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魂
I
“你应该买下它,”我的朋友说,“她简直是为你这样离群索居的人度身定制的。在布莱坦尼拥有最具有浪漫色彩的房子是相当划算的。它现在的主人穷得叮当响,因而它的要价会非常便宜。”
我接受朋友兰瑞威的建议并不是想证实我就是他所描述的那种不合群的人。(事实上,在落落寡欢的外表下,我的另一面鲜为人知,这就是,我对家庭生活有着强烈的向往和憧憬)。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动身前往科福尔。我的朋友因有事前往魁普,我便与他同路而行。半路上,他让我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十字路口下车,对我说:“首先向右拐,再向左拐,然后笔直地往前走,直到你看到一条林荫道为止。倘若你碰到乡间的农夫,千万不要向他们问路。他们听不懂法语,可他们会不懂装懂,让你迷路。傍晚的时候,我会在这儿等你。另外,千万别忘记看看教堂里的坟墓。”
我听从兰瑞威的指点,但象往常一样,我很难记清楚他说的是先向右走,再向左走,还是先向左走,再向右走。这件事让我颇为犹豫。如果碰上一个农夫,我肯定会向他问路,这样我也许就会迷路。但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碰到,只有我一人边走边欣赏着这道被人遗弃的风景。尽管一路犹豫,我还是拐对了,走对了,并终于走过一片荒地,来到一条林荫路上。这条林荫路与我以前见过的林荫路大不相同,我一见就知道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条。道路两旁,灰色的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苍灰色的树枝相互交织,宛如一条长长的隧道。秋日的光芒透过这些树枝,若有若无地落在地上。虽然我知道很多树名,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面前的到底是些什么树。它们象高大的榆树那样弯曲,象白杨树那样纤细。在细雨蒙蒙的天空下,呈现出橄榄般的灰白色。它们呈拱形,绵延不断,足足有半英里多长。如果在我见过的林荫道中有哪条能够确切无疑地把我带向某个地方,那么就是科福尔这条。我沿着这条路朝前走去,心怦怦地跳动起来。
我来到林荫道的尽头。面对我的是一扇加固的大门,位于一段长长的大墙中间。在我与墙壁之间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地,另外有几条灰色的林荫道从草地旁延伸开去。大墙后面是镀银的高高的石板屋顶、教堂的钟塔以及城堡高楼的顶端。一条长满了灌木丛与荆棘的壕沟环绕着这片土地。吊桥由石拱替代了,吊门也由铁门取而代之。我在壕沟的这一边站了很久,左顾右盼着,细细地品位着我所见到的一切。我想:“假如我耐心地等待,看守的人会带我去看教堂里的那些坟冢——”说实话,我真不希望他马上出现。
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拿出一支烟点起来。可我一点着它,就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幼稚而愚蠢的事情。我似乎感到那些没长眼睛的巨大建筑物在俯视着我,所有空****的林荫道都在向我这边聚集过来。也许是这无边的寂静使得我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分外敏感。擦火柴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如刹车时刹板摩擦车轮那样尖锐刺耳。我把烟抛在草地上,似乎听到它坠落的声音。但事情似乎不止这些:坐在那儿,面对着历史遗迹,大口地吸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我感到,我与它之间非常遥远,在它面前,我渺小得可怜,我的一举一动都是虚张声势,一无用处!
我对科福尔的历史一无所知,这是我第一次来布莱坦尼。直到昨天,兰瑞威才对我提起科福尔这个名字——但不管是谁,只要看一眼那些建筑,就会不由得感觉到它悠长的历史底蕴。我不准备猜想它的历史,也许仅仅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相互纠缠的那份沉甸甸的感觉便会让那些古老的建筑物具有一种庄严的美感吧。但科福尔给人的感觉还不止这些——它的历史残酷无情,就象它的灰色林荫道一样,一直延伸到一片黑暗的泥沌中去。
没有一座房子能象科福尔那样从现实中完全脱离出来。它静静地矗立在那儿,银色的屋顶和雄伟的山墙骄傲地刺向天空。也许这就是它自己的纪念碑,我沉思着:“教堂里的坟墓?这整个地方不就是个大坟墓吗?”我越来越不希望看守人出现。尽管这座城堡的每一个细节都引人注目,可一旦与它给人的整体印象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我所希望的仅仅是坐在那儿,让那无边的静寂穿透我。
“它是为你度身定制的。”兰瑞威说。我不禁想:对一个活着的人说科福尔是为他度身定制的未免太轻浮、太不敬了吧。难道没有人能理解——?我思忖着。我没有再想下去,因为我对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甚了解。我站起身来,朝大门走去。我开始希望能更进一步了解科福尔,不是为饱揽风景——我现在能够肯定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去欣赏风景的问题——而是用心去体会,将它作为整体去反复咀嚼、领略它的韵味。“如果进去,一定会把看守人引出来。”我极不情愿地想着,心里十分犹豫。最后我穿过小桥,试着推开一道铁门。它开了,我走进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有一个木制的路障挡在科福尔的入口处。在它的后面是一个给高贵古雅的建筑物团团围住的庭院。面对着我的就是科福尔的主建筑,其正面已破败不堪。透过洞开着的窗户可以看到壕沟里丛生的杂草及园林里的树木。房子的其他部分依然生意盎然。主楼的一端与一个圆塔相连,另一端与一个窗户上雕刻着石制花饰的小教堂相连。拐角处有一个造型极其优美的井,它的顶部放着一个个长满了青苔的水翁。几树玫瑰依着墙壁顽强地向上生长着,我记得还在楼上的窗台前看到一盆倒挂的金钟。
我对科福尔建筑的浓厚兴趣战胜了对所谓鬼魂的恐惧。这里的建筑精致典雅到了极至,我产生一种要把它探索个究竟的念头,不为别的,就为它那种夺人心魂的魅力。我环视着这幽静的庭院,心想,看守人究竟住在哪个角落呢?我轻轻地推开栅门走进去。当我踏入第一步时,一只狗窜出来,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一个极其漂亮伶俐的小家伙,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完全忘记了它所守护着的那些精美绝伦的建筑物。我那时还真的不知道它属于何种犬类,但现在我知道它是一只中国狗,而且还是一只被称作“袖珍狗”的稀有品种。它个头很小,全身毛色呈金棕色。一双棕色的眼睛很大,脖子上的毛皱皱的,看起来就象一只硕大的茶色的**。我心想:“这些小家伙总是喜欢叫嚷,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小东西站在我面前不让我往里走。看样子差不多是威胁我,它的棕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愤怒的神情。但它一声不吭,也没有走近我。相反,当我往前走时,它竟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我又发现另一条狗,是一条长相粗糙得难以辩清鼻子眼睛的狗。它棕色的毛发里夹杂着其他颜色,腿也瘸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我心想:“这里马上要喧闹起来了。”正在这时,第三条狗——一条白色长毛的杂种狗,从门口溜进来,加入到它的伙伴中。三只狗就那么站着,神情庄重地盯住我,谁也不发一声。我一步步地朝前走,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挪着爪子一步步地往后退,但对我仍虎视眈眈。我想:“它们随时可能向我的脚踝发起进攻。不是有个笑话么:狗越多,胆子越大。”我并不惊慌,因为它们个头都不大,也不可怕。尽管它们仍让我随意地在院子里溜达,但始终在不远处跟着我——它们总与我保持固定的距离——并且一刻也不放松地监视着我。打量这座建筑物已经破败的正面时,我突然发现,在一个没有玻璃的窗框上站着另一只狗。这是一只白色的短毛大猎犬,一只耳朵是棕色的。它是一只老狗,表情严肃,看上去比其它狗要精明老练得多。它在观察我的时候似乎比别的狗更为专注。
“这只狗会叫起来。”我想。但它站在窗框上,靠着园林里的树,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一度回过头去盯着它,想看一看在它意识到自己被别人盯着时会不会发怒。我们中间隔着大约半个院子的距离,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凝望着对方。它并没有发怒。我悻悻地转过身,发现身后的狗群中又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一只黑色的小狗,长着一双浅玛瑙色的眼睛。它全身在微微发抖,脸上的表情更羞怯腼腆。我注意到它站在别的狗后面,与它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样一声不发。
我在那儿足足站了五分钟。围着我的那些狗静静地等着。我走到那只小小的金棕色狗的身边,弯下身去轻轻地拍它。我一边拍着一边发出神经质的笑声。这只狗既不动弹也不叫唤,可它并不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它仅仅朝后挪一码左右,然后站住,继续看着我。“去你妈的!”我大叫一声,穿过庭院朝水井走去。
我迈步朝前走着,那些狗便四散开去,纷纷溜到院子的各个角落里去了。我察看一下古井上的水翁,推了推几扇锁着的门,然后又把那一言不发的建筑物的正面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朝小教堂走去。转过身时,我发现,除了那只年老的短毛大猎犬还站在窗户那儿盯着我看外,别的狗都不见了。被监视的感觉从心里散去无疑是一种解脱。我开始想找路到房子的后面去。我想:“花园里或许有人住。”最后我找到一条穿过壕沟的小径,小心地爬过长满荆棘的院墙,来到园中。花园中羸弱的绣球花和天竺花已憔悴不堪,那座古老的建筑正在冷漠无情地瞟视着它们。房子朝向花园的这一面要比它的正面显得更朴素,更庄严。长长的花岗石墙面、稀疏的几扇窗户和陡峭的屋顶使它看上去活象城堡里的监狱。我绕着侧厅走了几圈,跨过几段时断时续的台阶,在沉沉暮色中进入一条狭窄而古老的小径,两边长着黄杨树。小径只容一人侧身徐行,那些树枝在我头顶纵横交错。小径就象黄杨树的鬼魂,那些散发着光泽、青翠欲滴的绿色全都变成与那些林荫大道一样阴暗的灰色。我朝前慢慢地走啊走啊,那些树枝不停地在我脸上抽来弹去,发出一声声脆响。最后,我终于来到长满草的走廊一端。我沿着它走向门楼,朝庭院看下去:它正好在我的脚下。可我看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连那些狗也不见了。一段凿在墙壁横断面上的台阶出现在我眼前,我沿着它走下去。当再次来到院子当中时,我又看见那群狗。它们站在哪儿,领头的还是那只金棕色的小狗,那只黑色的小狗战战兢兢地在后面跟着。
“你们这群令人讨厌的东西!”我大声地呵斥着。我的声音突然在这空旷的庭院里响起回声,令我大吃一惊。这群狗依然不动声色地站着,看着我。我这时才明白过来,它们是不会阻止我去接近这幢房子的。知道这一点后,我便从容不迫地检视起它们来。我有种感觉:它们肯定给吓坏了,所以才一声不发,迟钝呆滞,但它们看上去并不是饥肠辘辘,也不象受到过虐待,它们的皮毛油亮光滑。除了那只抖个不停的小狗,哪只都不瘦。看上去,他们更象是长久地与主人住在一起,可主人并不关心它们,既不同它们说话也不看它们一眼。这儿死气沉沉的气氛似乎使它们爱管闲事的天性已经麻木不仁了。对于我来说,它们所受到的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冷淡待遇和主人对它们的厌倦比那些忍饥挨饿、经常挨打的动物们的遭遇更悲惨,更可怜。我应该去逗逗它们,哄它们做个游戏或让它们在院子里奔跑,我盯着它们那倔强而又疲倦的眼睛,盯得时间越长,我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诞不经。那些老房子的窗户在俯视着我们,我怎么能产生这样的想法呢?那些狗比我更清楚哪些举动是这幢老房子所能容忍的,哪些是不能容忍的。我甚至想,它们肯定已经知道在我心里闪过什么样的念头,它们肯定会为我的浅薄和轻浮感到可怜。说不定我的这种感觉已经通过周围弥漫着的倦怠气氛传递到它们心目中了。我有一种想法:它们与我之间的距离是不能与我与它们之间的疏远相提并论的。它们在总体上对人的印象深刻而又黑暗,无论世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值得它们去“汪汪”几声或摇几下尾巴。
“听着!”我对面前这群一声不吭的狗突然脱口说道,“你们知道自己看起来象什么吗?你们这群狗?你们看起来就象见了鬼一样——这就是你们的模样!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鬼。难道除了你们就没有人了吗?”可那群狗依然无动于衷地望着我,一动也不动……
天黑了,我看到十字路口亮着兰瑞威的车灯——我并没有讨厌它们。我觉得自己已经从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逃了出来。我并不象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喜欢孤寂——那种程度的孤寂。我的朋友从魁普带回了他的律师。挨着一个肥胖的和蔼可亲的陌生人坐着,我没有丝毫心情去谈论科福尔……
那天晚上,当兰瑞威和他的律师关在书房里密谈时,兰瑞威夫人开始在画室里问我一些问题。
“喂,你打算把科福尔买下来?”她停下手中的刺绣活,扬起脸问道,脸上的神情十分快乐。
“我还没有决定。事实上我进不了那栋房子。”我回答。那副模样给人的感觉是,我只是把自己的决定往后推迟一下,好象还打算日后再去瞧瞧。
“你进不去,为什么?究竟发生什么事?这家人想把这座房子卖掉,都快想疯了,他们对老看守人也吩咐过——”
“不可能吧,看守人不在那儿。”
“真遗憾!他准是去集市了,但他的女儿——?”
“没有一个人,至少我一个都没看到。”
“真奇怪!真的没人?”
“没人,但有许多狗——一大群狗——他们给人的感觉就象是那地方的主人似的。”
兰瑞威夫人手中的刺绣滑落到膝盖上。她的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若有所思地看我几分钟。
“一群狗——你真的看到它们了?”
“你是指看到狗了吗?我反正没看到别的东西。”
“有多少只?”她压低嗓音问道,“我一直想知道——”
我吃惊地望着她:我一直以为她对这地方很熟悉。我不禁问道:“你从来没有去过科福尔吗?”
“噢,去过,经常去,但不是在那天。”
“哪天?”
“我差不多忘了,我可以肯定赫夫也忘了。如果记得的话,我们就不应该让你今天去。不过,这种事不能半信半疑,是吗?”
“哪种事?”我的声音不知不觉也压得和她的声音一样低了。我想:“我知道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兰瑞威夫人清清喉咙,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表示我尽可以放心。她说:“难道赫夫没有向你讲过科福尔的故事吗?他的一个祖辈与科福尔有些牵连。你知道,每一座布雷顿的房子都有一个关于鬼的故事,其中有一些听起来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你说得对,但是那些狗……”
“噢,那群狗就是科福尔的鬼魂。至少农民们都说,每年有这么一天,一群狗会出现在科福尔。在这天,看守的人和他的女儿就会离开科福尔到莫莱克斯去喝酒。他们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布莱坦尼的女人酒量都很吓人。”她弯下腰去配丝线,然后抬起她那张迷人的巴黎人的脸,刨根问底地问道:“你真的看到很多狗?事实上科福尔一条狗也没有。”
II
第二天,兰瑞威从他图书室上面一层架子的背面翻出一册破旧不堪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书籍。
“噢,就是它了。这本书叫什么来着?‘布莱坦尼公爵领地上的审判史。魁普,1702年。’这本书是在科福尔事件发生后一百年才写的。不过,我相信它完全是根据审判笔录一字一句抄写下来的。无论如何,这是个奇怪的抄本。有一个叫赫夫德.兰瑞威的人卷入了这个案件——你知道这称呼与我的略有不同。那时他只是一个旁系亲属。来,把这本书拿到**去看。它的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敢打赌,你读了它后会通宵不敢熄灯。”
我确实象他所预言的那样一个晚上没有熄灯,不过主要是因为我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住了,手不释卷地一直读到东方渐白。关于对安.德.科纳尔特——科福尔领主的妻子的审判的记述可谓洋洋洒洒,并且这本书字与字之间印刷得很密,不大好读。正象我的朋友所说,这本书也许就是完完全全根据在法庭上所发生的事情而写的。这场审判持续近一个月。另外,这本书的铅字也实在太糟糕了……
一开始,我想把这古老的司法卷宗翻译过来,可这记录里到处是令人厌烦的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并且大部分的描述偏离了故事的主要情节。所以我只好试着将这个故事理清脉络,用简洁的语言把主要的故事情节讲述出来。在叙述中我引用了原文,因为没有别的语言能比它们更好的表达出我在科福尔所感受到的一切,再说,故事中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插入自己的话。
III
故事发生在17世纪。伊维斯.德.科纳尔特——科福尔领地的领主,去罗科兰参加免罪罚节,履行他的宗教义务。他是一个富有而又颇有权势的贵族,六十二岁,但看起来依然神采奕奕,强壮有力。他不仅是一个了不起的骑手与猎手,还是一个虔诚的宗教教徒。这一点他所有的邻居们都能够证明。从外表上看,他个头不高,但膀大腰圆。他的肤色黝黑,腿稍微罗圈,长着一只鹰钩鼻,宽厚的手背上长满黑毛。他年轻时结过婚,但不久之后,他的妻儿相继离开人世。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在科福尔住,每年去莫莱克斯两次,因为在那儿他有一栋幽雅别致的别墅,每次都要在那儿住上一个星期或十来天左右。偶尔他也骑马去伦尼斯洽谈生意。证人们称,在他离开科福尔的日子里,他过着与在科福尔迥然不同的生活。在科福尔,他每天忙于照料地产,再就是做弥撒。他唯一的娱乐是猎捕野猪和水禽。但这些谣言与案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关系。可以肯定,在他所住的地方,他所属的上流社会都认为他是一个严肃的,甚至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是一个忠实的教徒,一直按照宗教教义严格要求自己,尽管当时的贵族们与他们的农民相处十分随意,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与领地上的哪个女人有暧昧关系。一些人说,自从妻子去世以后,他就没有正眼瞧过女人。但这些事情很难证实,况且要不要证明这件事也没有很大关系。
在伊维斯.德.科纳尔特62岁那年,他去罗科兰参加免罪罚节,在那里遇上一个年轻的道勒兹女人。她当时骑在父亲的马上对着上帝祷告。她名叫安.德.巴瑞干,出生于古老的声望极佳的布莱登家族。但这个家族在实力上和权势上都远不及伊维斯.德.科纳尔特家族。安的父亲喜好打牌,也因此将他的财产消耗殆尽,最后只好住在荒郊野外一个由花岗石砌成的小庄园里,过着与普通农民一样的生活……我曾说过,我不会对叙述这个荒诞不经的案件的故事增添任何东西,但我不得不违背诺言,来描述一下当时两人邂逅的情景。当这位年轻女子骑马来到罗科兰教堂的停柩门时,恰好男爵德.科纳尔特也在此下马驻足。我的描述来自于一副褪了色的红蜡笔画。这副画冷静、写实的风格完全可以证明它出自一位克卢埃画派的学生之手。这副画悬挂在兰瑞威的书房里。据说这是一帧安.德.巴瑞干的肖像。画上没有签名,只有两个大写字母A、B和作画日期,即十七世纪某某年,也就是安结婚的第二年,此外没有任何记号来标明画中女人的身份。画中的女人长着一张小小的、椭圆形的脸。下巴很尖,但足以容纳一张非常丰满的嘴唇。嘴角两边稍稍下陷,鼻子也小巧玲珑,眉骨很高,两条眉毛离得很远,画得很轻,就象中国画里女人淡描的娥眉。前额很高,使她看上去十分严肃。厚厚的金色头发看上去非常漂亮,顺着脸颊披散下来,就象一顶帽子一样罩在头上。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似乎是淡褐色。目光羞怯而坚定。一双美丽的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
科福尔的牧师和其他的目击者作证说,当男爵从罗克兰回来时,他跳下马,下令迅速备好另一匹快马,然后带着一名年轻侍从,连夜向那里急驰而去。管家第二天一早也赶着两匹驮着大箱的骡子跟着去了。第二个星期,伊维斯.德.科纳尔特便骑马回到科福尔。他派人去请亲朋好友和佃户,告诉他们,他准备在‘万圣节’那天与道勒兹的安.德.巴瑞干结婚。后来他们真的在那天结了婚。
各方面的证据显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对夫妇一直过着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没有人说过伊维斯对他的妻子态度不好。很显然,他对这笔交易十分满意。在这次审判中出庭作证的牧师和其他证人都承认,这位年轻的女人对她的丈夫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伊维斯对他的佃户不再那么苛刻,对他的农夫与仆从也不再那么严厉。曾使他的鳏居生活变得一片黑暗的忧郁情绪和沉默寡言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光顾他了。至于他的妻子,据拥护她的人回忆说,她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科福尔太冷清了。当她的丈夫有事前往伦尼斯或莫莱克斯时(他从不带她一道前往),他不准她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在园林里散步。但没有人能因此而断言她过得并不幸福。尽管有一位女仆说,她曾有一次撞见安在哭泣,她也曾听到安说,她是一个受诅咒的女人,没有孩子,生活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作是她自己的。但对于一个依附于丈夫的女人来说,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情绪了。当然,她没有生育,对于伊维斯.德.科纳尔特来说也许是一个致命的伤痛,但他从来没有为她没有孩子而责备过她——安自己也在证词中承认这一点——他试图通过送给她大量的礼物和给她宠爱使她忘却这些不快。要知道,他尽管富有,可从未出手大方过。但对妻子是个例外,无论是丝绸、宝石还是亚麻布,只要她想要,他总是有求必应。每一个四处闯**的商人都在科福尔受到热烈欢迎。男主人每次出门回来从不空手,总是给妻子带回来一些漂亮的希奇古怪的礼物。这些东西都是从莫莱克斯、伦尼斯或者魁普带回来的。经过盘问,一位侍女将男主人在一年中送给他妻子的礼物一一列举出来。非常有趣,我抄列如下:从莫莱克斯带回的礼物是一个象牙雕刻成的船,上面有几个中国人在划浆。这是一个水手买回来作为还愿物献给圣母玛利亚的。从魁普带回来的礼物是一件绣花的长袍,是尼姑们在圣母升天节时所做的。从伦尼斯带回来一朵银制的盛开的玫瑰花,上面是一座琥珀色的圣母玛利亚像,头顶上带着石榴色的王冠。从莫莱克斯带回来一匹产于大马士革的镶金的天鹅绒闪光绸,这是从一位来自叙利亚的犹太人手中买来的。这年过米迦勒节时,男爵又从伦尼斯带回一条由滚圆的宝石制成的一条象是项链又似手镯的东西,绿宝石、珍珠、红宝石串起来象一串金黄色链子上的珠子。这是夫人最喜欢的礼物,那女人说。后来,正如所发生的一样,这串珠宝在审判中还展示给法官看,结果法官和在场的听众们都被这奇特而又珍贵的珠宝深深吸引住了,将其视为奇珍异宝。
这年冬天,男爵又外出了。这次远至波多克斯,他回来时,给他的妻子带回一个比手镯更古怪、更好玩的东西。那是一个冬日的晚上,他骑马回到科福尔,走进大厅,发现他的妻子正坐在炉火旁,一只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炉火。男爵手里抱着一个天鹅绒盒子,他把它放下,打开盒盖,放出一条金棕色的小狗。
当小狗朝安.德.科纳尔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时,她高兴地叫了起来:“噢!它看起来多么象一只小鸟或蝴蝶!”她开心地叫着,把小狗抱了起来。小狗把它的两只爪子搭在安的肩膀上,用一双看起来“象基督徒的眼睛”看着她。从那以后,安从不让那小狗跑出她的视线外,她抚摩着小狗,对它说话,就象它是她的孩子一样——事实上,这也是安所知道的最象孩子的一样东西。伊维斯.德.科纳尔特对自己买的东西十分满意。这只狗是一个水手从一条东印度商船上给他带回来的。这个水手在加发的一个集市上从一个香客手中买下了小狗,而小狗又是那个香客从中国一个贵族的妻子那里偷来的。这是完全可以容许的,因为香客是个基督徒,而那贵族却是个异教徒,完全该下地狱。伊维斯.德.科纳尔特为买这只狗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法国宫廷大量需要这种狗,这个水手知道他得了一件好东西,因而漫天要价。然而安非常高兴。看到他的妻子与这小家伙玩耍,开心得大笑,就是这只狗要双倍的价钱,伊维斯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买下。
迄今为止,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他们夫妇恩爱和睦,对这些事情的叙述也相当顺利。但事情开始变得棘手起来,我将尽量忠实于安自己的叙述,尽管最后这可怜的女人……
好了,言归正传。就在伊维斯.德.科纳尔特将那只金棕色的小狗带回科福尔的那年冬天,一天晚上,他惨死在一段狭窄楼梯的顶端。这段楼梯从他妻子的房间一直通向一扇朝庭院开着的门,是他的妻子首先发现他并惊恐地大叫起来。可怜的女人,她恐惧得快要发疯了——她的身上沾满了丈夫的鲜血。那些被叫起来的仆人——开始根本弄不清她在说些什么,都以为她突然发疯了。但再朝上看,天啊,她的丈夫躺在楼梯的顶端,头朝下,身体僵直,已经死了。从伤口流出的血正顺着他身下的楼梯往下淌,他被抓得面目全非,样子十分骇人。脸上与喉咙上都是一道道伤口,象是为十分古怪的利器所伤。一条腿被撕开,切断了动脉,也许这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但他怎么来到这儿,又是谁谋杀他呢?
他的妻子称,她一直躺在**睡觉,是听到丈夫凄厉的叫声后才冲出房间,发现他躺在楼梯上。但这马上引起人们的质疑。首先,有厚厚的墙壁和长长的过道相隔,在她的房间里是不可能听到楼梯上生死搏斗的声音。其次,很明显,她当时并不在**睡觉,因为在她叫醒家里的仆人时,她穿着齐整,并且她的**也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再者,楼梯底下的门半开着,牧师(他是一个目光相当敏锐的人)注意到她穿着的裙子在膝盖上溅满了鲜血,并且在楼梯两边墙壁的下部有一些带血的手印。因此可以推测,她的丈夫倒在楼梯上时,她在后门口。她在黑暗中跪着爬行,试图摸索到她丈夫身边,她的身上也因此被她丈夫流出的血染红了。当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说她的裙子可能是在她冲出房间、跪在她丈夫身边时被染红的。但事实是,楼下的门是开着的,而楼梯两壁上的手印又是朝上的……
尽管显然与事实不符,但被告在开始的头两天里一直坚持自己的陈述。但第三天,有人告诉她,赫夫.德.兰瑞威,本地的一位年青贵族,被捕了。他被指控在此次犯罪中与她有同谋关系。因此就有两三个证人前来作证说,所有的人都知道兰瑞威以前与科纳尔特女士关系友好。但他已有一年多时间不在布莱坦尼,人们也不再将他们两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作证的人都是声名狼藉之人。一个是被怀疑搞巫术的老采药人,一个是相邻教区的爱酗酒的小职员,还有一个是傻里傻气、别人叫他说什么就说什么的牧羊人。显然,原告们对这些指控不甚满意。他们想寻找更确实的证据来证明兰瑞威参与了这桩犯罪,而不是听那老采药者发誓说,他在事发当晚曾亲眼看见兰瑞威爬过园林的院墙。那时候,当证据不足时,补充证据的一个办法就是向被告施加各种压力,无论是精神上的折磨还是肉体上的摧残。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安.德.科纳尔特身上动用过何种手段。但第二天,当她被带到法庭上时,她“显得虚弱不堪,神思恍惚。”法官鼓励她镇定下来,以她的人格作担保,看在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的份上,供出事实的真相。安承认她确实下楼和赫夫.德.兰瑞威说过话(兰瑞威否认这一切),但当她站在那里时,她丈夫倒下的声音让她吃了一惊。这次供述要好多了,那些原告们一个个满意地搓起手来。当形形色色的科福尔侍从们被引诱做证时,结果就越来越令人满意。他们一个个带着一脸真诚说,在他们的主人死前一到两年,他的情绪反复无常,暴躁易怒,他常常象他再婚前一样忧郁多思,寡言少语,令仆人们感到害怕。这些证词似乎说明,科福尔的日子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样一帆风顺,尽管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夫妻俩曾公开争论过。
当问及为什么在晚上下楼给赫夫.德.兰瑞威开门时,她作了回答。这个回答一定使全法庭的人都笑逐颜开。她说她是因为孤独才想和这个年轻人说说话。法官问她:“这是唯一的原因吗?”安回答说:“是的,我对着爵爷们头顶上的十字架发誓。”“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呢?”法官们问道。“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与他见面。”读到这里,我仿佛看到十字架下那些穿着貂皮长袍的法官们互相交换眼神的样子。
再进一步问安.德.科纳尔特时,她说她的婚姻生活极其孤独,用她的话说,就是“凄凉”。她丈夫确实很少对她说过十分严厉的话,但有些天里,他一句话也不说,她丈夫也确实没有打过她或威胁过她,但他把她象个囚犯一样关在科福尔。当他骑马去莫莱克斯、魁普或是伦尼斯时,他派人严密地监视着她,甚至规定,没有仆人在跟前时,她不能到花园里采花。她曾经对丈夫说:“我不是王后,不需要这样的荣誉。”她丈夫回答说:“一个家财万贯的人在离开家时不会将钥匙留在锁眼里。”“那么带我一起去吧。”她恳求道。但她丈夫对这个请求的回答是,城里是个危险的地方,年轻的妻子还是呆在家里的炉火旁更舒适些。
“你想对赫夫.德.兰瑞威说什么?”法官问安。她回答道:“请求他带我走。”
“为什么让他带你走呢?”
“因为我对生活感到害怕。”
“你害怕谁?”
“害怕我丈夫。”
“你为什么害怕你的丈夫?”
“因为他勒死了我的小狗。”
法庭上肯定又响起一阵笑声。在那个贵族有权利吊死他的佃民的时代——大多数贵族都这样做过——掐死一只小动物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这时,其中一个看上去有些同情被告的法官建议说,她可以自我辩护,安便继续作了如下供述:
她婚后的头几年里十分孤独。但她的丈夫对她并不差。如果她有孩子,她就会感到快乐。但岁月悠长,而且总是下雨。
的确,她的丈夫每次外出都会给她带回一些精致漂亮的礼物,但并不能消除她心中的孤独感。至少没有东西能够弥补这种感觉,直到她的丈夫给她带回来一只东方的金棕色小狗。自那以后,她变得高兴多了。看到她十分喜欢这条狗,她的丈夫似乎也十分高兴。他允许她把宝石项链戴在小狗的脖子上,并让它与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
一天,她在房间里睡着了,那只小狗象往常一样,蜷缩在她的脚旁。她的光脚倚在它的背上。突然,她被丈夫弄醒了,他站在她身旁,和善地微笑着。
“你看上去就象我的曾祖母朱丽娅.德.科纳尔特。她躺在教堂里,也把脚放在小狗身上。”他说。
这种类比使她不禁打一寒颤,但她仍然笑着说:“那好,假如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葬在她身旁,用大理石给我雕尊像,把小狗放在我的脚旁。”
“等着瞧吧。”他边说边笑着,但两条眉毛已攒成一团,“狗是忠诚的象征。”
“那么你在怀疑我把狗放在我脚旁的权利吗?”
他回答道:“当我怀疑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变成一个老头子了。”他又补充一句:“人们说,我让你过着一种孤独的生活,但我发誓,如果你做得到的话,你会拥有一座自己的纪念碑,永远供后人敬仰。”
“我发誓我会忠贞不二,”她回答道,“假若仅仅是为了能让小狗躺在我的脚边。”
没过多久,她的丈夫就因公务去魁普的巡回审判法庭了。他不在时,他的婶婶,一个公爵领地的大贵族的遗孀,来科福尔住过一晚。她是前往圣巴比去参加免罪罚节途中,路过此地的。她是一个虔诚的有着举足轻重影响的教徒,伊维斯•德•科纳尔特对她推崇备至,因此当她建议安同她一道去圣巴比时,没有人敢反对。即使是牧师也宣称,他竭力赞成人们朝圣。因此,安亦动身前往圣巴比。在那儿,她第一次同赫夫•德•兰瑞威说了话。兰瑞威曾随他的父亲一起到科福尔去过两次,但他们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到十句。他们这次交谈的时间最多不过五分钟:当送葬的队伍徐徐走出教堂时,他们在栗子树下相遇了。兰瑞威说:“我为你感到可怜。”她吃了一惊,因为她从未想到她自己会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兰瑞威又说一句:“需要我时就来找我。”她朝他微笑一下。但后来她变得十分开心,经常回味那天短暂的相遇。
她承认,她后来又见过兰瑞威三次,也只有三次。怎么见面或在哪个地方见面她一直不肯说,给人的感觉是,她害怕将某人牵连其中。他们的见面短暂而又稀少,最后一次,他告诉她说,第二天他要动身去国外,去执行一个充满危险的任务,这将使他离开这儿几个月。他请求她送给他一件纪念品,她没有什么可送他的,最后把小狗脖子上的项圈给他了。后来她十分后悔把这样东西送给他,但他走时是那样难过,她没有任何勇气拒绝他的请求。
她的丈夫那时侯不在家,回家几天后,他抱起小狗抚摸它,注意到它的项圈不在了。他妻子告诉他说,小狗把项圈丢失在园林里的灌木丛下。她和她的女仆们在园林里找了一整天。这倒是真的,她向法庭解释说,是她让女仆们去寻找项圈的,而她们也都相信小狗确实把项圈丢在园林里了。
她的丈夫对此没有作出任何评论。那天晚上吃晚饭时,他的情绪还象往常一样,不好也不坏,事实上你根本无法区分他的情绪是好还是坏。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讲述他在伦尼斯的所见所闻和所作所为,但他不时地停下来用严厉的眼光看着她。上床时,她发现她的小狗被勒死在她的枕头上。小东西死了,但体温犹存。她弯下身去把小狗抱出来。当她发现小狗是给她送给兰瑞威的项圈牢牢套两圈后勒死时,她的痛苦顿时变成恐惧。
第二天清晨,她把小狗埋在花园里。她拾起项圈,偷偷地把它藏在胸前。在那时和那以后,她什么也没对丈夫说,她的丈夫也没对她说什么。但那天,他把一个在园林里偷柴的农民吊死了。第二天,他驯马时又差一点将一匹小马打死。
冬天来临了。短短的白天过去,长长的黑夜也消逝了,可她一直没有听到关于赫夫•德•兰瑞威的任何消息。也许他已经被她的丈夫杀死了,也许他仅仅给抢劫了这条项圈。一天又一天,她坐在壁炉边与纺纱的女仆为伍,一夜又一夜,她孤独地躺在**,左思右想,战战兢兢。有时在吃饭时,她的丈夫笑着看她,她便相信兰瑞威已经死了。她不敢去打听他的消息。因为她可以肯定,如果她这样做,她的丈夫便会发觉。她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她的丈夫可以发现一切事情。甚至当一个女巫,一个可以用水晶球将整个世界展现在你面前的著名的预言家来到城堡暂求住宿一夜时,安都不敢上前,尽管那些女仆们都一窝蜂地围了过去。
这个冬季漫长而又黑暗,阴雨连绵不断。一天,当伊维斯•德•科纳尔特不在时,几个吉普赛人带着一群表演把戏的狗来到科福尔。安把那只最小、最伶俐的狗买了下来。这只狗毛色雪白,摸上去像羽毛那样柔软。它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一只是棕色的,似乎一直受到吉普赛人的虐待。当她把它从狗群中牵出来时,小狗便十分哀怨地依恋着她。那天晚上,她丈夫回来了。当她上床睡觉时,发现那只小狗也被勒死在她的枕头上。
伊维斯•德•科纳尔特回家来了。第二天,她又发现那只黑狗给勒死在她的枕头上。她偷偷地哭了,可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暗暗决定,即使当她看到一只即使将要饿死的狗时,她也不把它带回城堡。又一天,她发现一只幼小的牧羊狗蜷缩着一只跛腿,躺在园林的雪地上。这是一只长了斑纹的幼犬,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当时伊维斯.德.科纳尔特在伦尼斯。她把小狗带回城堡。用炉火把它全身烤暖,给它喂食,又把小狗的伤口包扎好,然后把它藏在城堡里,直到她丈夫回来。在她丈夫回来的前一天,她把这只小狗送给一个住得离他们很远的农妇,并给她一大笔钱,嘱咐她好好照顾小狗。她并没有说别的,但是当晚,她听到呜呜的狗叫声和刮擦房子的声音。打开门时,她看见那只瘸腿的小狗,浑身湿透了,在不停地颤抖着。那只小狗一见到她就呜咽着跳到她身上。她只好把它带进去藏在自己的床下。第二天一早,当她准备让人把它送回农妇那里时,她听见丈夫骑着马来到院中。她急急忙忙把小狗藏在柜子里,下楼去迎接丈夫。两个小时以后,当她回到房间时,看见那只小狗被勒死在她的枕头上……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将任何一只狗视为宠物。她的孤独感与日俱增,变得几乎难以忍受。有时,当她穿过城堡的院子时,她会在大门口停下来拍拍那只年老的短毛大猎犬。但有一天,当她正在抚摩那只狗时,她的丈夫正好从教堂里走出来。第二天,那只年老的狗就失踪了……
安在几次开庭中都作出如此离奇古怪的供述,人们开始觉得不耐烦,并且感到难以置信,显然,这种幼稚的故事让法官们吃了一惊,但它并不利于改变被告在公众眼中的形象。这肯定是一段荒诞不经的故事,但又能证明什么呢?难道为了证明伊维斯•德•科纳尔特不喜欢狗,而他的妻子为了满足个人的喜好而长期置这种厌恶而不顾吗?以他们夫妻之间这点微不足道的分歧作为理由来为她与假定意义上的同谋(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性质)之间的关系作辩护也未免太荒诞了吧?显然,她的辩护律师很为她采用这种故事作为证据感到遗憾。在她的供述过程中,他好几次试图打断她的话,但安象着迷一样,一直坚持讲到故事的结尾,似乎她回忆中的故事整个真切地发生在她的眼前,她已全然忘记她身处何处,还以为她正在抚慰那些小狗呢。
“我没有谋杀丈夫。”
“是谁杀的?赫夫•德•兰瑞威?”
“不是。”
“那么是谁?你能告诉我们吗?”
“我可以告诉你。是那群狗——”就在这时她晕了过去,只好被带出法庭。
显然,安的律师想让她放弃这种辩护手段。可能她的辩解(不管是什么样的)在她与律师进行第一次正式谈话时所作的激烈的争辩中具有说服力。但现在面临的是严肃而公开的司法审判。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全城人取笑的对象,安的律师感到自己完完全全丢了面子,因而他有可能会毫无顾忌地牺牲安的利益而挽救自己的职业声誉。但那个固执的法官——也许他是抱着好奇心而不是怜悯心——显然想听安把这个故事讲完,因而第二天,安得到命令,继续将她要供述的证词讲完。
她说,自从那只老看门狗消失以后,一两个月内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她的丈夫看起来又与平常一样: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有一天晚上,一个女贩来到城堡,卖一些女人的小饰物给那些女仆们。她不喜欢小饰物,但她站在旁边看那些女人挑选。后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女贩的劝诱下买下一个带强烈香味的梨状香盒——她曾经在一个吉普赛女人身上看到过这种东西。她不喜欢香盒,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买下它了。女贩说,不管是谁,只要戴上这香盒,她就有预测将来的能力。她不很相信女贩的话,因此也没在意。不过,她还是把这小东西买下了。她把它拿回房间,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摆弄它。后来,她被那股奇怪的香味吸引住了,开始猜测盒子里究竟放的什么香料。她把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被一张纸条包着的灰色豆子。在那张纸条上她看到熟悉的笔迹。是赫夫•德•兰瑞威写的。他说他回家了,又说当晚月落时分,他会在庭院门口等她……
她烧掉纸条,坐下来沉思。已是夜幕降临,而她的丈夫又正好在家……她没有办法告诉兰瑞威,也不能做什么,只有坐下来等待……
读到这里,我可以想象法庭上那些昏昏欲睡的人一个个都清醒过来。一个女人在夜幕降临时收到一个住在二十英里以外的男人送来的信)而她又没有任何办法给他发出警告……品位这种心情即使对于法官席中最老的那一位来说,也别有一番滋味。
我想安不是一个有头脑的女人,她深思熟虑后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就错了。那天晚上,她对丈夫太过温柔。按照传统的手法,她不应该拼命地给丈夫劝酒,这是因为,即使他喝再多的酒,意识还是清醒的。如果一个男人喝得酩酊大醉,不胜酒力,那是因为他自己想喝,而不是因为女人的劝诱。至少他的妻子这样做是不行的——但这都成过去了。当我阅读这个案例时,我想,对于她的丈夫来说,除了臆想中她的不忠所引起的憎恨外,他已对她没有什么感情。
“什么声音?”原告们插嘴问道。
“我丈夫喊我名字、恶毒地咒骂我的声音。”
“接着你又听到什么?”
“一声凄厉的尖叫和摔倒的声音。”
“当时赫夫•德•兰瑞威在哪儿?”
“他站在院子外。我刚在黑暗中把他认出来。我告诉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走吧,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后来你又干了什么?”
“我站在楼梯下面听着。”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狗的咆哮声和喘息声。”(可以想像法官们多么泄气,公众们多么厌烦,而安的辩护律师又多么恼怒,又是狗——!但那个爱刨根问底的法官接着问道:)
“什么样的狗?”
安低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法官不得不让她重说一遍。她说:“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狗……”
法官再次打断她的话道:“尽量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在楼梯底下站有多久时间?”
“只有几分钟。”
“那么,这时你头顶上发生了什么?”
“那些狗不停地咆哮和喘气。有两次我丈夫喊了起来。我想他在呻吟,然后便悄无声息了。”
“后来呢?”
“我听到一种就象是狼给扔进一群猎狗中的声音——那种狼吞虎咽、贪婪舐食的声音。”
(这时法庭上响起一片厌恶的咒骂声及那位心烦意乱的律师企图干预的声音。但那位爱刨根问底的法官依然在刨根问底。)
“上去了,我想上去把它们赶走。”
“赶走那些狗?”
“是的。”
“那么——?”
“当我摸到那儿时,已是漆黑一片,我摸着丈夫的打火石和刀,打着火,我看见他躺在那儿,死了。”
“那些狗呢?”
“跑了。”
“跑了?跑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它们无路可逃,再说,在科福尔也没有狗。”
她站直镇子,把双臂放在头顶上,发出一声尖叫,倒在石板地上。法庭上一片混乱,有人听见法官中有一位说了一句:“这个案件显然应该由基督教会审理——”而囚犯的律师则毫无疑问地欣然接受这一建议。
在此之后,审判在一片盘问与争吵声中迷失了方向。每一个被传唤的证人都证实安•德•科纳尔特的话是真的:在科福尔没有一条狗,至少几个月以来没有狗。这栋房子的主人不喜欢狗,这是毫无异议的。另一方面,验尸官们为死者身上的伤口性质进行了漫长而又激烈的争论。其中一个被传唤出庭作证的外科医生说,死者身上的那些伤口是某种动物咬过的。伊维斯•德•科纳尔特死于巫术的这种思想逐渐抬头,控辩双方的律师们都把关于巫术的大部分著作互相抛来抛去,以寻求答案。
最后,安•德•科纳尔特在那位爱刨根问底的法官的建议下被重新带回法庭。法官问她,她是否知道她所说的那些狗来自何方。以救世主的名誉作担保,她发誓说她不知道。最后,那个法官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你听到了狗的声音,假如你对那些狗很熟悉,你是否能通过它们的叫声辨认出来呢?”
“能。”
“那么你认出它们了吗?”
“是的。”
“那么你认为它们是哪些狗呢?”
“我的那些死去了的狗。”她喃喃地说道……她被带出法庭,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基督教当局进行调查,结果是那些法官们既不同意彼此的意见,也不同意基督教委员会的意见。最后,安•德•科纳尔特被移交给她丈夫的家族看管。他们把她关在科福尔城堡的高楼里,据说她成为一个与人无害的疯女人,多年后死在那里。
她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至于那个叫赫夫•德•兰瑞威的年轻人,我只好向他的旁系子孙问及他此后的情形。由于控告这个年轻人的证据不足,而他们家在公爵领地又有相当的影响力,他最后被释放了。不久以后他去了巴黎,可能再也没有心情过世俗生活。他很快受到著名的M•阿诺德•德安迪利和“皇家港口”那些绅士们的影响。两年后,他被他们这个教派接纳了。他一直没有取得任何特别的荣誉,只是听天由命,直到二十年后去世。兰瑞威拿出一张他的画像给我看。由菲利浦•德•香槟尼的一个学生所画:忧郁的眼神,爱冲动的嘴唇和一双狭长的眉毛。可怜的赫夫•德•科纳尔特:他的结局是灰色的、凄凉的。然而,当我看见这张僵硬的灰黄色的肖像里,他穿着黑色詹森教派的衣服时,我不禁又羡慕起他的命运来。毕竟,在他的一生中发生过两件意义非凡的事:一,他曾经浪漫地爱过;二,他一定与帕斯卡交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