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挺举扬名上海滩 章虎算卦遇强梁
自麦基洋行协理里查得踏进茂平谷行的门槛之后,葛荔悬着的心就算放下了。此后几日,葛荔完全释然,或如往常一样骑在茂平谷行外面的大树杈上,透过繁茂的枝叶盯牢门店,或乔装打扮,公然以男女老少各种样貌出入谷行,近距离地欣赏这个让她越来越动心的男人。
葛荔要亲眼观看伍挺举以怎样的凌厉和从容,从洋人身上赚取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然而,凭她多么聪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仍如此前一样,一而再地打破她的心理预期,既令她乍然惊奇,也让她兴奋不已。
大剧谢幕,在麦基、里查得站在缓缓离岸的货轮甲板上向送行的鲁俊逸、伍挺举一行频频挥别时,扮作男装戴着毡帽杂在送行队伍之中的葛荔似也志得意满,打了个转身,扬手招辆黄包车,径奔家中。
葛荔推开院门,走进中堂,见申老爷子、阿弥公、苍柱皆在堂中,呈“品”字形端坐。听到声响,三人尽皆动了下,但又迅即恢复原貌。
显然,他们人坐在这里,心并未入定。在这个时辰守在这个地方,且又加入柱叔,葛荔不用猜就晓得他们是在守候什么。她强力压抑住心中激动,故意不睬他们,装作若无其事地掀开门帘子,拐进自己闺房。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堂中仍是一片死寂,连出气声也没,整个房间,似乎只有她一人存在,也只有她一人在呼吸。
熬有几分钟,葛荔终究憋不住,咚咚咚地走出来,在堂中站定,重重咳嗽一声:“老阿公,小荔子这把差事执行完了,也不奖赏一下!”
“你还没禀事呢,就要讨赏?”
“那⋯⋯我这就禀了。”
“甭废话。”
“您老俩还有柱叔仨这可听好了,”葛荔装模作样地连清几下嗓门儿,“话说大清光绪三十五年丁巳月壬辰日卯时七⋯⋯”
后面的“刻”字尚未说出,一迭声的“停停停”字从申老爷子口中迸出。
“嘻嘻,”葛荔凑过来,扳住申老爷子的脖颈,“您老不听禀报了?”
“扼要!”
“好好好,”葛荔噘下嘴,“小荔子这就扼要了!”又清下嗓子,“话说⋯⋯不不不,小荔子这里简明扼要,您老仨听好!”走到堂中间,再清一下嗓子,像是个说书的,节奏极快,“话说姓伍的也真够傻哩,洋人开价是往上走,就像爬坡似的,每石大米从六块五一点儿一点儿涨到八块,该他开价了,倒是干脆利落,一出口就将米价从山顶打落到谷底,每石只要六块⋯⋯”故意打住,斜眼看三人。
三人依旧闭目端坐,脸上并不见吃惊。
葛荔吸口长气:“米价直落两块,眨眼工夫,那傻子就让鲁老板少挣一十二万光洋,气得姓甫的嘴脸歪斜,在桌子底下狠踩傻子的脚丫子!那傻子视若不见,置若罔闻,继续与洋人讨价还价。照理说,米价这都讲死了,还讨啥还啥哩?嘿,谅你仨老古董再也猜不出的!那傻子在银子上犯迷糊,其他事体上却是较真,向洋人啪啪啪啪开出两大条件:一个是,印度卖粮必须低于市场两块洋钿出售,因为这两块是茂平谷行送给印度人赈灾的,且这条款必须写进合同;另一个是,这合同必须有中文版本,若打官司,还得以中文版本为准!”
听到此处,申老爷子、阿弥公、苍柱皆是一震,各吸一口长气,再次屏住。
“嘿,”见到起反应了,葛荔显然得意,耸耸肩膀,“那姓甫的见他这般犯傻,一口气告到鲁老板那儿,鲁老板心疼银子,要他修改价钿,折中为七块,那小子死活不依,被逼急了,当场拿出鲁老板写给他的特别授权书,把鲁老板噎得下不来台。那傻子前脚走出,姓甫的后脚追出来,要他回去道歉,可那小子傻劲上来,死活不肯。嘿,就冲这点,小荔子真还服了!”
三人各自闭目,神闲气定,连气也不屏了,似是各自入定。
“咦?”葛荔白他们一眼,急了,“您老仨,讲句话呀,介要紧的事体,这这这⋯⋯这却让小荔子唱独角戏!”
“小荔子呀,”申老爷子呵呵一乐,“这出戏唱完,你这差事也算是执行完了。”
“执行得好不?”
“马马虎虎。”
“嘻嘻,”葛荔又凑上来,一把搂住他脖子,“老阿公呀,小荔子执行出介好的差事,在这上海滩上,您老打灯笼怕也寻不到第二人哩。差事执行完了,总该给个赏吧!”
“小荔子呀,”申老爷子盯住她,“你真想讨赏?”
“理所应当!”
“这这这⋯⋯”申老爷子在耳朵根上挠几下,“小荔子立下介大功劳,老阿公这该赏个啥物事呢?有了,小荔子,来!”
葛荔不无夸张地将耳朵贴近他的嘴皮子。
“就将那个傻小子赏你,成不?”申老爷子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臭阿公!”葛荔又急又羞,两只小拳头雨点般擂在他的肩膀上,效果却如捶肩,美得老爷子呵呵直乐。
一向低调做人的齐伯于陡然间抛出一大通为商之道,着实把鲁俊逸砸晕了。
齐伯走后,鲁俊逸面对观世音,心绪渐渐冷静,耳边再次响起齐伯的声音:“⋯⋯他维护的不只是他自己的尊严,也是生意的尊严,大米的尊严,还有老爷你的尊严!老爷,无论何时,做人,做生意,都要适可而止,贪心不可起啊!”
贪心?是的,是自己起了贪心。俊逸这也想到几个月前,茂记已在彭伟伦的四处截击下无路可走,是挺举力挽狂澜,方才为他扳回一局。单此一功,什么都可忽略不计。
这样想定,鲁俊逸的心里坦然许多。
然而,他的坦然心态并未持续几日。
洋行是付现银购粮的,挺举那边把合同签订的当日,洋行即打来一半银两,余款于粮船装讫后一次性结清。茂平仅以几人之力,在短短三个月内完败仁谷堂不说,又为茂记净赚六万块洋钿。洋钿入库时,照理说茂升钱庄的人都该欢天喜地才是,事实却是,上上下下,竟无一人现出笑脸。
入库完毕,大把头、库房把头、顺安三人各持所管账册,跟在老潘身后,到经理室向俊逸细禀银两及入库详情。
俊逸把三本账本尽皆翻到最末一页,瞄一眼最后的数字,见已核准,且有老潘的签字,笑道:“好了,细节我就不看了,有老潘核过就成!”取过笔,在大把头的总账上签好字,顺手把账册推在一边,看着几人,“咦,有银子入库,哪能一个一个黑丧着脸哩?”
几人面面相觑。
“老爷,”老潘迟疑一下,半是嘟哝,“该入库的,远不止这点儿呢!详情我问过了,茂记上下也全晓得了,这这这,十二万哪,老爷,上海滩上没有这般做生意的,任啥人也不能坏规矩呀!”
不用多讲,所谓“详情”定是顺安透露出去的。伍挺举出彩,茂记其他掌柜的脸上本就不好看,得知伍挺举竟然拱手送出十二万块洋钿,哪一个心里能不憋堵?
鲁俊逸不悦地白了顺安一眼,看向诸人,指向案上账本:“你们去吧,老潘留下!”
大把头等三人各拿账本出去,俊逸看向老潘:“老潘,米价事体是我定的,是我做的主,你可转告大家,谁也不可胡乱猜度,妄加非议!”
“老爷呀,”老潘不解了,“这事体叫我哪能解释清爽哩?洋人开价八块,是伍挺举自己降至六块,上海滩上任啥人也都晓得了,老爷哪能罩得住呢?再说,洋人又不是只与我们谈,洋人最先谈的是仁谷堂,林老板一开口就要价七块,后又涨到八块!老爷这去看看,就这辰光,人家的价牌上还标着一石七块五哩!”
“老潘呀,”俊逸苦笑一声,“死钻牛角尖做啥,我们这不是赚钱了吗?”略略一顿,“我决定了,本月茂记拿出三千块银元,上下职员皆有奖赏,你弄个表册,按出力大小分发。发赏时,要让大家晓得,这些钱全都来自于茂平谷行!”
“使不得呀,老爷!”老潘固执道,“赚钱归赚钱,规矩却让他坏了!老爷呀,全世界里讲去,天底下哪有买家往上涨价、卖家往下降价的理?茂记上下无不议论,伍挺举这是在拿老爷的银子捞取他自己的名声哩!再说了,如果这般做生意也能受到老爷鼓励,我们的生意经往后哪能个念哩?其他掌柜,还有徒工,如果都去仿效,我们又哪能个约束哩?”
“这⋯⋯”鲁俊逸语塞了。
“挺举的做法不可鼓励,请老爷三思!”
“晓得了。”鲁俊逸略略皱眉,“这事体先搁一下,去开两张庄票,一张十万两,归还润丰源本金,另一张开三千,做息银!”
老潘应声退出,不一会儿,拿进两张庄票。俊逸装进衣袋,坐上马车,抬腕看看辰光,吩咐车夫径投商务总会而去。
俊逸直上三楼,轻敲总理室房门,开门的果是查敬轩。
“查叔,”俊逸将两张庄票并排儿摆在桌子上,“一张是本金,另一张是息银。”
查敬轩端详庄票,收下一张,将另一张推回:“这哪能成哩?我是借给你的,不是贷给你的。再说,即使算息银,前后不过一个月,利息哪能介高哩?”
“小侄是按季结息。”俊逸又推回去。
“不成不成,”查敬轩再推过来,“借不是贷,月不是季,你这没规矩了。”
“查叔呀,”俊逸复推回去,“你不收,就是断小侄后路,叫小侄日后哪能个开口哩!也罢,这点小钱算是小侄孝敬,成不?”
“好好好,”查敬轩这才收起来,拉开抽屉,将两张庄票一并放入,笑道,“你一战成名,查叔收下你的战利品,也算是沾点儿喜气。”
“查叔,我⋯⋯”俊逸以为他是说反话,声音有点惶恐。
“俊逸呀,”查敬轩却似没有听到,顾自说道,“你这一战,真正打出了我们甬商的威风呢!纵观此战,查叔可以送给你两个字,一个是狠,另一个是彩!”
“查叔?”俊逸的语气愈加惶恐,头低下去。
“这狠,是狠狠敲打了彭伟伦,为我们甬商解了气,也为查叔解了气!这彩,是在洋人面前挣了彩头,往小处说,是为我甬商,往大处说,是为我华商,挽回颜面了!俊逸呀,想想看,洋行能以中文协议作最终解释,破天荒哪!”查敬轩讲至此处,语气激动,两个老拳头捏得紧绷绷的。
见查敬轩把话说到这里,俊逸才晓得他不是揶揄,而是真心赞赏,便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头也抬起来,看向这个很少激动的老人。
“俊逸呀,”查敬轩依旧神采飞扬,但拳头松开了,语气也渐趋平缓,恢复他的老成持重,“你收获的并不仅仅是上面两个字。此战从头至尾,一气呵成,一星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堪称是经典商战哪。不瞒你讲,查叔是由头看到尾,几经曲折,峰回路转,看到关键处,真叫个提心吊胆,夜不成眠哪!呵呵呵呵,俊逸呀,尤其你用的最后一招,真正是彩中之彩!”
“最后一招?”俊逸怔了。
“就是将米价由八块直降到六块这一招呀!”查敬轩伸出拇指,“啧啧啧,不瞒你讲,开始,查叔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直琢磨到后半夜,才叫个豁然开朗啊!”
“查叔⋯⋯”
“嘘!”查敬轩摆手止住他,“你先甭讲,听听查叔所解是也不是!”匀下气,“你用的是一箭三雕之计。这第一雕,继打倒彭伟伦之后,又在其背踏上一脚。彭伟伦先是压价至三块八,后又抬价至八块,你呢,以静制动,反其道而行之,一举击中此人七寸,让上海米界彻底明白何人才是掌控米市的巨擘,赢了生意呀!这第二雕,你给洋人上了一节道德课。洋人一向唯利是图,就晓得赚我银两,你用事实教育他们,在银子之外,中国人还有良心,还有道德心,且中国人的这个良心,这个道德心,是没有国界的。洋人到中国,只晓得赚黑心钱,中国人呢,却是实心实意赈外国人的灾,让他们扪心自问,自惭形秽去。这第三雕,你给洋人上了一节规矩课,让洋人明白,规矩并不是只能他们订,中国人也是能订的!”说到这儿站起来,走到俊逸身边,两手按在俊逸肩上,重重点头,“你能豁出去十二万两银子为中国人长气,就冲这一点,查叔敬你!在查叔眼里,十二万算个屁!啥人敢在洋人面前如你这般直起腰杆子说话,查叔赏他二十四万!”
“查叔⋯⋯”俊逸脸上发烫,欲言又止。
“俊逸呀,”查敬轩绕回去,重又坐在他的总理大椅上,“是查叔低看你了。不瞒你讲,查叔原来以为你不过是通点洋务,靠几个粤人发家致富而已,实在没想到你是骨子里有血气,心窝里有慧气,这手腕子也有两下子啊。这桩事体,莫说是查叔做不出来,即使你雪岩叔在世,怕也得伸出大拇指哩。”
“查叔,”俊逸面色涨红,“您老⋯⋯夸错了。”
“哦?”查敬轩略略一怔。
“唉,”俊逸长叹一声,轻轻摇头,“查叔这般看重此事,小侄是既欢喜,又有愧啊。”
“你这讲讲,哪能个事体?”
“不瞒查叔,”俊逸托出实情,“兹事体从头至尾,皆非小侄所为,而是由伍挺举一力策划,一手操办。没有他,小侄⋯⋯唉,不说了。”
“伍挺举?”查敬轩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是何人?”
“讲起此人,查叔也是见过的。丢豆子那天,老舅子玩我难堪,上去搀扶他的那人就是!”
“哦。”查敬轩似也忆起了,长吸一口气,脸色阴住,“此人是何出身?”
“和小侄一个镇上,书香世家,因进举无门,不久前才来投奔小侄,在茂平谷行里学伙计。”
“可喜可贺!”听到也是甬人,查敬轩存下的一口长气缓缓嘘出,脸上转喜,“我四明后继有人矣!俊逸呀,既是你的人,查叔也就放心了。遇到机缘,你就带他来这商会里转转,查叔亲手为他斟杯茶喝!”
“谢查叔栽培!”
查敬轩对挺举售米行为的意外解读和高度肯定,让鲁俊逸吃了颗定心丸。从商会出来,鲁俊逸越想越高兴,一路直奔钱庄,通知茂记中除茂平之外的所有掌柜及茂升所有把头齐至客堂,将茂平谷行在大米之战上的所作所为予以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要求茂记所有行铺向茂平看齐,任何人不得在背后妄加非议。
想到近日自己非议最多,又想到鲁俊逸不久前白他的那一眼,顺安由不得打个寒噤,觉得鲁老板这般兴师动众,这般肯定挺举,想必是针对他来的。
顺安心存郁闷,扯上庆泽喝通闷酒,到家时天已黑定。
见挺举仍旧坐在桌前看书,顺安坐在床沿上,迟疑一下,叫道:“阿哥!”
“阿弟,你喝酒了?”挺举放下书本,扭过来。
“嗯,”顺安应一声,“今朝银子全部入库,钱庄人人高兴,师兄拉我小喝几杯,没想到就喝多了。”
挺举起身,为他倒水,冲泡一些茶叶,递过来:“喝杯茶,解酒!”
“谢阿哥了!”顺安接过茶,却没喝,放在桌上,“阿哥,今朝鲁叔开大会,茂记所有掌柜和把头全都去了,只没见你。”
“开啥会?”
“表扬会,表扬你哩,说你一大堆好话。阿哥,这辰光你是上海滩上的大名人了!”顺安直盯挺举,表情极其复杂。
挺举取过铜盆,倒上热水,扔过来一块擦脚布:“呵呵呵,你是喝多了。洗洗脚,睡吧。”自己也在**躺下。
顺安正在洗脚,外面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他们的门前,接着有人敲门。
顺安匆匆擦过脚,趿拉着鞋子过去开门,见是俊逸和齐伯,吃一惊:“鲁叔!齐伯!”
二人进门。
挺举也从**下来,躬身一揖。
俊逸在顺安**坐下,望着挺举:“坐。”
挺举坐下。
俊逸打量一下房间,转对齐伯道:“齐伯,再腾个房间,家具配齐,让他俩分开住。都是该娶媳妇的人了,得有点儿私密才是。”
齐伯应道:“老爷讲得是,我这就安排。”
顺安拱手道:“谢鲁叔体谅!”
“呵呵呵,”俊逸笑出几声,“挺举,晓迪,此番购粮,你二人功不可没,鲁叔此来,是要论功行赏呢。”
“鲁叔呀,”顺安也笑几声,嘴上如抹了蜜,“要是论功,您是最大。没有您支持,任啥人也蹦跶不起来。”又转向挺举,“是不,阿哥?”
“是哩。”挺举笑笑。
“呵呵呵,各有各的功劳,”俊逸掏出两个红包,看下名字,递给挺举一个,“挺举,来,你的功劳最大,这个归你!”
“我⋯⋯”挺举伸手推过,“这还欠着鲁叔的账呢。”
“收起来吧。”鲁叔复塞给他,“这是奖你的,至于那笔老账,连本加息,鲁叔已经扣除了。”又将另一个递向顺安,“晓迪呀,你的账头清呢,几十万银子全经你手,听老潘讲,出账入账,均是丝丝入扣,一分一厘也没差错,真叫难得哩。拿住,这是鲁叔奖励你的。”
顺安鞠个大躬,双手接过。
发完红包,又扯几句闲话,俊逸起身走了。
顺安倒掉洗脚水,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红包,喜道:“天哪,一百块洋钿!阿哥,快看你的!肯定是两百吧?”
挺举将红包顺手扔到他**。
顺安拆开,掏出一个纸头,目瞪口呆。
“发啥呆哩?”
顺安递过去那张纸头:“你看看!”
挺举接过,也是惊愕。
摆在他面前的是整整一千块茂升钱庄的庄票!
翌日晨起,挺举赶到茂平谷行,将庄票交给阿祥:“阿弟,把这庄票兑成洋钿,先扣掉送给麦小姐的十石米钱,再给大家每人发个红包,人均十块,出力多的,适当多点儿,出力少的,适当少点儿,具体由你酌情处置。你和马叔出力最大,你包五十,马叔,包一百。再拿出两百修缮门面及房舍。余下多少,按现价折作大米,记在天使花园账上,花园里早晚提米,就从此账扣除!”
“阿哥,这钱是哪来的?”
“是老爷发的赏钱。对了,发钱时,要对大家讲明,老爷说了,无论何人,只要肯在谷行里好好干,老爷是不会亏待的!”
“这次赚大钱,要论出力,是阿哥出力最大!”
“呵呵呵,你搞颠倒了,”挺举笑道,“此番生意,出力最大、操心最多的是老爷。想想看,万一搞砸了,阿哥不过是卷行李走人,老爷得赔多少钱?”
“是哩是哩。”阿祥连声叹服,“只有老爷才长出这么个胆,完全放心阿哥。要是换作别人,即使满地滚着金元宝,怕也没那个种气去捡。”
“呵呵呵,这样想就对了!”
“可⋯⋯阿哥总不能一分不拿呀!”
“拿了呀。”挺举笑了,“那十石米就是我头上的,折合六十块,我还借了老爷几十块旧账,一并折了,再就是折算给天使花园的米钱,不能由米店出,也得算我头上,全部算起来,你们哪个也没我拿得多哩。”
“这这这⋯⋯”阿祥惊愕了,“天使花园是麦小姐的。没有麦小姐,就没有我们这桩生意,送给麦小姐的钱,不该由阿哥出呀!”
“这是两码子事体,”挺举拍拍阿祥肩膀,“好了,不扯这些。今朝没啥大事体,你在此地照看,我去天使花园转转。”
几天之后,齐伯就又腾出个房间,配了家具日用等物。挺举恋旧,仍住老房间,顺安喜新,美滋滋地搬去住了。
转眼就是腊月,年关将至了。一连几日,马振东都很兴奋,将阿祥分给他的大部分奖金购置了礼品,又把为数不多的家当整理一遍,打作包裹,而后兴冲冲地赶到十六浦,买了一张当晚回宁波的船票。
回到家时,已是午饭辰光。振东觉得肚皮有点饿了,正欲下楼去买吃的,听到楼梯在响。振东以为是挺举来了,开门迎接,目光撞上的却是俊逸,正一手提食盒,一手拎酒坛,一步一步地踏上阁楼。
振东怔了,站着没动。
自他搬入这个阁楼,这还是鲁俊逸第一次踏上他的门槛。
振东当门站着,定定地看着他。
俊逸直走上来。
“哟嗬,”振东乍乍地冲他说道,“今朝这日头是打西边出来哩,鲁大老板竟然也肯屈尊寒舍,给个酒鬼送酒来喽!”
“还不接着?”俊逸在楼梯口站定,微喘粗气,“绍兴女儿红,十八年陈哩。”
“这还用讲?”振东接过酒坛子,转身进屋,“你没到二楼我就晓得了。”
“是哩,”俊逸跟进去,往桌上摆酒菜,“不该在你这酒鬼跟前卖弄酒龄。”
“你倒来得及时,离开船这还有点儿辰光,我正琢磨寻啥人喝几盅哩!”
“我是刚刚晓得你要走,啥也不顾,立马赶来了。”
“饯行酒吗?”
“不,留人酒。”
二人坐下,举杯喝酒。
“阿哥,”喝过两杯,俊逸直入主题,“我晓得你是为啥事体。你想为挺举腾个地方,对不?你放心,挺举有地方去,我已决定让他去钱庄,那儿更需要他。谷行这里,依旧归你做。”
“不必讲了。”振东摆下手,“年关到了,我打定主意回家去呢。姆妈上年岁了,我⋯⋯浪**半生,也该回家尽份孝心。”
“阿哥,要是这说,我这做阿弟的也就没啥讲头,这为阿哥饯行。我在老家有几家行铺,全部送给阿哥。你可到茂昌典当行去寻董掌柜,我给他写过信了,我签署过的一应契约也都寄给他了,你可直接寻他办理交接。”
“这⋯⋯”振东震惊了,“这不合适呀!”
“阿哥呀,”俊逸苦笑一声,“你我兄弟,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再说,这些店铺也不是送你的,是孝敬阿拉姆妈的,阿哥不过是替阿拉姆妈监管!”
“阿弟⋯⋯”振东动容了,“这些年来,是阿哥错怪你了!”
“唉,”俊逸长叹一声,“是阿弟对不住阿哥,对不住姆妈,更对不住⋯⋯”擦泪,“瑶儿她姆妈呀!”
“阿弟,你⋯⋯你这些话,哪能不早讲哩?”
“我早就想讲来着,可⋯⋯阿哥你从未给我机会呀,你不想听我讲,你⋯⋯”
“阿哥对不住你了。”
“阿哥,过去的事体,甭再提了。阿哥能够浪子回头,这是福分。我已把阿哥近来的事体讲给姆妈了,姆妈交关开心哩。姆妈说,收到信那辰光,是她这生中最最开心的辰光。”
“唉,是哩。”振东摇头长叹,“想想这些年,就如一场噩梦。阿哥一直活在梦里。得亏挺举这孩子呀,是他把阿哥一棒敲醒了!”
“倒想问问你,他那一棒是哪能敲醒你的?”
“这个呀,”振东盯住俊逸,诡秘一笑,“是我俩之间的事体,万不能讲的。阿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阿哥这要讲给你一句闲话,好多事体上,你不如挺举。”
“是哩。”俊逸怅然,抬头望着他,“阿哥,我⋯⋯我得告诉你桩事体。”
“讲吧,从今往后,我就有闲心听了。”
“我把阿秀接到上海了。”
“啊?”
“阿秀这想请你过去坐坐!”
振东将酒盅朝地上一扔,扯起俊逸就走。俊逸朝他努下嘴,二人各提箱包下楼。俊逸的马车候在巷子口,二人坐上去,径投租界而去。
二人赶到阿秀宅院,远远望见阿秀守在院门处,正踮起小脚,朝巷子里张望。待二人走近,阿秀再也不顾其他,一头扑进振东怀里,喜极而泣:“阿哥⋯⋯”
“阿妹⋯⋯”振东也是泪出。
二人亲热够了,各自松开,一前一后回到客堂。
桌上早已摆满碗筷,阿姨忙不迭地将热在灶房蒸笼里的几道菜碟悉数端出,俊逸指着菜碟子道:“阿哥,来来来,这几道全是阿秀的拿手菜,我俩接着喝!”
“俊逸呀,”振东看向阿秀,笑了,“你这是瞄上我们马家了,想脱也脱不开哩。”
“是哩。”俊逸笑应道,“吃水不忘掘井人哪,我鲁俊逸能有今天,还不全凭阿哥一家?”
“嗯,这话中听。”振东扫视一圈,猛地觉出什么,面孔陡然虎起,“鲁俊逸,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我这问你,既然把阿秀接到上海,哪能放在此地哩?偷偷摸摸这算哪般?”
“阿哥,”阿秀急了,“你不晓得,事体不是这样的!”
振东不睬阿秀,直逼俊逸:“鲁俊逸,我这问你话哩!”
“阿哥,我⋯⋯”俊逸慌忙解释,声音有点儿结巴,“我一定会娶阿秀的,我一定会明媒正娶,可眼下不行,是⋯⋯是瑶儿,她⋯⋯”
“哦?”振东拧紧眉头,“瑶儿她怎么了?”
“她不让我娶阿秀,她谁也不让我娶!”
振东先是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好瑶儿,有点像她姆妈了!”完全释然,走到桌前一屁股坐下,“阿妹,斟酒,我要与俊逸比比酒量,看他这些年有长进没。”
席间,鲁俊逸特意交代振东,回去后多帮挺举照顾他姆妈和妹妹,振东满口应承。
二人酒足饭饱,鲁俊逸安排了两箱礼物,一箱给丈母娘,一箱给挺举姆妈,又与阿秀一道,双双将振东送上客轮,返回后又与阿秀温存一时,方才匆匆回家。
齐伯仍旧没睡,一路跟他走进书房。
“齐伯,振东走了。”俊逸推开房门,扭亮电灯。
“我晓得了。”齐伯提壶取杯,倒热水,“他回去也好。阿秀来了上海,老夫人玉体不好,身边没个合意人不行。”
“是哩。瑶儿呢?”
“这辰光想是睡了。小姐天天晚上守望你哩。”
俊逸长叹一声,闷住。
“老爷,”齐伯将水杯放到俊逸桌上,“依我看呀,你和阿秀的事体,干脆向小姐挑明吧。也许她会难受几日,但总比这般藏着掖着好。她长大了,不再是孩子,应该能想开。再说,她不能一辈子陪着老爷,是不?”
“再等等吧。”俊逸长叹一声,“唉,瑶儿她⋯⋯”闷一时,苦笑一声,摇摇头,喝口开水,抬头看到墙上那幅画,陡然想起一事,“哦,对了,那桩事体,就是赏给挺举的一千块洋钿,他动没?”
“动了。”
俊逸来劲了,坐直身子:“动多少?”
“动光了。”
“哦?”俊逸怔了下,继而大笑,“哈哈哈,真还看不出来,这小子挺会花钱嗬。在老家送他四十,让他进举,结果呢,举没进上,钱倒折腾光了。这又奖他一千,前后不过几日,就又没了!好好好,能挣能花,大将之才嗬!”
“老爷,你还没问他都花到何处去了呢。”
“是哩,是哩,你这讲讲。”
“奖给茂平八个伙计,一人十块,共八十,奖给阿祥五十,分给振东一百,又用两百修缮门面,整理甬道,改造客堂,余钱全部折作大米,记在天使花园名下。”
“这么说,”俊逸惊愕了,“他一块钱也没用?”
“用了。”齐伯应道,“他往船上多装了十石米,说是送给麦小姐在印度设的天使花园,预先扣下六十,听阿祥说,这六十就是他分给自己的。振东是掌柜,一百,他是副掌柜,六十,阿祥又少一点,五十。”
“他⋯⋯”俊逸似是自问,又似是问齐伯,“这是想做啥?”
“老爷,挺举跟常人不一样啊。”
“是哩,”俊逸反倒生出一股寒意,再次看向那画,长吸一口气,许久,缓缓吐出,“是我低看他了。”
“唉,这孩子只顾别人,自家的那摊子却⋯⋯”
“他姆妈那里,我早托人捎过钱了,是以他的名义。这又托付振东,让他多照看。”
“好哇,好哇,这就好哇。”齐伯喜得合不拢口,拿袖子抹泪。
马振东说走就走,没向茂平谷行里的任何人打招呼。当齐伯来宣布此事,并代表鲁俊逸正式任命挺举为谷行掌柜时,最感震惊的就是阿祥了。
齐伯走后,阿祥坐在柜台后面,两手搭在新近购置的洋制钱柜上,久久不动,怅然若失。
“阿弟,想啥哩,把钱柜子抱得介牢?放心吧,这是个铁柜子,下面还拴着链子,没人能抱得走!”挺举笑道。
“我⋯⋯”阿祥打个惊怔,从恍惚中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回个笑。
“是想老掌柜了吧?”
“是哩。想不到马叔说走就走,连送一程也不让,我这⋯⋯挺憋闷哩。”
“憋闷个啥?”挺举打趣他道,“照理说,老掌柜一走,再没人抢你钱了,你该高兴才是。”
“阿哥,我这正惭愧哩。早知他是这般样人,我绝对不会那般待他!”
“阿弟呀,”挺举拍拍他的肩,“甭想这些没用的事体。走吧,要是没啥事体,这就和阿哥去趟清虚观里,为三位清爷上几炷好香,求清爷保佑马掌柜就是了。”
“好咧。”
就在他们说闲话时,章虎、阿青、阿黄三人也正并肩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望着修缮后更加阔绰的谷行门面,无不黑沉着脸。
“章哥,”阿黄指着门面道,“我打听清爽了,姓伍的这次发下洋财,非关他事,是命里注定的。”
“哦?”章虎扭头看过来。
“几个月前,姓伍的到清虚观进香,遇到个算卦老头,那老头说他近日交红运,有财神临门。姓伍的原本不信,结果真就应验了!”
“清虚观?”章虎心里一动。
“就在这条街上,”阿黄指向远处,“离此地不远呢。”
“那老头在不?”
“吃不准哩。我打问过,听道士说他隔三岔五才来摆次摊。”
“章哥,”阿青急不可待了,“有这等神人,我们这也瞧瞧去,让他为阿哥起一卦!”
章虎略一迟疑,朝清虚观方向努下嘴,三人沿街快步走去。
观门半启,章虎三人大步跨进。
道人从一边的门房里迎过来,揖个大礼:“施主,进炷香吗?”
“进香,进香,”阿青不耐烦地拧下鼻子,“你们成天想的就是进香!阿拉是来寻人的!”
道人讪讪地站在一边。
“上三炷。”章虎语气缓和,掏出三块钱递上。
道人拿出三炷香:“施主请!”
“小道爷,”章虎边走边问,“顺便打听一下。听说你这观里有个老神仙能掐会算,今朝可在?”
“刚巧在哩。”道人朝前面一指,“就在后院三清殿前。”
“引我见他!这三炷香就烧给三位清爷。”
道人点点头,引三人走进后院,果然在三清殿前望见申老爷子、阿弥公,二人仍旧如前时一般,一人守在一棵树下。
阿青扔下一块洋钿:“老先生,看个相!”
申老爷子眼睛未睁,没睬他,依旧打坐。
章虎蹲下,伸手摆弄老人的签筒,提高声音:“老先生,我要占个卦。”
老人依旧没睬。
阿青生气,大声:“喂,老家伙,来生意喽!”
“呵呵呵,”章虎白阿青一眼,换作笑脸,“老神仙,这位兄弟脾气急,你甭与他计较。听说你的卦象灵光哩,阿拉慕名前来,请你睁开眼,为阿拉起一卦。”
老人依旧不动。
章虎站起来,皱下眉头,看向道人。
“施主,”道人小声道,“老先生入定了。”
“哦?”章虎问道,“啥叫入定?”
“就是⋯⋯神走了。”
“神走了?去哪儿了?”
“游逛去了,不定在哪儿。”
阿青生气了,脸一虎:“小道士,我这问你,他的那个神啥辰光回来?”
“不晓得哩。”道人看他一眼,不卑不亢,“不定这就回来,不定要候上几日几夜。”
“咦?”阿青眉毛横起来,声音变了,“天底下哪有这等事体?摆个卦摊,却不占卦,只在这里入定,岂不是诓人来着?且看我砸烂他的签筒!”
说话间,阿青掂起签筒,顺手甩去,刚巧砸在台阶上。台阶是青石板铺就,阿青的力道又猛,签筒立时破损,几十支卦签四散于地。
道人吃此一惊,溜到一边,不再吱声。
申老爷子依旧神色不动。
“嘿!”阿青眼珠子一瞪,“老家伙挺有定力哩,砸他签筒也没个应!”
“嗯,”章虎细审几眼,“看这样子,此人真是神游去了。我听说过神游,就是魂跑了,剩下一堆废肉。”
“阿哥,”阿青朝手心里吐口唾沫,“看我的,把他的神这给拽回来!”
“怎么了?”章虎急问。
“小娘×,”阿青恨道,“啥东西咬住手脖子了。”细细一审,“咦,这又没事体了。”
章虎抬头望望两棵高树,又看向台阶上的殿门,骂阿青道:“滚一边去!娘希匹哩,你也不瞧瞧这是啥地方,就敢撒野!”
阿青吐吐舌头,不敢再拽老爷子耳朵。
“章哥,要不,我们这先进香去?”阿黄凑过来,小声道。
章虎白他一眼,看一下申老爷子,显然赌上气了,走到台阶上,一屁股坐在中间。阿青、阿黄会意,也寻个台阶坐下,坐等申老爷子出定。
道人没再吱声,静悄悄地手捧三炷香候在一侧。
几人坐没多久,挺举、阿祥有说有笑地走进观门,直入后殿。
看到几人,阿祥的笑脸立马敛住,悄悄拽下挺举衣角,小声道:“阿哥,我们要不⋯⋯改日再来?”
挺举没有睬他,径直走过去,在老人面前蹲下,先捡起破损的签筒,后又捡拾散落的卦签,一根根地收入筒中。
道人凑过来,小声问道:“施主,要上香吗?”
挺举捡完签,站起身,见过礼,转对阿祥:“阿祥,拿银子来!”
阿祥从腰中解下一只钱褡子,双手呈上。
挺举看也不看,将钱褡子转递道人:“就袋中银两,敬请道爷上三炷高香!”
道人接过银子,回到香房,不一刻儿,拿着三炷高香出来。
章虎使个眼色,阿青、阿黄会意,各自移动身子,并排坐在台阶上,将前路堵得死死的。
道人扬扬章虎的三炷香:“施主,你们也该上香了!”
“早晚要上的,道爷急个啥?”阿青阴阳怪气。
“不是我急,”道人拱手道,“是有两位施主要进香,敬请诸位施主高抬贵手,让个道。”
章虎两道目光直射挺举,身子却一动不动。
挺举目光与他对视,也没动。
双方正在对峙,申老爷子轻轻咳嗽一声。
“阿哥,”阿黄道,“老神仙神游回来了,听到他咳嗽来着。”
章虎站起来,走下台阶。
“老先生,”阿青一步跳到老爷子跟前,“阿拉候你交关辰光了。我阿哥慕名而来,想占个卦,铜钿早就给你了,一块洋钿哩。”
申老爷子眼睛没睁,努下嘴:“签在签筒里,抽吧。”
“咦,”章虎看向签筒,“人家要摇几下签筒才让抽哩。”
“此地不摇。”
章虎抽出一支,递上。
“自己看吧。”申老爷子送他一句。
章虎审看一下,道:“老先生,是支空签!”
“那就是空签了。”申老爷子应道,“拿上你的铜钿走吧。”
申老爷子没有睬他,再入定中。
“咦嘿,”章虎面上过不去了,站起身,黑着脸道,“老先生,我章虎真还拗上劲了,这块铜钿,今儿非花在你这地方不可!你这摊头上不是写着看相打卦吗?卦是空的,相总不会空吧?我这请你看个相。”
申老爷子始终没有睁眼:“你这相最好不看,还是趁早走吧!”
“为什么?”章虎脸色涨红。
“因为不吉利。”
章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是凶是吉,你且讲来。”
“三日之内,你有血光之灾。”
章虎面色紫涨:“老家伙,你眼也没睁,哪能断出我有血光之灾哩?”
“信不信由你!”
“好!”章虎的牙齿咬得咯嘣嘣响,“既然你已断出是三日之内,就不妨讲细点,我究竟有何血光之灾?”
“左腿瘸,右嘴角让人掌掴三十。”
“阿哥,”阿青暴跳如雷,“这老家伙纯属一派胡言,看我这就扭断他的左腿,掌他的右嘴角三十!”
眼见阿青就要动手,挺举急忙拦住,赔出个笑,揖道:“诸位同乡息怒,听在下一言。看相测字,讲究一个信字。信则灵,不信则无。何况先生所测,灵与不灵也有待验实⋯⋯”
“嘿!”阿青亮亮拳头,打断他,“我大哥看相,关你屁事!是不是你这骨头也发痒了?”
章虎看一眼挺举,又看看道观,摆手:“伍掌柜,就听你的。”又转对申老爷子,“老先生,请你记住今日所言。三日之后,此时此地,我章虎必来看你。若是方才所言灵光,我叫你三声活神仙,磕三个响头。若是所言不灵光,就甭怪我这两位兄弟举止失礼了!”
申老爷子冷冷送出一句:“只怕你来不了!”
“哈哈哈哈,”章虎长笑数声,“老先生倒是铁定嗬!老先生,你给我听好,三日之后,此时此刻,你只在此处候我!”说完转对两个阿飞,“走!”
望着章虎走到前院,走出观门,挺举缓缓蹲下,对申老爷子道:“前辈,晚辈有事体相求!”
“讲吧。”
“求前辈暂避几日风头。前辈有所不知,这几人是街头泼皮,仗了租界巡捕房的势,前些辰光把市面闹得鸡犬不宁,没有人敢招惹他们!前辈是过来人,啥事体都看开了,没必要招惹他们,对不?”
“小伙子,”申老爷子微微睁眼,扫他一下,“老朽没有招惹他呀,是他确有血光之灾!”
“前辈,”挺举改蹲为跪,“晚辈求你了。晚辈晓得前辈卦象灵光,可⋯⋯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啊!”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是一万还是万一,三日之后你来此地验看。”
眼见走到他们租住的小巷子里,阿青跨前一步,半是劝慰,半是解气:“阿哥,方才那个老棺才是一派胡言!咱就不说王探长了,凭阿哥这身武功,凭我们这帮兄弟,在这上海滩上,有啥人敢动阿哥一根毫毛?”
“你俩听好,”章虎这也顿住脚,一字一顿,“我们这就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候他三个整日。我就不信,守在家里能有血光之灾!”
“好主意!”阿黄应声附和,“阿哥,只要辰光一到,看我和阿青哥如何折去他的左腿,掌掴他的右嘴!”
三人皆是欢喜。
回到家里,章虎吩咐阿黄去买三日口粮,而后卡死院门,将所有阿飞关在院子里,摆开几张麻将桌,每人发赏三十块银元,让他们赌个痛快。
两整日过去了,院里院外一切安然。这些阿飞个个都是坐不住的主儿,这天天躺在**,院子又不宽松,尽管有麻将牌作陪,也是无趣。即使章虎,也觉得百无聊赖。
到第三日上,眼见大半天过去,午饭也吃过了,一帮兄弟的麻将牌也实在玩腻味了,一个个呆坐于座,眼睁睁地盯住大门。
“阿哥,”阿青挠挠头皮,“这是第三日了,屁事也没。要叫我看,那个老倌才纯粹是骨头发酥了,找揍哩。”
“嗯,”阿黄应道,“我看也是。阿哥,要不,我们这就出去放放风。憋这几天,受罪哩。”
其他阿飞无不七嘴八舌,皆嚷嚷着要出去。
“都给我憋住!”章虎脖子一横,大声吼道,“小娘×哩,就你们这点出息,还想出来混枪势?老子讲好三日就是三日,就差这一时时儿了,你们不出去就能急死不成?阿青,去,到院里看看日头,还有多少辰光?”
阿青走到院里,仰头看看天,叫道:“阿哥,这都过晌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后面的话未及说出,急用袖子捂住鼻子。
一阵奇臭飘来。
紧接着,一辆粪车由远及近,沿巷子直推过来,一个收粪人一路吆喝:“收粪便喽,谁家有粪便,就把马桶放到门外,阿拉倒贴铜板,一桶一文钱哟。”
“小娘×哩,”阿青捂住鼻子,“真他妈的臭,这要熏死人哩!”
粪车越推越近,走到他们的院门外时,只听“哎呀”一声,推车人歪倒,粪车不偏不倚,刚好撞到院门上,一车大粪倾覆,屎尿顺门缝直淌进来,流得满院皆是。
“哎哟,疼死我了。”一人大叫。
“叫唤个屁呀!”另一人朝他吼道,“你他妈的白吃饭哩,我这好不容易收到一车大粪,全让你糟蹋了。”
阿青火冒三丈,捏住鼻子大叫:“阿哥,兄弟们,都出来!”
阿黄看向章虎。
众阿飞纷纷看向章虎。
章虎捏会儿鼻子,听到外面仍在骂着撞门,再也忍不下去,一骨碌爬起,从牙缝里挤道:“小娘×,抄家伙,给我往死里打!”
众阿飞二话不说,各抄棍棒,冲向门口。
茂平谷行的宽敞门面里,十来个膀大腰圆的伙计齐刷刷地站作一排。
“阿哥,”阿祥凑近挺举,小声道,“家伙我都备齐了,一人一根枣木棒!奶奶个熊,哪个敢撒野,保管叫他喝一壶!”
挺举白他一眼,转对众伙计,笑道:“去年我在清虚观对三清爷许愿说,如果米行生意昌隆,就寻吉日为三清爷烧高香。这个吉日就是今朝,我决定还愿,店里打烊,请诸位皆去观里,进香祈福!你们谁有何愿,尽可许给三清爷,求请三清爷保佑!”看一眼他们的粗布褐衣,“要拜三清爷,你们得虔诚净身,这就回家,换上过年时的干净衣裳,洗净手脸,一个时辰后赶到观里,我和阿祥在观里恭候!”
众伙计兴高采烈,纷纷点头。
“这就去吧,”挺举摆摆手,“把老婆娃子都叫上,让他们也去沾沾灵气。”
“好咧。”众伙计齐应一声,纷纷离开。
“阿弟,”挺举转向阿祥,“你去趟钱庄,叫晓迪也带几个人来。”
“哪能对他讲哩?”阿祥显然仍没明白他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挠头皮问道。
“你就讲⋯⋯”挺举迟疑一下,笑道,“啥也甭讲了,就说我有事体,叫他赶到观里就成。”
一切安排妥当,挺举关上店门,信步来到清虚观,走到后院,见申老爷子、阿弥公二人仍如往常一般在树下端坐,皆入定境。
挺举看看四周,见并无异常,这才反身回到前院,见众伙计已经三三两两,各自拖家带口,穿着得体地陆续赶到。守门道人忙不迭地接待,冷清的道观于刹那间闹猛起来。
又过一刻,阿祥与顺安等人也匆匆忙忙地飞奔过来。
“阿哥,”顺安望到挺举,疾步上前,“你这急急慌慌地叫我来这里,像是有啥要紧事体?”
“呵呵,”挺举笑了,“是有点小事体。”附耳悄声,“不瞒你讲,我在观里许过大愿,这应验了。正午辰光,我在柜上打盹,三清爷显灵,要我今日申时过来还愿。”
“你许的是啥愿?”顺安来劲了,急切问道。
“愿只能许在心里,不能讲出。”挺举神秘兮兮地说,“许愿辰光,我见观里冷清,向三清爷承诺说,若是此愿达成,我就多带一些香客前来进香。近日正要还愿,清爷就托梦来了,说是啥人来进香,清爷就为啥人赐福。我把谷行里的人全都带来了,又想到不能落下阿弟,便急叫阿祥喊你。但这事体不能明讲,呵呵,只能以此方式请你来了。”
“阿弟只管去许,”挺举笑应道,“我相信一定灵光。进去吧,辰光差不多了。”
挺举二人径直走到后院,见人们纷纷围绕在申老爷子与阿弥公身边,如看古景一般观赏二人打坐。
“阿哥,”顺安惦着许愿的事,顾不上观看,拉住挺举悄问,“你是在哪个殿里许的愿?”
挺举指向三清殿:“就是上面那殿。”
顺安点点头,踏上台阶,直入殿中。
道人为他插上香火,顺安在三座清爷塑像前逐一叩拜,闭目默祷:“三清爷在上,甬人傅晓迪在此许愿:如果三清爷能让鲁家小姐碧瑶对我消除误解,见我能够笑脸相迎,傅晓迪愿进三十炷高香!”愿讫再拜。
就在此时,大门外一阵喧嚣。
阿青、阿黄架着一只脚不能沾地的章虎,极是狼狈地走进。尽管已经换过衣服,三人身上仍是臭烘烘的。
看到观中这么多人,三人俱吃一惊,但坚持走向申老爷子。
章虎左脚无法挨地,两边嘴角红肿。
顺安出殿,正沿台阶走下,突然看到章虎,一下子呆了。
章虎这也看到台阶上的顺安,怔一下,目光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顺安认出阿青与阿黄正是在牛湾镇的大街上肆意羞辱他的人,直盯过去,怒不可遏。
有顷,顺安将一双怒目移向章虎,气结:“你⋯⋯你⋯⋯你⋯⋯”
此刻,顺安显然并不是章虎的目标。章虎移开目光,转向申老爷子。
见三人俱是这般惨状,无论是阿祥还是挺举,俱是惊骇。
阿青跪下,阿黄扶住章虎,正要跪下,章虎甩开他,吃力地单膝跪地,那条伤腿跪不下去,这又受力,疼得他龇牙咧嘴,强力忍耐。
章虎连磕三个头:“活神仙,请收头!”
两个阿飞一句话没说,各自磕头。
申老爷子睁开眼:“伤腿伸过来。”
章虎怔一下,吃力地挪过去,伸过伤腿。
申老爷子抓住,两手摸腿:“骨头折了,忍着点。”说着轻轻为章虎接骨。
章虎咬着牙,忍住疼,额上汗出,愣是一个声音也没发出。
申老爷子接好骨头,摸出一贴早已备好的膏药,揭开,在口中哈几下气,贴在断骨处,转向道人:“寻两根木板和绳子。”
好像道人也早备好了,拿来两块木板和一盘绷带。
申老爷子为章虎扎好伤腿,拍拍他的肩:“小伙子,静养三个月,不可动窝。”
章虎磕个响头:“谢活神仙治伤!”
申老爷子缓缓闭上眼去。
章虎起身,向申老爷子拱拱手,黑着脸,转对二阿飞:“走!”
二人架起章虎,三人缓缓走向观门。
顺安面色铁青,呼呼直喘,两手握拳,紧追几步,低声吼道:“姓章的,站住!”
章虎三人住步,扭头,看着他。
挺举急切地赶前一步,一把扯住顺安。
顺安眼中冒火,直射章虎三人。
章虎不想在此纠缠,不再睬他,扭过头,在二人架扶下走出庙门。
顺安拼命脱开,又追上去,再被挺举扯住。
“阿哥,你放开我!”顺安一边挣扎,一边咒骂,“我要宰掉那两个畜生!”
“阿弟,”挺举死死抱住他,“这儿是净地,不能动粗!”
入夜,申老爷子宅院里灯火通明。
葛荔端上申老爷子最爱吃的几道菜,边摆边说:“老阿公,还甭说,那小子今朝倒是不傻!”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领教了吧!”
“是哩。”葛荔不无叹服,“叫来一帮人为老阿公保驾护航,却又不显山,不露水,一切尽在自然中。”
“说起这事体,”申老爷子眯起两只老眼,盯住她,“那几个小子哪能一身臭味呢?你这讲讲,是哪能个整治人家的?”
“嘻嘻,”葛荔涎起脸皮,“老阿公,您不是能掐会算吗,还用人家来讲?”又凑近他耳边,“有些事体是不能讲的,也是讲不出的。不过,您老放心,那三十记嘴巴子打得准哩,任炳祺做事体没个说的,既没多打一记,也没少打一记,是我在树上一记一记数过来的。”
“呵呵呵,你呀!”申老爷子乐得合不拢口。
“老阿公,你处事不公哩!”
“哦?哪能个不公了?”
“姓章的净与傻小子过不去,我敢打保证,傻小子家里的那把火,一定是姓章的放的!傻小子让此人害得家破人亡,我好不容易安排任炳祺打折他的一条腿,可你呢,咯嘣一声就帮他接上了!”
“呵呵呵,”申老爷子笑道,“你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姓章的若是不放火,傻小子怎肯来这上海滩呢?傻小子若是不来这上海滩,某个人岂不是寤寐求之、辗转反侧吗?”
“老阿公,你哪能胡搅蛮缠哩?”葛荔脸上羞红,“这是两码子事体,我问东,你却答西!”
“这不叫答西,事体原本就是这样的。我问你,鬼谷子既教孙膑,哪能又收留个庞涓哩?”
葛荔眼睛大睁:“你是说,姓章的是庞涓?”
“呵呵呵,他比那庞涓可就差得远哩!”
“那⋯⋯”葛荔越发不明白了,挠头皮道,“你讲这话啥意思?”
“就是黑与白的意思。”
“黑白是阴阳,”葛荔的大眼睛忽闪几下,“老阿公,你是讲,那姓章的是黑?”
“呵呵呵,”申老爷子又是几声笑,“他离那黑可就差得远喽!”
“咦?”葛荔晕头了,“你这不是故意磨人吗?”眼珠子一转,将桌上两碟老爷子最爱吃的素菜顺手端起来,“老阿公,要是你再磨人,我就端到外面打发叫花子去!”
“磨?”
“是哩。没有磨砺,你的傻小子岂不是一竿子傻到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