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生死不明
没有办法再让自己想下去,她下了车,阿苏跑上来抱着她,声音很小,却在不停地和她说着没事。怎么会没事呢?距离他失踪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她进去之后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连陆照都已经赶过来,看见她时朝身边的人示意了下,很快大家都退开了些,给他们俩足够的空间说些话。
“阿岑的爸妈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说的这件事,不是指他失踪,而是另外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下,打量顾曾的脸色,有些犹豫,“顾曾,你还好吗?”
“我没事,或许可以换种方式和你说话,陆医生,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得悲伤症的女孩了。三年的时间,我已经可以很好地,让自己不用完全感性地和你谈话。”
陆照点头:“好,我觉得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最担心的应该就是你。”
顾曾表示理解,看了眼时间,声音软下来:“现在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陆照很理性地分析后,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在圣诞节之前,或许应该有过这样一个时机,他和你说为了陆堇调整了航班,而让你们偶然遇见,在某个地方。”
顾曾回想了下,点头:“对,那次在花鸟市场看见他,他在他姨妈的店里喝茶。当时还问过他,他解释说陆堇行程很满,得将就他。”而且,还笑得很温柔无害,“所以,那个时候他在说谎?”
“不错,他没有飞行是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那应该是最初的时候,他刚刚有些意识,自己将来或许不能再飞。”出于这个话题的敏感性,纵然他说得声音很低,但不可避免地还是让许多在场的人投来善意的目光。
顾曾忽然间能够明白,为什么在知道这样的消息后,哪怕与他并无深交,也还是哭声一片。就是会有这样一个存在,纵然离他遥远,纵然他只对你微笑点头然后擦肩而过,也会深深地记在心里,会因为失去他的消息而感到难过。
“以为只是疲劳,结果转了国内短程航班后,情况还是不能缓解,他开始笃定自己要休假。”想到这个,陆照补充:“前不久在度假屋,看到我们一起钓鱼的时候,在那之前他就已经递交了辞呈。”
这句话一出口,许多人都看向大老板,毫无意外地得到肯定的点头示意。
大老板也非常惋惜:“在邀请他进公司之前,我曾经很多次在亚特兰大与他深切地聊过,我非常信任他的技术和品格,但是很可惜,他辞职很果断,甚至没有给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能理解了,因为陆照接下来的话。
“今年年底,亚特兰大空军部与他同批入伍的战友都要退役,他们应该是有过一个约定,去喀土穆完成曾经在作战中牺牲的战友没有完成的梦想,所以在导师的安排下,他以临时指导员的身份带领那批战友做最后任务。”
喀土穆,苏丹战友,水资源短缺的国家,那个大男孩无法完成的梦想,现在由他们几个战友一起去完成……
顾曾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去度假屋的提议,是你还是他?”
陆照有些无奈:“那样的日子,我会比较偏向于和许慎两个人度过,自然也不是我的提议。是他说起来,觉得那边的环境很不错,想要带你去,然后考虑到你和许慎还有晴雅的友情,所以折中而已。”
很自然地想到他灌醉她的那一晚,原来许多事情都是蓄谋已久。刻意的温柔,刻意的引诱,刻意的安排,太多刻意,他是真的太让人讨厌了。什么话都不说,全部一个人扛着。
陆照转手拿了份化验报告递给她,笑得有些难看:“他这次飞行之前,找我做了检测。但是你知道的,他这个人很固执,在亚特兰大的十年,我给过他不下一百种更有益于他前途的方式让他离开,可我又明白飞行是他一生的梦想。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飞行,可还是要去完成那个梦想……生生死死的事,他想得够明白的了。”
试想一下,一个喜欢吃肉的人,让他一生都不再吃肉,他会不会感觉到绝望?
有些粗俗的比喻,却让在场许多人都感同身受。当自己的梦想被硬生生折断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能力内完成战友的梦想,虽然可能会以付出生命为代价,但是没办法,那是他们军部男人的情义……他变成这样的人,都是因为在赎罪。
余光里,顾曾看见阿苏和乔抱在一起又再度红了眼眶。苏婉,那个曾经在无线频道里公然对他示爱的女人,也默默地转过了身去。
哪怕是只与他有过几次交流的人,都纷纷叹息。这个名噪一时的亚特兰大的奇迹,多么,多么优雅英俊的男人。
那么她呢?她接过报告,却没有看,不想看,她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好不好?哪个地方都不要紧,只要他降落下来,活下来。是不是会失明,也不要紧,他们之间只要有一个人看得见就行。她只要他活着,好好地活着,她愿意把自己的眼睛给他。
陆照轻轻拍她的肩膀,安抚道:“顾曾,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他会愿意接受别人的眼睛,但我想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也绝对不会是我,不会是任何一个健康的人。更何况不会有这一天,不健康的人他只会更舍不得。”
她背靠着墙,强烈压抑着自己。他那么善良,信奉这个世上总能用温暖让浪子回头,即便旁人拿刀挥向他,如果需要,他也一定不会还手。他这样的人,每一个时刻都在赎罪。
有些人克己守礼,就真的是出于对自己的惩罚。
漫长的等待一直都没有消息,后来许慎也赶过来,陪在她身边。到了后半夜,她始终睡不着,许慎也被她的动作惊醒,两个人靠在一起说话。
“上大学刚遇见你的时候,真的好心疼自己,居然被分配和醉鬼一个寝室。重要的是,你真的还能够心无旁骛地喝酒,不管所有人的看法,却能在宿管阿姨找上门时,瞬间清醒,表现出乖乖女的样子。那时候晴雅说你一定是个特别孝顺的女孩,否则也不用害怕阿姨给你爸妈打电话。”她倒了杯热水递过来。
顾曾抿着唇,双手抱着杯子,没有说话。
“孝顺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差到哪里去?所以才觉得你应该是生病了,夜里总听见你喊陆终年的名字,晴雅还笑着说原来是为情所困。”许慎坐在她旁边,挑开顾曾脸上挡着的头发,看见她苍白的脸,声线都颤抖起来,强撑着笑,“晴雅一向自诩是情场高手的,她说安慰安慰你一定就能好,结果那天夜里你就痛得不行,我们只好把你送医院去。”
后来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觉得她简直傻过头了,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喜欢得这么一心一意?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后,才知道酗酒是悲伤症的一种表现。
“不过你又不喜欢催眠治疗,情况一直好不了,我还对晴雅抱怨,问她这情场高手怎么安慰不好你。你猜她说什么?”许慎陷进这回忆里,嘴角上翘着,面孔的表情却特别淡,淡到泛着浓浓的悲伤,“她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案例,这辈子倒多大的霉才见到你这样特别的案例,真的,所有道理都没办法来解释。”
那时候已经有强烈的感觉,连同友谊的成分在其中,都是注定的,没办法的。
“后来接连换了好几个心理医生,你的情况终于好了些,能够自己去面对医生,面对生活和治疗。我多欣慰啊,那时候真的高兴。”
在陆照之后,她又换过其他的医生,总之数不清,她也没认真去看待。
许慎撑着下巴:“如果一直都是一个医生,你说我会不会早点和陆照遇见?”
顾曾嘲笑她:“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医生,我记得其中有个肥头大耳的,肚子容量特别大,简直毁灭了青年医生在我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顾小白,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她瞪她,“早知道你这么忘恩负义,当初就不对你好了?”
知道许慎是故意折腾,想让她转移注意力,开心一些,顾曾抱着她的手臂求饶:“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不会舍得那么对我的。”
这样深的夜,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都还在忙着寻找他的下落。一旦安静下来,就是很难忽视的难过,又再度上涌。每次只要一想起他,就会忍不住眼眶湿掉。
她松开许慎的手臂,转而抱住她,“前不久在巴黎,有一次深夜,秦晚风和我说起她和陆终年的故事,说到一半突然冲了出去。那时她有强烈的感觉陆终年要醒来了,可她还是以终生不再跳舞的代价祈求老天让陆终年醒来。她和我解释,就是没办法,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了,只好祈祷。现在我真的能体会到那种无力的感觉了,得不到他平安的消息,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许慎,你知道吗,我真的愿意舍去一切来换取他的平安,真的。”她平缓着呼吸,声音低下去,“我真的好想他没有事。”
许慎紧张起来,打开灯看她,小心翼翼地揣摩着她面孔上的表情。她深知好友这样的紧张是因为什么。
“许慎,那样的病症一生有一次就够了,再多一次,我真的害怕不能再遇见他。”
不管他是生还是死,都只能是他。
到早上终于确定雷达最后停止不动的地方,是在南非一个废弃的村落。直升机坠毁,机上没有找到人,只找到了一些物品,证明是岑今日的。
有人揣测飞机在下坠的过程中,因为压强和不定性的因素,他的身体残骸散落在不同的地方……这是目前为止可能性最大的最接近事实真相的一个揣测,但所有人都清醒,不管是不是揣测,情况都不会太好。
晴雅也赶了回来,下了机连行李都没拿,直接和许慎两个人送顾曾回家休息。两个人轮流看着她,就和以前在大学时一样。许慎向晴雅透露:“知道那个消息时,她特别平静,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很久就说她很累,想要睡觉。可哪里还睡得着,分明是逃避。”
她得悲伤症那段时间就是这样,不和任何人说话,就一味喝酒。现在倒是不喝酒了,天天躺在**,说是睡觉却整日整夜地睁着眼睛,熬得两只眼睛又黑又肿,全是红血丝,依旧不和任何人说话。
陆照那边的消息不断传过来,由许慎转述给她听,说是在飞机坠毁的附近找过,只找到一些物品,没有岑今日本人的踪迹。
最后还是用了“踪迹”这样的字眼。这么多天,多少人的眼泪都快流光了,也没能让她吱个声。到最后许慎逼着她,如果她再不振作,就要打电话通知她爸妈。
这才好一些,她转过身就说想要洗澡。好吧,洗澡也是好的。
临近凌晨四点钟,陆照刚从机场离开,累得没办法开车,坐在出租车上看外面的情景。路上一对对情侣,好像没有意识到此时已经是深夜,广场上还在欢庆,放着欢快的音乐,有一群大学生在音乐中跳舞。真是羡慕,似乎只要有人在身边,就不会管黑夜和白天。
浴缸里放满了水,许慎不停地叮嘱顾曾:“有什么需要就说,我在门口守着你。”
顾曾点头,挤出笑容:“好的,我知道。”
许慎走出去,又不放心,很快拉开门走到她身边,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抱着她哭起来,一句句哀求着:“顾曾,请你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我真的不希望再重来一回。”
“不会。”她和自己说,也和许慎说。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能没了生息。许慎实在放心不在,尝试着商量:“要不我帮你洗吧?”
顾曾脸一红:“没事,我又没残疾。”
许慎满腹的话被噎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随即走出去。要关上门时听见她的哭声,夹在淅淅沥沥的水声中,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许慎,我不是故意的……我想吃点粥,可以吗?”
“好,好。”许慎努力应付着,去厨房里淘米烧粥。接到陆照的电话时,刚把米泡好放进锅里,望了眼卫生间的方向,水声哗啦啦得很大,她便走向阳台。
陆照问:“顾曾还好吗?”
“不是很好,但比之前好,现在在洗澡,待会让她吃点粥。”
电话那边似乎是叹息了一声:“她以前也是这样?”
“不,没有。”许慎回忆了下,“那时候她只喜欢酗酒,不太会和别人交流,看上去真是让人心疼。”
“嗯。”
许慎察觉到他嗓音间的疲惫,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是没有找到,不过也算是好消息吧,那边希望我能亲自过去确认下阿岑的物品,我已经订好了明天的机票。”
“好。”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许慎嘱咐他回去好好休息,刚想挂电话时,陆照又问了句:“你刚刚说顾曾在做什么?洗澡?”
“是啊……”
说话间停顿了下,听到不远处的水声,好像还是很大,许慎心里漏拍了一下,随即听见陆照说:“你快去看看她,我马上过来一趟!”
情况果然很糟糕。许慎拉开门的时候,浴缸里全是水,顾曾穿着衣服坐在那里,头埋在水里,看不清表情。她过去拉她时,碰到水温,冷得心都寒了,当即就暴怒了。
“顾曾,你醒醒,你疯了吗!”她重重地将她拖出来,“这大冬天的,你是要把自己灌死在冷水里吗?你刚刚和我说什么,你说对不起……你就是这么和我道歉的,是吗!”
顾曾像失去了重心的浮萍,随意地往地上一坐,头发湿漉漉地散着,面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许慎双眼通红地大骂:“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怎么可以这样?他现在还没有确定死亡!小白,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自己……”
她木木地转过头,意识到什么,嗓音都哑了:“对不起,许慎,对不起……我太累,刚刚只是睡着了。”
许慎快疯了,瘫坐在地上,没了一丝力气,气喘吁吁地瞪着她。
“对不起,我……”她想去拉许慎,脚下一滑,又猛地摔在地上。许慎慌慌张张地来察看她的伤势,只是地上全是水,两个人在拉扯间没有站稳,又齐齐摔了回,当即就清醒了。水温特别低,冷得人一个劲打战。
门突然被撞开,陆照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看一眼洗手间的情况,心中一下子就了然了。有太多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大多类似的场景,触目惊心。
他真的气急了,脱口而出:“顾曾,他和你不一样,如果没有发生这次意外,你或许还可以坦然自若地生活,面对你的过去,是因为你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年并不是空白和徒然的,或难受或心酸,但必然也有快乐,不管怎么说,陆终年待你也算至亲兄长。可他不一样,瞿嫣然不爱他,也不关心他,更不会待他这么好,她习惯了游戏人间,利用他,当他是取暖的工具……真的,同样是十年,他遭遇的远比你要残酷许多。十年回首寸寸都是伤害,你懂这感受吗?”
一个大男人,在这么多天的奔波劳累中,都没有红过眼眶,现在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希望变成这狼狈的样子,他实在忍不住,“瞿嫣然第一次嫁人时,只通知了他结婚的地点和时间,几个月后,他在边境执行任务,苏格去世,后来他回到亚特兰大,烧掉他们所有的合照,就得了悲伤症。”
所谓的感同身受并不是空口说话,纸上谈兵。他的病症无数次让陆照想起都胆寒失色。真的,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好友中,他是唯一一个亲眼看过他完整过去的人,每一个场景都那么让人心疼。
“那个时候他不酗酒,也不沉默,会和我说很多话,说他们之间训练的趣事。看起来很正常是吧?但是一到晚上,他都会把自己放在冰凉的水里,任由自己被淹没,然后在自己快要溺毙的时候把头钻出来,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不停地抽烟。”
悲伤症不是心理医生最难对付和攻克的病症,却是能让人心肠变软唯一的病症。
“我见过很多病人,见过很多发泄的方式,咆哮或者自杀,疯狂地对待自己很多种……但悲伤症不一样,真的,特别清醒和简单,想死都不行,残酷地对待自己都不可以,因为内心太温暖了。”
所以真的没办法,只能抽烟或者溺水,一面救赎,一面地狱。
“顾曾,他现在变成这样温暖的人,是经历过怎样的蜕变,你能想象吗?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和他说,越是无法自拔,越是能清醒淡然,他所有的领悟都是在赎罪。在苏格离世之后,他每一次飞上天空,再安全地降落,都是在赎罪啊……”
哪怕知道他的眼睛,未来有一天会面临失明的困境,也还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给苏格交代,他这个人有时候就是太认真了。
真是让人难过得要命。陆照几乎哭红了眼,许慎根本来不及分析这全部,什么苏格,什么赎罪?只是看着他们,却觉得非常悲伤。而顾曾却是本能的举动,从洗手间里站起来,慢慢地走回房间,关上门。
陆照在外面说:“顾曾,求你了,不要对他这么残忍,如果你用一样的方式对待自己,他将多么后悔,曾经对你坦诚这一切!”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到很晚的时候才告诉她事实真相,包括陆终年生病和他生病,都是这么晚才知道。她换好了衣服,坐在飘窗上看卡特兰,想了很久很久,闭上眼睛,“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比我更舍不得他呢?”
悲伤症,自我囚牢,那些日子,多么清醒地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多么想要快点走出来,可是一旦病魔上身,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呢?无限接近于地狱,才会渴望黎明和温暖。
好在他们都是特别坚强的人,都是骨子里特别柔软温暖的人,才会在命运给了他们这样大的一个挫折后,还想要好好生活,变成健康的人。学会善待自己,善待别人。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感应能够那样清楚直接,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可以在初次见面就有了结果。
她睁开眼,在房间里四处看着,眼睛里雾蒙蒙的,想到许慎和陆照还在外面,她开始朝他们走去。他失踪前的最后目的地,是喀土穆,苏格的家乡,苏格的心愿。
她拉开门,看着客厅里站着的两个人,眼睛变得明亮起来。
“去喀土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声音再度哽咽,“他现在可能很需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