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守势异
城外黑沉沉的悄无动静,突然间,山野里亮起一点火光,萤火般跳动几下,忽如瘟疫蔓延,满山遍野火光大盛,汇聚成流,向城门蜿蜒淌来。
“这么多人?”陆渐倒吸一口冷气。谷缜也觉吃惊,心想倭寇的人数向来不满一千,这么看来,来了何止万人。转眼望去,沈、胡二人附耳交谈,神色十分凝重,谷缜不禁心头快意:“沈瘸子设的狐狸套,却来了一头饿狮子,不,哈哈,一头大象才是。好啊,沈瘸子,看是你捉它,还是它吃你。”
火流压地而来,夹杂咆哮吼叫,初如松涛起伏,渐有山崩海裂之势。城头的明军被那吼声冲击,两股战战,立足不稳。
火光越近,当先的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铠,头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长刀冷光四射,寒气冲天。
沈、胡停止对语,互看一眼,脸上均有决然神气。一时间,城开如故,倭军拥入,这当儿,忽听一声厉叫:“有伏兵,快退……”嗓音又高又尖,陆渐一抬眼,只见一人站在外郭,披头散发,瞪着血红双眼,势如恶狼冲天哀号。
“桓中缺!”陆渐脱口而出。忽见沈舟虚羽扇一指,箭雨飙出,桓中缺被罩了个正着,身中数十箭,形如刺猬,重重跌在倭寇阵前。
事变仓卒,当先的倭寇望着一堆血肉,惊得呆了,不及后退,身后的倭军已冲了上来。
依照沈舟虚之计,先除城内倭寇,再于外郭内城间布下圈套,虚开城门,诱入汪直围歼。谁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虚无奈提前发动,羽扇再指,炮铳齐鸣,百余名倭寇首当其冲,嗷嗷惨号,血流满地。
陆渐瞧得心惊,忽听谷缜一声冷笑,说道:“沈瘸子打仗是个外行。”陆渐奇道:“怎么说?”
谷缜道:“前方倭人听见桓中缺的叫声,目睹他的死状,因而生乱,倘若放任自流,势必向后反冲,扰乱本军的阵脚。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敌制敌。可是沈瘸子图一时之快,一轮炮将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伤,替汪直除去了大患。我若是胡宗宪,先定他一个‘指挥不力’,打他三百军棍。”他卖弄智谋,眉飞色舞,仿佛当真按住沈舟虚,大打军棍出气。
忽听倭阵中锣声大作,鸣金退兵。这支倭军,大半是来自东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诸岛的渔民,也有萨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权威,只需统帅令下,是战是退,决无二话。华人“假倭”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统帅三军,要么专为向导,险恶之处尤胜真倭。
铜锣一响,几排倭人持盾抢上,抵挡城头炮石,余下的倭军整而不乱,从容退向城外,几轮炮石打过,倭人尽已退出城门。
陆渐正觉可惜,忽见沈舟虚羽扇再指,城头放起一盏孔明灯,悠悠****,飘至半空。一时间,倭军阵后燃起点点火光,好似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倭军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敌,登时起了一阵**。
陆渐讶道:“倭寇背后也有官军?”谷缜道:“那是俞大猷。”陆渐醒悟过来:“是了,徐海也曾说,俞大猷出城了。”
谷缜道:“他明里带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当他中计,自然放心攻城。万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杀了个回马枪,转而埋伏在倭军后面。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这一条连环计使得好毒。”陆渐不悦道:“谷缜,你帮谁说话?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倭寇呢!”
“我谁也不帮。”谷缜冷冷道,“我只帮我自己。”陆渐不觉默然,心想谷缜聪明绝顶,怎么解不开这个心结,换了自己,生母总是生母,恨得一时也恨不了一世。但他想来容易,却不知这世人越是聪明,心事越多,谷缜纵是洒脱,也不能免俗。
突然间,海螺声起,激越苍凉,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跟着“咚咚咚”战鼓雷鸣,倭军一扫颓势,又向城内奔来。奔至城门,随那鼓声分成三队:一队五千,密集成阵,在门前阻挡俞大猷;一队三千,牵制内城明军;剩下两千精锐,沿着石阶,直扑外郭。
刹那间,双方进退攻守,直如犬牙交错。外郭明军箭石倾落,倭军死伤枕藉,箭石铅丸撞击铁甲铁盔,叮叮之声密如急雨。
谷缜忽地赞道:“汪老贼有些门道!”陆渐问道:“什么门道?”谷缜将手一指:“你看,倭寇攻下外郭,会当如何?”
陆渐凝目一观,失声道:“不好。”谷缜道:“怎么不好?”陆渐道:“外郭沦陷,倭人就能将俞大猷挡在城外,这前后夹攻之势岂不破了?”
“好见识!”谷缜瞧着陆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如果外郭失守,明军地利尽失,汪直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为主、死中觅活的杀招。这老贼不愧是混世魔王,能于混乱中瞧出胜负之机、死生之地。今日之战,谁得外郭,谁是赢家!”
说到这里,通向外郭的石阶已是血流成河。攻城倭军列阵仰攻,顶牛角铁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长刀舞开,上下光白一片;后排的倭军布衣光头,使二丈朱枪断后,远远挑刺,不令城下官军逼近;居中是两队鸟铳手,一队填药,一队射击,但听号令,忽而射前,忽而击后,雷鸣电飞,断不虚发。官军虽占地利,仍敌不住如此攻势,眼瞧着倭军步步进逼,迫近城楼。
陆渐看得嗓子发干,连声道:“沈舟虚号称天算,怎么没算到这个?”
“他算到又如何?”谷缜冷笑一声,“城上的官军不下一万,城下的官军约有两万,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马,官军超过三万,倭寇一万有余。依人数算,以三敌一,万无不胜。只可惜,沈舟虚的谋算中,却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陆渐道:“什么苦衷?”谷缜道:“若是俞大猷镇守外郭,倭军休想攻克;但沈瘸子这一计,偏要示弱诱敌,俞大猷威名远著,若不亲眼见他出城,汪直断然不敢进城;他若出城,却又无人镇守外郭。沈瘸子虽以兵力补其不足,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看起来,除了俞大猷,无人能够守住外郭……”
忽听一声呼喊,势如天崩地陷。二人循声望去,城门的倭寇豁开一个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骑。那骑士身形伟岸,满身重铠,花白的胡须上沾满鲜血,手中一口大关刀刃口尽缺,鲜血长流。
“俞老将军!”城上城下欢声一片,外郭官军的气势为之一振,竟将攻城倭军逼退丈许。
忽听一声悲嘶,俞大猷坐下的白马骤失前蹄,俞大猷关刀一顿,定住身形,低头望去,那马从头至脚血如泉涌,染红雪白皮毛,一双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龙!”俞大猷大喝一声,流露深切悲愤。这匹爱马随他出生入死,历经百战,既是坐骑,也是密友。方才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精锐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围时随从战死,白马身中十余创,撑到入城,终于倒毙。
俞大猷按捺悲痛,举目一瞧,倭军登城过半,当即掷下关刀,一声龙吟,拔出剑来。
“俞大猷么?”倭军中响起一声怪叫,“俞大猷在哪儿?”一道黑影急逾闪电,掠过人群,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厉声叫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剑术高绝,豪迈任侠,当年在岭南,一人一剑,斩苏青蛇,破康老贼,平服七十二峒,而后镇守东南,剑下游魂无数,倭人闻之丧胆,尊之为“中华第一剑”。此时闻言,浓眉一轩,点头道:“俞某在此,来者何人?”那人厉笑一声,生硬道:“我乃东瀛大隅岛主辛五郎,特来领教。”
俞大猷关注战事,不耐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跳将起来,怒道:“谁要你让!”俞大猷浓眉一挑,喝一声“好。”
话音方落,刀芒剑影如长电裂空,一交而没。
场中一片寂然,两方兵将,均被这两道光影夺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点地,直奔外郭。辛五郎两眼发直,长刀指地,喉中咔咔有声,一缕血水绕过衣襟,滴落脚前。
辛五郎一招陨命,倭人三军气夺。俞大猷奋起神威,直透倭阵,掌中剑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长刀纷坠,朱枪歪斜,箭矢如潮水涌来,猬集在铁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胜数。
其时长云如阵,天风更急,月沉西陲,东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铅似铁,低低压在城头。天地间锣鼓喧天,喧闹夹着一缕海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官军不耐久战,只一阵,便即败退,唯独俞大猷杀至外郭,方欲登上,忽觉迎面风起,一枪刺来。他但觉有异,挥剑挑出,谁知这一枪劲力沉雄,沛然莫当。
俞大猷一剑未能挑开来枪,心中暗惊,闪身避过,定眼一瞧,来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梁,手中长枪有如烂银。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口中说话,手中刷刷刷三剑,刺翻三人,身周倭寇惊惧不已,发一声喊,齐齐后退,势成圆阵,将俞大猷牢牢围住。
矮子望着俞大猷杀人,既不进击,也不后退,只徐徐说道:“我不是倭人!老将军请退,再进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道:“足下高姓?”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皱眉道:“既知羞耻,为何还要助纣为虐?”矮子沉默时许,叹道:“没法子,一日为寇,终身为寇。”俞大猷浓眉挑起,喝道:“既如此,出枪吧!”
矮子目光星闪,语气仍是不紧不慢:“老将军的剑法,一半出自武当太极剑,一半得自‘先天八剑’的震剑道。将军天赋超群,融会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电,慢如抽丝,刚有乘龙之威,柔有随云之势。但纵是如此,也胜不得区区这条长枪。”
俞大猷瞧他见识过人,方才一枪更有宗师气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实在叫人费解。正疑惑,忽听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让你杀个人,你也这样婆婆妈妈的?”声如洪钟,喊杀之声也掩盖不住。
俞大猷闻言心动:“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枪’樊家的传人?”矮子的神色越发愁苦,目光一闪,压低嗓子道:“将军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听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没错,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谦。”俞大猷回头望去,身后一个胖汉,身高七尺,腰围却有五尺,手提一对硕大铜锤。胖汉身边是一俊秀男子,面如傅粉,目光诡谲,左臂缠绕金链,连着一把金色巨镰。
谷缜远远看见,咦了一声,说道:“是他们?”陆渐奇道:“你认得他们?”
“我不认得,却听说过。”谷缜指点三人,“朱衣人叫‘金钩镰’,胖子叫‘铜瓜锤’,矮子叫‘点钢枪’,合称龙门三煞,名号俗气,却是北方巨寇,纵横无敌。汪直请来这三个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难了……”说到这里,屋瓦轻响,谷缜转眼一瞧,身畔空空,陆渐人影已无。
谷缜甚是气恼,心中大骂蠢材,可骂了几句,定神细想,陆渐若是不去,倒也不似他的为人。想着叹了口气,望着城下战场,思索其中胜负,只觉这一役无论谁胜,均是惨胜,对自己大大有利。只不过汪直若胜,后果难以预料,如果趁胜退出,倒也罢了;但以如此死伤,换不来金珠宝货,这老狐狸不能服众,势必大权旁落,唯有大肆烧杀,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恶气。
谷缜越想越惊,心想沈舟虚若败,固然害苦了百姓;但若汪直败北,沈舟虚却又拣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归于尽,方能称心如意。
正盘算着,谷缜忽有所觉,回头一看,楼顶不知何时来了一人,黑衣蒙面,静悄悄地立在屋脊后方。
谯楼的楼顶势成一个“人”字,以屋脊为界,谷缜在左,半坐半卧;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缜瞧见了来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则没料到楼顶有人,二则心系他处,居然没有看见谷缜。
明白此理,谷缜屏息凝神,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来人听出动静。
不一时,那人躬下身子,自背后卸下一支鸟铳,瞄准远处。谷缜循着枪管看去,不觉一惊,铳口所指,正是沈舟虚。
蒙面人瞄了片时,向铳口灌入火药,用搠杖筑实,他双手沉稳,目光专注,凝视铳口,俨然忘我。
谷缜气不敢出,心想官军形势险恶,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虚名为幕僚,实为统帅,他若一死,无人指挥,官军势必溃乱。想到这儿,心中百味杂陈,忽见蒙面人筑药已毕,又灌入铅丸,再以搠杖夯实。
谷缜的嗓子一阵干涩,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个声音高叫:“夺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人为你报仇,你感激他也来不及呢!哼,为谁担心,沈瘸子吗?你要么疯了,要么傻了!至于那些百姓,死呀活的又关你什么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商清影私奔时想过你吗?流浪江湖时,受人欺辱,又有谁可怜过你?你被关在狱岛,喝苦水,吃臭饭,暗无天日,又有谁理会过你?世人大多自私可恶,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想到这儿,心下稍安,转眼再瞧,蒙面人已取出火绳,从容安好。谷缜心头一紧,忽又想道:“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死了不打紧,我一身冤屈未雪,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的臭名……”想到这里,他抬眼望去,天边霞光微露一线,在如墨的云层中挣扎、扭动、渗透、侵蚀,渐渐亮若剑刃,划破沉沉夜空。谷缜只觉一阵燥热,浑身汗出如浆,转眼一瞧,蒙面人已点燃火绳,蹲了下来,长长的铳管乌黑发亮。
谷缜的太阳穴突突乱跳,浑身血液好似冲到头顶,寻思道:“我真的傻了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也大仇得报。至于那些百姓,又与我有什么相干?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妈,呸,又想那臭婆娘干吗?她怕是还在做梦呢……若是做梦,她会梦见什么,会梦着我么……”想到这里,谷缜心中烦乱,抬眼望去,火绳上一点红光急速下沉。他的头脑忽地一热,心叫一声:“你姥姥的!”抓起一块瓦片,大喊一声“看招”,向蒙面人嗖地掷去。
俞大猷环顾三人,拈须大笑:“好啊,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金钩镰阴笑道:“俞老将军一代名将,剑道宗师,一个人服侍,岂不过于怠慢?”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声未绝,精光闪动,“叮”的一声,长剑刺中巨镰。俞大猷一击不中,身形忽转,长剑歪歪斜斜,顺势一带。金钩镰虎口发热,巨镰竟被**开,他生恐俞大猷趁虚而入,当即纵身后跃,谁知俞大猷并不追击,立地陡转,刷的一剑刺向铜瓜锤。
金铁交鸣,铜瓜锤的左锤间不容发地挡下来剑,大喝一声,右锤下击,正中剑身。长剑“当啷”落地,俞大猷不进反退,一拳正中铜瓜锤的面门。
铜瓜锤一对铜锤尚在外门,登时倒飞出去,他不待摔倒,一个翻身,跳了起来,脸上红通通的,鼻血汹涌而出。
俞大猷足尖挑起长剑,把在掌中,微微一皱眉头。方才三剑一拳,看似简单,实已用上了他平生的本事。俞大猷惯经沙场,善于审敌,一见三人,瞧出金钩镰最弱,铜瓜锤次之,樊玉谦最强,是以依照兵法,先击弱敌,乘刚一剑,刺杀金钩镰,不中时,又使柔劲挑偏巨镰。众人均以为他要趁虚刺入,谁知他出其不意,转而刺向铜瓜锤。
铜瓜锤却也了得,左锤挡剑,右锤砸剑,却不料也在俞大猷算中。铜锤一落,俞大猷弃剑出拳,这一拳本是天柱山三祖寺的“一神拳法”,壮如牯牛,也是一拳毙之。
这几下融入兵法,奇诡莫测,本无不胜。万不料铜瓜锤中了一拳,竟无大碍,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尽,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红肿,说话时瓮声瓮气。
金钩镰眯眼咧嘴,笑道:“老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二弟从小铜皮铁骨,最能挨打哩!”打字吐出,巨镰拦腰劈来,俞大猷举剑挑开,忽觉身侧风响,铜瓜锤面容狰狞,一锤扫至。
锤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龙,使开一轮快剑,势如狂风,专在巨镰、铜锤间觅隙抢攻。
二人不料他年过半百,还能使出如许快剑,心中大为凛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拦,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的剑上带有太极圆劲,巨镰、铜锤又极沉重,被他顺势挑带,往往收势不住,若非两人相互救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后尘。
这么以快打快,长剑轻灵,游刃有余,镰、锤沉重,渐觉不支。樊玉谦始终枪尖点地,冷眼旁观。忽见俞大猷觑个破绽,一剑飙出,刺向金钩镰左肋,“刷”的一下,划破衣衫。金钩镰竭力闪避,俞大猷的剑尖顺势拖回,在他的胁上划出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金钩镰惨哼一声,高叫:“老三,还愣着作甚?”樊玉谦一呆,金钩镰瞪着他狞声道:“你要小嫣做寡妇么?”
樊玉谦一呆,颓然道:“老将军当心。”长枪一抖,刺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运剑一拦,枪上如有雷电,震得他虎口发麻。俞大猷吃了一惊,疾转手腕,顺那枪势,化解那一股奇劲。
声如蜂鸣,自那枪上不住发出。俞大猷的额上汗珠渐密,他深知那杆枪看似不动,其实不住画圆,而且越画越快,只不过弧度极小、不足半分。画圆时,枪上的劲力一波波冲击长剑,只需剑上内劲稍懈,长枪立成破竹之势。
故此常人眼中,枪剑相交,动也不动,殊不知两人正凭借手中兵刃,大斗内劲,凶险之处,远远胜过枪来剑往。
金钩镰、铜瓜锤瞧得有趣,金钩镰笑道:“老三逢上对手了。”铜瓜锤瓮声道:“要么我给他一下,打他个红白齐流?”
“不好不好。”金钩镰摇了摇头,“他这颗头值钱得很,你一锤打烂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认,岂不白白丢了几万两银子?”当下抖开金链,巨镰呜呜呜甩了起来。
俞大猷听得心惊,可又无法摆脱枪劲。须知花枪高手,自古难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枪法越强,枪花抖得越小越快,若是斗大枪花,劲力分散,反而不难对付。俞大猷身经百战,使枪的高手会过不少,所见的枪花最小不过半尺,如樊玉谦这样的枪花从没见过,任是谁人,若将浑身之力聚于这半分之间,均能无坚不摧。只是平常之人,练上一辈子花枪,也达不到如此境界。
樊玉谦出身枪法世家,幼称神童,十岁时,枪花收到一尺之内,十五岁时,枪花已不足三寸,人称“幻童子”,名动北方。但他十八岁时,樊家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纵有绝世枪法,仍遭灭门,樊玉谦仅带妹子樊小嫣逃脱。危难时,幸得金钩镰收留。樊小嫣一时情热,嫁入金家,不料金钩镰貌似翩翩公子,实为江洋大盗,竟以樊小嫣为质,逼迫樊玉谦入伙。樊玉谦家世清贵,不愿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钩镰便对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谦枪法虽高,性情却很懦弱,为了妹子,只得跟随金钩镰干下许多违心的勾当。
他一枪困住了俞大猷,心中极为矛盾,但俞大猷剑法亦强,稍一退让,死的就是自己,因而斗到间深处,樊玉谦浑然忘我,枪劲如水银泻地,专寻俞大猷破绽攻入。
“呜”,巨镰带着劲风,到了俞大猷的后颈。俞大猷双目大张,大喝一声,樊玉谦只觉剑上内劲一弱,不由长枪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的左腿。
俞大猷忍痛收剑,反手一挑,“叮”的一声,巨镰向后弹出,他却身子一歪,左膝跪了下去。
樊玉谦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枪,又将俞大猷右腿刺伤。俞大猷倒退一步,将手中长剑奋力掷出。铜瓜锤抢上一步,一锤磕飞长剑,右锤劈面砸来,俞大猷一拳送出。锤拳相交,二人同时一震,俞大猷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跌出。铜瓜锤也是胸口一热,锤向后甩,忽听金钩镰喝道:“老二让开。”铜瓜锤转眼一瞧,巨镰在空中斜画一个半圆,呼地又向俞大猷扫来。
这时间,众人眼前黑影闪动,场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动转如电,抢在巨镰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就走。
金钩镰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惊怒交迸,手一紧,巨镰去得更快,势要将俞大猷与麻衣人劈成两截。谁知麻衣人足力惊人,似与飞镰赛跑,镰刀虽快,却与他相距尺许,始终无法逼近。
“老三!”金钩镰情急大喝。樊玉谦叹了口气,抖出长枪,刺中巨镰,巨镰被他枪势一激,忽地变快数倍。
燕未归听出风声变劲,心中暗暗惊骇,就当此时,“嗡”的一声,身后狂风大作,似有若干劲力奔腾交击。
乘此劲风,燕未归去得更快,奔出数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哨官卓然而立,巨镰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谦扫去。燕未归认出来人,惊喜交迸,张口发出一声长啸,飞身直奔内城。倭军大呼小叫,朱枪林立,向他凌空乱刺。燕未归长啸不绝,双足踏着如林枪尖,逝如轻烟,飘入官军阵中,只一闪,忽然不见。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听见叫声,不禁错愕,一闪身,让过掷来瓦片,这时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喷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有击中沈舟虚,却击中了一名明军炮手。
蒙面人转过身来,看见谷缜,似乎一愣。谷缜一纵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
对峙片刻,蒙面人瞳子里泛起一抹笑意。谷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身子下蹲,形影消失。
谷缜虚张声势,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别说是人,半片衣角也无。
谷缜心中叫起苦来,正想逃走,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声喝道:“不许动。”谷缜苦笑道:“不动就是。”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谷缜肩井酸麻,被来人扭转身子,定眼一瞧,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当下笑道:“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气哼哼地道:“不久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大先生。”他吃一堑,长一智,此番力求谨慎,点了谷缜几处大穴,拾起鸟铳喝道:“下去!”到了楼下,将谷缜带到沈舟虚身前,解开他的穴道说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扑扑两脚,踹在谷缜膝后,厉声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谷缜才一跪到,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谷缜一被踹倒,忽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的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喊一声:“站我前面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都没屁眼儿。”
这话十分恶毒,众官兵哄然四散,胡、沈二人也忙忙错身。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饱以老拳,沈舟虚忽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阵,再行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谷缜,顺势踢他两脚,谷缜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说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你以为这一仗真的能胜?”沈舟虚瞅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乱我军心,立斩不饶。”
谷缜道:“不敢,依我看,玩弄阴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至于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眉头一皱,喝道:“来人,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缜,按倒在地,一人拔出刀来,方要砍下,沈舟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谷缜,笑道,“你有取胜的法子么?”
谷缜左脸贴地,微微笑道:“兵形象水,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可我有个点子,让你凭添几分胜算。”沈舟虚道:“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
“光饶命不行!”谷缜闷声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虚目光转厉,哼了一声,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劈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钩镰的内力、樊玉谦的枪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玉谦不及细想,举枪便挑,枪尖挑中镰身,巨镰嗖地一跳,忽又扫向陆渐。
他的枪上劲力惊人,两枪挑飞过两只铜狮,一枪洞穿过百斤石鼎,故而劲到镰上,金钩镰虎口一热,铁链几乎脱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回巨镰,只觉喉间发甜,眼冒金星,还没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入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陆渐忽都明白,不待他有所惊诧,烈风扑面,樊玉谦枪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无法可想,依那巨镰特性,横推竖钩,“嗡”的一声,将樊玉谦的枪尖钩住。不料樊玉谦枪上自生奇劲,陆渐钩住枪尖,痛麻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之间,陆渐生出一种怪异念头,金钩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长枪,钩连一处,俨然化为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往今来之所无。
这异感来得突然,陆渐脑海一空,忽觉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运用,均如电光石火,在脑海中连绵闪现,于是顺着长枪来势,将镰刀轻轻一拨。
樊玉谦的“半分枪”以枪画圆,枪上的劲力生生不息,绝非寻常的力道可以拨开。可陆渐这一拨非但不曾遏制枪劲,反而施加奇巧内劲,引得长枪画圆更快,势如一条活龙,摇头摆尾,跳跃欲出。
樊玉谦忽受如此大力,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而紫,忽地一声鸣响,长枪脱手,被陆渐硬生生夺了过去。
樊玉谦丢了家伙,两眼瞪直,一时忘了进退,铜瓜锤却一言不发,绕到陆渐身后挥锤下击。樊玉谦大惊,不及喝止,忽见长枪、巨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古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枪尾扫中来锤,枪上樊玉谦的余劲未消,被陆渐略加引导,势道倍增。铜瓜锤虎口剧痛,大锤嗖地脱手,又被陆渐夺去。
“你奶奶的!”铜瓜锤怒吼一声,余下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枪、镰、锤相互钩连,曲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飞锤挂在上面。
不过两个照面,点钢枪丢了枪,铜瓜锤丢了锤,金钩镰手忙脚乱,不自觉一拽链子,想要夺回巨镰。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制,纠缠不清。金钩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陆渐一抖一送,将那四股大力顺着铁链传了过去。饶是金钩镰内力再强,也不能同时抵挡樊玉谦的枪劲、铜瓜锤的锤劲,乃至于自身的回拽之力,只觉胸口一痛,热血上涌,正想松开铁链,忽觉手中一虚,铜锤、长枪满天飞舞,齐刷刷向他扫来。
金钩镰魂飞魄散,勉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忽觉左胸冰凉,不由发出一声惨叫,连带穿胸长枪,仰天摔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钩镰,不觉神思恍惚,半梦半醒。樊玉谦、铜瓜锤则脸色煞白,双双流露出极大畏惧。
陆渐一定心神,抖动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玉谦生平所恃唯有枪法,长枪一失,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视一眼,忽地转身就跑。
陆渐不料二人丢下同伴尸首,一时深感意外,忽听倭军哄然欢呼,转眼望去,一竿倭旗插上外郭。他大吃一惊,想起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中一急,直奔上前。
才奔数步,耳边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倭军应着锣声起了一阵**。
这锣声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血苦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个个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悻悻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又奔城头,怎料才冲一半,锣声再响,众倭人不辨真伪,复又转身下城,没走两步,鼓声再起,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跑得晕头转向,气喘吁吁,不由得纷纷破口叫骂。
陆渐心下奇怪,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顾,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锣,腰挎战鼓,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人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实,从头盔里挣了出来,大剌剌地左右招摇。
这“倭寇”正是薛耳,他善听音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号令,牢记在心,偷换了倭服,提了锣鼓,混入倭人阵中。
兵法有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锣,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鼓锣好比军队耳目,被薛耳这么一闹,倭军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奸细,纷纷围了上来。薛耳武功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损毁,眼见敌人四来,顿时乱了方寸,向着内城飞奔,边跑边叫“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绊了一跤,三名倭人纵身抢到,恶狠狠地挥刀斩下。
刀至半空,忽来一缕白光,挂住刀身一扯,钢刀贴着谷缜的鼻尖砍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谷缜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沈瘸子,砍头就砍头,干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乱动的。”
沈舟虚收了天罗,失笑道:“好小子,你不怕死?”谷缜道:“怕又不怕。”沈舟虚道:“怎么说?”谷缜道:“我一个人死,黄泉道上孤孤单单,自然有些害怕;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全体将官相陪,大伙儿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胡宗宪脸一沉,正要发作,沈舟虚却使眼色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
谷缜起身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嘻笑不语。沈舟虚却是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定。忽地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背了俞大猷回来。
胡宗宪抢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惨笑道:“属下失职,该死……该死……”一口气上不来,忽地又昏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色怆然,望着沈舟虚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弃外城,守住内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吟时许,忽道:“谷缜,沈某答应,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谷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交。”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交击,连击三次。谷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道:“谁?”谷缜笑道:“那人你也认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一皱眉头,迟疑道:“你说戚继光?”谷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胡宗宪怒道:“胡闹,他一个囚徒,怎么能带兵?”
“囚徒又怎样?”谷缜笑了笑,“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仪也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意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能破敌吗?”谷缜呲牙一笑:“我用小命压宝,你敢跟我赌吗?”
沈舟虚微微一笑,冲胡宗宪使了个眼色,胡宗宪稍一迟疑,向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见我。”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枪伸出,又搭上了一杆朱枪,轻轻巧巧夺了过来。朱枪长约二丈,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冲突,又搭上一杆朱枪。这么反复施为,陆渐一口气夺下了九杆朱枪,结成二十丈长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身畔,“叮”的一下,撞上一名倭人的长刀。
那人正要挥刀下劈,不料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也被夺去。
三人两手空空,呆在当场,瞪着身前朱枪、长刀彼此钩连,龙蛇一般来回摆动。这情形诡异莫名,三人有生以来从未见过。
正惊骇,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早已赶到,拆散那件长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朱枪,他没学过枪术,可枪一入手,便已洞明用法,嗖地一枪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的腰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枪串在一起,好似一根铁签上挂了三颗红薯,一个个扭腰摆臀,发出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心惊道:“死了么?”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脚,团团蜷作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张开眼,看我是谁?”薛耳听得耳熟,眯眼一瞧,禁不住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好奇道:“你自己来的?”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来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只想拖延时许,没想让他回去。一念及此,惨然叹道:“你跟着我!”薛耳道:“去哪儿?”陆渐道:“回去!”
薛耳应声一愣,忽听嗖嗖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似有吸力,夺下来刀,形成十字,溜溜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会变戏法?”陆渐一笑,忽见薛耳面色发白,两眼盯着某处。
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忽见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美貌女子,嘻嘻哈哈发出**邪笑声。
突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枪,捂住面孔。倭人一惊,怪叫扑上。宁凝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高明,不几下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怒血上涌,不自禁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挽起薛耳跃过众寇头顶。
倭军见状,刀枪并举。陆渐身在半空,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大力一抡,画个一个半弧,一时当啷乱响,长至朱枪,短如鸟铳,均被飞镰夺走,数十件兵刃仿佛一群飞鸟,争先恐后地蹿上高天。
宁凝拄剑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绕着她左瞧右看。
宁凝瞧了陆渐一眼,微微摇头。薛耳这才松了一口气,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迟疑,回头望去,心头咯噔一下,只此工夫,倭军再次攻上外郭,城下的倭军如潮水般退往城脚,欲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在一处,陆渐纵有盖世神通,也休想接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见那座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平时若无急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足,每逢奇险大难,往往显露出非凡的智勇。他看见木台,心中微微一动,高叫一声“随我来”,抡起巨镰,笔直冲向木台。
马蹄声远远传来,谷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条布衣大汉并辔来到城下。那汉子容色落魄,但腰背挺直,威严具足。谷缜见了,暗自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有点儿意思!”
两人登楼,戚继光扫视众人,方要施礼,胡宗宪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就免了,你看看可有应对的法子么?”
戚继光定眼一望城下,惊叫道:“外郭危殆,大事不妙……”胡宗宪轻哼一声,冷冷道:“这是常理,我问你应对的法子……”戚继光略一默然,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若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不瞧他,看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只怕错了。”沈舟虚手拈长须,笑而不语。
戚继光心觉有异,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残废文士,此人出现此间,真是奇了怪了。但与城下战事相比,这些均是末节,他想了想,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笑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呆,心道:“不错,我死不足惜,但若不慎败了,岂不坏了大局?”想着露出一丝苦笑。谷缜见状,暗暗叫苦,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喝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亲兵正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众人转眼望去,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摇摇欲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再闪,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又断一根。
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降霹雳。倭人惊呼乱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
哨官长啸不绝,“火龙”忽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扫中外郭石阶上的倭军,倭军要么浑身浴火,要么头破血流。哨官趁势夺路赶上石阶,一路杀奔城头。
戚继光冲口而出:“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想不起军中谁有如此能耐,唯有沈、谷二人认得分明,谷缜笑道:“戚将军!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定神细瞧,叫道:“啊,真是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很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拍手道:“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吟间,忽听戚继光说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
胡宗宪来了兴趣,问道:“何谓‘以长制短’?”戚继光双手比划:“贼军长刀五尺,比我军刀剑为长;朱枪两丈,比我军枪矛为长;鸟铳射程百步,比我军的鸟铳射程为长。”
众人纷纷点头。戚继光又道:“常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以长制短,本是兵家取势之法。如今之计,莫如将敌军之长,变为敌军之短。”胡宗宪微微皱眉,唔了一声。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胡宗宪应声叫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旗杆,选五百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射程虽远,却不及佛郎机火炮,城上佛郎机火炮足有十门,不如将炮扛到城下,用马车拉拽,结成炮阵……”胡宗宪又发将令,命官军将火炮抬到城下,装上马车。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射击,远近相得,贼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抚掌笑道,“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军也有三般阵势,我军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高明的将帅驾驭,戚参将,你可有上好的人选?。”
戚继光一愣,低头叹气。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待罪之身,不能为国杀敌。”
戚继光听令,只疑身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按捺胸中波澜,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待罪之身,统帅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
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这口尚方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领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须宽赦。”
戚继光拜了三拜,接过尚方剑,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