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谷缜的衣袖眼泪汪汪。谷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这个亮闪闪的是糖么?”谷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欢天喜地,推脱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打马直奔徽州,姚晴马快,陆、谷二人马慢,她故意跑出老远,掉过头来,冲着二人跃马示威,惹得谷缜心中作恼:“直娘贼,早知这样,还不如找两只山西毛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不多时,谷缜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胸中神奇诡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入胜。不止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在一旁听得入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说过的。

行了两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峦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将一川烟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这徽州当得起‘物宝天华’四字,西北是黄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是黄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这黄山松,新安水,又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黄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铜雀瓦’、程家的‘青玉案’,均是不让古人的好墨。还有这水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黄山的木耳,那都是难得的珍品……”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身下马,买来一捧干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稀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谷缜说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谷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说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谷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谷缜笑道:“那个也算!但这徽州不止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谁?”姚晴奇道:“是谁?”谷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讶异,谷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入了城门,谷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缜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屁的功夫越发高明了。”才说罢,便听远处有人应道:“这小谷,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来马屁?既无马屁,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应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的老者背着一匣书,骑着毛驴逍遥而来。谷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老者翻身下驴,一把抱住谷缜,喜逐颜开:“小谷,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谷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满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色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谷缜哈哈笑道:“这老程,三年不见,还是这样抠门。”老程道:“跟你谷少爷打交道,若不抠门一些,岂不喝西北风去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

入堂就坐,谷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祖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青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还真是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谷缜说笑不禁,对陆、姚二人却很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谷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老程就是其中之一。”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色。

这时下方奉上茶来,谷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紧张,不觉笑道:“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黄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

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谷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脑儿地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地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玉玩字画,且有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缜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时,笑道:“这是‘碾玉楼’洪得意的新手艺么?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啧啧道,“韩干的牧马图,不是膺品,还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嘻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谷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却是一方墨锭。他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程公泽见了,再次紧张起来。

谷缜放回墨锭,忽道:“这墨锭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被你瞧出来了。”谷缜道:“这墨锭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泽苦笑一下,“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全断了,南海异香从此不来中土。徽墨的妙处,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香不能入贡,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药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谷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儿小事,我来措办。”程公泽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谷缜瞪眼道:“去你的,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到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谷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什么?”谷缜目光一转,笑道:“不消说,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泽也笑道:“雪烟,出来吧!”

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堂后转出,螓首低垂,娇弱不胜,向众人打个万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爷好!”

谷缜打量她一眼,笑道:“女大十八变,三年前还是小不点儿,如今却出脱成美人儿了。但这少爷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称,你该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烟俏脸涨红,咬着嘴唇不吱声儿。谷缜又转向程公泽:“乖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泽道:“还没呢,小丫头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惯坏了。”谷缜笑道:“豪门公子、书香子弟我也认得几个,但大多不是东西,要不然倒可做个媒人。”

姚晴冷眼旁观,见程氏父女意兴阑珊,心中不由雪亮,接口道:“臭狐狸,少说几句会憋死你么?”谷缜笑道:“好好,不说了。但有一件正事,还要拜托老程。”程公泽道:“兄弟请讲。”谷缜道:“你是此间商魁,眼线广阔,且帮我查一件事。”让他附耳过来,嘀咕几声,程公泽神色数变,点一点头,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烟说道:“还请谷少爷去后面用膳。”谷缜笑道:“好说,好说。”三人随她来到后院,只见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却是一个清净去处。

程雪烟将三人引至园中小厅,自己张罗膳食。她看似娇怯,支使家中仆妇,却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龄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缜口角风流,调笑无忌,几番撩得她面红耳赤,不待张罗完毕,便慌慌张张地去了。

用罢饭,谷缜自去厢房睡觉。陆、姚二人则坐着说话,不多时,丫鬟来报“香汤烧好”。姚晴沐浴一番,神清气爽,当下回房小睡,谁知睡至半途,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回忆梦中的烈火、焦尸,姚晴心颤神摇,呆坐许久。待得披衣出门,已是深夜时分。闲云掩月,园内沉寂,唯有远处一灯如豆、撩人幽思。

姚晴近前,透过窗纱,绰约可见女子倩影,她认出程雪烟,心中好不奇怪:“这女孩儿夜半不眠,却在做什么?”纵上房顶,揭瓦瞧去,程雪烟坐在案前,信笔书写。姚晴定神细看,吃了一惊,那宣纸上大大小小,全是“谷缜”二字。

如此写满一纸,程雪烟又发一阵呆,将字纸引燃,丢入火盆,而后叹一口气,坐回床边发呆。姚晴暗自叹息,心想:“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这女子,哼,却也白痴得很,流水无意,落花又何必有情?”既恨谷缜轻薄无聊,又对这程雪烟充满鄙夷。

盖上屋瓦,方要下房,忽见向月处闪过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

姚晴吃了一惊,纵身追赶。那人十分机警,姚晴一动,便觉出有人追踪,足下登时加快。姚晴也加快步子,这么一前一后,越过程家围墙,在城中屋宇间攀垣走壁,你追我赶。过了时许,两人始终相距三丈,那人无法抛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从后望去,那人窄肩细腰,窈窕多姿,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如此一来,姚晴更是憋足了一口气,提气轻身,紧追不舍。

不多时,姚晴身子发热、额头见汗,突然间,女子高高纵起,落在一处屋顶,将身一缩,猫在暗处。

姚晴只怕对方暗算,也止步低头,伏在左近。女子一双眸子映射月华,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忽而吃吃轻笑,笑声娇媚入骨,有如一缕细丝,在心尖儿上反复撩拨。姚晴听得心痒,捏下一块碎瓦,嗖地掷了过去。

两人相距数丈,碎瓦射去,却如石沉大海,那女子的眸子清亮如故,只是多了一丝笑意。姚晴暗暗吃惊,正要施展“坤元”,忽见那眸子下燃起两点绿火,飘忽不定。

姚晴见此异象,心神震动,土劲蓄足,却忘了发出,忽听那女子笑道:“粉狮子,别淘气,你弄痒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女子又笑道:“还你。”话音方落,劲风急来。姚晴挥袖裹住来物,正是那块碎瓦,方要反击,忽觉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掀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听叮叮急响,青瓦上迸出点点火星。

姚晴暗呼好险,原来这女子十分狡猾,先将碎瓦掷回,姚晴接下,但觉她手劲甚弱,顿生轻视之心,谁料那女子掷瓦不过是迷惑对手,随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厉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机智,几乎为她所趁。

姚晴一挥手,细碎声响过,满天瓦片如有灵性,重叠如故,不曾惊动屋主。她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低起伏,杳然消失在夜色深处,女子所伏的屋顶却是空空****,就似从来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着晚风,默立半晌,撕下一块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到几枚寸许长短的三棱细锥,对着星光一映,微微泛蓝,分明喂有剧毒。

姚晴暗恼,心想这女子真是歹毒,对手若非自己,十九丢了性命。欲要穷追,又忌惮这棱锥暗器,犹豫时许,怏怏转回。

回到程家,天色微亮,忽见谷缜房中灯火通明,走近时门内传来人语,姚晴推门一瞧,谷、陆二人坐在桌旁,谷缜手持一张信纸,神色十分怪异。

姚晴心头一动,叫道:“又有留书?”二人见她,均有讶色,谷缜笑道:“大美人早,我昨晚听到动静,惊醒时看见这个。”姚晴接下一看,笺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大字:“大祸将至,速离徽州。”

谷缜道:“这字丑怪不堪,依我看应是左手书写。留字人想是老相识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声,将信笺掷还给他,说道:“什么老相识?老相好才对!”陆、谷二人对视一眼,陆渐问:“什么老相好?”姚晴将夜里的遭遇说了,又将那棱锥丢在桌上:“分明就是这女子投书,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这样的好心?”

谷缜盯着棱锥,审视一会儿,忽道:“你说那女子的语声又媚又软?”姚晴道:“比萃云楼的姑娘还媚还软呢!”

谷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惊觉时,忽见其他二人望着自己,不觉笑道:“看我做什么?”陆渐皱眉道:“你猜到是谁了?”谷缜摇头道:“有个人选,却拿不准。”姚晴呸了一声,说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吧!”谷缜笑笑,却不做声。

不久天色大亮,程雪烟备好早点,前来相邀。用了饭,三人正品香茶,忽见程公泽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眉间大有喜色。谷缜一见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泽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气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发觉两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关。第一是黄山西南柏寿村富户刘正德家失窃了十石新米、两口肥羊。昨日报官,官差去查,见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线,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贼所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黄山东南方的泰光镇,镇里的‘福龄堂’丢了若干药材,我派人问了,却是砒霜。小谷你说可怪不可怪?”

“砒霜?”谷缜想了想笑道,“多劳程兄了,小弟叨扰一夜,也当告辞。”程公泽吃惊道:“怎么不多住两天?”谷缜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厉害,再住下去,怕会给你惹来天大灾祸,故而越早告辞,越无后患。”

程公泽终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脸色发白,怔怔无语。谷缜讨了些干粮美酒,又换了两匹好马。其间程雪烟再未现身,直待三人临行,才来相送,双目微微红肿,闷闷低头不语。姚晴瞧在眼里,不禁看了陆渐一眼,暗自庆幸:“还好他土头土脑,言语无味,没有这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阵风出了城外,谷缜勒住马匹说:“陆渐,这一去,有两件事,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姚晴冷冷道:“故弄玄虚。”陆渐道:“先听好的!”谷缜笑道:“汪老鬼必在黄山,这是好事!”陆渐精神一振,说道:“坏事呢。”谷缜道:“坏事么,那就是东岛高手已至徽州。”陆渐吃了一惊,默然半晌道:“此话当真?”谷缜道:“八九不离十,如今之计,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须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远越好。”

陆渐、姚晴对视几眼,陆渐迟疑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谷缜笑道:“多活几天也说不定。”陆渐想了想,摇头道:“这么说,逃与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这样,我选不逃。”谷缜注视他道:“你不后悔?”陆渐回望姚晴,姚晴不耐道:“瞧我做什么,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陆渐心中一阵激动,长吸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谷缜不觉叹了口气,拍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听蹄声传来,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驰出两匹白马,毛羽光亮,骑士均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剑柄红缨飘飘。见了三人,忽地调转马头,原路驰回。

谷缜微微冷笑,一言不发,再行一里,迎面又奔来两匹黑马,通体乌黑如炭,骑者是两名娟秀少女,墨绿衣裙,各背一面金灿灿的琵琶,见了三人,忽又调转马头原路驰回。

姚晴奇道:“这些人弄什么玄虚?”谷缜笑笑不语。再进里许,又见两匹黄骠马奔驰而来,马上坐着一对黄衫少年,各背一张古筝,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转回。陆渐、姚晴越瞧越奇。其后再行一里,又来二骑枣红马,鬃毛飞扬,如烈焰翻腾,两名红衣少女,一带玉箫,一佩玉笛,见了三人,打个转又奔了回去。

姚晴顾视谷缜,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缘故,是不是?”谷缜微微一笑,说道:“这叫‘八骏迎君归’。”陆渐道:“迎君归?归哪儿去?”谷缜徐徐道:“归往阎罗地府、十八地狱。”

“什么话?”姚晴啐了一口,“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的?”谷缜摇头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儿是说逃就能逃的?”陆渐心神大震,冲口而出:“‘不漏海眼’,狱岛叶梵?”谷缜笑道:“不错,叶老梵亲临中土,给足了谷某的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礼。”

姚晴冷笑道:“什么漏不漏的,本姑娘偏不受他牵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走。”将鞭一挥,向道边歧路奔走。才奔数丈,“咻”的一声,姚晴忽觉坐骑下沉。她反应奇快,纵身掠出丈余,回头望去,那马瘫倒在地,耳边一个小孔血流如注,竟是一击入脑,当即陨命。

姚晴心中骇异,纵身上前,在马头上一拍,劲力所至,小孔里滚出一颗血淋淋的松子。她呆了呆,转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烟云霏霏,云林深处,似有无数鬼怪妖物呼之欲出。

忽听谷缜笑道:“叶叔叔,你何苦这么猴急?”话音未落,又是咻咻两声,谷缜的坐骑应声倒毙,将他颠下马来。

陆渐也没看清暗器来势,但他神通在手,锐响一起,手已自然挥出,但觉掌心一痛,几被贯穿,跟着“天劫驭兵法”转动,掌心肌肉凹凸,轻轻抵消来势。陆渐摊掌一看,掌心一粒碧绿松子,余势不尽,滴溜溜转个不停。

忽听左方林子里有人赞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归于沉寂。谷缜侧耳聆听,笑道:“这个叶老梵,藏头露尾,着实惫懒。”

陆渐微一沉吟,跳下马来,一拍马臀,那马原路奔回。谷缜笑道:“不要马了么?”陆渐叹道:“这马儿无辜,何苦让它随我送命?”谷缜点头道:“说得是。”回望姚晴,见她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不由叹道:“大美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姚晴双颊涨红,叫道:“臭狐狸再胡说,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谷缜哈哈大笑,拂袖前行。陆渐瞧他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声问:“你害怕么?”陆渐摇头道:“怕是不怕,但这样处处受制于人,当真闷杀人了。”他看了姚晴一眼,伸手握住她手,姚晴双颊泛红,一股暖意**过心胸,颊上绽出温柔笑意,陆渐也报之一笑,二人携手并肩,尾随谷缜身后。

又行二里,远处山前乐声大作,有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箫管呜呜咽咽,笛声清扬悦耳,古筝漫如流水,琵琶乱如碎玉,其间叮叮错杂,仿佛有人击剑。

走得近了,山前的空地上铺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纹鲜丽繁复,上置一张矮榻,榻上坐了一名三旬男子,眉目英挺,长发披落,丝袍蔚蓝如海,随他举手投足,有如波浪翻涌。

六名少年男女鼓筝吹笛,拨弄琵琶,另有两名白衣少年举剑对舞,舞姿清妙,有如两只玉蝶翩然来去。

陆渐寻思:“这蓝袍人当是叶梵了。”想起松子毙马,心中有气,突然闪身,抢到两名白衣少年中间,那二人恰好挥剑对刺,收势不及,眼看刺穿陆渐腰腹。

陆渐骈起食中二指,间不容发,捺住二人剑尖。“天劫驭兵法”得自“补天劫手”,并非定要兵刃才能施为。嗡嗡两声,两少年长剑脱手,陆渐喝声“起”,双手一扬,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凌空一转,如电射下,两名少年转念不及,便听噌噌两下,长剑双双贯入鞘中。

这夺剑还剑,劲力之巧,拿捏之准,真是惊世骇俗。两少年瞪大了眼,仍是屈膝探身,仿佛光阴凝固,丝竹声忽地消失,众少年望着陆渐,均是流露骇异。

陆渐双手夺剑,两眼却不离叶梵。见他从头至尾,眼不眨,手不抬,优哉游哉,满脸是笑,不觉甚是困惑。心道这人要么冷血无情,浑不在意属下生死,要么看穿自身武功,夺剑还剑,均在他意料之中。一念及此,陆渐双拳紧握,掌心沁出丝丝汗水。

谷缜忽地笑道:“叶老梵,你这排场太过老套,怎么不换个新的?”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好呀,换什么新的?”谷缜笑道:“比方说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至于‘八骏迎君归’,却不妨改成八骏骑人归,人不骑马,马来骑人。”

此言一出,众少年无不瞪视谷缜,流露出气愤神色。叶梵却双眼一亮,起身笑道:“你这猴儿,人虽可恶,鬼点子却不错。”说到这里,又生犹豫,“人骑马容易,马骑人么……”身形忽闪,不经意间,将一匹白马四蹄朝天扛了起来。

白马骨骼神骏,体重千钧,突然被人举起,惊得四蹄乱蹬。叶梵任其挣扎,足不点地,绕场飞奔一周,这才将马轻轻放下,拍了拍手,招呼一名白衣少年道:“赵武,你也来试试!”

赵武扑通跪倒,双眼流泪道:“主人,属下本事低微,哪能担负如此重任?”叶梵怒哼一声,又对另一个白衣少年道:“钱嘉,你来。”钱嘉面如土色,身子前倾,两脚却钉得死死的。叶梵不耐,一沉身,又将白马扛起,腾腾腾直奔过来。

钱嘉见那骏马口吐白沫,四蹄乱飞,吓得大叫一声,抱头就跑。叶梵紧追不舍,没口子叫道:“别怕,别怕……”

钱嘉怎能不怕,狂奔十多步,忽觉背后风急,心知叶梵赶到,顿时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叶梵见他蜷在地上,浑如一堆烂泥,不觉大皱眉头,又望四周,众属下拥成一堆,神色惊恐,见他目光扫来,纷纷往后退缩。叶梵大为不悦,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这帮奴才却不争气。”

姚晴、陆渐见这情形,目定口呆,谷缜却苦忍笑意,正色说道:“不怪别人,只怪叶老梵你不知变通,这世上原本有个法子,不须费力,也能以马骑人。”

叶梵冷笑道:“小子又想骗人,世上哪有这等便宜法子?”谷缜摊手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

叶梵好出风头,生平最爱干些招摇惊悚、哗众取宠的勾当,一想到八名属下扛马开路、世人瞠目结舌的场面,便觉心中痒痒,转怒为笑道:“好啊,你说来听听。”

谷缜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诉你法子也成,你也要告诉我一件事,要不然,我宁死不说。”叶梵道:“什么事?”谷缜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找来徽州的?”叶梵漫不经意地道:“这个么?别人告诉我的。”

谷缜心头一动,问道:“是谁?”叶梵笑了笑,说道:“非说不可?”谷缜道:“不说不行!”叶梵嘿了一声,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谷神通!”

谷缜身子微震,冲口而出:“你说谎。”叶梵道:“我骗你做什么?前日傍晚,我收到了他的手书,说你就在此间,我赶了一昼夜才赶到。”谷缜伸手道:“手书拿来!”叶梵失笑道:“你糊涂了么?忘了岛上的规矩。”谷缜猛可想起,东岛规矩,收到传书,看完即毁。

叶梵见谷缜神情疑惑,不觉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谷神通不忍心亲手拿你,故而委托于我。嘿,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换一个从轻发落,要不然,哼……”

谷缜沉吟半晌,忽地笑道:“叶老梵,你想知道马骑人的诀窍吗?”叶梵道:“那是自然。”谷缜道:“很好。”转向赵武招手道,“你骑上马去。”

赵武不被马骑,一切好办,闻言乖乖上马。叶梵摸着下巴瞧了瞧,摇头道:“这个还是人骑马,哪来马骑人?”

“快啦,快啦!”谷缜笑道,“烦请叶叔叔竖个蜻蜓。”叶梵二话不说,头下脚上,倒竖一个蜻蜓,问道:“再要怎的?”

谷缜哈哈一笑,大声说:“叶老梵,教你个乖,正着看是人骑马,倒着看就是马骑人,从今往后,不要忘了。”

诚然,叶梵倒着身子望过去,赵武人下马上,岂不“马骑人”了?听了这话,勃然大怒,翻过来骂道:“臭小子,你敢戏弄长辈?”谷缜笑道:“谁叫你不说实话,栽赃给我爹。”

叶梵目光一寒,陆渐见状上前一步。叶梵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就是那个陆渐?”陆渐不料他以四尊之身,居然也知道自己的姓名,微感讶异,点了点头。叶梵点头道:“你的武功有点儿意思。”身形忽闪。刷刷两声,叶梵双手持剑,转回原处。赵武、钱嘉回手一摸,背后的剑鞘空空如也。

叶梵说道:“你来夺我的剑试试。”说着双手举剑,慢慢刺出。陆渐见他身法,已自凛然,见他出剑虽慢,仍是不敢大意,凝眸注视剑尖,眼见那剑越逼越近,陡然骈起二指,挥指送出。

指剑相交,陆渐便觉一股绝强内劲自剑身传来,指掌剧痛。当即运转“天劫驭兵法”,化解来劲,进而反击。

他手劲一变,叶梵内劲亦变,正好克制陆渐的劲力,陆渐无法,“天劫驭兵法”随之生变。这么一来,二人的劲力遥相克制,如潮来去,激得那剑身如流水波动,发出悠悠颤鸣。

陆渐吃惊无比,以劫力细察叶梵体内真气,但觉浩然奔涌,变化莫测,浑不觉其凝滞。“天劫驭兵法”发挥到极致,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不多时,陆渐满脸涨红,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呼吸慢慢浑浊起来,他自悟出这一法门,几乎无往不胜,但眼下叶梵内劲之奇,可说“敌不变,我不变,敌若变,我先变”,变化万端,势如大海,斗得越久,陆渐越觉无力,

突然间,叶梵纵声长笑,内劲忽收,陆渐手中压力一轻,铮铮两声,夺回双剑。他不及欣喜,胸口忽地一窒,叶梵一只左掌,抵在他的胸前。

陆渐到底历练不足,功夫在手,却被双剑牵制,叶梵忽地弃剑用掌,顿时将他制住。

姚晴远远瞧见,便觉浑身冰凉,一口气堵在喉间,居然无法吐出。谁知叶梵的掌力含而不吐,凝视陆渐笑道:“奇怪,你的本领只在双手,叶某倒是高估你了!”

话才说完,忽听谷缜笑道:“叶老梵,那艘红毛战舰你要不要?”叶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正想问你,乖乖说出,少顿板子!”谷缜笑道:“你先撤掌,我告诉你舰船下落。”陆渐的心中奇怪极了:“红毛战舰已经沉入大海,还有什么可说的?”叶梵心念数转,终究关心战舰下落,撤掌后退两步,点头道:“好,你说。”

姚晴纵身奔上,握住陆渐之手,急声问道:“你没事么?”陆渐摇头道:“我没事。”姚晴道:“吐纳三次,看看有无异样。”陆渐如法做了,又道无事,姚晴这才松了一口气。

谷缜抚掌笑道:“几年不见,叶老梵的内功越发高明了,当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拍马屁。”叶梵不耐道,“快说红毛战舰的下落!”谷缜笑道:“说也无妨,但这红毛战舰,须得小小改动一字。”叶梵道:“什么字?”谷缜道:“将红字改成无字。”

“无毛?”叶梵大皱眉头。

“是啊。”谷缜笑笑说道,“那战舰沉入大海,别说红毛,一根毛也没留下。”叶梵眉毛颤动几下,怒极反笑:“谷笑儿,你真当我不敢杀你?”谷缜笑道:“你的‘鲸息功’独步天下,杀我容易无比,太过容易的事,你叶老梵可不屑做。”

叶梵爱听好话,听了怒意稍抑,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便不杀你,也得打断你两条狗腿,给我的宝船报仇。”将手一招,“乖乖过来受罚,若让我出手,除了双腿,外加两手。”

陆渐把心一横,忽地掉转长剑,刷刷刺向叶梵。叶梵眼也不转,举起右手,按中陆渐左手剑脊,向前轻轻一推。

陆渐一觉内劲涌来,“天劫驭兵法”立刻运转,不料叶梵这一推用上了“鲸息”神通里的“滔天炁”,劲力前后相叠,少说也有十重。陆渐化解一重,又来一重,正自应付不暇,叶梵忽举左手,推中他的右手长剑。

这先后两推,劲力大异,方向也各不相同,陆渐身不由主,突然双剑偏转,刺向姚晴。这一下陆、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圆睁妙目,全然忘了抵挡。陆渐眼看大错铸成,情急间左剑搭上右剑,双手运转“天劫驭兵法”,左剑驭右剑,右剑驭左剑,互消去势,双剑距离姚晴不过半尺,忽地嗤嗤刺入土里。

陆渐勉力扭转剑势,身子不能自主,手舞足蹈地扑向姚晴。姚晴方要闪避,又怕陆渐摔倒,稍一迟疑,已被他抱了个正着。叶梵的“鲸息功”余势不衰,姚晴足下踉跄,也被带倒,两人相拥着滚成一团。叶梵心中得意,不由纵声长笑。

姚晴羞怒难忍,微一咬牙,双手按地,土破藤出,缚住叶梵双脚。她趁着叶梵说话,早将“孽因子”布下。叶梵微露讶色,冷笑道:“好一个‘化生’妖术,一晃多年,温黛那妖妇有了传人了?”他嘴里说笑,身子不动,任由藤蔓纵横,将他囫囵儿裹在其间,形如一个青灰色的硕大虫茧。

姚晴这一下使出全力,汗如雨落,娇喘微微,眼看敌手就缚,正想稍事歇息,忽听藤茧中一声轻笑,叶梵瓮声瓮气道:“缠完了吗?我可出来了。”姚晴心头剧跳,只觉真气一空,藤蔓绷紧,藤茧向内一缩,突然鼓胀起来,“砰”的一声,孽缘藤节节寸断,一道蓝影冲天而起。叶梵发出一声长笑,高叫:“小的们,奏起乐来!”

众少年坐回原地,各操乐器,赵武问道:“奏何乐曲,还请主人明示。”

叶梵身法翩转,朗声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壮我声威。”赵武应一声“是”,将剑一挥,众少年丝竹齐鸣,威武雄壮,势如阵马突出,万众齐呼。

叶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双掌一翻,两道掌风分击陆、姚二人。陆渐使个“雀母相”,挽着姚晴向后退去。叶梵掌力劈空,黄尘激扬,叫道:“好小子,还藏了私?”

姚晴缓过一口气,双手内劲涌出,两根藤蔓钻出地表,缠向叶梵。叶梵笑道:“黔驴技穷,还敢献丑?”一挥袖,藤蔓被劲风所激,反向姚晴扫来。

陆渐出手如风,横拽藤蔓,不料藤上附有叶梵的“滔天炁”,劲力重叠,虽被拽住,势子不衰,藤尾凌空圈转,好似两条鞭子,啪啪抽中陆渐的双颊。陆渐头晕眼花,口中腥咸,险些儿昏了过去,又怕脱手伤及姚晴,苦忍疼痛,死拽不放。

正为难,他心头一动,寻思这长藤何尝不是一件兵刃,若是兵刃,便可施展“天劫驭兵法”,想着手下一拨,长藤盘空一绕,反转扫了回去。

叶梵眼看长藤扭转,心中惊讶,分出左掌抵挡,不料姚晴弄鬼,“长生藤”生长数尺,将他左腕牢牢缠住。叶梵哼了一声,掌势前送,径直拍向姚晴。

陆渐一转身,双手如鼓琴瑟,在藤蔓上忽挑忽拨。叶梵的手腕不听使唤,掌力歪斜,“砰”的一声,姚晴身边尘土翻飞,多了一个土坑。

“好!”叶梵大笑一声,“这样子才有意思。”抖手挣断藤蔓,跳了起来,曲肘运掌,还未吐劲,陆渐双手挽起长藤,双藤飞起,汲取周流土劲,见风就长,刷地缠住叶梵的足踝。陆渐运起“天劫驭兵法”,叶梵身在半空,顿时大失平衡,“滔天炁”二度偏出,击中丈外大树,“咔嚓”一声,大树居中折断。

急管繁弦,乐声渐高,笛声格外高昂,势如一骑破阵、所向披靡。乐声中,叶梵手舞足蹈,连连出掌,但无一掌击正,搅得满天扬尘。众少年一边演奏,两只眼睛也随着他乱转,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不料忽来一掌,正中众人前方,“轰隆”一声,搅得演奏的人灰头土脸,隐约的气势弱了几分。

“周流土劲”自姚晴双手双脚涌出,“长生藤”断而复续,越变越多,越变越长。这藤蔓越是纠缠不清,越合陆渐之意,他左一拨,右一捺,以“天劫驭兵法”驾驭诸藤,十余根长藤如怪蛇乱发,伴随叶梵左右,缠绕其手足,搅乱其招式。

叶梵武功高绝,单打独斗,陆、姚二人远非其敌,饶是他见识广博,却料不到“化生”之术配上“天劫驭兵法”,居然生出莫大奇效。他初时轻敌,这时越斗越觉缚手缚脚,几度被陆渐数藤齐下,拉扯得下盘虚浮、手脚不稳,一时焦躁起来,双掌翻飞,绝学尽出,“涡旋劲”“滔天炁”“陷空力”“阴阳流”“生灭道”“滴水劲”,奇劲横生,怪力猛起,势如恶兽利牙,撕扯万物。

藤蔓减少,陆渐左弹右弄,越发得心应手,使到潇洒之处,大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气概。谷缜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叶梵久斗不下,忽听谷缜叫好,怒从心起,发出一声长啸,将满场丝竹压了下去。

“小的们。”叶梵厉声高叫,“将这姓谷的小子拿下。”八人抛开乐器,向谷缜扑去。谷缜嘻嘻一笑,转身就跑。陆渐匆忙中分出两根长藤,却只缠住最末的一对男女,挥手一拨,那二人离地飞起,双双失声尖叫。

蓝影忽闪,叶梵破空抢到,抓住二人,掷了出去。那两人腾云驾雾般飞了数丈,落地时稳稳站住,两人松一口气,抬眼望去,叶梵已被三根藤蔓缠住手脚,两人正心惊,忽听叶梵一声长笑,三根藤蔓“噗”的一声,忽地化为灰烬。

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脸色煞白如纸。陆渐忙牵藤蔓,分缠叶梵的腰身、大腿,方一缠上,又化成灰,陆渐不胜骇然,又觉十分不解。姚晴缓过一口气,大声说:“陆渐当心,他看穿了我的真气。”陆渐怔道:“看穿了又怎的?”姚晴苦笑道:“一旦看穿,就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劲’。”

叶梵飘然落地,微微笑道:“八部神通变化虽多,却跳不出‘周流八劲’。若无八种真气,任你什么神通也使不出来。可笑世人常为水火风雷的表象所迷惑,却不懂得克制其中的真气。嘿,你这小女娃娃,学了一丁点儿‘化生’的皮毛,就敢在此卖弄,不怕丢了你家大人的脸吗?”他大袖一拂,笑容忽敛,盯着姚晴道,“你能练成‘化生’,当是来日的‘地母’,好得很,今日遇见,断不容你活命!”

谷缜奔跑半晌,转头一看,身后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脱无望,索性转身笑道:“各位师兄师姐,不必辛苦,小弟这就认输。”

六人见他轻易降服,面面相对,不胜惊愕。赵武皱眉道:“还不束手就缚?”谷缜双手一伸,笑道:“请缚,请缚!这位赵武兄人如其名,英姿神武,燕赵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真是有眼无珠!”

赵武听得受用,点头道:“你老老实实,我就不绑你了。”钱嘉道:“赵武,这人狡猾得很,别叫人灌了迷汤。”赵武哼了一声,面露不屑,一个绿衣女也道:“他就算狡猾,武功却不怎样,也不怕他跑了。”

谷缜瞧这女子一眼,笑道:“我这几年身在幽狱,孤陋寡闻,今日得见六位人中龙凤,幸何如之。这三位师姐尤其美貌过人,别说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强,也不敢乱动一动,倘若碰着三位姐姐,岂不是暴殄天物?真该砍手剁脚,拉去喂狗。”

谷缜见三名男子神色不快,忙笑道:“三位师兄能与三位师姐并辔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这话既捧众女,又捧群男,三男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得意,只有钱嘉机警,咳了一声说道:“主人还等着呢,快快回去。”

五人醒悟过来,忙道:“是呀!”押着谷缜回走,谷缜低头走了两步,忽地抬头,冲一名红衣少女笑道:“这位师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斋’买的?”红衣少女咦了一声,怪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那家的香气与众不同,师姐这个还不算极好的,大约是掌柜狗眼瞧人低,不拿上品给你。”

三女均是凝听,应声怒道:“竟有此事?定要与他好看。”谷缜又说:“‘敷玉斋’除了脂粉,还有一样宝贝,名叫‘百炼碧芝去茧霜’,任是何种老茧,一抹便脱,光滑柔腻,就跟没生茧子一样。”

这一语看似无心,其实正中三女的心病,三女平日练剑,手上留下茧子,虽说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见,但平时瞧着摸着,总觉美中不足,听了这话,各各止步,围住谷缜询问行情。谷缜笑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时,千金难买;我若去讨,不收分文。师姐们若要,回岛前,我顺道讨几帖如何?”

三女喜不能禁,纷纷点头,谷缜仿佛漫不经意,又问起她们画眉的黛墨、身着的裙子、脚穿的绣鞋、头戴的首饰,每问一样,便细细品说,哪儿黛墨最软最黑,一染不褪;哪儿的衣裙、绣鞋质料最好,样式如何风流;至于首饰,谷缜更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行家,几日几夜也说不完。

谷缜鉴赏本精,见识奇博,一张巧嘴舌灿莲花、播弄生死。三女不觉听得入迷,驻足一旁,半步也不肯挪动。

这些都是女孩儿顶有兴趣的勾当,三名男子听得不耐,连声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去,见了叶梵,再无议论此事的机会,于是充耳不闻,围着谷缜不住询问。赵武只怕迟了受罚,屡催无果,忍不住推了谷缜一把,谁料谷缜应手而倒,大声呻吟起来。

三女又惊又怒,唧唧喳喳叫骂:“你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出手也不知轻重,是蛮牛还是野猪……”赵武大为光火,自忖并未用力,难不成这几日武功大进,劲由心生,伤了此人?想着目视双手,亦忧亦喜。其他二男见状,忙作壁上观,要知四男四女终年同行,暗生情愫,争风吃醋也是等闲,忽见赵武大失芳心,旁观之余又觉快意。

三女骂了几声,见谷缜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来滚去,只一滚,滚到绿衣女子脚下。绿衣女大动柔肠,忍不住俯身去扶,说道:“怎么……”话没说完,后心一痛,颈项生寒。谷缜翻身跃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着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的脖子。

谷缜瞧了瞧众人,又看了看怀中女子,沉思一会儿,叹气道:“说笑了,我跟和她没仇,干吗杀她?”松手将那绿衣女放开,女子一番好心,反遭恶报,一得自由,反手就是一肘,顶得谷缜跌倒在地。

赵武目射寒光,扬声道:“主人说了要打断他的双脚给宝船报仇。咱们索性顺他的意思,打折这厮的双腿,瞧他还弄不弄鬼!”其他五人均恨谷缜狡诈,纷纷点头。

赵武跳上前去,举起右脚,对准谷缜膝盖狠狠踩下,还未踩实,眼角余光所及,林中似有寒星闪动。他心头一惊,慌忙收脚,不料寒星来得又多又急,赵武肩头、大腿各是一痛,跟着麻痒入骨,接下来,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眼看叶梵步步走来,陆渐不觉嗓子发干,心子狂跳,忽地跨出一步,大声叫道:“叶梵,你……你若要杀,就先杀我,我求你放过阿晴。”姚晴呸了一声,怒道:“谁要你求他,死便死得有骨气一些。”陆渐回头瞧她一眼,眼角一酸,双目不觉红了。

叶梵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只杀一个,活着的岂不孤单?罢了,叶某好事做足。”脚下一撑,身形陡转,呼的一掌拍了过来。陆渐使招“半狮人相”,蹲身出拳。二劲方交,叶梵的内劲忽向后缩。陆渐拳劲打空,只觉一股绝大吸力扯得他马步虚浮,直向叶梵撞去。

叶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动陆渐身形,右掌蓄满“滔天炁”,正拟送出,忽见姚晴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相合,齐按在地,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向他小腿卷来。

叶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了“长生藤”的变化,藤蔓一旦沾身,立刻被他内息焚化,当下任其来缠,心神贯注掌上,立意先毙陆渐,再杀姚晴。

就在此时,一阵刺痛从小腿传来,叶梵心道不妙,逆转掌势,向下一挥,刷地劈断藤蔓,飘身向后纵出,立足未稳,痛痒自痛处直蹿上来。

叶梵心头一震,目光投向半截残藤,那藤缠绕腿上,尖刺根根怒张,形如蛇牙,在日光下泛着淡淡金芒。

“蛇牙荆!”叶梵又惊又悔。他深知这荆刺的厉害,一声叫罢,再不敢言,运功震断藤蔓,将毒素逐分逼出。

陆渐踉跄站定,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忽听姚晴颤声说道:“快,快……”陆渐掉头望去,见她面色苍白,肌肤下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气,嘴角的弧线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说不出的扭曲诡异。

陆渐大惊失色,扭头望去,谷缜踪影也无,再瞧叶梵,僵如木偶,眼中厉芒闪烁,仿佛噬人猛兽。

陆渐的心头微微一寒,虽不知叶梵何以不动,却能感觉对手杀气渐浓,他打了个寒噤,忽地背起姚晴,发足向前飞奔。

叶梵全力逼毒,不敢紧追,眼见对手远遁,不由发出一声长啸。陆渐只觉啸声如在耳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快逃,快逃……”不知不觉使出“马王相”,大金刚神力贯注腿上,不辨方向,亡命狂奔。

四面浓云渐起,笼山蔽林,间有微风徐来,掀出一角苍山。不多时,斜雨疏疏,裹着点点细烟,迷蒙烟雨中,不时传来归鸟哀啼。

姚晴身子颤抖,越来越剧,陆渐心中焦虑,透过雨幕望去,道边浓阴深处,似有檐角挺出,他大步赶上,只见一座荒废神庙,塑像残缺,匾额无踪。

陆渐见识粗浅,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还是土地菩萨。所幸庙内干爽,便将姚晴放在神龛前面,见她脸色泛青,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陆渐连唤几声“阿晴”,她也始终闭目不醒。陆渐束手无策,又想起谷缜生死未卜,种种自责涌上心头,抬起手来,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大声骂道:“我没用,我真没用……”骂了两句,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听一声叹息,陆渐抹泪望去,姚晴慢慢张开双眼,眸子暗淡了不少,可仍是黑白分明,宛如秋水剪成。

陆渐喜道:“阿晴,你醒了?”姚晴看他一眼,叹道:“傻子,自古谁不会死,又有什么好哭的?”陆渐一呆,说道:“阿晴,你别说不吉利的话,大家好端端的,哪儿有什么死不死的……”

姚晴轻轻吐了口气,叹道:“《黑天书》有‘黑天劫’……‘周流六虚功’也有‘八大天劫’……超越本身修为,强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劲’修为不足,强用第二变‘蛇牙荆’,土劲反噬,怕是活不长了……”

这番话说得甚轻,却字字如针,刺得陆渐心头滴血,他呆了呆,如梦初醒,抱住姚晴,大声叫道:“阿晴,你又骗我。”姚晴苦笑一下,摇头道:“我是骗过你,这次……这次却不骗……”说到这儿,眉毛轻颤,面上的青气越来越浓。陆渐悲痛莫名,低头攥拳,喉间发出阵阵呜咽,牙齿咬破下唇,点点鲜血和泪流下,滴在砖上,黑沉如墨。

姚晴叹道,“别哭了,陆渐,你摸我腰间,是否有个小囊……”陆渐伸手摸去,触到一个小小锦囊,拉开看时,却是鱼和尚的舍利,不由诧道:“这不是在左飞卿那儿么?”

“傻子!”姚晴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我说的话,这世上只有你才会句句牢记、深信不疑的……你啊,傻乎乎的,谷缜又完蛋了,我这一去,你可怎么办呀……”说到这里,她双眼一阖,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哭泣中,忽听姚晴轻声说道:“你扶我起来……”陆渐忍泪将她扶起,姚晴忽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我告诉你风、雷、地三部隐语,你记好了,将来破解画像秘密,修成神功,一定要为我报仇……”

陆渐泪眼模糊,脑子里乱哄哄一团,听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隐语也不过记得半句,忽觉怀中女子身子一震,低头望去,姚晴正慢慢闭上眼睛。

陆渐并非第一次面对生死,鱼和尚死时他难受极了,但与眼前相比,那时的悲痛就如沧海一粟,不及此时万一。一时间,他只觉身子空空,血肉魂魄似也化去。可又不知怎的,居然流不出眼泪,原来悲伤之极,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难出声,当痛哭充塞心胸,竟连眼泪也挤不出来一滴。

风雨如晦,一阵狂风吹来,将雨卷入庙里。冷雨彻骨,叫他打了个冷噤,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大叫:“不成!阿晴不能死……她死了你还活什么?她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渐想到这儿,放下姚晴,变化金刚法相,劫力化为内力,度入姚晴体内……“人相”“我相”“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十六相变完,再变一轮。

起初,姚晴的体内动静全无,就如死了一样,但陆渐生性固执,绝望之余,如疯如狂,不断向她的体内注入内力。随他内力注入,过了一阵,忽觉姚晴身子里涌起一股寒气,从任脉起始,迂回周行,抗拒入体的内力。陆渐虽不知这股真气来自何处,但既有一丝真气,便有一线生机,心下狂喜不胜,转化内力,压制那股阴寒之气。

由“任脉”到“督脉”,由“奇经八脉”到“十二主脉”,两般真气逐脉争斗,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浑厚不绝,正是阴寒真气的克星,寒气渐被逼入死角,势如毒蛇盘曲、抵死顽抗。

雨声冷冷,光阴无声。陆渐与那寒气苦斗,渐渐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虚漫如潮水,涌上心头,突然之间,眼前景物一变:无天无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消失了,唯有无涯虚空,横亘眼前。

陆渐呆了呆,举目望去,黑暗中,透过血色雾气,三垣帝星发出微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