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风之门

姚晴苏醒过来,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片枯叶,随风悠悠飘**,不知何去何从。

“我在哪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耳边嗡嗡鸣响,直叫脑子隐隐作痛。

闭眼躺了一会儿,姚晴徐徐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暖阁,暖气熏人,纱帐低垂,透过层层轻纱,绰约可见一点孤灯。

帐边玉钩碎响,姚晴慌忙闭眼,但觉两道目光凝注脸上,紧跟着,浓稠的汤液灌入口中,苦中泛甜,却是参汤。汤汁入腹,丹田处涌起一股暖气,绕身一周,忽又湮灭。

温热的**滴在左颊,顺着鬓发淌下,一缕缕沁在枕边,姚晴不觉心生酸楚,“我为他使了‘三生果’么?为了这一个傻子……”

纱帐垂落下来,忽听有人进来,轻声说:“还没醒吗?”正是谷缜的声音。屋内沉寂时许,陆渐长叹道:“第三天了……”姚晴心想:“只昏迷了三天么?师父说过,三生果精血所化,一旦使出,必死无疑,我又怎么还活着?”

只听谷缜又说:“地母说了,除了‘亢龙丹’激发生机,只有上好的人参可以吊命。岛上虽有人参,却无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寻找千年人参,快些的明日便到。”陆渐沉默一下,忽道:“千年参有用么?”谷缜道:“试一试总是好的。”说到这儿,二人再不做声,空气中弥漫一种微妙的意味,柔纱微动,烛影摇红,窗扇敞开一线,涌入潮湿的水汽。

谷缜忽又说道:“大哥,你真的不去?”陆渐道:“阿晴这个样子,我哪儿也不去!”姚晴听了,眼鼻微微发憷,她本想哭泣,可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谷缜叹道:“这一次赌斗,关系天下运数。名为斗智,紧要关头,仍要倚仗武功。天下间,只有你能抵挡老头子,你不去,少了许多胜算。”

陆渐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高看我了,我若能抵挡得了他,阿晴何至于变成这样?她为我舍弃性命,我陪她几天也不行么?”谷缜尤不死心,说道:“你对姚姑娘的情意天日可鉴,这次赌斗也不同一般,你也知道老头子的想法,一旦让他胜出,这天下间不知要死多少人……”

话没说完,陆渐忽道:“谷缜,你小声一些,别惊着阿晴。”谷缜沉默一会儿,呵呵苦笑,叹道:“大哥,是我不对,叨扰你了。”忽听门扇吱嘎,脚步声去得远了。

暖阁中寂静时许,忽听空空有声,陆渐似在敲打胸膛,捶了两下,又传来闷闷的哭泣声。

姚晴两眼望着帐顶,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哼了一声。风声微动,陆渐掀起帐子,叫道:“阿晴,你……你醒了?”姚晴见他又喜又怕的神气,心中苦涩莫名,脸上却笑道:“我饿了。”陆渐见她神志清楚、谈吐无碍,狂喜道:“好啊,我给你找东西吃。”姚晴道:“我想喝鸡汤。”

陆渐笑道:“我叫厨房去做。”姚晴摇头道:“你亲手给我做,别人做的我不喝!”别说一品鸡汤,就算要陆渐入水捞月,缘木求鱼,傻小子也会奋勇一试。他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姚晴叫住他道:“我不想见外人,你别让人进来。”陆渐面露难色,一想到她性命不永,任她有何请求,也无拒绝之理,于是点了点头,默默走出门去。

姚晴待他走远,努力支撑起来,扶着床椅来到妆台。明镜皎如明月,反映柔和烛光,镜中人的脸色好似台上的戏子,抹了浓浓的白粉,惨白凄凉,不似人间颜色。

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脸上,又用口红洇染双唇,再瞧时,镜中人少了几分凄凉,却多了几分诡谲妖态。姚晴望着镜中人出神,忽又拭口红胭脂,拈起一支金钗,抵在喉间,钗尖陷入肌肤,冰凉刺痛。突然间,她又心想:“这一下血溅五步,死相一定难看!”想了想,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写道:“陆渐,我去啦,你要好好活着……”写到这儿,心中竟有千言万语,细细想来,足可写满这一座暖阁。

姚晴从来不曾想过,对于那个傻子,自己竟有这么多废话。大到功业是非,小到一餐一饭,还有种种的阴谋诡计、人情冷暖,恨不得全都付诸笔端。

她的双眼一片迷离,可又叮嘱自己:“别哭,你一哭,就舍不得死了。”想着一咬牙,扶墙而出。天幸门外无人,她扶着长廊粉壁,慢慢向前走去。花园安静出奇,花香冷冷飘来,夹杂着海涛的声音。姚晴打了个寒噤,聆听片刻,向着涛声来处走去。

出了一道朱漆小门,青石的阶梯直通海边。姚晴边走边歇,走了三百多步,终于来到阶下。她的身子仿佛成了空壳,海风迎面吹来,似要将她吹走。她的身子越来越冷,双腿渐渐无力,当下挪到路边,靠着一块礁石坐下。石块冷冰冰的,一点点吸走仅有的热气。

“投海也不行了么?”姚晴想要站起,却没力气,心中不胜凄凉,“罢了,投不了海,让海风吹死也好。人死了,情也灭了,不用在乎谁,也不用挂念谁,我姚晴女中豪杰,不可拖泥带水,我帮不了陆渐,也不做他的累赘……”她抬起头来,眺望大海,海水幽黑沉静,有如一只无朋的巨眼,观照着天上的群星。

“妈妈活着的时候说过,星星眨一次眼睛,就有一个人死去,不知道我的星星现在在哪里?”姚晴痴痴想着,母亲笑脸如在眼前,她忍不住伸出纤手,抚过眼前的虚空,生死幽途,似乎无所遮拦,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去往那边。

海风悠悠,送来一阵低语,一男一女,男的是谷缜,女子的声音娇而不媚,正是施妙妙。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施妙妙顿了顿,忽道:“你……什么时候走?”谷缜道:“说不准,一来我还没想通图中之谜,二来陆渐不肯去,他不去,胜算不大。”施妙妙道:“宁姑娘、风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也要去么?”谷缜道:“他们各有所长,但还不是万归藏的亚匹。”

姚晴对赌斗之事所知甚少,只是隐约猜到一些,正想凝神细听,暖阁方向忽地响起了一声长叫:“阿晴……”叫声未绝,一道人影顺着石径如飞泻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儿?”

姚晴藏身石后,谷缜和施妙妙却应声上前,谷缜问道:“大哥,怎么了?”陆渐急切道:“你……你见到阿晴没有?”谷缜怪道:“她不在暖阁么?”陆渐跌足道:“她要喝我亲手炖的鸡汤,我去厨房杀鸡炖好,放心不下,又转了回来。哪知暖阁里没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迹,说什么她去了,让我好好活着。”

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别急,她身子虚弱,不会去远,岛屿四面汪洋,无处可去,是以必然在这附近。妙妙,你跟我一起在附近寻找,陆渐,你叫鬼鼻过来,闻香识美人,可是他的专长。”姚晴听得七窍生烟,心中暗骂:“臭狐狸,就你心眼儿多,节骨眼儿上又来捣乱。”她心性果决,一旦决定,从不更改,当下屏住呼吸,四肢着地,向着海中爬去。

浪涛声越来越近,姚晴却觉眼前眩晕,心跳如雷,虽只数丈之距,俨然遥不可及。“死也这样难么?”她心头一急,两眼发黑,忽地昏了过去。

忽听有人叫唤,姚晴迷迷瞪瞪地张开双眼,只见陆渐抱着自己,一脸是泪。姚晴心中有气,伸手一掀,喝道:“滚开!”陆渐一愣起身,神色茫然。

姚晴涩声道:“谁要你管我的?”陆渐迷惑道:“阿晴,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姚晴骂道:“你这个无胆懦夫,什么都不明白。”陆渐怪道:“我怎么是无胆懦夫?”

姚晴道:“谷缜跟万归藏定了一个赌约,是不是?”陆渐道:“是啊!他们约好,谁找到潜龙,谁就胜出!”

姚晴心中一惊,冲口而出:“万归藏也知道了八图秘语?”陆渐叹道:“他用东岛弟子的性命要挟,谷缜只好给他了!”姚晴沉默一下,忽道:“陆渐,这件事你非去不可!”陆渐一呆,摇头道:“我不去,我就在这儿陪你!”

“蠢材!”姚晴气得快要落泪,“为了八图合一,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怎么能让万归藏占得便宜?就算没有绝世的武功,你也要先一步找到潜龙,不能输给万归藏!”

陆渐正觉迟疑,忽听有人叹气,姚晴应声一颤,转眼望去,只见温黛静悄悄地站在身后。姚晴扑入她怀,哇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师父,我宁可死了,也不做他的累赘,你让我死了吧,我死了,一了百了…”陆渐听到这儿,一股酸气冲入眼鼻,扑在礁石上面,也放声大哭起来。

姚晴见他大哭,不觉一呆,无意中收了眼泪,想要上前宽慰,可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说话。只听温黛苦笑道:“陆渐,你先别难过,姚晴说的也有道理,你应该去找潜龙,赌斗胜负只是其一,最紧要的是,潜龙之上,也许藏着治好阿晴的法子。”

陆渐腾地跳起,一抹眼泪,叫道:“地母娘娘,你说什么?”温黛笑了笑,说道:“我说,潜龙之上,也许藏着治好阿晴的法子!”陆渐又惊又喜,叫道:“真的么?”

温黛点了点头,说道:“地部的医术是思禽祖师所传。思禽祖师的医术,却来自三百年前的一位女神医。”陆渐猛可想起鱼和尚的故事,冲口而出:“你是说发现隐脉的那位女神医!”

“那是花晓霜祖师。”温黛微微一笑,“她也是‘西昆仑’梁萧祖师的妻子,论辈分,该是思禽祖师的祖母。我看过思禽祖师的笔记,上面写到,自己所学博而不精,算学、武学颇有天分,医道并非专攻,花祖师的本事,他也没有学全。加上种种原因,当年来华之时,只带走了心爱的算学机关图谱,医典但取两部,并未全都带走。思禽祖师临死之前,心性大变,烧了许多典籍,仅有的两部医典也毁于劫火。不过笔记上说,花祖师出身天机宫,深谙典籍保存之道,所著医典均有副本,思禽祖师没说副本何在,不过依照常理推断,副本该在潜龙之上。”

陆渐按捺心跳,颤声说道:“这么说,只要找到潜龙,就能找到花祖师的医典?”温黛说道:“是啊,我医术有限,救不得晴儿,那位女神医医术胜我百倍,必有起死回生的厉害手段,若能找到她的医典,或许找得到医治晴儿的法门。”

陆渐沉吟未决,忽听谷缜的笑声传来,回头一看,施妙妙和谷缜并肩走来,后者笑道:“地母何不早说,害我浪费了无数唇舌。这位花祖师,无论医道人品,均是光照千古的奇人。”陆渐忍不住问道:“谷缜,你也知道花祖师?”谷缜笑道:“论族谱,花祖师与我谷家的先祖关联颇深。她的弟子姓赵,本是大宋苗裔,后来与岛王释海雨的独女成婚,两人育有一女,晚些嫁给我家先祖远昭公。所以说,东岛谷氏的缘起,与花祖师大有干系。”

这些缘起,温黛也是头一次听说,想到东岛西城一脉同源,不觉轻轻摇头叹气。

陆渐沉思一下,忽地抬头说道:“谷缜,我想好了,我要带着阿晴,跟你一块儿去找潜龙。”谷缜叹道:“此去有山海之险,又有强敌拦路,大哥,恕我冒昧说一句,姚大美人可能半途夭亡,根本到不了潜龙的所在!”

陆渐点头道:“我明白,但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说到这儿,忽觉一只冰凉小手伸来,轻轻拉住他的右手,陆渐回头一看,正是姚晴,两人四目相对,姚晴微微一笑,说道:“这才像话!八图合一因我而起,不可半途而废,大不了死在半路,一抔黄土埋了了事。”

谷缜只觉好笑,心想这女子也是奇人,生死关头,不顾自身安危,还想着“八图合一”。施妙妙却为二人感动,不住伸袖抹泪。

谷缜眼看气氛悲伤,将手一拍,大声笑道:“大哥、地母、姚姑娘,这几日我钻研八图秘语,略有心得,想和大伙儿分享分享。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来我房中一聚?”

众人点头,到了谷缜房间,左飞卿、虞照、宁凝、仙碧均已先到,正在房中说话。宁凝见了姚晴,神气颇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飞卿内伤颇重,容色憔悴。虞照腿伤初愈,豪兴不减,坐在桌边大杯饮酒,见了谷缜便笑:“这闷酒喝得不快,你来得正好,先陪为兄干上十杯!”仙碧给他一掌,埋怨道:“正事要紧,你胡闹什么?”虞照脖子一梗:“喝酒也是正事!”

谷缜笑道:“虞兄别急,先说正事,你我再喝通宵!”虞照喜上眉梢,拍手道:“好、好!”

谷缜拿出纸笔,一边写画,一边说道:“五条线索大家都已尽知,我以为若要破题,当从第一条‘龟铭’着手。依我之见,龟铭二字,解释有三:一是石龟所托碑铭,这一类碑铭天下间数不胜数,大至皇城古墓,小自衢中道边,如果一一找遍,不知找到何年何月;二是与龟有关的铭文,更如海底捞针,无从着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仙碧忍不住问:“第三点解释呢?”

谷缜笑道:“第三点么,我私心以为,这个龟,说得就是此间。”众人均是一惊,纷纷道:“灵鳌岛么?”谷缜笑道:“大家或许在想,潜龙是西昆仑从东岛夺走的,思禽先生又与东岛仇怨甚深,怎么会将线索留在灵鳌岛上。但他是聪明人,所设的谜题,决不会是耗费人力的笨题死题,必是出人意料的巧题。东岛本是最不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如果藏在此间,却又最为巧妙!”

姚晴冷不丁道:“岛上可有什么碑铭?”谷缜道:“岛上碑铭不多,只有二十多处,年代早于思禽祖师的,则只有六处。”仙碧沉吟道:“这么说来,线索就在这六处铭文了?”谷缜道:“我昨日想到这点,仔细瞧过,并未发觉异样,所以待到天亮,还请诸位一同前往,人多眼利,或许能够发现蛛丝马迹。”众人均感振奋,纷纷答应不提。

次日天明,众人聚齐,一同前往散落岛上的碑铭,谷缜特意带上薛耳,聆听碑中可有夹层,一路寻去,均无异样。走走停停,辗转来到一道涧水边,雪浪飞溅,云气蔚然,涧水两侧各有一座小峰,青翠可爱,仿佛溶入悠悠碧空。

一行人溯流而上,来到发源之处,却见一眼墨绿小潭,潭边立了一方白色石碑,碑上镌写铭文:

良常西麓,源泽东泄。饮玉成浆,馔琼为屑。天籁虚徐,风箫泠澈。三变玄云,九成绛雪。

多闲散人花镜圆撰

某年某月某日

薛耳用木椎敲打碑身,听了一会儿,摇头道:“实心的。”众人大失所望,又看铭文,仍无所得,正想放弃,宁凝忽道:“这碑有古怪,字后面还有字。”众人均知她怀有“色空玄瞳”之术,能够见人之所未见,纷纷注目向她望去。宁凝转身取来一些草叶,挤出草汁,涂在碑上,涂满之后,又攒袖蘸水,轻轻抹去绿汁,若干处绿汁抹尽,绿意淡淡不去,观其连缀变化,却是几行文字。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石碑上有许多细密小孔,小孔连缀起来,便成文字。寻常人乍眼一看,只当碑面粗糙,唯有宁凝目力奇妙,看出其中奥秘。涂上草汁以后,光滑处抹去容易,粗糙处却有汁液残留,字迹由此显露出来。

众人凝目看去,那字却是四行怪句:

巫巫巫巫

雅雅頁中雄

一鵝行千古

閃赚不見人

左飞卿只瞧一眼,说道:“这是谜语。”

“确是谜语。”谷缜笑道,“第一句乌字下的四点大得奇怪,这四点是乌鸦的爪子,可称作乌足。合上前面四个巫字,便是四巫乌足,乌字也可解做乌有,巫无足,去掉“巫”下一横,四巫无足,是一个‘眾’(按,“众”的繁体)字。第二句易解,雅字一大一小,乃是‘大雅小雅’,页中雄,雄者公也,公页相合,为一个‘颂’字,诗经风雅颂,大雅小雅颂都有了,中间缺的正是风字。第三句,一鹅行千古,鹅的形状似一个之字;第四句,闪字不见了人,正是一个门字;四字合起来,就是‘众风之门’。”说到这里,他和施妙妙对视一眼,同声叫道:“风穴!”

仙碧吃惊道:“下一个线索在风穴?”谷缜笑道:“那里可不好进!”众人面面相觑。谷缜又笑:“看起来,思禽先生进过风穴,事在人为,他进得去,我们也应该进得去。”虞照拍手称是:“我们这些后辈,不可输给了他!”

风穴在鳌头矶左后侧,众人还未看见,远远便听风声凄厉,忽大忽小,千变万化。

顺一条羊肠小道上攀,冷冽罡风阵阵送来。不久望见穴口,黑洞洞深不见底。穴前的青石长年经受风刀砥砺,光溜溜寸草不生,水汽凝结成冰,附在石上,青碧发亮。谷缜和施妙妙见状,忆起幼时顽皮取冰的趣事,不觉相视一笑,心底其甜如蜜。

陆渐定眼细看,穴口上方有人用尖锐之物写了数字狂草,飘逸无方,飒然欲飞,陆渐瞧了瞧,忽道:“好字!”话音刚落,就听姚晴冷笑:“你也知道好?我问你,那是什么字?”

陆渐本想让姚晴留在阁中歇息,谁知这位大小姐天生的闲不住,又见宁凝同行,更是闹着要来。陆渐无法,向谷缜讨了一件火狐皮的袍子,裹着她背在身后。这狐皮袍是当年谷萍儿医治寒疾用的,十分轻暖舒服,行不多远,姚晴就昏沉睡去,直到风穴怒号,她才闻声惊醒。又听陆渐赞那狂草,心中好笑,故意出题难他。

陆渐面皮一热,念道:“众什么门……”姚晴笑道:“众什么门?笨蛋,众风之门!”陆渐心想:“无怪谷缜和施姑娘一听说‘众风之门’,便道‘风穴’,原来这里写得明明白白。”口中辩解说:“这四个字太潦草,写得跟一个字似的。”姚晴道:“又找借口,这算什么潦草?张旭的《率意贴》才叫潦草。哼,你都不认得,又说什么好字?”陆渐摇头道:“我没说字好,只觉得这几个字笔画凌厉,藏有极高明的剑意。”姚晴闻言细看,果如陆渐所言,心中正觉惊讶,陆渐又道,“洞穴两侧还有字,该是一个人写的。”

姚晴念道:“庄生天籁地,希夷微妙音……还有落款:东吴公羊羽某年某月醉书。”陆渐忍不住道:“这话什么意思?东吴公羊羽又是谁?”姚晴道:“前两个典故我知道,庄生天籁,出自《南华经》中的《齐物论》,人籁是丝竹,地籁是众窍,天籁是天风。希夷出自《道德经》,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说的是不可捉摸、玄微奥妙的境界。至于东吴公羊羽么,我可不知道了。”

仙碧接口笑道:“公羊先生是古代的一位大剑豪,西昆仑祖师见了他,也要叫一声师祖呢!”姚晴轻啐一口,皱眉道:“谁跟你说话?”仙碧笑而不语。陆渐却叹道:“无怪这些字飘忽凌厉,敢情真的含有剑法。”仙碧道:“含没含剑法我不知道,这字却是用长剑一气刻成的。”

忽听左飞卿道:“这风穴古怪,容我先入一探。”仙碧脱口道:“不行,你伤势未愈!”左飞卿摇头道:“不打紧,我瞧一瞧,并不深入。”纵身腾起,飘飘转转,恰如一片流云,嗖地钻入穴内。

穴中怪风百出,小时飞沙走石,大时吹倒人畜。逆风而行,难之又难,左飞卿直面闯入,却似一无阻碍。众人瞧得吃惊,不到一炷香工夫,忽见白影闪动,左飞卿退了回来,随风一转,落在众人前方。只见他面色发青,嘴唇泛紫,眉毛头发上挂了一层白霜,忽地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仙碧吃了一惊,取出药瓶,倒出一丸丹药给他服下。虞照转到他的身后,以“风雷转生之法”压制他体内的伤势。

左飞卿缓过一口气,说道:“若论风势,穴中并不足畏,但风中夹杂一股寒气,像是从九幽地狱吹出来的。我进去里许,就被那寒气激发了伤势。”虞照道:“当年思禽祖师怎么进去的?”左飞卿道:“祖师法用万物,入穴当然容易。”

谷缜笑道:“如是这样,我来试试。”左飞卿点头道:“我却忘了,你也练了‘周流六虚功’。不过,我教你个钻风的法儿,大可事半功倍。”当下口说手比,讲了一通避实就虚的法子。

谷缜听完笑笑,也如左飞卿一般,长发飘起,嗖地一下钻进风穴。仙碧笑道:“听说练成‘周流六虚功’,八部神通信手拈来,如今看来,果然不假。飞卿,你这‘钻风法儿’,可是有了传人!”左飞卿摇头道:“说笑了,此人将来必是一派宗师,区区何德何等,岂敢贪天之功?”施妙妙接口笑道:“古人尚有一字之师,风君侯何必自谦?”

陆渐望着洞口,心神不宁,忽将姚晴递给施妙妙,说道:“施姑娘,你代我照看阿晴,我也进去瞧瞧。”仙碧笑骂道:“该打,还叫施姑娘?”陆渐一呆,讪讪道:“是,该叫弟妹才对。”

施妙妙红透耳根,忽见姚晴一言不发,目光不离陆渐,便道:“别担心,他俩放在一起,天下也去得。”姚晴没好气道:“我才不担心,就知道逞能,被风吹死了也活该!”一边说,一边偷眼望去。陆渐对着风穴沉思一会儿,双手探入风中,身子一扭,忽地没了影子。

姚晴咦了一声,好不惊奇。仙碧瞧出她的困惑,说道:“陆渐练了补天劫手,能以双手知觉风势,加上‘大金刚神力’,深入风穴不在话下。”姚晴白她一眼,冷冷道:“多嘴多舌,我问过你么?”仙碧不禁语塞,自知嫌怨难消,苦笑一下,再不多言。

陆渐越是深入,风势越强,好像千百巨手推来搡去,风声狂呼乱叫,势如千军万马一起杀来。

他凭劫力避开风头,行不多时,风势忽变,一忽而鼓吹向前,一忽而又旋转不已,四周的洞壁覆盖了一层玄冰,摸上去冰冷刺骨。

忽觉前方气流有异,似有事物来回冲撞,此时洞中黑暗,全凭劫力感知,陆渐冲口问道:“谷缜,是你么?”他内力雄劲,语声冲开罡风。

谷缜神功虽成,火候却不足,初时真气充足,入穴越深,越觉精力不济,“周流八劲”虽然不时补充,却远远及不上真气的损耗之速。所以堵在这里,无法再进一步,应声叫道:“大哥么,我在这儿!”

陆渐赶上前去,挽住谷缜手臂,但觉他气机运转不畅,当即注入“大金刚神力”,谷缜得了这股真气,缓过劲来,与陆渐手挽着手向前冲去。陆渐用劫术寻找狂风破绽,谷缜使“钻风法”卸去风力,两人配合无间,在风中如鱼得水。

风穴曲曲折折,深得出奇,谷缜心下推算,二人兜兜转转,行了二十余里,已过了灵鳌岛的中心,可是依然不见尽头。两侧的玄冰越结越厚,将众风迫成一束,更加凄冷凌厉,狂风振动冰壁,发出嗡嗡怪响,直如千百洪钟同时震动。冰层时而脱落,化为千百冰屑涌出,二人纵有神通护体,打在身上,仍是隐隐作痛。

又走了两百多步,二人脚底一虚,忽地向下急坠。这一下十分突兀,二人心中均是一个念头:“完了。”心念未绝,“哗啦”一声,双双掉进水里。

那水奇寒彻骨,两人缓过一口气,劈波斩浪,向前游出二十来丈,脚底一沉,踏上实地。两人连滚带爬,上了一片石岸,躺在地上阵阵喘气。奇怪的是,此间十分幽寂,唯有风行水上,发出泠泠细声。

四周黑洞洞一无所见,陆渐恢复气力,双手放在地上,劫力延伸出去,忽道:“谷缜,后面高处有个山洞。”谷缜笑道:“妙极,快快上去。”

伸手摸去,身后果有一片悬崖,二人攀岩而上,只觉爬得越高,风势越大,对崖似有无数孔窍,吹来缕缕劲风,二人浑身是水,经风一吹,遍体生凉。

到了洞口,陆渐怕有危险,走在前面,走了两步,摸到一扇石门,不觉心生狂喜,运力一推,喝声“开”!

石门应手而开,一股阴风从中射来。陆渐定一定神,大步走在前面,谷缜紧随在后。鱼贯行了百步,二人眼前一亮,入眼处是一座数丈见方的石厅,四面墙壁上各嵌了三颗径寸大珠,珠光柔和恬淡,照定一口石棺。

谷缜走到壁前,瞧那明珠,惊讶道:“这是长明珠!”陆渐道:“长明珠?”谷缜道:“长明珠是夜明珠中的神品,相传是深海鱼龙头顶之珠,价值连城。我周游天下,也只见过一枚,这里竟有十二枚,棺中葬的是何人物?”

陆渐走到棺前,拂去尘土,指尖所及,棺面凹凸不平,刻满文字,不由念道:“弟花镜圆……姊风怜之墓……”话音落地,二人四目相对,石厅中一片寂静。过了良久,谷缜长吐一口气,轻声说道:“镜天、风后竟在这里,生不同衾,死却同穴……”言下不胜感慨。

“镜天、风后?”陆渐喃喃道,“《黑天书》的始祖?”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忽道:“他二人到底谁主谁奴?”谷缜苦笑道:“只有天知道。”

陆渐摸索棺面,忽道:“这里还有字。”于是念道,“余与姊自幼相逢,从此宿孽纠缠。蒙姊垂青,共究隐脉,开武学之新境,成千古之奇功。妙则妙矣,却有至憾,此虽炼神捷径,却非一人能够成功,成功之日,也是大难之时。余二人苦研多年,无法解脱,姊悲恨痛悔,郁郁而终,余心灰意冷,藏身风穴,弃绝世务,渐渐有所领悟。炼者倘能贯通隐显二脉,炼神致虚,合于大道,黑天之劫可尽解也。然而此道艰危,显隐之妙,余非亲历,故而难于尽知。又惜此功为姊心血性命所聚,不忍废于吾手,故撰《黑天书》一部,留与后世能人,破其秘奥,消余惭恨。”

“显隐之妙,余非亲历。”谷缜沉吟道,“就这一句话而言,当是风后为奴,镜天为主。”陆渐皱眉道:“《黑天书》在哪儿?待我毁了它,免得害人。”说着躬身寻找,谷缜扯住他说:“《黑天书》已经不在此地了。”陆渐念头一转,恍然道:“不错,思禽祖师来过这里,带走了《黑天书》!”谷缜点头说:“这一来就说得通了,为何《黑天书》本在东岛,却从西城流出。”

陆渐忿然道:“思禽祖师烧了那么多书,为何偏偏留下了《黑天书》?”谷缜道:“这就是聪明人的烦恼。他烧的那些书,无非都是他看明白、想通透的,这部《黑天书》他老人家也没想通。再说镜圆祖师与思禽祖师大有渊源,思禽祖师见他一生为情所困,心中必然十分难过,解开黑天之谜是镜圆祖师死前的遗愿,思禽祖师无法解开,只好留下此谜,留待后人解答。想必他也知道此书危害,故而收藏甚秘,不料百年之后,终被西城弟子找到。可惜后人不肖,不但不致力于破解此书,反而用来役使劫奴,惹来无数腥风血雨。”

两人心怀激**,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儿,谷缜忽道:“你再摸摸石棺,可有经书线索?”陆渐诧道:“经书没了,还摸什么?”口中这么说,手里却继续摸索,忽道,“在这里了——棺左墙角。”谷缜蹲下来,在石棺左边的石壁下摸索一阵,笑道:“有了。”“咔嚓”一声,似乎按到机关,一阵鸣金切玉之声,地面一块岩石退开,升起一方玉匣。谷缜笑道:“在这儿!”

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谷缜道:“思禽祖师取走了《黑天书》,又会留下什么?”陆渐脱口叫道:“线索!”谷缜一笑,正要开匣,入口处忽地卷起一阵狂风。两人猝不及防,为那大力所逼,纷纷纵身闪避。这时间,谷缜手中一轻,玉匣忽地易主,跟着就听陆渐大声疾喝,满室劲气纵横,将他推出老远,狠狠撞在石棺上面。

忽听呵的一笑,有人说道:“谢了。”谷缜听出是万归藏的声音,努力挣扎起来,只见青衫一晃,消失在洞口。陆渐大叫一声,追赶上去,谷缜也飞步紧随。两人赶到墓穴出口,前方漆黑一片,万归藏不知所踪。陆渐跌脚懊恼:“他怎么在这儿?”谷缜忽道:“等一等。”转身奔向墓室。

陆渐随他入内,到了石厅,谷缜取出匕首,撬下一颗长明珠。陆渐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道:“借光。”话音未落,忽听嘎嘎之声,石棺陡然下沉。谷缜叫声不好,拽住陆渐,奔向出口。

通道中乱石如雨,两人一边奔跑,一边挥掌扫开。刚到出口,身后“轰隆”一声,墓穴坍塌,数十万斤巨石将入口死死封住。

陆渐骇然道:“怎么回事?”谷缜苦笑道:“怪我动错了念头,本想借一借这长明珠的光亮,却忘了镜圆祖师出身天机宫,精于机关之术。入墓者只取《黑天书》则罢,若是开棺取珠,必定触动机关,震塌墓穴,将来人与石棺一起封在里面。”说罢注视手中明珠,淡淡珠光色呈青白,照在人面,须发毕现。

陆渐皱眉道:“谷缜,我们只寻潜龙,不要另生枝节。”谷缜摆手道:“好了,我知错了,大约经商太久,见了珍稀宝贝,总有一些眼馋。”

珠光幽幽,可照一丈来远,二人来到风穴出口,出口与入口迥异,外面风向外吹,这里却有一股强大吸力。二人刚到出口,如被百十人拽着身子向前扯动。此番顺风而行,比起入洞容易百倍,两人脚不沾地,翻腾向前,恍若腾云驾雾,去势比箭还快,陡觉前方光亮刺眼,呼地一下钻出穴外。

这时间,谷缜忽地想起,风穴前就是悬崖,不由叫了声:“当心!”可已迟了,两人脚下空空,笔直下坠,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白影飞来,将二人腰身缠住。二人稍一借力,顺势转回洞口,低头看去,那白影却是一条纸鞭。原来左飞卿眼看危急,使出“纸神鞭”,将二人拉了回来。

二人站定,眼看洞前之人无恙,心中稍定,谷缜问道:“万归藏呢?”众人均是苦笑,仙碧一指远处海面。谷缜极目望去,海面上一艘黄鹞快船,去似如飞鱼跳浪,一转眼的工夫,只剩下了一个黑点。

谷缜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叫道:“真是买不如卖,卖不如偷,偷不如抢!”虞照道:“老弟,这话怎么说?”谷缜道:“老头子当年说过,同样一件货物,买来不如卖出划算,卖出不如偷来划算,偷的不如抢的划算。”

陆渐叫道:“这不是教人做强盗吗?”谷缜苦笑道:“做强盗是无本万利的买卖,一旦做成,胜过平常生意十倍。老头子财雄天下,决不是一分一厘赚来的,多半使了许多不光彩的手段。”顿了顿又问,“万归藏什么时候来的?”仙碧道:“陆渐入穴不久,他便来了。我们阻拦不住,眼睁睁瞧他进去。唉,这两个时辰动静全无,真是急死人了。”

谷缜微微苦笑,眼看陆渐怀抱姚晴,一言不发,不由胸生愧疚,叹道:“大哥,怪我不好,没想周全……”陆渐摇头道:“这都是天意,怪你做什么?”抱起姚晴,默默离开。谷缜望他背影,心中越发自责。

一行人悻悻离开风穴,走到半途,忽见温黛扶着仙太奴走来。仙太奴双睛迸裂,今生已成废人,众人见他模样,心中均觉酸楚。

“出了什么事吗?”温黛问道,“我刚刚看到陆渐,他的脸色很坏,问他什么,他也不说。”谷缜叹一口气,略略说了前事,众人听说花镜圆和风怜合葬穴中,均感讶异,又听说《黑天书》是梁思禽带回西城,流毒后世,都觉不可思议。

仙太奴忽道:“祖师爷念及亲情,留下此书,确是祸患。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非圣贤,又孰能无过?”他身为劫奴,发此断语,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仙太奴又道:“谷缜。”谷缜道:“前辈有何指教?”仙太奴徐徐说道:“万归藏深谙权谋之术,比世人更明白‘制人而不制于人’的道理。与他赌斗,本就极难占得上风。你是少有的聪明人,当知道祸乃福之所倚,福乃祸之所靠。万归藏先声夺人,未必就是坏事,紧要关头,不能为亲情扰乱心思,输一阵,还可赢回来,心乱了,那就不用再斗了。”

谷缜听了这话,精神一振,笑道:“前辈放心,这不过开了个头,好戏还在后面。”仙太奴笑道:“这么说,你有对策了?”谷缜道:“万归藏拿到线索,必然直奔线索指定之所。我立时飞鸟传书,知会沿海的东岛弟子,让他们布下暗哨,瞧万归藏去往何处。”

仙太奴摇头道:“这法子没什么,必在万归藏算中。”谷缜说道:“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恨姚姑娘的伤势急迫,我倒是盼望万归藏雷厉风行,不要耽搁时日。”虞照叹道:“老弟,这话有点儿泄气了。”

谷缜苦笑一下,向温黛问明陆渐去处,与施妙妙一同前往。行了一程,来到海边,远远望去,陆渐拥着姚晴,眺望茫茫大海。施妙妙瞧着二人,眼圈儿微微泛红,谷缜知她心意,紧握她手,轻声道:“别难过,你若难过,陆渐岂不更加伤心?”施妙妙点了点头,竭力忍住眼泪。

谷缜强打精神,叫声“陆渐”。陆渐回头看来,谷缜上前将仙太奴的话说了一遍,正色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时候,追赶万归藏才是正经。”陆渐犹豫未决,姚晴已笑道:“臭狐狸这话我爱听。”陆渐想了想,说道:“仙前辈说的是,天下事很少一帆风顺的,万归藏是人不是神,咱们不用怕他!”姚晴笑道:“这还差不多!”

谷缜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妙妙,如今东岛四尊,只剩下了你一个。你我一同走了,东岛岂不群龙无首?你乖乖的,看好家,等我回来。”

施妙妙低头想了想,取了一块手帕,又拈出一枚银鳞,割破手指,鲜血滴上手帕,血渍殷红,触目惊心。谷缜吃惊道:“傻鱼儿,你做什么?”夺过纤手,吮去鲜血。

“谷缜!”施妙妙语声幽幽,“十指连心,这血是从我心头流出来的,你带着这块手帕,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心也跟你在一起。”谷缜拿着手帕,看了一会儿,默默揣进怀里,又向施妙妙招了招手,大踏步走向海船。

一时风帆升起,船离沙岸,施妙妙忽地奔到海边,双脚浸入海水,向着大船拼命挥手。海船驶出老远,仍能看到她的影子,风声呜呜,仿佛不尽的哭声。

谷缜站在船头,心中怅然若失。这时虞照走来笑道:“来喝酒么?”谷缜一笑,随他进舱。酒过三巡,虞照见谷缜闷闷不乐,也觉提不起兴致,一拍桌子说道:“不是为兄说你,对付娘儿们嘛,心肠一定要硬,你对她们越好,她们越是来劲,你凶一些,才能镇住她们。”

“你对谁凶啊?”谷缜还没答话,仙碧的声音远远传来,“灌了两杯马尿,又来大吹牛皮。”虞照一低头,变成了没嘴的葫芦。

这时仙碧进来,瞅着虞照,神色气恼,忽地坐在桌边,斟一碗酒,一气喝干,又斟上第二碗,望着酒中的影子瞧了一会儿,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入酒里。虞照只觉心慌,焦躁道:“哭什么?你这一哭,坏了人的酒兴。”仙碧放下酒碗,抹了眼泪,冷冷说道:“姓虞的,你认识我多久了?”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说不定。”仙碧咬了咬牙,说道:“是二十九年七个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你记这么清楚干吗?”仙碧道:“三十年了,你胡子拉碴的,我……我也老了。”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尽说丧气话,你一条皱纹都没有,怎么就老了?”

“皱眉不在脸上!”仙碧指了指心口,“在这儿!”说完一手支颐,默默盯着虞照。谷缜知情识趣,知道二人间必有体己话儿要说,笑笑说道:“我去看看风景。”说罢起身出门,将虞照丢在那儿,手硬腿硬,面皮发僵,坐在桌边,活似一尊门神。

谷缜走到船尾,忽见宁凝坐在船舷,独自眺望远处,不由笑道:“宁姑娘,当心船一摇晃,将你抛到水里去。”宁凝也不瞧他,淡淡说道:“淹死了更好。”谷缜叹道:“宁姑娘,你何必自苦……”宁凝冷冷道:“人生在世,苦的时候总要多些,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谷缜大感无味,回头望去,忽见桅杆高处,一个人影迎风伫立,仿佛一只孤独的白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