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心疼他
回到医院已经很晚,陆终年还没睡觉,顾曾便和他说了会儿话。这个时间,秦晚风还在公司里。医生说他正常康复可以出院在家疗养,他就不愿意在医院里多待一天。
“你知道我的性子,又或是因为晓晓,反正这鬼地方我是不喜欢的。”
顾曾没办法,帮他把衣服都收拾起来,放在袋子里。
“你能这样想是真的好,公司是你的,身体也是你的,要自己当心,不要总是发脾气了。”她气馁地看他一眼,满含意味。
陆终年摊手,认命地笑。
想起被自己消耗地有些可怕的假期,她说:“这两天我就要回北京了,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他的手指贴在外衣口袋里,仗着自己是病人提要求,“让我见一见他。”
北京中式的四合院,坐落在城堡后面,有些皇城里的乞丐屋的感觉,不过陆终年很喜欢。家里的管家和园丁也都是华人,大家聊起天来,彼此都不费劲。
阿婶在陆家做了很多年,顾曾初到巴黎时,就一直受她照顾着。后来她离开巴黎,阿婶也难过了很久。在听说她生病的消息时,都为她和陆终年的关系捏了把汗。旁观者总是看得更清楚一些。
这次她回来,阿婶抓着她念叨,眼睛都红了。见岑今日也在场就没说题外话,只是讲了那两年她在这里念书的事。他在一旁听着,觉得很有趣。
“谁说小曾没有人追?你不知道,那时候有好多少年跟着她回来,就在那树藤下的墙头扒着看,对她吹口哨,一整个下午都耗在这里。”
阿婶特别骄傲地说,“可吵了,每天都有人骑电摩追着她回来。陆先生最讨厌那些不务正业的少年了,总叫保安驱赶他们,可是每次总驱赶了一会儿,他们又跑过来,于是后来每次出行,都让司机接送了。”
顾曾拉阿婶的手,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岑今日在后面揽住她的肩,含笑道:“西方人看东方女孩,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情难自已。”
她抬头瞪他:“并没有这样。”
“我能想象他们一定是这样的,至少看见你,会这样情不自已。”
“不是,你被阿婶误导了,哪里有这么疯狂?”
“嗯?不是?那是怎样的?”他故意不解地看着阿婶,后者与他相视一笑,彼此之间透露着默契。她真的说不出话来,赶紧把他推走,恰好陆终年提出下棋的邀请,两个男人便走到书房去,她则帮着阿婶准备午饭。
不知道说些什么,两个人关在书房里谈了两个多小时,她时不时地走个神,总被阿婶抓住,小心思一览无遗。
“刚刚当着他的面我没好说,不过现在看来也不用说了,他是个不错的青年人。”阿婶用赞赏的目光对她竖大拇指,“小曾的眼光真是好,比那些黄毛小子好多了。”
她忍不住笑:“哪里好?”
“英俊。”
“嗯,的确够英俊。”
“还温和,待人很客气。”
“是挺客气的,但是不觉得他和人相处有些距离感吗?”
阿婶挠挠头:“那些不重要,他看你的眼光让我觉得很放心,这就够了。小曾,我们都见证过那些年,阿婶知道你的心意,也明白先生的感情,就希望你们能好好的,彼此都好好的。这个世上最难的就是心意相通,但是我能看出来,他也能看出来,所以没必要忍着……真的,好好生活,善待自己,这就是他最想要的,我们最希望看到的。”
“我知道。”她使劲地点头,觉得太煽情了,忍不住又闪出泪光,“我从回来到今天,每天都要掉眼泪,快变成泪包了。”
用手在眼睛前扇风,不停地呼气,总算忍住了。
阿婶笑,摸了摸她的头,转过头去,合乎时宜地给了她空间。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挤出笑容来。
秦晚风回来时刚好是饭点,两个男人也结束了谈话,彼此都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一顿饭也算和乐融融。
陆终年有睡午觉的习惯,再加上病情未愈,没有多说什么,留了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她陪着岑今日在花园里走了两圈,已经察觉到他的心神不定。
“看到一些你小时候的照片,很可爱。”阿婶送了花茶过来,他们俩索性坐在花园的小亭里说起话来。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头发比现在要长很多。”
顾曾现在的头发长度就到肩上,不像小时候臭美,头发留很长,就真的是长发及腰那种。现在想起来觉得好笑,就因为陆终年曾经说过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她就再也没剪过头发。一直到回国念书,才把头发都剪了。
岑今日看着她,阳光扫在他眉目间,看不分明,只是声音很温柔,“长发留了多少年?”
顾曾捧着花茶喝了一口,缓慢地说:“十年。”或者比这更长的时间,在还没有意识到爱情这个字眼的童年,更早的时候,就会因为他的喜好而分外在意。
“我在亚特兰大的空军部也待了十年。”也是因为瞿嫣然曾经说喜欢当兵的男人,他就认真地在部队里十年之久。有时候会想,如果瞿嫣然是她,如果他是陆终年,或许那十年会是完全不同的十年。该是怎样不同的场景?
顾曾沉默下来,这个话题开始地突兀,她大概猜到什么:“你们刚刚聊到我了,很严肃吗?阿岑,有什么话不要瞒着我。”
她从余光里瞥见透明杯子后他的手,交叠在一起,脊背挺直着坐在那里,一个姿势能保持很久。有很多习惯都是从部队里带出来的,他身上还有军人的气息,只唯独他给人的感觉太特别了,那么温和,一点也不像战机上走下来的。
“陆终年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天……我小时候有很多糗事,他到底说了多少?”她强颜欢笑,“都已经过去了,不是说时光不复回吗?”
“可在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是那些回不来的时光最美好。”他好像看穿了她的故作镇定,慢慢地与她陈述事实。
“那些真实存在的过去,拼命想要忘记和放下的回忆才是最珍贵和难忘的。”他淡淡笑着,“把手伸给我?”
“嗯?”没有得到答案,还是把手伸过去,被他握住。
岑今日很仔细地看着她的手相,托住她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在他的目光中。
她有些想笑:“你还会看手相?”
“不太会,”他忽然反手包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说着一些胡话,“以为能装神弄鬼,骗美丽的姑娘和我回家。”
顾曾愣住,他已经伸手将她抱过来,圈在怀中:“越是经历漫长的黑暗,越想要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顾曾,我能感觉到,所以不用避开我。”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他只是有点遗憾,三年前遇见悲伤症的她时,未曾深入地问过她为什么会相信缘分这回事。
在刚刚那两个多小时里,有一个男人和他开诚布公地说:
我父亲去世那一年,家里的生意一下子都扛到我肩上,几乎都有处理不完的工作和麻烦,脾气也慢慢大起来。有时候还会对顾曾大呼小叫,但每次发完脾气后都会很懊恼,懊恼我的烂情绪都像垃圾一样倒在她身上。
有次她在我这受了窝囊气,忍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跑出了家。我很愧疚,追出去找她,看见她被一群不良的少年纠缠。总之不太好,后来有很长的时间,她都不太敢一个人出门。她得胆怯病,又或是悲伤症,最初的源头都是我,是我影响了她。
说不准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但很显然,是我先伤害她的。
我真的很愧疚,换了很多方式来安慰她,帮她重建安全感。在我认为这些举动能够安慰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却看见她在教堂里祈祷,祈祷我身体安康,知足常乐。
我只觉得好笑,又听她说常发脾气的人脾脏不好,也是因为内心感觉不到幸福,所以她真的很努力地想要让我开心起来。那一瞬间,我就笑不出来了。
一个大男人,扛不起事,还每天对亲近的人发火,最重要的是她受了委屈,却还是担心我……后来我心里就敞亮了,透彻了,这世上的事大大小小,只要无关生死都不是大事。那时我和自己说,她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人,我得待她好。
之后也是偶然的机会,我开始做慈善,有点迷信的想法,总以为这样能得一些福报。我的脾气一直很差,但我总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对她的伤害,尤其是在看到她的感情之后。
我和她之间,隔着两个国家,不能靠近,不能再伤害的时候,各自都还在生病。有时候想想,如果我爱的那个人是她,是不是什么事就都没了?可是道理不是这样的,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陆终年说,他此生并无任何大的建树可以拿出来细说,反而之前走的每一步都特别糟糕,让自己最亲的人经历过许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唯一幸运的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她的释然和幸福。
最初性格大变也是因为顾曾,因为她的柔软和美好,所以想要为她赢来一些幸运。她真的是个特别柔软的女孩子,但这同时也很不好,她如果不快乐,就真的会藏得很深,让别人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就没见过一个这么能忍的女孩,这么苦的女孩,真的让人心疼。如果她十七岁来找我的时候,还没有晓晓,我会爱她。”
太多的话都无从说起,一时也说不清,十几年的感情哪里能那么轻轻松松地就说完?不过陆终年的这句总结真的让他……有些苦涩,有些害怕。
瞿嫣然喜欢强取豪夺,和很多西方女子一样热情奔放,她想要做什么,会直接地说出来,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要花钱,会去夜店里面玩,用不同的方式发泄,可以不用考虑别人的看法,或者眼光。
但顾曾不一样,她克制自己,很有礼貌,不会攻击别人,更多时候都以别人的心情为主。因为太怯弱了,所以都把希望寄托在缘分这回事上,所以,就他如今看到的、此时此刻看到的,有一种很直接强烈的感觉——她的悲伤症还没完全康复,或者她仍旧在生病。
他握着她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指腹贴在她的手背上,也是冰凉的触觉。他想了想,有些犹豫:“要不要改航班?”
顾曾疑惑地看着他,听见他说:“今天晚上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嗓音有些低,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阿岑,你在用美色**我吗?”她动作很慢地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向手表上的时间,嘟囔着,“现在出发的话会有些赶。”
此刻,他的眼睛又黑又浓,像洒在寺院墙壁上的墨,寂静中显露出澎湃。
她停顿住,看向不远处的小院,有了些笑意:“不过叫陆终年的司机送我们去机场,应该还来得及。只不过要麻烦你滥用职权,给我改一张机票了。”
他轻声说:“愿为美女效劳。”
晚上十一点的飞机,他们到机场时才刚刚九点。算了下时间,还可以去吃点东西。岑今日安排托运行李的过程中,她抓着手机给陆终年发短信,编写了很多条,最后还是删掉。
她低着头躲避着身边的人,不留神就被撞了好几下,差点把手机都撞飞。想了想,终于还是作罢,等回北京了再给他报平安。
把手机放回包里,正好看见岑今日从托运通道那边走过来。可能是因为机场灯光太亮,显得他整张脸都有些白,或者说,他常年以来都给人这样的感觉,白皙干净。
“在这种地方,以后不要总低着头按手机,还记得亚特兰大机场那两个孩子吗?”
有时候会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比如,刚刚的人要是跑起来,就会把她撞倒。
顾曾心虚地看他一眼,连连点头。两个人吃得都不多,很快就上了机。她这些日子睡得很少,刚沾上座椅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还在看杂志,眉眼间很精神,应该一直都没有睡过。
她拿起水缓慢地喝了一口,下意识地看了眼四周,大部分人都已经睡着,极少数还亢奋着,东张西望,和她一样。
她缩回头,岑今日注意到,放下杂志,轻声和她交流起来。
“要不要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现在还好,不是很困。你不想睡一会儿吗?”
“我也还好。”他微侧过身子,关闭他头顶的灯光,让两个人之间彻底地黑暗下来。他把她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些,提醒她不要受凉。
“现在是什么时间?”
环境和气氛都太适合休息,她很羞愧地感觉到可能又想睡了。
岑今日说:“凌晨两点。”
她轻轻地喔了声,睡意又再度袭来,强撑了会儿发现好像也没有这个必要,干脆闭上眼睛。很安静的机舱里,身边的人呼吸也很匀称,让浅眠的人觉得他应该也睡着了。但是,就会有这样的感应,在她特别困的时候还不停地刺激着她,让她感受到不对劲。这个环境太安静了,安静地过分,不对劲,忽然间又睁开眼。
不期然撞上他的视线,果然还没有睡,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阿岑,要和我说话吗?”
岑今日调整了下姿势,手从薄毯下伸进去,握住她的手,想了会儿很认真地说:“如果你还有精力的话。”
她完全清醒了,黑暗中反握住他的手,点头:“可以,我现在不困了,一点也不困。”
“继续上次那个没说完的话题,关于我为什么会变得、唔……算是温和吧。”他的眼睛很专注,“我之前和你提过,曾经在亚特兰大一次行动中,边境维护挑起了敌方的恶意相对,那时我心情不太好,一念之间曾想过就这样被轰炸掉,但其实……不只是想法。”
她彻底清醒过来,很低地抽了声气。
黑暗中他的声音更加清晰直白:“那时候想要一了百了。”
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孔,可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因为我的失误,歼击机受到连番攻击,同伴为了维护我,反被盯住,最后他所驾驶的直升机被击落,坠在湖里。”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眼都非常清晰,并且残酷。
“他是因为救我而牺牲的,我说过的,那个苏丹的战友,他只给我们洗了一年的衣服,不是因为他调任了,也不是退学了,而是离开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同学们洗澡的时间都很短,衣服堆在一起,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洗,即便洗了,也很节制。那一整年,我们宿舍是全栋楼用水最少的。”
顾曾小心地解开安全带,捧住他的脸,黑暗中不知是谁打开了手机,就在这么微弱的光线里,他们四目交接,让她看到他眼眶的红,隐含着淡淡的压抑。
“我变得温和善良,是为了赎罪。”
十年冷暖尽归此刻,他的面目,他的过去,已完完全全地向她敞开。
在那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苏丹战友牺牲之前不久,瞿嫣然第一次嫁了人,只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随后在行动前,因为一些小事,整个宿舍都闹得很不愉快,更甚至在行动中因为彼此意见不合,大打出手过,到后来一起去那条河里找战友。年关底里边境小城,荒无人烟,水里都快结冰了,几个男人抱头痛哭。捧着战友冰冷的身体,个个虔诚悲悯。回去后,他得了悲伤症。
这么多年一直都用冷水洗澡,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让自己保持时刻的清醒以记住当年那条河的冰冷,还是惩罚自己因为不懂得善待自己,而害死自己的战友?结果不会变。
他很冷静地重复:“在你眼里看来温和善良的我,曾经也很不堪,现在力所能及做的一些事,包括生活的态度,都是为了赎罪。”
顾曾回来北京三天,才约到晴雅和许慎一起吃饭。提起陆终年的病情,真的在好转中,秦晚风打电话来说他最近心情好了许多,还想要去看时装展。
晴雅一直咋舌,感叹他性情大变,不停地说:“生一回病能让人看清许多东西,真是不容易。”
“一场病,一件事,很多诱发因子,都会改变一个人一生,这在电磁学中都是有解释的。”许慎用科学道理解释,磁场的效应。
她念书的时候就很喜欢看这些电磁场的书,觉得这世上的鬼神理论都是存在的,纵然她不信仰宗教,却觉得万物都可以用磁场来解释,所以她从来不伤春悲秋,也不追忆过往,只会一直向前看。
或许很多人都应该这样,她还有他。
但这件事里,科学道理没办法解释。那天下机后,他把她送回家,连开车回去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在她那里睡了很久,醒来后只字不提。
“顾小白,你有心事?”
“嗯?”
“你两眼无光,表情呆滞,从我们开始话题到现在,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一句话?”晴雅瞪着她,用女人的第六感迅速地分析出来原因,“和机长之间发生了什么?”
许慎猜测:“是不是在巴黎因为陆终年,你们闹了不合?”
“不是。”她打起精神喝了口咖啡,看向面前两个好友,尝试着分析,“如果,我是说如果,三年前我得悲伤症的时候,你们因为没看紧我,而让我酗酒,遭遇不测,或者让我的生活比现在要糟糕很多,你们俩会是什么心情?”
她知道这个比喻打得不是很恰当,以至于晴雅用一种看着怪物似的眼光看着她。反观许慎却坦然多了,直接说:“没有这种如果,要真有,也是如果你从没遇见过陆终年,那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
晴雅点头:“这世上要有这么多如果,后悔药不早卖疯了。”
“小白,已经发生的事情是必然的,你会因为陆终年的一句话,一个举动而得悲伤症,这世上也会存在很多人,因为一个人一件事而生病,或者面临死亡,这都是不可改变的定向事件。”
“不可以改变吗?”她喃喃,“所以,真的没有如果。”
“你在念叨什么?”晴雅挠头看她。
“没什么,只是……”她把头抬高,望着天花板,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忍住了什么,低声和自己说,“只是好心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