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东南风起,船行甚速,行了月余,绕过一个岬角,又入一片汪洋,沿途虽有风浪,倒也无甚大碍。姚晴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肌肤渐丰,回复往日神采,陆渐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只觉此生已足,纵然眼下死了,也无遗憾。

仙、虞二人去后,左飞卿再也未说过一句话,终日坐在船尾,望着东方怔怔出神。众人知道他心事,都不便和他搭话,只有宁凝偶尔陪他坐上一会儿,但也相对默然。倒是谷缜闲来无事,一面向兰幽、青娥学说各国夷语,一面对着《万国海图》,指挥该船水手如何顺风顺水。有时与众人喝一顿酒,说些笑话儿,喝到欢喜处,张狂起来,竟与莫乙比记性,跟秦知味论美食,与苏闻香商榷香道,跟薛耳大谈音乐,更与燕未归赌赛脚力。除了脚力一项,谷缜大多是输,但他性子极好,赢了固然欢喜,输了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是以航程虽远,有他在场,众人倒也不觉乏味。

又过数月,抵达东瀛日本,谷缜心中得意,向众人笑道:“看到了吧,我说这大地是个圆球,转了一圈,果然到了倭国。”陆渐心中佩服,赞他两句,忽又想起一事,疑惑道:“若是一个圆球,为什么球那边的人不掉下去?”谷缜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喂,莫大先生,你读书多,可知道为什么?”莫乙直挠大头,苦着脸道:“书上没有,我也不知啊。”谷缜拍手笑道:“好啊,莫大先生,敢情也有你不知道的学问。”莫乙羞了个大红脸,低头闷闷不乐。

海船为了补充给养,交易货物,靠上一座东瀛小岛,姚晴一边瞧着搬运货物,一边笑道:“陆渐,你曾跟我说,你认识一个倭国公主,如今到了地头,可曾想她?”陆渐道:“有点儿想……”忽见姚晴撅嘴不乐,便笑道,“阿晴,我若真有那般意思,当初早就留在东瀛,何必千辛万苦地回中土寻你?”

姚晴神色稍缓,盯着他道:“你回中土,真的是为了找我?”陆渐指着心口道:“千真万确,这颗心最清楚啦!”姚晴破颜而笑,轻轻摸着陆渐心口,说道:“傻子,你敢骗我,我就把它挖出来。”陆渐大笑一回,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阿晴,‘劫海’处可有什么异样?”姚晴道:“也没什么大的异样,就是指甲长得快些。”陆渐点头道:“如此说来,‘劫海’真可用人力驾驭呢!”姚晴白他一眼,说道:“倘若这次炼奴失败,我变成一个大怪物,你还要不要我?”陆渐抚着她脸,微笑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好阿晴。”姚晴闻言,心神俱醉,紧紧搂住陆渐腰身,将头靠在他的胸前。

陆渐与阿市患难相交,听姚晴一说,倒也起了心思,想要知道她的消息,眼看一个东瀛商人上船交易,便拉着姚晴上前,询问阿市下落。那商人见闻颇广,听说是织田家的阿市公主,便告诉陆渐,织田家去年与北近江的浅井家联姻,阿市嫁给了领主浅井长政。陆渐听说阿市已嫁,也很替她欢喜,可心念一转,忽又寻思:“也不知这位浅井是好是坏,可会善待于她?”

姚晴见他神色忧虑,便问缘由,陆渐说了,姚晴笑道:“心痛了么?若是后悔,眼下还来得及。”陆渐道:“你又拿我取笑了,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阿市心机不深,嫁给这些领主,确实叫人担心。”姚晴哟了一声,似笑非笑:“你这么说,是嫌我心机深了?”陆渐苦笑道:“阿晴,你真要我把心掏给你才甘心么?”姚晴一怔,叹道:“陆渐,我只是说说笑话儿,你天生喜欢为人着想,这我都知道的,更不会怪你。”陆渐点头道:“我希望人人都和平安康,那是最好不过。”姚晴笑了笑,心想:“人人和平安康,这世上怕是做不到的。”虽然如此想,却不愿扫了陆渐之兴。

海船离开东瀛,不过半月工夫,东岛已然在望,众人弃了大船,乘小舟靠岸。时方清晨,海滩边寂无人声,谷缜历经风波,重登故土,抬头望着太极圆塔,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这时间,忽听有人大声叫道:“岛王,岛王。”谷缜转眼望去,一个红衣少女神情激动,飞奔而来,却是施妙妙的一个丫鬟,名叫桃红。

谷缜还未说话,已被桃红揪住衣裳,又笑又哭,谷缜笑道:“小桃儿,你这么欢喜做什么?妙妙呢?”桃红抹泪道:“小姐在岛西,日也望,夜也望,再过几日不见你,都要变成望夫石了!”

谷缜笑道:“她一定没料到我从东边回来,瞧我吓吓她去。”一边说一边发足飞奔,赶到岛屿西边,果见一个银妆女子,立在礁石上痴痴眺望,谷缜心中一乐,呼地跳将过去,从后面一把将施妙妙拦腰抱起。

他此时神功大成,又是出其不意,施妙妙躲闪不得,先是惊怒,既而听见谷缜爽朗的笑声,顿觉得魂儿悠悠,飘在九霄云外,两眼一黑,竟然昏了过去。

谷缜见她昏厥,倒吃一惊,急忙渡入真气,施妙妙醒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是一顿拳脚,死命痛殴。谷缜左右遮拦,连连告饶,说尽了好话,才叫施妙妙平静下来,扑入他的怀里号啕痛哭,口口声声埋怨他为何不早早回来。

消息传出,不到次日傍晚,附近东岛弟子纷纷赶来,是夜灵鳌岛大摆筵席,群贺大敌殒命,岛王成功。西城众人也都与会,这一顿酒直喝到深夜,众人仍是不肯散去。

这时间,一个东岛弟子喝得烂醉,端了一大碗酒,摇摇晃晃地走到谷缜面前,大声道:“……哈,谷岛王,他妈的,我活了三十多岁,只服过两个人,一是神通岛王,一个就是你了,来,干一碗……”一边说,一边将碗凑谷缜面前。

谷缜笑笑起身,二人干了一碗,那弟子忽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叫:“我爷爷死在西城手里,我爹,我妈,我哥哥,都死在西城手里,东岛被西城压了两百多年,今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万归藏死了,他是首犯,还有许多从犯。如今风水轮流转,万老贼凭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周流六虚功’吗?如今这功夫到了我东岛手里,大伙儿说,是不是该叫西城那些王八羔子也尝尝滋味?”说到这里,他眉毛一挑,怒视一首的左飞卿。左飞卿面涌血红,目透精光,偌大厅堂一片寂静。谷缜徐徐起身,笑道:“左兄息怒,这位兄台想必醉了。”

“我才没醉!”那弟子面向众人,大声高叫,“我说的都是大伙儿的心声,你们说,对不对?”

厅中又是一寂,忽地叫声四起:“不错……血债血还……首恶虽死,胁从还在……”突然有人叫了一声:“踏平西城!”一时间,数百人尽都应和起来:“踏平西城,踏平西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到了后来,直如雷霆阵阵,震的屋瓦簌簌作响。

左飞卿拂袖而起,大声道:“谷岛王,左某不逊,就此告辞。”谷缜皱眉不语,左飞卿又望陆渐道,“你是西城天部之主,东岛要踏平西城,你又怎么说?”

陆渐尴尬无比,支吾道:“我……我……”姚晴花容惨白,起身道:“我是西城地部弟子,谷岛王,小女子也不逊,就此告辞。”宁凝也慢慢起身,走到左飞卿身边。陆渐无法可想,只得起身道:“谷缜,看样子,我们是留不下来啦。”

谷缜皱着眉头,不发一言,西城众人心往下沉,转身走出大厅,东岛众人均知陆渐厉害,见他出门,无人敢当其锋,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陆渐一行来到海边,正发愁没有船只,忽见施妙妙赶来,说道:“大哥,我带你们乘船。”姚晴哼了一声,沉着脸道:“妙妙,今天的事,谷缜到底怎么想的?”施妙妙苦笑道:“他没说,只让我带你们离岛。”

左飞卿冷笑道:“看起来,谷某人也动了心,嘿,好说好说,左某这就返回西城,等着领教“周流六虚功”。”陆渐一皱眉,沉声说道:“左兄,谷缜不是那样的人。”左飞卿哼了一声,再不言语。

施妙妙引着众人上了船只,船离东岛,众人均是闷闷不乐,本以为万归藏死后,所有恩怨一笔勾销,如今看来,不过是众人一厢情愿。东岛西城多年的血仇,又哪会因为一人之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船行数日,到达彼岸,左飞卿一言不发,飘然而去。陆渐知道他成见已深,必是前往西城报信,心中真是说不出是何滋味。呆了一会儿,转身邀约宁凝前往得一山庄,宁凝摇头道:“我不去了,其实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你,当日在西城,家父为了救我,为万归藏逼迫,已然自焚而死……”

陆渐闻言,大吃一惊,宁不空曾是陆渐的劫主,又是宁凝之父,对陆渐的一生影响,除了陆大海,不做第二人之想。在此之前,陆渐对他多是痛恨鄙夷,此时听到噩耗,心中却有一种别样的悲戚,怔怔站在哪儿,说不出一句话来。

宁凝又叹了口气,说道:“爹爹虹化而死,什么也没留下,我想返回西城,在他自焚之处,造上一座假冢,聊表孝心。唉,什么孝心,我啊,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陆渐定一定神,发愁道:“此去西城,千里万里,你孤身一人如何去得?”宁凝道:“我和左部主约好,一同前往。”说罢掉过头去,道路尽头,左飞卿白衣飘飘,若有所待。陆渐见状,心中稍安,拱手道:“二位一路保重!”

宁凝微微点头,深深看了姚晴一眼,突然鼓足勇气,说道:“姚姑娘,陆渐是难得的好人,你……你要善待于他啊……”姚晴微微一怔,脱口道:“我待他还不好么?”宁凝幽幽道:“我说的好,不是一日,却是一辈子。”姚晴一点头,冷冷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宁凝微露笑意,双目却是慢慢红了,蓦地转身向西奔去,与左飞卿会合,消失在远方。

送别左、宁二人,陆渐、姚晴、五大劫奴返回得一山庄,见到母亲、祖父、温黛夫妇,其中喜悦欢欣,自不待言。温黛听到女儿和虞照留在故国,一时悲喜交集,流下泪来,仙太奴百般劝慰,她的心中方才好受一些。姚晴嘴快,憋了半晌,到底忍耐不住,将东岛上所闻所见告诉了温黛夫妇。二人一听,大吃一惊,深感此事非同小可,害怕东岛偷袭,住了一日,双双告辞返回西城。

这么过了月余,商清影和陆大海从旁观察,见陆渐、姚晴情意日洽,便试探着先后提到婚事,陆渐求之不得,姚晴装模作样想了一晚,次日也就答应了。二老大喜,立时着手发出请柬,操办婚事。商清影又建议,薛耳、苏闻香两对与陆渐同日成婚,苏、薛二人大为羞赧,青娥、兰幽却是喜不自胜。

沈舟虚死后,胡宗宪调入京师,不久便被严嵩父子牵连,惨死狱中。世态炎凉,沈家没了靠山,早已无人理会,商清影所发请柬,均如石沉大海。她本想此次婚礼必然冷清,心中对陆渐颇怀歉意,不料婚礼次日,不但天部高手毕集,地部、雷部、风部、泽部、山部全数赶来。抑且水、火二部业已重建,选出新主,宁凝做了火部之主,她料是有些尴尬,只托火部弟子送了贺礼,没有亲自前来。

二十年来,西城八部第一次聚首,得一山庄热闹非凡。陆渐过意不去,向温黛说道:“西城去此数千里,陆渐何德何能,竟使地母和各位同门风尘劳顿。”

温黛笑道:“你这个陆渐啊,你还不知道吗?你如今已是西城之主,城主大婚,西城弟子谁敢不来?”众人听了都笑,唯独陆渐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地母娘娘,我怎么做了城主,你拿我说笑么?”

温黛微微一笑,说道:“这是说笑的事情吗?你这城主是八部公推,名正言顺。”陆渐更奇,摇头道:“不对,我是天部之主,若有推举城主的事情,为何我都不知道?”温黛笑笑,仙太奴接口道:“八部公推,得众者胜,如今有七部赞同你做城主,天部的意见,自然可有可无了。”

此事太过突兀,做这城主,更不是陆渐的本意,一时间,陆渐就如一枚鸡蛋堵在嗓子眼里,噎在当场,无言以对。

温黛又道:“晴儿父母双亡,亲族尽丧,我这做师父不能不管,我已找了房子,作为娘家,先将晴儿接过去,明日大婚,再送她过来。”

陆渐唯唯应了,但从此闷闷不乐,直待次日洞房之时,才向姚晴说出心中的疑惑,姚晴皱眉道:“师父师公又对你使心眼儿啦,他们这一招叫做赶鸭子上架。你想啊,谷缜做了东岛之王,要是东西交战,只有你能胜他,但以你和他的干系,你又怎会动手呢?为了逼你,他们就做了西城之主这顶大帽子,强行戴在你的头上。一来若是开战,你身为城主,万不能置身事外,二来将你这么供着,再给东岛那些人十个胆子,也不敢犯你的虎威。所以不管交战与否,有你做城主,西城就没有输了的道理。”

陆渐愁眉苦脸,说道:“我又怎么会跟谷缜交战?”姚晴拍手笑道:“对啊,你这么一想,这一仗就打不起来了。”陆渐道:“谷缜呢?东岛那些人急着报仇,还不知道如何逼他。”

姚晴失笑道:“好哥哥,你犯傻了么?臭狐狸是什么角色,他不想做的事,谁又逼得了他?若讲玩心眼儿,东岛那几个跳梁小丑,给他提鞋也不配!”陆渐想了想,连声道:“对,对……”姚晴忽又面露恼色,紧攥粉拳,在床沿上狠狠一捶,说道:“这只臭狐狸,本姑娘上次出嫁,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次他却装乌龟,一个屁也不放,哼,想来便觉可气,下次遇上,非打他两个大耳刮子不可。”陆渐见她气恼神情,不由得哈哈大笑。

婚后次日,戚继光也派人送来贺礼。陆渐得知兄长在闽北作战,大为动心,小住数日,待到西城众人陆续西返,便携姚晴前往南方,助戚继光**平倭寇。

此时戚继光连摧大寇,名震东南,倭寇闻风丧胆,都因谷缜的称呼,将他叫做“戚老虎”。陆渐一到,更是如虎添翼。忽忽两年光景,东南的倭寇盗贼陆续平定。也在这两年之中,嘉靖皇帝一命呜呼,空留下了一具臭皮囊,升仙成道的梦想化为了泡影。

次年南方平定,戚继光奉旨入京。姚晴从未到过北京,缠着陆渐,要和戚继光一同入京游玩。陆渐却是万分想念谷缜,几次欲往东岛一探,但他已是西城之主的身份,既怕西城中人误解,又怕到了东岛,给谷缜惹来无边麻烦。是以顾虑重重,心中虽想,却迟迟未动,再被姚晴一催,只得放弃旧念,前往京师。

一行人策马北行,沿途阡陌纵横,农夫乐业,茂密茶树间,采茶歌声不时响起,清脆娇柔,绕耳不绝。陆渐见此情形,回想当年从东瀛返回时所见的凄惨景象,真有恍然隔世之感。

这一日,到了长江边上,一行人正等渡船,前方忽然驶来一艘大船,那船高头巨帆,比起寻常江船大了一倍。戚继光诧道:“是谁这么招摇,竟把海船开到长江里来了?”

话音方落,便听一声大笑,陆渐又惊又喜,脱口叫道:“谷缜!”话音方落,就看谷缜冠带潇洒,立在船头,招手笑道:“大哥,戚将军,可有雅兴,上一上谷某的贼船?”

戚继光与他当日一别,数年未见,时或心有挂念,此间见了,亦是喜不自胜,指着谷缜笑道:“你这小子,立了军令状,说要回来,结果尾巴一翘,几年都没有人影。”

谷缜嘻嘻笑道:“戚大人是大忙人,区区草民,岂敢叨扰?”戚继光皱眉道:“此屁臭不可闻。”谷缜笑道:“原来戚兄也会骂人。”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大笑。

谈笑间,船只靠岸,戚、陆、姚一行先后上岸,众劫奴见了谷缜,十分亲热,谷缜口中招呼,双眼却盯着姚晴反复打量,姚晴啐了一口,骂道:“臭狐狸,你贼眼兮兮地瞧我做什么?”

谷缜摇头道:“我没瞧你啊,我瞧我侄子。”

“你侄子?”姚晴回头一瞧,身后空无一人,忽地明白过来,红透耳根,一跌足赶上去,便要揪谷缜的耳朵,谷缜低头让过,叫道:“妙妙,救我。”船舱里一阵笑语传来,施妙妙抱着一个襁褓,走出舱门笑道:“姚家妹子,看我面子,你饶了他吧。”

姚晴见了施妙妙,顿将谷缜丢在一边,抢到近前,伸手摸那婴儿的粉嫩笑脸,喜滋滋地道:“几个月啦,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施妙妙笑道:“才三个月呢,是个女孩儿,名字么,谷缜还没取,说要他大哥给取名字。”姚晴笑道:“女孩儿好,我正想生个男孩儿,正好配一对儿。”

谷缜哈哈笑道:“大美人啊大美人,你真是胡吹大气,生男孩儿么,你当是想生就生的?我也想生,结果呢,天不从人愿。不过女孩儿也好,这几日我是越看越爱。”

姚晴忽地转过头来,盯着谷缜,笑眯眯说道:“谷笑儿,你叫我什么?再叫大美人可不对。”谷缜笑道:“对,对,我该叫你大扫……把……”姚晴听到扫字,只当他叫自己大嫂,不觉心花怒放,谁知谷缜加了个把字,词义全变,气得她飞起一脚,自然又被谷缜避开了。

说笑一阵,来到舱室,谷萍儿竟也在座,望着众人痴痴发笑。陆渐和姚晴对视一眼,心中均是十分意外。

众人坐下,畅叙别情,谷缜无所不谈,唯独不谈东岛,陆渐等人也不好多问。谷缜笑道:“戚将军,你我久别重逢,我送你一个见面礼如何?”

戚继光笑道:“好啊,送什么?”谷缜从身边拿起一个红漆木盒,笑吟吟地送到戚继光面前,戚继光展开一瞧,微微变色,原来匣中竟是一个人头,看其发式,却是倭人。

陆渐心中好奇,探头一瞧,忽然失声叫道:“仓兵卫……”原来这人头正是鹈左仓兵卫,不想天柱山一别,再见之时,已是一个死人。谷缜哦了一声,说道:“他叫仓兵卫么?不过他还有一个名儿,叫做仓先生。他被戚将军打败之后,盘踞在一个海岛,想要继续作恶,正巧被我遇上,将他轻轻收拾了,又听说戚兄要进京,特意送来作为见面礼。”

戚继光望着人头,点头笑道:“好礼,好礼。”陆渐却想到东瀛往事,心中不无凄凉。

谷缜又笑道:“戚兄,大哥,入京之期尚远,我来提议,大家坐船进京如何?”话未说完,姚晴已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戚继光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朝廷海禁才松一些,你这奸商就来犯事,也罢,左右还有些许日子,若是大家都无异议,我也舍命相陪。”

于是谷缜掉船向东,出了吴淞口,再转舵沿海向北。船上众人日日喝酒闲聊,真是其乐无穷。

是日,经过山东文登营。陆渐、谷缜谈到环游世界的光景,多说异国风物,戚继光听到精彩处,击节叹息。又听说西国水师强盛,火炮犀利,心中忽生几分愁意,起身来到船头,眺望海边城楼残垣,远近炊烟,听着军营中笳声跌宕,一时诗兴陡发,朗声吟道:“冉冉双幡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谷缜一旁听到,点头道:“忘战者必危,倭寇虽平,北方鞑靼尚且强盛,西方诸国亦有中兴之势,为将者,国家之爪牙,不可懈怠啊。”

戚继光微微一笑,说道:“我此去京师,或许要去边关防鞑靼。日日骑马,日子一久,或许会想到这乘船厮杀、平靖四海的日子。”谷缜笑道:“其实依我来看,这大海也是一匹好马。”

戚继光转眼望来,笑道:“此论甚怪,戚某愿闻其详。”谷缜笑了笑,指着大海说道:“这茫茫大海,不就是天公的坐骑吗?世间凡马,若论驯服,谁能及它?若论狂暴,谁能及它?若论奔腾万里,谁又能及它?所谓舟船,不过是这匹神马的鞍辔罢了。若骑凡马,何足道哉?热血汉子,若要骑马,就当骑这天公之马!”

戚继光拍手大笑,赞道:“快论,快论,今日一叙,足慰平生。”说罢长笑一声,负手转回舱中去了。

一时间,船头只剩陆、谷二人,二人并肩而立,眺望大海。陆渐忽道:“东岛……”谷缜摆一摆手,笑道:“别提东岛,从今往后,武林中再无这个词儿。”陆渐一惊,问道:“什么?”谷缜笑笑说道:“大哥,你还记得我当年在海宁观海楼说过的话么?我当时就说了,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沉默半晌,说道:“东岛解散了么?”谷缜道:“不错,我用两年工夫,做的就是这件事。”陆渐激动起来,大声说道:“东岛是令尊一生心血所聚,你怎么能说散就散?”

“一生心血?”谷缜摇了摇头,“其实都是他看不开。三百年前,东岛就不曾有,后来是有了,却多出许多恩怨仇杀。这东岛还在一日,东岛、西城就不免纷争,这又是何苦来哉?”

陆渐道:“你我二人活着,怎会有什么纷争?”谷缜笑了笑,淡淡地道:“倘若你我都死了呢?”陆渐一怔,不禁默然。谷缜微微一笑,说道:“东岛的人想要报复,不过打着东岛的招牌逼我就范,如今我走了,招牌也砸了,他们力量小无可小,这报复的心自也没了。”说到这里,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一时间,兄弟二人目视苍茫大海,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又过几日,将至塘沽,是夜谷缜设下丰盛筵席,秦知味亲自掌勺,佳肴美味,妙不可言。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姚晴一时欢喜,也喝了不少,竟与谷缜反串着唱起《西厢》,姚晴扮张生,施妙妙扮红娘,崔莺莺却是谷缜。姚晴唱得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着实可圈可点,到了谷缜时,只见他捏着兰花指,妖娆唱道:“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度黄昏?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原本俊美,此时刻意扭捏,手挥目送,真个神意娇媚,更胜女郎,在座众人无不绝倒。姚晴笑倒在陆渐身上,捂着肚子直叫“哎哟,陆渐救我,哎哟,陆渐救我”,哪儿还有力气再往下唱。

这么胡闹了一晚,次日清晨,海船靠岸。谷缜将众人送到岸上,笑嘻嘻望着姚晴道:“大美人儿,这大嫂二字么,我是决然不叫。但你新婚大喜,我因故未能来贺,实在有点儿抱歉,为表歉意,我送你一样物事可好?”

姚晴将白生生的纤手一摊,笑道:“好啊,拿来。”谷缜将手一伸,从施妙妙手里接过一个数尺见方的白玉匣子,送到姚晴手里,姚晴接过,大不客气,展开一看,失声叫道:“财神指环……”

陆渐定眼一瞧,玉匣中果然躺了一枚碧玉指环,环上三缕血纹分明可见,指环之下,放着一叠文书,看起来像是账簿。陆渐惊道:“谷缜,你这是做什么?”

谷缜叹了口气,说道:“我一生极少负人,唯独欠了艾伊丝一条性命。她做梦都想得到这枚指环,我逞强好胜,直到她死也没给她,实在是我生平的大憾。大美人儿,我所见女子,只有你最像她,我将这枚指环连着中土财富交到你手里,以你的才干,想必不会叫我失望。”

姚晴拿着玉匣,有些怔忡,忽道:“臭狐狸,这礼物未免大了些,况且听陆渐说,东岛散了,你又让了财神,将来岂非没事可做?”

谷缜摆手笑道:“哪儿会没有事做?我在潜龙上不是得了一副《万国海图》么?我已立下志愿,非将图中大海一一走遍不可。这么纵横七海,又岂会没有事做?”众人听得无不动容,戚继光脱口赞道:“好志向!”

姚晴却叫道:“臭狐狸,你只顾自己逞能,就忍心让妙妙陪你受苦吗?”谷缜与施妙妙含笑对视,施妙妙半似欢喜,半似无奈,叹道:“姚家妹子,只要他喜欢,我又怎么会觉得苦呢?”姚晴一愣,流露怅然之色。谷缜深深看了陆渐一眼,笑道:“我去啦,大哥,好好保重,也……也好好照顾妈……”陆渐听得胸中酸楚,涩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谷缜略一沉思,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举头望天,突然纵声大笑,一手搀着施妙妙,且舞且歌,走向海船。歌声清亮,萦绕海畔:“弃微名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饮何妨碍,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锚起,帆张,东方一轮红日,喷薄出海,那艘船向着太阳升起处越驶越远。陆渐忽地按捺不住,飞奔起来,一直奔入海里,海水齐膝,始才惊觉。可是那面白帆去得更快,冉冉没入红日深处,就像一片远去的云彩。这时间,陆渐的身后飞来几只鸟儿,啁啾婉转,盘旋相逐,可是,这些早晚觅食的鸟儿,又怎么会懂得白云的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