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缠身
雪仍在下个不停, 经营勒托普南部农场的奥林·博斯沃思驾着马车来到拉特利奇家门前。他惊奇地发现前面还有两辆马车。车上走下两个蒙着面孔的人。令他更为惊奇的是,他们竟然是北阿希摩尔的希本副主祭和老比尔克利夫农场的鳏夫西尔维斯特·布兰德。农场就在去勒托普的路上
隆冬季节,汉姆洛克郡的人一般不到索尔·拉特利奇家来。拉特利奇夫人的冷漠和孤僻,在这偏僻的地方,家喻户晓。可他俩却受到拉特利奇夫人的邀请(起码,博斯沃思自己是应邀而来的),这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感到好奇,哪怕他的想象力远没有奥林·博斯沃思那样丰富。
当他的马车驶过破旧不堪的白色门柱时,前面两个人正将马牵进旁边的马棚里。博斯沃思紧随其后,把马拴在一根柱子上。三个人都拍拍身上的雪花,搓搓冻僵的手,彼此寒暄道:“你好,主祭。”
“你好,你好,奥林——”他们握了握手。
“你好,博斯沃思,”西尔维斯特·布兰德稍稍点了点头说。他说话时的态度往往不太热情,更何况现在正忙于收拾缰绳和垫子。
奥林·博斯沃思是三人中最年轻、最健谈的。他转过身来冲着希本主祭,主祭长长的脸上长满疙瘩,凝神的眼睛眨个不停。然而,就是这张脸也不如布兰德极度扭曲的面孔那么恐怖。
“奇怪,我们仨咋会这样见面。是拉特利奇夫人写信让我来的。”博斯沃思主动打破沉默。
主祭点头说:“我也收到她的信——昨天中午安迪送来的。但愿没有麻烦事儿——”
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他扫了一眼荒凉的拉特利奇宅院门前。它尽管与门柱一样,仍保留着往日典雅的痕迹,但如今已被人遗忘,显得更加令人忧伤。博斯沃思常常在想,为何这样典雅的房子,竟然建在偏僻的北阿西摩尔和库尔德角之间的绵延山路上。有人说,先前这里还有其它一些相同的房子,形成一种山寨,叫做阿西摩尔小镇,是一位名叫阿西摩尔的英格兰皇家上校军官,突发奇想建立起来的。早在美国独立革命之前,他和全家都被印第安人杀害了。这一传说有据可查:在附近山坡上的几幢小房子内,仍可找到一些地窑的遗迹;濒临绝迹的圣公会教堂的圣餐盘上,还刻着阿西摩尔上校的名字。1723年,阿西摩尔上校将餐盘捐赠给已经绝迹的阿西摩尔教堂。毫无疑问,教堂曾是一幢朴素的木结构大厦,建在木桩上,一场大火将它和邻近的房子统统化为灰烬。整个地方,即便在夏天,也呈现出一派悲哀荒凉的景象,人们不明白,索尔·拉特利奇的父亲为何要到这里来居住。
希本主祭说:“我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但从距离上说,它不应该偏僻到这种程度。”
“距离并不能说明问题,”奥林·博斯沃思回答道。他们俩人穿过车道来到前门,西尔维斯特·布兰德紧随其后。汉姆洛克郡的人通常不从前门进出,但他们三人似乎感觉到,今天的日子非同寻常,如果按往常从厨房里进去似乎不太合适。
他们判断对了。主祭刚要举手敲门,门就开了,拉特利奇夫人站在他们面前。
“快进来,”她用惯常的低沉声音说道。博斯沃思跟着两个同伴一块进去时,暗自思忖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表露在脸上的。”
其实,很少有人能从精明的拉特利奇夫人脸上看出不愉快的事情。她的上身穿着黑底白点的衬衣,胸口别一枚金质胸针,一条灰色的羊毛披巾在胳膊下面交叉,在背后打了个结。她不大的头上,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两道弯弯突起的眉毛,暗淡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头黑发一分为二,平贴在耳朵后面,编成两条小辫子。颀长的脖子,加上皱巴巴的喉部肌肉,使头颅看上去越发窄小。眼睛苍白、阴冷,面色同样惨白,年龄约在三十五至六十岁之间。
她领着三个男人进入的房间,想必是阿西摩尔时代的餐厅,现在是会客厅。一只黑色的火炉放在古老的炉台上,刻着精致凹槽的面板上露出锌条,刚生的火忽明忽暗,屋里立刻变得闷气、阴冷。
拉特利奇夫人冲着屋后的人叫道:“安迪,出去叫拉特利奇先生。你可在柴禾间或牲口棚里找到他。”说完,又重新招呼客人,“随便坐,”她说。
三个男人在她所指的椅子上坐下来,神态越来越紧张。拉特利奇夫人僵硬地坐在祷告后面一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挨个扫了一眼客人。
“我想,你们都想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道。奥林·博斯沃思和希本主祭喃喃地表示赞同;西尔维斯特·布兰德却静静地坐着,浓眉下,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不断晃动的大皮靴尖。
“我想你们不会指望是聚会的,”拉特利奇夫人继续说道。
谁也不敢回应这种冷冷的幽默。她接着说:“我们遇到麻烦了,千真万确,需要你们出出主意——拉特利奇先生和我自己都需要。”她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她清了清嗓子,更低声地补充道:“拉特利奇先生被鬼缠身了。”
主祭猛地抬起头,薄薄的嘴唇挤出一丝怀疑的笑容。“鬼缠身?”
“是的。鬼缠身。”
三个男人再一次陷入沉默。接着,三人中比较随便、健谈的博斯沃思,以幽默的口吻问道:“拉特利奇夫人,你所指的‘鬼缠身’一词是严格的《圣经》用语吗?”
她看了他一眼,答道:“他这么说的。”
主祭咳嗽两声,清了清发颤的嗓子。“你能在丈夫来之前讲得更具体点吗?”
拉特利奇夫人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好像在思考这个问题。博斯沃思注意到,她的眼睑与全身的肌肤一样苍白,因此,她垂着眼睛时,那双颇为引人注目的眼睛犹如大理石雕像一样无神。这种感觉使博斯沃思很不舒服,于是他挪开目光,看到壁炉架上一行文字:
“违反教规的人应该死去。”
“不行,”她终于说道,“我要等一等。”
这时,西尔维斯特·布兰德突然站起来,将椅子推回去。“我知道,”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对《圣经》没有特别的了解。再说,今天刚巧是我到斯塔克菲尔德去跟人商定生意的日子。”
拉特利奇夫人举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她的手因辛劳和寒冷而变得干瘪、粗糙,与脸色一样苍白。她说:“不会让你们久等的,请坐下来好吗?”
布兰德站在那里,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略微发紫的下嘴唇不停地颤抖。“主祭留下——这种事更与他有关……”
“我想让你留下,”拉特利奇夫人平静地说,布兰德这才又坐下来。
周围一片寂静,在场的四个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在聆听是否有脚步声,但什么也没听见。大约过了一两分钟,拉特利奇夫人再次开口说话。
“事情发生在莱默池塘旁的旧木屋里,他们就在那儿见面。”她突然说。
博斯沃思的眼睛盯在布兰德脸上,仿佛看到他内心涌起一股热流,使他那原本又黑又粗的皮肤更加黑魆魆的。
希本主祭向前探出身子,双眼充满好奇。
“他们——是谁,拉特利奇夫人?”
“我丈夫,索尔·拉特利奇……和她……”
西尔维斯特·布兰德再次有点坐不住。“你说的她是谁?”他陡然问道,好像刚从遥远的思绪中醒悟过来。
拉特利奇夫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她只是不停地摇头并看着他。
“你的女儿,西尔维斯特·布兰德。”
布兰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嚷着:“我——我女儿?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女儿?胡说八道……这……这……”
“你女儿奥拉,布兰德先生,”拉特利奇夫人慢慢吞吞地说。
博斯沃思顿时感到背上一阵寒意。他的眼睛本能地离开布兰德,注视着满脸疙瘩的希本主祭。他皮肤上没长疙瘩的地方与拉特利奇夫人的皮肤一样苍白。在白色的映衬下,主祭两眼冒火,宛如炉灰中仍在燃烧的余烬。
布兰德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好像从未领略过快乐的人发自内心的开怀欢笑。“我女儿奥拉?”他重复道。
“是的。”
“我死去的女儿?”
“他这么说的。”
“你丈夫说的?”
“拉特利奇先生这么说的。”
奥林·博斯沃思听到这里,感到窒息,好像在梦中与恐怖博斗。他情不自禁地转过脸来,注视着西尔维斯特·布兰德。令他吃惊的是,布兰德已恢复自然的冷静表情。布兰德站起身来。“就这些吗?”他轻蔑地问道。
“就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你们多久没见到索尔·拉特利奇了?”拉特利奇夫人问。
博斯沃思好像已有近一年时间没见着他了;主祭去年秋天在北阿西摩尔邮局碰到他一次,也只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当时他就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好。布兰德一言不发,心神不定地站着。
“再过一分钟,你们就可以亲眼看到他了。他会亲口告诉你们。这就是我让你们来的目的——让你们亲眼看看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你们就会心服口服了。”她一边说,一边朝西尔维斯特摇头。
主祭举起一只干瘪的手,问道:“拉特利奇夫人,你丈夫知道我们是为这事来的吗?”
拉特利奇夫人表示赞同。“我是征得他的同意才这么做的,还有什么问题?”
她冷冷地看着提问的人。“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她说。博斯沃思再一次感到背上凉嗖嗖的。他装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说话,想借此来驱散不祥的感觉。
“拉特利奇夫人,你能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认为……?”
她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从摇摇晃晃的祷告桌上探过身子。毫无血色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不是我认为——我知道。”
“好吧——但怎么知道的?”
她两肘撑在桌上,身体探得更近,压低嗓门说:“我看到他们了。”
窗外的皑皑白雪从窗口投进一片白光,照在主祭的脸上,使他眯紧的双眼似乎要崩出红色的火花。“他和死人?”
“索尔·拉特利奇和——和奥拉·布兰德?”
“是这样。”
西尔维斯特·布兰德的椅子乓地一声向后倒去。他重新站起来,脸胀得通红,骂道:“这该死的弥天大谎……”
“布兰德……布兰德……”主祭制止道。
“我说,让我走吧。我想见见索尔·拉特利奇本人,告诉他——”
“好吧,他来了,”拉特利奇夫人说。
外面一道门打开了。他们听到进入客厅前熟悉的跺脚声和拍打身上雪花的声音。这时,索尔·拉特利奇走进来。
II
他进门时面对着北面窗户射进来的光。博斯沃思的第一感觉是,他看上去就像刚从冰底下打捞上来的溺水者。但雪的反光跟他的脸色,甚至容貌,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将索尔·拉特利奇从一年前挺拔强壮的汉子,变成眼下站在他们面前的形容憔悴、可怜兮兮的瘪三。
主祭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话来缓解恐怖的气氛。“索尔——你看起来应该坐到火炉边上。冻坏了吧?”
然而,白费劲了。拉特利奇既没挪动身子也没答话。他站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就像刚从死人堆里爬起来似的。
布兰德狠狠地抓住他的肩膀。“听我说,索尔·拉特利奇,你妻子已告诉我们你编的无耻谎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拉特利奇仍然一动没动。“根本不是谎言。”他说。
布兰德松开手。尽管拉特利奇粗大强壮,样子吓人,可还是对布兰德的表情和语调产生无可名状的恐惧。
“不是谎言?你简直疯了吧?”
拉特利奇夫人说话了。“我丈夫没有说谎,也没有疯。我不是告诉你们,我看到他们了吗?”
布兰德又大笑一声。“他和一个死人?”
“没错。”
“你说在莱默池塘旁边?”
“对。”
“我想问一下,什么时间?”
“前天。”
这帮奇怪地聚集在一起的人陷入了沉默。主祭终于打破沉默,问布兰德:“布兰德,依我看,我们得把这件事搞清楚。”
布兰德站在那儿,默默沉思了一会儿。博斯沃思认为,布兰德身上有一种粗鲁、野蛮的东西。他这样低下身子,沉默不语时,口水从发紫的厚嘴角流下来。他慢慢地靠到椅子上。“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另外两个人和拉特利奇夫人仍然坐着。索尔·拉特利奇站在他们跟前,就像法庭上的罪犯,更像等候医生的病人。博斯沃思仔细地看着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发现已被晒黑的脸原来那么苍白,面颊凹陷、干瘪。看着这一切,这位强健男人的心头悄悄掠过一个念头:或许这对夫妻说的是真的,教会禁忌的神秘事情此时此刻就摆在眼前。头脑理智的人不假思索就会否认,然而,当他目睹眼前实实在在的索尔.拉特利奇,想起他一年前的模样,都不难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的,正像主祭说的那样,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请坐,索尔。来,靠近点!”主祭再次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到。
拉特利奇夫人将椅子推过去,让她丈夫坐下。他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抱住膝盖,保持这种姿势坐着,纹丝不动。
“这个,索尔,”主祭继续说道,“你夫人说,不管什么难关,也许我们能帮你度过。”
拉特利奇的灰色眼睛稍稍睁开。“我觉得不行。这是她的主意。”
“但是我想,既然你同意我们来,肯定不会反对我们提几个问题吧?”
拉特利奇沉默片刻,明确表示:“不会,我不反对。”
“你听到你夫人说的事吗?”
拉特利奇微微点头。
“那么——你有什么要说明的吗?你如何解释……?”
拉特利奇夫人插话道:“他如何解释?是我亲眼所见。”
又是沉默。接着,博斯沃思试图以肯定的语气问道:“是这样吧,索尔?”
“是的。”
布兰德抬起头来,一脸沮丧 。“你的意思是说你……你坐在这里,当着我们大家的面说……”
主祭再次用手阻止他。“住嘴,布兰德。我们不是都在努力弄清事实真相吗?”他转向拉特利奇。“我们已听了拉特利奇夫人的说法。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她发现了我们。”
“你意思要告诉我们,和你在一起的人是……你认为是……”主祭本来就很弱的声音变得更弱,“奥拉·布兰德?”
索尔·拉特利奇点点头。
“你知道……以为你知道……在跟死人约会?”
拉特利奇再次低下头。雪继续不停地敲打在窗户上,而博斯沃思却觉得,从天而降的雪好像要将他们统统卷入同一个坟墓。
“想想你都说了些什么!这是违反教规的!奥拉……可怜的孩子!……一年前去世了。索尔,我在她的葬礼上见过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他又能怎么办? ”拉特利奇夫人猛地插进来说。
再一次陷入僵局。博斯沃思感到智穷才尽,布兰德再次陷入沉思。主祭将颤抖的五指并拢,润一下嘴唇。
“前天是第一次吗?”他问。
拉特利奇摇头表示否定。
“不是第一次,那什么时候是第一次……”
“将近一年前,我想。”
“天哪!你的意思是说一直就……”
“好啊……你们看他,”他夫人说道。三个男人都向下看去。
过了一会儿,博斯沃思设法镇定下来。他注视着主祭。“如果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话,为何不让索尔自己说话?”
“对呀,”主祭表示赞同。他转向拉特利奇。
“你能否说说自己的想法……这……这怎么开始的?”
又一次沉默。然后,拉特利奇紧抱消瘦的双膝,目光清澈得出奇,直盯盯地看着前方,若无旁人。他说:“我想,大概在我和我夫人结婚前就开始了……”他机械地低声说道,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支配着他,甚至在替他说话。“你知道,”他补充说,“奥拉和我应该已经结婚了。”
西尔维斯特·布兰德抬起头。“请先把刚才的话说得直截了当一点。” 他插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奥拉太年轻了。布兰德先生把她送走,我想,一走就是大约三年。她回来时,我已经结婚了。”
“对,”布兰德说着,再次陷入沉默。
“她回来后,你有没有见过她?”主祭继续问道。
“活着的时候?”拉特利奇反问道。
房间里顿时弥漫着一种恐怖的气氛。
“嗯——当然,”主祭紧张地回答。
拉特利奇似乎在考虑。“见过一次——唯一的一次。当时周围还有许多人。在‘库尔德角’集市上。”
“当时和她说话了吗?”
“只说了一分钟。”
“她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放低了。“她说她病了,而且知道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她死了,她会回来找我的。”
“你怎么回答她?”
“什么也没说。”
“你当时对此怎么想?”
“什么也没想。直到听说她死我也没想。可她死后我想起这句话——我想,她引诱我。”他润润嘴唇。
“她把你引诱到池塘旁边那幢没人居住的房子里?”
拉特利奇微微表示赞同。主祭补充说:“你怎么知道她要你去那里的?”
“她……只是引诱我……”
长时间的停顿。博斯沃思感觉,下一个问题,对他自己和另外两位男人来说,都很有份量。拉特利奇夫人,像搁浅在沙滩上的水贝渴望潮水一样,难得插上一两次话。拉特利奇等待着。
“好了,索尔,你不想继续说下去吗?”主祭终于忍不住提议道。
“就这些。没别的了。”
主祭压低嗓门问道:“她只是引诱你?”
“是的。”
“经常吗?”
“每次都这样……”
“要是她每次都这样引诱你,伙计,难道你就没有力量离那儿远点吗?”
拉特利奇第一次不耐烦地把头转向主祭,毫无血色的嘴唇间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无济于事。她跟着我……”
又是一片沉默。此时此刻,他们还能问些什么?拉特利奇夫人的存在阻止了他们进一步提问。主祭似乎正绝望的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他用颇具命令性的口气说道:“这些都是禁忌的事情。索尔,你知道的。祷告过吗?”
拉特利奇摇摇头。
“现在和我们一起祷告吧。”
拉特利奇极其冷漠地瞥了一眼精神教士。“如果你们想祷告,我没意见。”他说。可拉特利奇夫人插话道:“祷告没有用。这种事情祷告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主祭,我让你来,因为你记得本教区曾发生过一件事。我想,那是三十多年前,但你记得。莱弗茨·耐什——祷告帮助他了吗?尽管当时我还是小姑娘,但在冬天的夜晚,我常常听家里人谈起这件事。莱弗茨·耐什和海纳·考利。他们在她胸口扎了根木桩,才治好他的病。”
“噢——”奥林·博斯沃思惊叫一声。
西尔维斯特·布兰德抬起头。“你说起那个古老的故事,你觉得它们一样吗?”
“难道不是吗?难道我丈夫不是和莱弗茨·耐什一样在受罪吗?主祭最清楚了——”
主祭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这些都是禁忌的事情,”他重复说道。“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假定你丈夫认为自己魔鬼缠身是十分认真的。可是,即便如此,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那个死掉的女人……就是那个可怜女孩的鬼魂呢?”
“证据?他不是说过了吗?她没有告诉他吗?我不是亲眼见到他们了吗?”拉特利奇夫人几乎尖叫起来。
三个男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突然,夫人大叫起来:“在她胸口扎根木桩!这是老做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主祭知道的!”
“惊扰死者不符合我们的宗教习俗。”
“难道让活着的人像我丈夫这样受罪,就符合你们的宗教习俗了吗?”她猛地站起来,从客厅一角陈列古董的架子上,取下一本家用《圣经》。她将书放在桌上,指尖沾了点口水,开始快速翻书,找到那一页后,用手重重地压在上面。“看,”她用不太动听的语调朗读起来:
“‘你不该忍受女巫的侵扰而偷生。’
“这是《出埃及记》中的话,就在这儿,”她一边补充,一边摊开书,好像要确认这句话的存在。
博斯沃思继续焦虑地逐个打量着桌子周围的四个人。他比他们都年轻,与现代社会有着更多的接触。如果在斯塔克的菲尔登酒吧内,他自己也会与其它人一起,嘲笑这些老妇人的故事。但是,他在勒托普的阴影下成长,领略过汉姆洛克郡隆冬的严寒,品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这些经历对他不是毫无意义的。父母去逝后,他独自一人经营农场。通过改良,他获得比父辈更多的收成,给越来越多的人供应牛奶和蔬菜。他曾被选为北阿西摩尔的市镇行政管理委员会成员,年纪轻轻的就在郡里出名了。但旧生活在他内心仍根深蒂固。他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每年都要和母亲一起到那个荒凉的山区农场去两次。那里比西尔维斯特的农场还要远。老博斯沃思夫人的姨妈——克利西多拉·切尼——多年来一直被关在窗口装着铁栅栏的阴冷屋子里。小奥林第一次见到克利西多拉姨妈时,她年纪已老、身材矮小、皮肤白皙。在奥林和母亲去探望时,她的姐妹们总是将她装扮得“像模像样”来接待客人。博斯沃思不明白为何要给窗户装上铁栅栏。 “像只金丝雀,” 他跟母亲说。这句话到启发了老博斯沃思夫人。她说:“我觉得,他们这样做使克利西多拉姨妈更寂寞了。”第二次再去山上看望姨妈时,他就给她带去一只金丝雀,关在一只木制的小笼子里。真是件激动人心的事,他知道姨妈会欣喜若狂的。
老妇人看到金丝雀时,呆滞的脸上露出喜悦,眼里闪耀着光芒。“这属于我的,”她迫不急待地说着,将骨瘦如柴的手搭在笼子上面。
“当然是您的,姨妈,”老博斯沃思夫人说着,热泪盈眶。
可能是受到老妇人的惊扰,金丝雀狂乱地拍打起翅膀。看到这里,克利西多拉姨妈平静的脸扭成一团。“你这魔鬼!”她一边尖叫,一边将手伸进笼子,抓起那只受惊的小鸟,狠狠地勒住它的脖子。他们将小奥林带出房间时,她正一边拔毛,一边大声叫嚷着:“女魔,女魔!”下山的路上,母亲哭了好久,她说:“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姨妈发疯的事,否则,那些男人会把她带到斯塔克菲尔德的精神病院去,这种耻辱将会置我们于死地。现在发誓。”小奥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那样的场景连同它的神奇、秘密和谣传至今仍历历在目。它似乎连接着他脑海深处的许多其它事情,如今又悄悄浮现在眼前。他开始感到,他所知道的“相信这些事情”的所有老人也许是对的。北阿西摩尔不是烧死过一个女巫吗?夏天度假的人们不是仍然驾着舒适的马车,前去参观当年的审判会场,以及那个人们投入女巫,她又漂浮起来的池塘吗?……对此,希本主祭相信;博斯沃思也确信无疑。如果他自己不相信,为什么周围哪家牲口得了怪病,哪家孩子突然摔倒,口吐白沫需要隔离时,都纷纷过来找他呢?是的,尽管他有宗教信仰,可希本主祭还是知道……
而布兰德呢?博斯沃思突然想起:那个被焚烧的北阿西摩尔女人也姓布兰德。毫无疑问,他们是同一族系的。自从白人来了以后,汉姆洛克郡就有了布兰德的姓氏。当奥林还是小孩子时,他就听父母说过,西尔维斯特·布兰德不应该和自己的表妹结婚,因为他们有血缘关系。但这对夫妻有两个健康的女儿,直到布兰德夫人病得一命呜呼时,谁也没有想到她的精神有毛病。韦尼莎和奥拉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女孩,布兰德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他节衣缩食,省下钱把长女奥拉送到斯塔克菲尔德学记帐。“等她结婚后我就把你送去,”他常这样对他最喜欢的小韦尼说。但奥拉从未结婚。她去了三年,这期间,韦尼在勒托普的山坡上疯了。奥拉回来后,她就一病不起直到去逝——可怜的孩子!从那时起,布兰德就变得更加粗鲁和郁郁寡欢了。他是一个辛勤劳作的农民,但那些贫瘠的土地并没给他带来多少收益。据说,他妻子去世后,他就开始酗酒。偶尔有人在斯得茨伯里的下等酒吧里看见他,但不很经常。其它时间里,他在田地里辛勤耕耘,尽心尽力地照顾两个女儿。在荒凉的“库尔德角”墓地里,有一块斜着的石碑上面刻着他妻子的名字。一年后,就在这块石碑的旁边,他安葬了大女儿。有时,在秋天的傍晚时分,村里的人们会看到他慢慢地走过去,出没在两座坟墓之间,并站在那里,注视着两座坟墓。但他从不带花去,也不种树;韦尼也一样。她太任性、太无知了。
拉特利奇夫人重复道:“这句话出自《出埃及记》。”
三个客人仍沉默不语,手里拿着帽子。拉特利奇看着他们,依然空洞、清澈的双眼使博斯沃思大为震惊。他在看什么?
“你们谁有勇气——”他妻子突然大叫起来,几乎有点歇斯底里。
希本主祭抬起手来。“这并不解决问题,拉特利奇夫人。这不是有没有勇气的事情。首要的是……证据……”
“的确如此,”博斯沃思说着,松了一口气,仿佛这句话清除了一直堵在胸口、使他闷得发慌的东西一样。两个男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布兰德。他站在那里冷笑着,但一言不发。
“不是这样吗,布兰德?”主祭提醒他。
“鬼魂走动的证据?”另一个讥笑道。
“我猜,你也想解决这件事,对吗?”
这个老农场主耸了耸肩。“是的——我想解决。可我不是巫师。你想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希本主祭犹豫不定。然后,他压低声音坚定地说:“我看只有一种办法——拉特利奇夫人?”
一阵沉默。
“什么?”布兰德再次不无讽刺地说道,“暗中侦查?”
主祭的声音更低了。“如果那个可怜的女孩果真出现的话……也就是你的女儿……难道你不最想让她安静下来吗?我们都知道有这样的先例……神秘探访……有谁否认吗?”
“我见过他们,”拉特利奇夫人突然插话。
又一阵长长的沉默。突然,布兰德的眼睛盯着拉特利奇。“听我说,索尔·拉特利奇,你得澄清这种该死的诽谤,反正,我迟早会知道原委的。你说我死去的女儿引诱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迫不及待地说:“什么时间?你告诉我,我会等在那里。”
拉特利奇稍稍低下头。他的眼神移向窗外。“多半在日落时分。”
“你事先知道吗?”
拉特利奇做个手势表示肯定。
“那么——明天,会有吗?”
拉特利奇做了同样的手势。
布兰德转向门口。“我会去的。”说完,他大踏步地从他们中间走了出去,既不抬眼看他们,也不说一句话。希本主祭注视着拉特利奇夫人说:“我们也会去的。”但她没有说话,博斯沃思注意到,她瘦小的躯体在不住地颤抖。当他和希本重新来到雪中时,他兴奋不已。
III
他们以为布兰德想独处一会儿。为使他有足够的时间整理马的缰绳,他们假装在门厅里逗留,同时,博斯沃思从口袋里找出他压根就不想抽的烟斗。
就在这当儿,布兰德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他问道:“明天你们会到莱默池塘来吗?我需要证人。日落时分。”
他们点头表示会的。他钻进马车,用马鞭猛抽一下,马车便从积雪覆盖的铁杉树下急驰而去。另外两人走进马棚里。
“主祭,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博斯沃思打破沉默,问道。
主祭摇摇头。“这人有病——我敢肯定。他已经神魂颠倒了。”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户外的严寒之中,博斯沃思的情绪大有好转。“正如你所说,我看他像个病人。”
“对,精神病人。脑子有毛病。”
博斯沃思耸耸肩膀说:“在汉姆洛克郡他并不是首例。”
主祭附和道:“是的,脑子里有虫子,可能是太寂寞的缘故。”
“也许明天我们就知道了,”博斯沃思说。他爬进马车,正要驾车离开,突然听见同伴在后面叫他。主祭解释说,他的马掉了一只铁掌,如果顺路的话,问博斯沃思能否把他送到北阿西摩尔附近的铁匠店去,他不想让自己的母马在冰天雪地里到处滑跤。他可以让铁匠用车把他再送回来,在拉特利奇的马棚里钉掌。博斯沃思让他挤进熊皮大衣,两个男人驾车走了,主祭的老母马发出迷惑不解的嘶叫声。
他们走的不是博斯沃思回家的路,但他并不介意,因为通往铁匠店的最近一条路正好经过莱默池塘。既然博斯沃思已经卷入这件事中,他也非常乐意去看看那个地方。他们驾车前进,一路无语。
雪不下了,绿色的落日美景与清澈的天空浑然一体。在这空旷的荒山野岭,刺骨的寒风将冰花吹打在他们的脸上。当驶进莱默池塘边的洼地时,周围的一切显得寂静而空旷,就像一座没有摆动的钟。他们缓步前行,各想各的心事。
“我想,大概就是那幢房子……那边快要倒坍的木屋,”快到已结冰的池塘边时,主祭说道。
“是的,就是那幢房子。父亲告诉我说,一个怪癖的隐士许多年前建的。我觉得,建好后,除了吉普赛人以外,没有人住过。”
博斯沃思勒住缰绳坐在那里,透过被夕照染得略呈紫色的松枝,看着那幢快要倒坍的房子。白昼尚未退去,黄昏却已笼罩树林。他看到长庚星挂在两棵造型清晰的松枝上,就像蓝色大海中一叶白色的小舟。
他将视线从深不可测的天空收回,看着白里透蓝的积雪,产生一种奇妙的不安预感: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幢他常常路过却从未注意的快要倒坍的房子里,正在发生一桩不可捉摸的神秘事件。那个他们称作“奥拉”的鬼魂,想必就是沿着那个山坡,走到这个池塘边上的,因为山坡的那边便是‘库尔德角’墓地。他的心开始打鼓,闷得难受。突然,他大叫一声:“看!”
他跳下马车,踏着积雪,朝那个山坡跌跌撞撞地走去。他发现,往池塘边小屋的方向有一行女人的脚印;二个、三个,还有更多。主祭急忙钻出来跟上他。他们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天哪——光着脚丫!”希本喘了口气说,“就是说……是死人的……”
博斯沃思一声不吭。但他知道,没有一个活着的女人会赤脚来到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这就是主祭想要的证据——他们有了。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再靠近点——到池塘的拐角处,接近房子,”主祭提议道,嗓音很不悦耳。“或许……”
拖延就是解脱。他们钻进马车继续朝前走去。离这条路二、三百码的地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两旁长满树木,路在池塘尽头急转向右。他们转弯后,看到布兰德的马车在前面。车上空无一人,马拴在树枝上。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这并非布兰德回家的捷径。
显然,他也是受到同样的驱使,才急切地赶到池塘边的荒凉小屋的。他是否发现了这些鬼魂的脚印?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离开马车,消失在小屋方向的。博斯沃思发现自己不停地打颤。“我祈求上帝,夜幕不要降临,”他喃喃地说着,把马拴在布兰德的马旁边。他和主祭一言不发地沿着布兰德的大脚印,在积雪中艰难地走着。再有几码就可赶上他了。布兰德没有听见他们在追他,博斯沃思开始叫他的名字。他停了片刻,转过身来,粗犷的面孔模糊不清,就像暮色中有煞风景的黑点。他木然地看着他们,但并不感到惊讶。
主祭清清嗓子。“只是看看……是的……我们也这样想……但我想没什么可看的……”他抿嘴一笑。
另外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继续艰难地向前穿过松林。三个人同时来到屋前的空地上。当他们从树下钻出来时,似乎将黑夜完全抛在了身后。夜空的星星在洁白的雪地上洒满光辉,在清澈的光环下,布兰德猛然停下脚步,指着一行通向小屋的轻轻脚印——是女人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他站着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在抽搐。“赤脚……”他说。
主祭用颤抖的声音尖叫道:“死人的脚印。”
布兰德仍然一丝不动。“死人的脚印,”他重复道。
吓坏了的希本主祭伸手拉他。“走吧,布兰德。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吧。”
布兰德依然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雪地上轻轻的脚印——像是狐狸或松鼠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博斯沃思暗自思忖:“活人不可能走得这么轻——即便奥拉·布兰德活着时,也不可能走得这么轻……”一股寒流直逼他的骨髓,冻得他牙齿打战。
布兰德陡然转身冲着他们。“来了!”他边说边低头向前冲去,好像发起攻击。
“现在——现在吗?不在里面吗?”主祭气喘吁吁地说,“有什么用呢?他说的是明天——”他全身抖得像片树叶。
“就现在,”布兰德说。他走近那扇濒临倒坍的小屋,开始推门,没想到推不动。他用肩膀猛顶门板,门好像纸牌一样坍下来,布兰德随之跌进屋内的黑暗之中。另外两个人犹豫片刻后也跟进来。
博斯沃思对行将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把握。从光亮耀眼的雪地上走进这间屋子,他宛如跌进黑暗的深渊。他摸索着跨过门槛,摸到一块倒地的门板,似乎看到小屋的黑暗角落里,冒出一个幽灵似的白东西,然后,他听到肘部有左轮手枪的声音,伴随一声惨叫——
布兰德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到尚未退尽的日光中。树林间斜射过来的落日余晖,将他的脸映成一片红色。他手里拿着左轮手枪,木呆呆地四处张望。
“他们确实在走动,”他说着,开始大笑。他低头检查武器。“这里比教堂好。他们不会再挖她的坟墓了,”他大声说着。两个男人抓住他的胳膊,博斯沃思从他手里夺走了左轮手枪。
IV
第二天,替博斯沃思管理家务的姐姐问他,中午回来吃饭时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博斯沃思一个上午都在锯木头。尽管天气严寒,大雪纷飞(夜里开始下的),但他还是大汗淋漓,好像正在发高烧的病人。
“什么消息?”
“韦尼·布兰德得肺炎了。主祭已经过去看望,我猜她快不行了。”
“你从不喜欢她,奥林。”
“她还是个孩子。我对她了解不多。”
姐姐不加掩饰地重复道:“我猜她快不行了。”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这会让西尔维斯特·布兰德崩溃的,就剩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
博斯沃思站起来说:“我得去安顿我的马了。”他消失在雪中。
韦尼·布兰德的葬礼于三天后举行。主祭主持葬礼仪式;博斯沃思是抬棺人中的一个。雪不下了,整个村庄的人都出动了。葬礼可在任何季节为人们提供远足的机会,因而人们都不会轻意放过。再说,韦尼·布兰德既年轻又漂亮——尽管她的皮肤不白,至少有一部分人认为她很漂亮——这样死去,这么突然,多少带点迷人的悲剧色彩。
“他们说她肺里全是积水……好像她以前就有支气管病……我总是说,他的两个女儿都那么虚弱……看看奥拉是怎么离开人世的!老天似乎对布兰德一家不公平……他们的母亲也是这样离去的。他们的母亲尸骨未寒……站在那边的是年轻的贝德罗,他们说韦尼和他订婚了……噢,对不起,拉特利奇夫人……请走到那边的长凳上去,在外婆旁边还有一个空位……”
拉特利奇夫人沿着教堂内窄窄的通道,故意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她戴着一顶最好的帽子。自从三年前西尔西夫人的葬礼之后,人们再也没见她戴过这顶帽子。所有的女性都记得它。在这顶帽子的衬托下,她那颀长脖子上的小小脸蛋似乎比以前更加白皙了,烦躁的心情也恰到好处地融在眼前这片悲痛的氛围之中。
当她从博斯沃思身边悄悄走过时,博斯沃思想道:“看起来就像石匠已将她刻在韦尼的墓上似的。”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她低头看赞美诗时,低垂的眼睑再一次让博斯沃思想起大理石雕像上的眼球,捧着书的干瘪双手毫无血色。自从克利西多拉·切尼姨妈扼死受惊的金丝雀时起,博斯沃思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手了。
葬礼结束了。韦尼·布兰德的棺材被抬放在她姐姐的墓旁,人们渐渐散去。作为抬棺人的博斯沃思觉得,应该留下来安慰几句这位不幸的父亲。他一直等到布兰德和主祭从墓地里折回。三个男人在一起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布兰德的脸是其心灵的一道紧闭的大门,上面布满了铁栅栏一样的皱纹。
主祭拉着他的手说:“上帝保佑——”
布兰德点点头,朝马棚走去。博斯沃思紧随其后,建议道:“我送你回家吧。”
布兰德几乎没有掉头地说:“家?什么家?”博斯沃思退了回去。
几个男人解开缰绳,驾着马车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色中。劳伦塔·博斯沃思与几个女人正在闲聊。博斯沃思等她时,看到几英尺外,拉特利奇夫人高耸的帽子十分显眼。她家里的帮工安迪·波德正在准备雪橇。
博斯沃思听到她用缓慢的语调,尖刻的词语,字斟句酌地答道:“是的,拉特利奇不在。今天他姨妈莫尼卡·科敏斯也要下葬,他不得不去,否则,他肯定会来。难道有时我们不是都走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吗?”
她向马车走去,安迪·波特已经就座。主祭走到她面前,看得出有点犹豫。博斯沃思也不大情愿地走过去。他听到主祭说:“索尔能起来走动了,真让人高兴。”
她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将瘦小的脑袋转过去,睁开大理石雕像般的双眼。
“是的,我想,他现在可以睡得更踏实一些了。也许,她也一样,她现在不再孤独了。”她低声补充道,突然将下巴转向积雪覆盖的墓地上新隆起的坟墓。她钻进马车,用清晰的语调对安迪·波德说:“只要我们来这里,我就知道将看望什么,还知道要到希莱姆·普林的店里买一盒肥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