呵呵,得道多助嘛。”俊逸将合同推过去,“马上呈送张老爷子,不可有失!”

“好哩。”老潘应过,直接拐进顺安处,将合同递给他道:“晓迪,你这就到闸北,老爷吩咐,将这两份合同亲手呈交张老爷子,万不可有失!”

“好哩。”顺安将合同小心翼翼地装进跑街包,别过老潘,叫上一辆黄包车,直奔张老爷子府宅,不料老爷子不在,说是到苏州河北侧日租界内的一个会所去了。想到鲁俊逸交代他将协议亲手呈交老爷子,又想到这半日反正没啥大事体,顺安决定到日租界的会所里瞧瞧热闹。

等候半日,却没等到黄包车。见此地离日租界不算太远,顺安干脆不等了,迈开大步沿北京东路径投外白渡桥方向。

走着,走着,顺安就胡思乱想起来,也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挺举。

不知怎么的,这几日来,挺举越来越让他窝心。

“伍挺举啊,伍挺举,”顺安心里冒出一连串的追问,“我怎么就捉摸不透你呢?你凭什么介倔强?你凭什么介淡定?你凭什么介有主见?你凭什么让所有人都得跟着你的调子跳大神?你又凭什么介逼人⋯⋯”又走几步,摇头苦笑一声,“你搞定鲁叔,你搞定查老爷子,你这连彭伟伦也搞定了,上海滩还有啥人你搞不定呢?难道我傅晓迪只能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做书童吗?难道你要一直骑在我的脖颈上吗?难道⋯⋯”

顺安头低着,一路想着挺举,生着闷气,步子越来越沉,浑浑噩噩地踏上了外白渡桥。

外白渡桥上几乎没有行人,但两侧桥头分别斜靠着几个年轻人,时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在观赏桥下的景致。

顺安走过来。

靠在桥边的几个人待他走过,见附近人也不多,互望一眼,从桥两侧分头欺过来。两个在前面堵,两个在后面截。

顺安被围在桥中,却浑然不觉。

身后的两个阿飞陡然加快脚步,奔向顺安,一个大个子从身后猛撞上去。

顺安猝不及防,被撞个马趴。

就在顺安被撞蒙的当儿,另一人迅速取下挂在他脖子上的跑街包,撒腿就跑。

看到跑街包被人拿走,顺安这才完全醒了,一翻身爬起,在后狂追,声嘶力竭:“抢劫呀,有人抢劫喽,快抓小偷啊!小偷抢走我的包啊!”

没追几步,迎面跑来的两个阿飞故意夹击挡道,伸脚将他绊倒。顺安再爬起来时,抢他包的小偷已经绕过桥头,跑到桥下了。

待顺安追到桥下,哪里还见一个人影?

想到跑街包里装有不少票据,尤其是那张鲁俊逸刚刚签署的合作协议,顺安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绝望,身子一晃,晕倒于地。

看到顺安,一个探员走过来,大声问道:“啥事体?”

“我的包在外白渡桥上被小偷抢走了!”顺安急切应道。

“会写字吗?”

“会会会。”

“那边填去!”探员朝旁边一张条案上努下嘴,“填好排队!”

顺安走过去,见那里果然放着现成的报失表格和自来水笔,遂伏身填写,填毕,站在受害人的队伍后面,一脸焦急地等候召见。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一探员将他领到一个房间,接待他的是王探长。

顺安哈腰呈上自己填写的报失单,王探长接过,眯眼看一会儿,抬头问道:“你是茂升钱庄的跑街?”

“是哩。”顺安点头。

“包里可有贵重物品?”

“有一些票据、一份协议,另有少许铜钿。”

“多少铜钿?”

“没⋯⋯没多少。”

“我问你多少?”

“具体记不清了,大概有几块洋钿吧,临时花用的。”

“你小子,”王探长眉头微皱,斥责他道,“屁大个事体也来报案,这不是给本探长添堵吗?”又指着身后的案宗和一厚摞子报失单,“你睁眼看看,上百两银子的盗案抢劫案堆成小山,我们这都顾不过来哩!”

“探⋯⋯探长,”顺安急眼了,“我包里那张协议,是签过字盖过章的,牵涉十⋯⋯十万两银子啊,探长!求求你了,探长!”

“去去去,”王探长摆手道,“协议又不是钱,你⋯⋯”眼睛一闭,又是一摆手,“好了,好了,本探长晓得了。你先回去候着,俟有消息,就通知你!”

“探长,”顺安扑通跪地,“你⋯⋯得帮帮我呀,求求你了!”

候在外面的探员应声而入,将顺安一把扯起:“走吧,走吧,后面还有人呢。”说着将他连推带搡地轰到大厅里,叫道,“下一个!”

从巡捕房出来,顺安既不敢回钱庄,也不敢回家,就沿着黄浦江堤慢慢晃**。

“天哪,我该哪能办哩?”顺安望着江水,心急如焚。

此时此刻,他真想一头扎进这江水里去。

然而,然而⋯⋯

“傅晓迪,”顺安的内心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越是遇到大事体,你越要冷静。对,冷静。你要学伍挺举,处乱不惊,冷静,冷静,再冷静!”

沿江走有一刻钟,顺安真的渐渐冷静下来。

顺安寻到一个空地坐下,两腿盘起,微微闭目,渐渐恢复理智:“是哩,这桩事体不到最后关头,万不能告诉师父,更不能告诉鲁叔。他们若是晓得,哪能看待我哩?身为跑街,连自己的跑街包也守不住,如何能做大事体?等等看,也许明天王探长就有消息了呢。再说,小偷要的是钱,那张协议于茂记举足轻重,但在小偷眼里,不过是几页废纸!”

顺安噌地跳起,沿河原路返回。

桥上并无一人。

顺安走到桥下,四处搜索,并不见扔有空包。看到附近有处死角,那里有棵大树,顺安灵机一动,噌噌爬上树去,将自己隐在茂盛的树叶里。

顺安一直候到天色黑定,方见五个黑影从顺安隐身的树下走过,径直走到桥下,不一会儿,四人绕到桥面上,一端各守二人,情景与后晌他遇劫时如出一辙。

顺安既惊且喜,心中一阵狂跳。

一个路人由南而北,眼见就要拐上桥头。

顺安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着实为那人着急。

黑影踏上桥头。

大出顺安意料的是,守在桥南的人非但没有靠上去,反而向那人哈腰。那人问几句话,扬扬手,径自走上桥面,一直走到桥北,同样,桥北那人也是哈腰说话。那人走向桥面,走到桥底,守在桥下的一人也向他哈腰。二人说会儿话,朝顺安藏身的方向径直走过来。

顺安的心怦怦直跳。

那人越走越近,顺安注意到他戴着黑色礼帽,拄着一根文明棍。再近一些,借着附近窗户中透过的一缕灯光,顺安看个正着,目瞪口呆,差点儿叫出声来。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后晌他见过的王探长。另一人则是后晌在桥上故意将他绊倒的那个泼皮。

王探长与那泼皮从顺安前面经过,拐向一条小巷。

顺安悄无声息地滑下树身,远远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一个旁边有树的院门旁边,看到王探长与那泼皮走进院子。

院门嗵地关上,传出上闩声。

顺安急走几步,贴门倾听。

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竟然是章虎!

“师父,”章虎的声音显得有点儿惊讶,“哪能劳驾您老贵体哩?有啥事体,您老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王探长的声音:“听说近日生意不错嗬!”

章虎的声音:“托师父的洪福!”声音极低,“不瞒师父,这几日撞红运,捞到上千块哩。这个小包是孝敬师父您的。”

王探长的声音:“呵呵呵,我就不客套了。又来新手了吗?”

章虎的声音:“有师父这杆大旗撑着,还愁没人来?不瞒师父,弟子手下已经聚起二十多员精兵强将,师父指向哪儿,弟子保证打到哪儿。”

王探长的声音:“好哩。师父此来,是要你干桩大事体!”

章虎的声音:“请师父吩咐!”

王探长的声音低下去,顺安听不清了。又过片刻,里面传出杂乱的脚步声。顺安躲进另一家门楼,藏在阴影里。

“真是苍天有眼哪!”顺安嘘出一口气,各种感情杂糅在一起,“小娘×,原来是你姓章的!嘿,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这点儿能耐!”

又候一时,顺安仍旧不见章虎回来。听听四周,一丝儿声音亦无。

顺安本欲再候下去,转念又想:“姓章的与王探长沆瀣一气,见不得光,此时见他也是不妥。眼下之急是跑街包,万一惹毛他了,他愣是不给,我该如何是好?也罢,我且回去,细细想个说辞,明日一早再来寻他不迟!”

顺安细看门牌,认准门牌号码及门外的这棵高树,又在左侧他隐身的那道门边拿石子画出一道记号,才转身走了。

翌日天亮,顺安置办一些礼物,整出一只大礼盒,赶到章虎的院门上,咚咚敲门。

这帮阿飞上午一般不做生意,大部分仍在睡觉。阿青起得早,在院中与一个小阿飞练功,听到声音,冲小阿飞努下嘴。

小阿飞过去开门,见顺安笑容可掬地候在门外,以为他走错门了,问道:“寻啥人?”

“章哥!”顺安声音响亮。

小阿飞将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你是啥人?”

“我是他阿弟!”顺安将手中的大礼盒扬了下。

“上海滩上章哥多了,你寻哪个?”小阿飞不认得他,观衣着不是一路人,便仔细问道。

“章虎。”

“等会儿!”小阿飞关上房门,对阿青道,“阿青哥,问清爽了,是寻大哥的,带着礼哩。”

“晓得了。”阿青也早听出是顺安的声音,反身进屋,冲仍旧躺在**眯盹的章虎道,“阿哥,甫家那个小杂种寻你来了!”

“哦?”章虎忽地坐起,“此人终于来了嗬!他来何事,问没?”

“不晓得哩。提着礼盒!”

章虎沉思有顷,对阿青、阿黄等几个老人手道:“你们几个回避一下。”又转对前面开门的那个小阿飞,“去,有请!”

顺安提着一大堆礼品跟在小阿飞后面走进堂间。

章虎揉揉眼,故作惊讶:“嗬,果真是兄弟呀,没想到哩!”

顺安脸上堆笑,拱手道:“阿哥呀,你让人好找嗬。”

“哦?你找我了?”

“哪能没找哩?那次到清虚观进香,没想到遇见阿哥。本想与阿哥叙个旧,却看到阿哥不太开心,只好⋯⋯唉,谁晓得后来竟就寻不到了!”

“是吗?”章虎出溜下床,坐在床沿上,指着床边一个凳子,“坐吧。”上下打量他,“看你这身衣裳光鲜哩,不会嫌弃我这凳子脏吧?”

“阿哥呀,”顺安一屁股坐下,“你哪能讲出这话哩?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阿哥,我都是你阿弟!阿哥让座,是抬举小弟哩。”说着双手递上礼包,“这点儿薄礼,难成敬意,还望阿哥笑纳。”

“没几个钱,”顺安笑道,“不过是些补养之物,早几个月前就备下了。那次看到阿哥受伤,小弟感同身受,特意到涵春堂置办这些补品,本想让阿哥将养身体,早日康复哩,不想这拿来了,阿哥却好利索了。呵呵呵,我这成了马后炮哩。”

“兄弟有这份心思,大哥就心满意足了。看这衣冠,兄弟混得不错嗬。”

“是托阿哥的福。”

章虎斜他一眼,半是讽刺:“在哪儿发财呀,阿哥这还候着兄弟提携哩!”

“小弟岂敢。”顺安赔笑道,“小弟眼下暂在茂升钱庄寄身,鲁老爷让我做跑街。这身衣裳不过是撑个门面,惹阿哥见笑了。”

“嘿嘿,”章虎愈加嘲讽了,“世事难料,人心叵测,阿哥是真正没想到嗬。当初请你去鲁家发财,你非但打退堂鼓,且又怂恿姓伍的去告密,我一直琢磨不透里面的玄机,原来是留着这一手哩!”

“阿哥误解了。”顺安又是一笑,“是伍挺举欠下鲁老爷的债务,到上海以身赎债,作为他的书童,我只好陪他顶缸来了。”

“是吗?”章虎两眼盯紧他,转过话题,“听说兄弟不姓甫了,可有这事体?”

许是没想到这一层,顺安一时呆了,待反应过来,方才意识到此问的可怕,声音微颤:“阿⋯⋯阿哥?”

“有啥事体,兄弟只管讲就是!”

顺安看一眼周围的一帮小阿飞:“阿哥⋯⋯”

“哦?”章虎会意,对周围摆摆手,“去去去,外面耍去,我与阿弟讲几句体己话!”

众阿飞尽皆出去。

“阿哥,”顺安见无外人,压低声音,“小弟来此地,一是看望阿哥,二也是⋯⋯央求阿哥一桩事体!”

“兄弟甭客气,讲出来就是。”

“就是这桩事体。我⋯⋯不能再叫甫顺安了,我改了名字,姓傅,名叫晓迪!”

“哦?”章虎假作惊怔,继而呵呵笑道,“这名字好哩。你这讲讲,为啥一定是姓傅?”

“我啥人都可瞒,只不能瞒阿哥。傅晓迪是挺举娘舅家的亲表弟,人早不在了。我是顶替,以防有人查证。”

“哦?”章虎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这么说来,伍挺举与你是同谋了?”

“和阿哥一样,挺举也是我的阿哥,是我求他来着。阿哥,这桩事体你一定得保密。我的事体你都晓得,我更姓改名是不得已。要是鲁老爷晓得这桩事体,兄弟我就⋯⋯”

“兄弟放心!”章虎走过来,拍拍他的肩,笑道,“兄弟既然把话讲到这个分上,阿哥还能有个啥说辞?阿哥不是不讲义气的人,向来都是成人之美。不过,阿哥也有桩事体,这要跟你讲明白。”

“阿哥请讲。”

阿青、阿黄等人皆走进来,盯住顺安,如临大敌。

章虎指着他们几个:“这几个小兄弟,兄弟应该认识吧?”

顺安别过脸去:“认识。”

“呵呵呵,”章虎笑出几声,“兄弟,我晓得你一直记恨街上那桩事体。这告诉你个实情,那事体不怪几位小兄弟,是大哥我一手操弄的!”

“啊?!”顺安大怔,紧盯章虎。

“不瞒你讲,”章虎解释道,“章哥相中兄弟的才气,一心欲拉兄弟入伙,可兄弟死活看不上章哥,章哥无奈,方才出此下策,委屈兄弟了!”

顺安长吸一口气,半天才又缓缓吐出。

“呵呵呵,兄弟,有啥怨怼,你就对章哥发,甭再与几位小兄弟过不去嗬!”

顺安嗫嚅道:“小⋯⋯小弟不敢!”

“你们听好,”章虎指着顺安,对阿青几人道,“这是我兄弟,从今往后,我这兄弟姓傅,名晓迪,与牛湾那个甫家戏班没有任何关系了!要是啥人敢在这上海滩上认错人,讲错话,坏掉我兄弟的好事体,我就割下啥人舌头,扔到黄浦江里喂鱼,你们这都听清爽没?”

众人齐应:“听清爽了!”

“兄弟,来,”章虎伸出手,“从今朝开始,我们一笑泯恩仇,一起在这上海滩施展拳脚!”

顺安伸手握住:“阿哥⋯⋯”

“兄弟,”章虎盯住顺安,“既然我们又碰面了,这就顺便问个事体。听说伍家遭场火灾,可有此事?”

“是哩,天有不测之风云。有天晚上伍家不慎失火,伍叔为救女儿,葬身火海,家财也都烧没了。”

“伍挺举可曾与你讲过那场大火的来由?”

“水火无情,”顺安明白章虎的用意,顺口扯道,“哪一个都是天灾,还能有什么来由。不过,我倒是听到伍婶对我姆妈讲过,说一切尽是她的错,因为那年灶神节,她只顾忙活其他事体,忘了祭拜灶神,必是灶神生气了,这才让他家遭灾哩。”

“哈哈哈,”章虎笑道,“这个解法不错,伍家该遭天罚。”

“阿哥,听说⋯⋯”顺安决定言入正题。

“讲。”

“听说阿哥抱到大树了,在这上海滩叱咤风云哩!”

“呵呵呵,”章虎摆摆手,“兄弟讲大了。不过,章哥倒也不瞒兄弟,再过两日,我们就要搬家哩,你赶得巧嗬。”

“哦?阿哥搬往哪儿?”

“王公馆,就是我师父家!”

“哦?”顺安佯装不知,“敢问阿哥的师父是何方高人?”

“租界巡捕房的王探长,晓得不?”

“啊?”顺安又故作一惊,“天哪,昨天我还去巡捕房求过他哩!”

“你求他?”章虎也是怔了,“啥事体?”

“讲讲,甭把兄弟这肚皮闷坏了。”

“昨日后晌,我打白渡桥上过,不小心摔了一跤,待爬起来时,身上的挂包不见了。我到处寻,竟没寻到,想是让啥人捡走了。想到那儿是租界,我就赶到巡捕房里向王探长挂失,还指望啥人万一捡到,不定可以领回来呢。”

“哈哈哈哈⋯⋯”章虎爆出一声长笑。

“阿哥为何发笑?”

“真正好笑哩。”章虎止住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阿青,去把白渡桥上捡到的包包全拿过来,让兄弟验验。”

阿青走到一处角落,拿过十几只包。

顺安指着他的跑街包:“就这个了。”

“去,”章虎吩咐阿青,“将包中之物,原样放回,一个铜子儿也不可少!”

顺安验过挂包,见包中之物一丝儿没少,便拱手谢过,喜滋滋地挎包离开。

“阿哥呀,”阿青望着顺安的背影,“阿青实在想不通,你哪能⋯⋯不存个记性哩?这人是中山狼呀,连娘亲老子都不认了!”

“你呀,”章虎指指他的心窝,“啥都不缺,就是缺这个!”

阿青显然没听明白,拿手挠耳朵。

“呵呵,”阿黄过来打趣道,“阿哥不会是说阿青哥缺个心吧?”

“心倒不缺,是心里头缺个眼!”章虎的嘴角努向远得有点儿模糊的顺安背影,“抱头想想,套只中山狼有啥不好?你们不是一直惦念姓鲁的吗?我们把这只狼放到姓鲁的身边,岂不胜过十万雄兵?”

阿青咋舌。

经过一番虚惊,顺安好歹讨回了于他而言至关重要的跑街包,当即马不停蹄地将合同送达张老爷子邸宅,当场拿到老爷子签好字的生效合同,很有面子地先向师父、后向鲁俊逸禀报差事,自然得到两场褒扬,将一颗悬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整夜的心完全放下。

然而,刚刚放下这颗心,另一颗心却又吊起。

让这颗心吊起的是章虎。

“小娘×哩,”顺安早早躺在**,望着天花板暗自思忖,“姓章的倒是眼毒,我这改个名字,竟就让他拿住了!此人不是挺举阿哥,这一把柄捏在他手里,又该哪能个办哩?对,从今往后,无论何事,定要离他远一些儿,免得让他随便拿捏!”

主意打定,也是累了,顺安迅速进入梦乡。

翌日晨起,顺安早早起床,刚好看到挺举也从房间走出,正要外出,就与他一道走出后院,说说道道地穿过中院走廊,走向前院大门。

就要走出大门时,身后传来齐伯的喊声:“挺举—”

二人同时站住,见齐伯站在主楼客堂门外,向这边扬手:“你过来一下!”

挺举转过身,迎齐伯走去。

“齐伯,啥事体?”挺举走到楼前,笑道。

“老爷让你去趟书房。”齐伯笑着伸出独臂,“楼上请。”

挺举看一下顺安,笑笑,扬下手,与齐伯走进屋里。

顺安被晾在院里,心里咯噔一响,如打翻五味瓶般不是滋味,干着脸在原地站一会儿,听到木楼梯从一楼响到二楼,方才悻悻地一步一挪,走向大门。

天气有些阴湿黏腻,鲁俊逸与挺举双双走出院子,见齐伯已召来马车,在外面守候,遂邀挺举同坐,将他一路送到谷行,方才转驶商务总会。

总董室里,几个总董各就各位,各怀心事。这是一次临时加开的总董会,所有人都知道要讨论什么,心情皆如这该死的天气一样沉闷。

“诸位总董,”坐在总理椅上的查敬轩率先打破沉闷,开门见山,语气低沉而又缓慢,“钱业拒开洋行庄票已逾两月,洋人迄今仍无回应!”

几人神情凝重,只有祝合义苦笑一声,算是个反应。

“诸位总董,”查敬轩也出一声苦笑,老眼扫过众人,“洋人宁可中止所有生意,亦不给出任何回应,发人深思。如果不出敬轩所料,洋人是在憋我们,洋人是在熬我们。沪上各大洋货店,洋品多已告罄。显然,洋人早已算明,沪人离不开洋货,我们也离不开洋货。无论是行铺、钱庄还是大街上,到处都可听到人们的抱怨声。”

几位总董纷纷点头。

“不瞒诸位,不仅是上海道,即使两江总督府,也都在询问此事,已有多人约敬轩商谈,说是我们与洋人争雄实为不智,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希望敬轩出面结束僵持,吁请钱业出具庄票,使百业恢复秩序。敬轩所受压力甚大,又不敢擅专,只好邀请诸位来,就庄票何去何从,拿出个公议来。”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作声。

“诸位,”查敬轩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声音抬高几分,“我们这先碰碰账面。润丰源前几日盘点,听账房讲,业务直降五成。”

彭伟伦接腔,声音有点苦涩:“善义源七成。”

“茂升四成。”鲁俊逸的声音。

“呵呵呵,”祝合义给出个笑,“我这里就不是成不成的事了。所有洋货全都接不上茬,尤其是五金店,基本断档,各店掌柜都在问我哪能个办哩,甚至有的店提出干脆关门打烊,因为开门也是无货可卖,反而要搭上店员工钱,我讲,门不能关,关了,我们就输了。眼下就如打擂台,双方正在僵持,啥人撑到底,啥人就是赢家。不过,也倒有个利好消息,有家洋行的买办悄悄寻到我说,洋行愿意赊账。我觉得是个好事体,但事关重大,就没应承,这也正好摆到桌面上,提请诸位拿个定见。”

“好倒是好,只是胜之不武。”张士杰插话。

“嗯,士杰说得是。”查敬轩连连点头,“既然摆开擂台,就要真刀实枪,不能让人瞧不起。”

众皆缄默。

“从诸位方才所报来看,善义源损失最大,这也在情理之中。”查敬轩把老眼盯向彭伟伦,“庄票一事何去何从,彭协理可有定见?”

“俊逸兄,”彭伟伦没有理睬查敬轩,却转向鲁俊逸,微微拱手,“伍挺举是你的人,伟伦甚想听听此人是何见解!”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尽皆震惊,尤其是查敬轩,老脸错愕。

是哩,整件事情是伍挺举挑起来的,今日之事,当该让他列席才是。

几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俊逸。

“查总理,诸位仁兄,”俊逸朝众人拱手道,“在下晓得会有此问,就在来此地之前,特别叫住挺举,与他商议此事。我讲了种种压力,挺举说他都看到了。我问他哪能个办哩,挺举讲了一番话。”说到这儿,深深吸入一口气,故意顿住。

俊逸旁敲侧击,又在关键地方打住,大家的胃口全让他吊起来了。

“挺举说,”见出效果了,俊逸方才将气呼出,语调缓缓的,“小侄幼读诗书,记忆深刻的一句话是,士可杀而不可辱。不可辱者,尊严也。士有尊严,庄票岂无尊严哉?洋人公然蔑视我庄票信用,亵渎我庄票尊严,而停开庄票是我们眼下唯一可用来卫护尊严的利器啊!”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各个憋住。

“唉,”俊逸长叹一声,接道,“查总理,诸位总董,挺举此言,实让俊逸汗颜哪!”

“诸位总董,”查敬轩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声音高亢硬朗,“敬轩提议,不必再议了,表决吧。同意继续停开庄票、与洋行决战到底的,举手!” 说罢率先举手。

其余四只手不约而同地举起。

暮色降临,快要打烊辰光,一辆马车驶至,在茂升钱庄大门外停下。

此时有车马到,一般都是大客户。老潘和顺安迎出柜门,顺安眼尖,远远看到跨出马车的是沈谳员,紧前几步,上前搀住:“沈大人,当心点儿!”

沈谳员下车,稳住步子,脱开顺安的手,没顾上谢,急问:“鲁老板在不?”

“在在在!”顺安迭声说完,正要说话,老潘也迎上来,揖过一礼,伸手让道:“沈大人,楼上请!”

老潘让到一边,请顺安在前引路,让沈谳员走在中间,自己殿后,径直来到经理室。鲁俊逸也早听到动静,迎出门外,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将沈谳员扶进客堂,亲手斟上茶水。

沈谳员没有过多客套,直奔主题:“鲁先生,会审公廨于昨日重判麦基洋行状告茂升钱庄一案,原判决书作废,这是新的判决书,请鲁先生收存。”喘匀气,从怀中掏出判决书。

俊逸细细读过,压抑住激动,拱手谢道:“有劳沈大人登门,俊逸着实过意不去!这是大事体,大人只需知会一声,俊逸当上门拜访才是!”

“惭愧惭愧,”沈谳员拱手回礼,“非在下腿快,是参与此案会审的大英副使特别关照,要在下亲自登门送达此书,当面向鲁先生致以歉意!副使还说,务请鲁先生转告上海商务总会并上海钱业公会,租界工部局已经知会所有洋行和银行,庄票等同于银行支票,通行无阻,认票不认人。”

“好事体,好事体,真真是桩好事体啊!”俊逸大喜过望,连连拱手,“沈大人,介大喜事,不喝几杯不成。俊逸今晚就在寒舍聊备薄酒,诚请大人同庆,不知大人肯赏脸否?”

“好好好,”沈谳员神采飞扬,“这杯酒在下愿喝。不过,在下也有一个小小请求,就是伍挺举先生必须到场,在下要敬这个年轻人三杯!”

“呵呵呵,”俊逸笑过几声,转对顺安,“晓迪,我和老潘陪沈大人先回家里,你到茂平通知挺举,说鲁叔请他立马回家!”

顺安转身,就要出门时,俊逸又交代道:“你再辛苦一趟,有请查总理、彭总董、张总董和祝总董,就说沈谳员驾到,请诸位同贺!”

这晚的鲁宅,灯火辉煌,宴厅内,高朋满座。

一张中式八仙桌上,沈谳员坐在上位,查老爷子作陪,彭伟伦坐在左侧上首,张士杰右侧上首,鲁俊逸和祝合义作陪,老潘、挺举二人坐在末席,齐伯与顺安负责上菜,顺安还兼了个斟酒的差。

酒过三巡, 沈谳员从顺安手中要过酒壶,站起来,对众人道:“诸位同仁,今晚这个宴席,老夫破个例,敬轩、伟伦、士杰三人,包括东家俊逸,都搁一边,老夫这要先敬一个年轻人!”话音落处,离开席位,绕过彭伟伦和士杰,一直走到挺举跟前,亲手斟酒。

“沈大人⋯⋯”挺举也早站起,诚惶诚恐,忙不迭地将中指节叩在桌面上。

“挺举贤侄,”沈谳员放下酒壶,双手捧起酒杯,呈给挺举,“老夫明年就要告老了,是你在老夫告老之前,让老夫在后辈面前能够直起腰杆说话,来来来,老夫敬你三杯!”

挺举看向俊逸,见他乐呵呵地点头,只好双手接过,仰脖饮尽。

沈谳员连倒三杯,在第三杯时,自己也斟上,与挺举同饮。

有沈谳员这一示范,查老爷子自也不好怠慢,接过酒壶,以同样的礼节向挺举敬酒,而后是彭伟伦、张士杰和祝合义,只有俊逸和老潘视作自家人,没敬,拿酒壶反敬客人。

接后辰光,沈谳员颇多感慨,将挺举如何找他及他如何受到触动等一应幕后故事一一端上桌面,听得众人无不唏嘘,纷纷向挺举致敬。一桌人似乎不是庆祝胜利,而是为挺举庆功。

这是个只属于伍挺举的夜晚,于顺安来说,每一分钟都是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