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电照

昏沉间,忽觉周身刺痛,陆渐未及张眼,忽听有人道:“不要妄动。”陆渐努力抬眼望去,沈舟虚目光沉静,默默盯着自己,数百根蚕丝自他袖里吐出,半数将陆渐悬在半空,剩余的蚕丝刺入他周身的穴道,一反雪白晶莹,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虚见他醒来,徐徐道:“醒了么?”陆渐惊惧交迸,方欲挣扎,沈舟虚摇头道,“别动,你中了‘尸妖’桓中缺的‘阴尸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以你劫奴之身,也是性命不保。”

陆渐心中疑惑,盯着黑色蚕丝,忽听沈舟虚笑道:“我用‘天罗’神通将蚕丝刺入你的经脉,吸取‘阴尸吸神掌’的尸毒,这些蚕丝变黑,正是尸毒离体的征兆。”

陆渐体内毒质减弱,身子有了知觉,但觉蚕丝入体,犹如百蚁钻动,这时忽听有人怒哼一声,大声说道:“父亲,此人坏了咱们的大事,你干吗还要费力救他?”

陆渐听出是沈秀的声音,举目望去,见他站在沈舟虚身边怒视。沈舟虚冷冷道:“这宅邸中有何玄虚,咱们都没瞧见,此人被‘妖尸’打伤,想必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东西。”

陆渐一定神,发现自己身处“罗宅”正厅,不由吃惊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沈秀怒哼道:“这话该由我来问才是。”

沈舟虚微微一笑,撤去蚕丝说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内设有巢穴,假意让秀儿劫牢,正是欲擒故纵,让那陈子单逃来此地,而后纵兵合围,抓住这一拨间谍。不料你跟踪陈子单,打草惊蛇,我进来时,这所宅邸人去楼空了。”

陆渐不胜羞惭,但觉身子已能动弹,只是兀自酸软,于是起身道:“陆渐愚钝,误了阁下大事,如何惩戒,悉听尊便。”

沈舟虚摇头道:“你先说,你瞧见了什么?”陆渐将所见所闻说了,在场众人无不变色,沈舟虚皱眉道:“我小瞧这徐海了,不料他胆识了得,竟敢亲身犯险、奇袭南京!”

陆渐道:“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谁?”沈舟虚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该来的都来了,省得我天涯海角一个个找去。”

燕未归、薛耳、莫乙带了一众甲士走入堂中,燕未归道:“宅子里和附近的民宅全都搜过,并无一人。”薛耳道:“这里的梁柱墙壁、地板灶台我都听过了,没有地道,也没有夹层。”

沈舟虚皱眉道:“这伙贼子逃得好快。”他自来算无遗策,一夜之间两度失算,颇有一些烦乱,沉吟半晌,方问:“莫乙,这座宅子是谁的?”

莫乙道:“这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

“不必说。”沈舟虚冷冷道,“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双眉舒展,“沈秀,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服饰、体态要与这陆小哥相若,再将面孔染黑,放在当衢之处。”

沈秀怪道:“这是做什么?”沈舟虚道:“而今第一件事,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这位小哥中了‘阴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发身亡。”

沈秀恍然大悟,应命退下。沈舟虚又道:“未归,你附耳过来。”燕未归移近,沈舟虚在他耳边低语片刻,燕未归一点头,撒开双腿走了。

沈舟虚喝退众甲士,转头笑道:“陆渐,你方才说了,误我大事,由我惩戒,对不对?”陆渐点了点头。沈舟虚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陆渐有言在先,无法回绝。沈舟虚命薛耳拿来一套衣衫,给陆渐换过,又取了张人皮面具给他罩上,说道:“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装聋作哑,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离开。”

陆渐不知其中奥妙,但听能破倭寇,也就听之任之了。沈舟虚又道:“推我回府。”薛耳应声上前,冲陆渐咧嘴一笑,推着沈舟虚出了宅邸。

屋外风清天明,行不多时,燕未归大步流星赶回,躬身说道:“主人吩咐,均已办妥。只是应天府今早出了一件奇案,迫不得已,来请主人相助。”

沈舟虚道:“什么案子,能难得住应天府的众差官?”燕未归道:“听说阅马校场的旗斗上挂了三具尸体,那旗斗离地十丈,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应天府的差官无法取下尸体,又害怕那凶手太过厉害,故而来请主人出马。”

沈舟虚点头道:“此案确有几分奇处,你去府里叫凝儿来。”燕未归转身去了。

“天时尚早。”沈舟虚微微一笑,“薛耳、莫乙,咱们去校场瞧瞧。”说完闭目观心,再不言语,行了半晌,忽听薛耳道:“主人,到了。”沈舟虚张眼望去,近处旷地冷清,黄尘不起,远处阁楼峥嵘,托起半轮红日,一竿杏黄大旗凌风招展,旗下挂了三具尸体。

陆渐见那尸体,暗暗心惊,寻思天下谁有如此能耐,竟能携着数百斤的尸首,攀到如此高处。此时有捕快上前相见,一名老捕快说道:“今早天亮,喂马的老军出来铡草,抬头瞧见尸首。可恨小人能耐低微,无法取下尸首。沈先生手下能人众多,屡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尸首,捉拿凶手归案……”

正谈论,燕未归与宁凝联袂而来。沈舟虚说道:“凝儿,你放尸首下来;未归接住尸首,别摔坏了。”

宁凝一点头,凝目看向旗斗,双眼玄光流转,突然间,旗斗上火光一闪,尸首颈上的绳索烧断,尸首原本拴成一串,一绳断绝,三具尸首如陨石落下。

燕未归看得真切,如风掠上,双足一顿,腾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尸首,左腿钩住旗杆,车轮般一转,右手将第二具尸首抓住,此时第三具尸首到他眼前。燕未归手中的两具尸首左右一合,将其夹住,跟着纵身落地,“嚓”的一声,双脚入地数寸。

陆渐瞧得心跳,三具尸首本有数百斤之重,加上坠落何止千钧。燕未归不但一一抓住,更以无俦脚力,将千钧之力引入地下。换了他人,就算有能为接住尸首,落地时也势必双腿齐断、腰身扭折了。

燕未归放下尸首,退到一边,沈舟虚冷冷道:“莫乙,你去瞧瞧,这三人怎么死的?”莫乙上前看过,回道:“三人外表无甚伤痕,可是泪腺微肿。《内经》有言:‘微大为心痹引背,善泪出’,足见这三人是心脏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脏麻痹,奴才却瞧不出来。不过,这三个人我在官府文书上见过。”

他指着一个五官俊秀、身着黄衫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绰号‘玉黄蜂’,是崆峒派弃徒,采花无数,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刑部悬赏一千两花银捉拿。”又指一个黑脸狰狞的大汉,“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啸聚山林,无恶不作,有大员矢志拿他,却被他率众闯入官邸,灭了满门,如今刑部悬赏两千两花银捉拿。”

说到此处,莫乙语气一顿,盯着那具道士尸首,迟疑道:“至于这个道长,来历不同寻常。他本是当朝国师陶仲文的大弟子,道号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来江南物色秀女,不想竟然死在这里!”捕快听了这话,无不面如土色。

沈舟虚移车上前,审视那具尸首,众捕快突然跪倒,纷纷磕头大叫:“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长是钦差,死了钦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虚望着尸首,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些人外表均无伤损,乃是心脏麻痹而死,如何麻痹,却又叫人想不明白。至于这根旗杆,离地十来丈,谁又有能为将尸首送上去呢?是以只有两种可能。”

众捕快忙问:“哪两种可能?”沈舟虚笑道:“杀人的要么是鬼怪,要么是神仙。元元子道长是国师高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杀他?所以说,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吓得心脏麻痹而死,其后又被鬼怪送上了旗杆高处。”

众捕快初时听得发呆,聪明的转念明白过来,沈舟虚这话,正是教自己如何编造故事、敷衍朝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议,若说鬼怪作崇,那是再也恰当不过的。当今皇上性好鬼神,兴许这么一说,还能敷衍过去。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改口,说是鬼怪杀人。

沈舟虚笑了笑,推车出了校场,宁凝忍不住问:“主人,真是鬼怪作祟吗?”沈舟虚见她神色不安,笑道:“傻丫头,我说鬼话骗人,你也相信吗?”

“这么说没有鬼怪么?”宁凝舒一口气,“这三个大恶人是谁杀的呢?”沈舟虚挥了挥手,忽道:“未归,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么奇谈怪事,速来报我。”燕未归答应一声,一溜烟走了。

不多时,他飞步赶回,促声道:“昨晚玄武湖畔的‘吟风阁’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闹事。”

沈舟虚哑然失笑,点头道:“好,你推我过去!”

一行人来到吟风阁前,阁楼临湖,一片波光潋滟,几抹朝霞流晖,几只燕子蹴水而飞,呢喃着盘旋不已。

刚到阁下,突来一声巨响,吟风阁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翻了个筋斗,手中竹杖向下一撑,却忘了下方一湖碧水,“哗啦”一声,连人带杖掉入水里,溅起几尺高的白浪。

只听阁楼上一个豪迈的声音笑道:“赢老龟,你这招王八戏使得不坏!”

湖中那人湿淋淋地爬上岸来,十分狼狈,陆渐认出这正是“金龟”赢万城,心中又吃惊,又好笑,心想老狐狸威风八面,如何落到这步田地。

赢万城面涨通红,厉声叫道:“姓虞的,我东岛清理门户,你又干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不是说了吗?”那人笑道,“你东岛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东岛的朋友,就是我的敌人。来来来,小兄弟,莫管他们。有人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这碗,再说其他。”

“虞兄高论。”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说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脓包。’”话音入耳,陆渐心头大动,这答话的正是谷缜。

虞兄笑道:“我说的‘有人’大大有名,诗仙李太白是也,你说的‘有人’是谁?”

“不是别人。”谷缜哈哈一笑,“正是区区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脓包。”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叫道:“说得好。”

二人一番对白旁若无人,赢万城半羞半怒,一跌足,还想再骂,沈舟虚忽地笑道:“赢道兄,多年不见,尚无恙否?”

赢万城回头一瞧,失声道:“你……你……”噌地蹿上楼去,高叫,“妙丫头,不好,沈瘸子来了……”

虞兄哦了一声,说道:“沈师兄也来了?”沈舟虚笑道:“虞师弟所过惊天动地,刚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了一个窟窿。”

“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姓虞的哈哈大笑,似乎颇为得意:“他奉了昏君旨意强抢民女,我虞照瞧不过去,小小弹了他一指头,不料这老小子不经事,居然被弹死了。”

沈舟虚道:“天下间经得起你‘雷帝子’一弹的,怕也没有几个?”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钩住屋椽,只一纵,如飞鸟投林,连人带椅钻入二楼。

他平时举止疏慢,此刻显露神通,楼上楼下无不惊讶,众劫奴更怕有失,匆匆登楼。陆渐定眼一瞧,只见谷缜当窗临湖,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赢万城正是由此落水,身前一张方桌,横七竖八搁了几个酒坛。谷缜对面,稳坐一条大汉,骨骼极大,国字脸膛,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脚下一双麻耳草鞋,眼见便要破散。

陆渐心想:“这人就是‘雷帝子’?”思忖间,虞照喝光一碗酒,目光扫来,众人被他一瞧,只如刀剑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师兄。”虞照微微一笑,“来一碗如何?”

“虞师弟取笑了。”沈舟虚道,“你又不是不知,鄙人只会喝茶,不会饮酒。”虞照轻蔑一笑,满上酒道:“小兄弟,干。”谷缜笑笑,两人碗盏相碰,双双饮尽。

虞照搁了碗,笑道:“赢老龟老当益壮,演了一出王八戏水,这小姑娘我没见过,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料是新进的千鳞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所以算你运气。”

施妙妙端坐一隅,低头沉思,应声抬头,不瞧虞照,却向谷缜看去,眸子里光芒闪动,充满复杂情意。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缜,忽有所悟,失笑道:“这样么……”笑着举起手来,在谷缜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惨变,一抖手,一蓬银雨射向虞照。

虞照大手一挥,漫天银雨距他三尺,忽地叮叮落地,片片银鳞锋口向上,呜呜颤动不已。施妙妙脸色一变,喃喃说道:“‘周流电劲’?”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没告诉你吗?千鳞之术全靠‘北极天磁功’,这一门内功遇上‘周流电劲’,七折八扣,彼此抵消。哈,我再教你一个乖。”说着食指下引,银鳞应指跃起,片片相属,连成一柄银光四射的软剑,“刷”的一声,刺向施妙妙的咽喉。

施妙妙飘身后退,踢起一条长凳,银剑矫矫昂动,“哧”,将长凳断成两截。施妙妙俏脸发白,扣住六枚银鲤,清亮双目,一转不转。

忽听谷缜笑道:“虞兄稍歇,小弟敬你这碗。”双手捧碗,一气喝干。虞照笑道:“好说,好说。”一挥手,叮叮不绝,银剑散落一地。

虞照喝过一碗,笑道:“小姑娘,你本领有限,又怕误伤小情人,所以心存犹豫、出手软弱,再打下去一定要输。”

施妙妙面涨通红,厉声说道:“谁……谁是我的小情人,你胡说……”虞照盯着她微微一笑,施妙妙与他目光相遇,心中机密似乎尽被洞悉,一时欲言又止,羞不可言。

虞照见她半羞半恼,娇态可人,心觉有趣,笑道:“小姑娘,你嘴里不承认,脸上却写得明明白白,我就奇了,你心里喜欢小兄弟,为何偏要与他为难?唉,你们这些娘儿们,总是表里不一,太不爽快。”说到这儿,沉思一下,忽又笑道,“沈师兄,听说你升了官,发了财,可喜可贺。”他口中道喜,脸上却流露出一丝鄙夷。

沈舟虚笑了笑,淡然说道:“哪儿有什么升官发财,不过是小小的幕僚罢了。”虞照道:“什么幕僚?文绉绉的我也不懂?老子只晓得,要做朝廷的狗官,少不了狗头狗脚,你是狗头呢,还是狗脚?”

沈舟虚笑而不答,宁凝却忍不住喝道:“放肆!”虞照瞧她一眼,心道:“晦气,又来一个丫头,真是太岁当头、流年不利。”想到这里,皱一皱眉,也不理会宁凝,又笑着说:“沈师兄,你不在衙门里摇鹅毛扇子,到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替元元子出头?”

沈舟虚摇头道:“不敢,你我西城一脉,自当一致对外。我这次来么,一会同门,二来助拳。”

“助拳?”虞照道,“助什么拳?”沈舟虚道:“东岛西城,誓不两立。而今东岛四尊来其二,师弟虽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敌二,难免有失。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将这二人就地擒杀,挫一挫东岛的威风。”

听到这话,赢、施二人均是脸色苍白,虞照却伸出食指轻弹酒坛,“叮叮当当”,弹罢笑道:“沈师兄,听到了么?这酒坛在说话呢。”沈舟虚一皱眉,叹道:“虞师弟说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笑笑嘻嘻,“这酒坛刚才说了,八部之中,就数沈舟虚最不是东西。道理有三,其一,这世上最可恨者,莫过于炼奴,这厮不仅炼奴,还练了六个,真是混账透顶;其二,大伙儿一拳一脚,分个高低岂不更好?偏这沈舟虚不要脸之至,尽玩些阴谋诡计,纵使胜了,也叫人老不痛快;最可气的还是第三,别人喝酒,他偏要喝茶,专门跟人唱对台戏。”谷缜听得解气,拍手笑道:“酒坛兄不愧是装酒的,一出口就是高论。”

虞照公然挑衅,众劫奴无不震怒。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前两条也罢了,沈某天性不能饮酒,也算是过错吗?”虞照笑道:“这个虞某就不知了,酒坛嘛,就是这么说的!”

燕未归忍耐不住,厉声道:“姓虞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主人好心助你,你反倒污蔑他。”劫奴中数他性子最烈,一旦发作,气势逼人。

虞照正眼也不瞧他,冷冷说道:“虞某人什么酒都吃,就没吃过罚酒,你有本事,请我吃一盅如何?”燕未归突然跳起,左腿扫出,楼中好比飓风掠过,碟儿碗儿丁当作响。

众人未及转念,旋风忽地消失,碗碟窗户还在颤动,燕未归的左脚却被虞照空手握住。

陆渐深知燕未归腿力了得,怎料一腿扫去,居然被人空手接住。他心中骇然,忽听燕未归怪叫一声,右脚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劈下。

“哧”,燕未归斗笠飞出,露出苍白面皮,一条刀疤从额至颈,深可见骨,恰似一条怪蛇盘在脸上,他的满头发丝笔直竖起,右腿已到虞照头顶,忽地凝固不动,僵如一尊雕像。

“去!”虞照一声沉喝,燕未归身如陀螺,呼地摔回。莫乙、薛耳大惊失色,双双抢上搀扶。

“接不得。”沈舟虚喝声入耳,薛耳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燕未归的衣衫,但觉一阵麻痹透指而入,身子几乎失去知觉,跟着哧哧两声,一股大力将他向左拽出,薛耳一个踉跄扑倒,斜眼看时,莫乙也摔倒在地,脸色煞白如纸。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二人一个跟斗双双站起,他们低头一看,腰间缠了一缕蚕丝,与沈舟虚双手遥遥相连。

沈舟虚的十指拈满蚕茧,掌法飘飘,襟袖飞扬,将一路“星罗散手”使得神奥无方。蚕茧随他掌势,忽左忽右,簌簌射出蚕丝,有如天孙织锦,玉女投梭,转眼钩梁搭柱,在燕未归的身后织成了四张大网,同时射出两缕细丝,淡如流烟,轻飘飘刺向虞照。

众人见这手段,均是暗暗喝彩,一眨眼的工夫,沈舟虚以“星罗散手”施展“天罗”,拉莫乙、拽薛耳、编织丝网、反击虞照,一心四用,变化不穷。

闷响声不绝于耳,燕未归连破三张大网,终被第四张网裹住,两眼上翻,浑身抽搐,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众人见他如此凄惨,心中均起一股寒意。

虞照笑了笑,头也不回,右手端酒,左手出掌,逼得两束蚕丝无法近身,口中笑道:“沈师兄好本事,练成了‘天罗绕指剑’,惹得虞某技痒,也想讨教讨教。”一搁碗,方要起身,忽地脸色一变,晃身绕过蚕丝,大鸟般飞到宁凝头顶,耸肩挥臂,向下一掌拍落。

“手下留情。”沈舟虚失声大叫,叫声出口,人影闪动,一人抱住宁凝,贴地滚出老远。一股白气从虞照掌心射出,落在宁凝立足之地,“哧”的一声,方圆尺许尽变酥黑。

“雷音电龙?”沈舟虚双眉扬起,虞照一拂袖,烟灰四散,楼板上露出一个大洞。

“好个‘瞳中剑’,沈师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哈哈大笑,肩头一点红色初如针尖,转眼大如铜钱。众人恍然大悟:他受伤了?

虞照一手按腰,忽地厉声说道:“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还赖在地上干吗?”众人应声望去,一个男子抱着宁凝,似被掌力吓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宁凝羞怒交加,反手一记耳光,不想这一巴掌,把那人的脸皮也刮了下来。

谷缜不觉眼前一亮,宁凝也看清来人,吃惊道:“哎,怎么是你?”男子正是陆渐,他的面具飞出,心中慌乱,匆忙拾了戴上。众人齐声哄笑,虞照也忍不住笑骂:“傻小子,穿帮了,还戴着做什么?”

陆渐定了定神,大声说:“雷帝子,你说话不算数。”虞照奇道:“怎么不算数?”陆渐手指宁凝:“你说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吗?”

虞照浓眉一挑,也不见他抬足,一伸手,扣住陆渐的肩头提了过去。陆渐空负“一十六身相”,竟无闪避之能。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专打男人,你要充好汉,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宁凝花容惨变,瞳子里玄光一转,虞照左手扣人,右手挥出,只听噼啪有声,二人间火光四溅,“瞳中剑”撞着虞照的掌力,无不化为乌有。宁凝连发数剑,身子一晃,忽地面孔惨白。

沈舟虚摇头叹气:“凝儿,他有了防备,你不是对手。”宁凝颤声道:“可……可他……”盯着陆渐,双颊忽转绯红。

沈舟虚沉吟一下,徐徐说道:“虞师弟,‘雷音电龙’身坐不动,十步杀人,你真要杀他,方才那一掌,凝儿与这少年都难活命。你故意迟了时许,吓退他们,方才出手,不为别的,只为跟我显摆威风吧?”

虞照的确没有杀心,掌力击下,半是吓唬宁凝,半是向沈舟虚示威,但听他说破,心中却不痛快:“就你沈瘸子聪明!”他脸一沉,扬声说道,“沈师兄,凡事讲个理字,我好端端地坐着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无量足’,又是‘瞳中剑’,踢的踢,刺的刺,这算那门子道理?”

沈舟虚道:“敝仆疏于管教,过在沈某!”虞照道:“你是本门师兄,我不与你计较。这样吧,这少年我不动他,你让小丫头出来,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宁凝转愁为喜,大声说:“好,你把他放了,我受你一掌。”说罢挺直腰身,跨前一步。虞照见她豪气,心中暗许,笑了笑,正要说话,忽觉陆渐肌肤收缩,滑不留手,一瞬间脱出手底。虞照十分吃惊,手掌圈转,飘然抓落,这一抓凌厉无比,极少高手能够逃脱,不料陆渐就地一滚,贴地蹿出。虞照一抓不中,不由叫了一声好。

陆渐以“大自在相”脱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蹿到宁凝身前。宁凝惊喜不胜,躬身扶他起来,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身子顿时酸软无力。

陆渐制住宁凝,将她放到一边,宁凝气急道:“你……你做什么?”陆渐低声道:“宁姑娘,对不住!”想了想,冲虞照叫道,“我来接你的掌力。”

虞照摇头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陆渐一呆,寻思自己别说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虞照见他沉默,笑道:“怎么,怕了?怕了就别充好汉!”

陆渐一咬牙:“好,三掌就三掌。”虞照笑道:“妙啊,事先说好,受这三掌,不许还手,要么可不算数。”宁凝急道:“不成……”双目泪水一转,忽地夺眶而出。

陆渐瞧了瞧谷缜,但见他紧锁眉头,望着自己,心头不觉惨然:“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听虞照道:“备好了么?”当下点头说:“备好了。”

众劫奴无不悲愤,莫乙高叫:“陆渐兄弟,你放心,你死了,咱们一定为你报仇。”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义,何不代他受这三掌?”莫乙脸一白,死死瞪他一眼。

虞照目不转睛地望着陆渐,忽地抬起手掌,啪啪啪在他肩头连拍三下,随后抓起陆渐,小鸡般拎到桌边,倒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来,干了这碗。”

陆渐捧着酒碗,莫名其妙,谷缜却笑道:“陆渐,虞兄让你喝酒,你还不喝?”陆渐稍一迟疑,捧酒一气喝光。虞照啧啧说道:“小兄弟,原来你们认得。”谷缜道:“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虞照不觉动容,“小兄弟,这四字万金不换,不可乱说。”谷缜淡淡说道:“万金算什么?只要他一句话,我这条性命也是他的。”虞照目光一闪,默默点了点头。

酒壮人胆,陆渐酒一入肚,头昏脑热,挺身说道:“虞先生,酒喝完了,你快出掌吧。”虞照笑而不答,谷缜却说:“陆渐你真笨,虞兄不是拍过你三掌吗?”陆渐一愣:“那也算数?”

“当然算数!”虞照漫不经意地说,“我只说三掌,可没说是轻轻地拍,还是重重地拍。”陆渐逃过一劫,亦惊亦喜,呆在那里。

宁凝一颗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流泪,心中不胜羞惭,低声骂道:“什么雷帝子,分明是雷疯子!”虞照耳力通玄,听见笑道:“叫我疯子的人只多不少,小丫头不要嘀嘀咕咕,大声骂出来,虞某也不会生气。”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样子非但不生气,更有几分沾沾自喜。宁凝一时涨红了脸,满心想骂,可是对手脸皮太厚,搜肠刮肚,也凑不出骂人的词句。

虞照又看东岛二人,笑嘻嘻说道:“可惜叶疯子没来,要不然咱们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你们两个嘛,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小女娃娃,以一当一,胜之不武,罢了,你们两人一起上,纵然输了,人家也不会说我恃强凌弱。”

这话欺人太甚,赢、施二人均有怒意,赢万城色厉内茬,厉声说道:“雷帝子,你想一力伏二尊?少做梦了,何须二尊联手,爷爷一人便能……便能……”

“便能赢我?”虞照接口笑道,“好啊,赢万城,你只要接得下我十掌,虞某撒手就回西城,永世不返中土。”

赢万城的脸色阵红阵白,握杖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仿佛老了许多,低眉耷眼,一言不发。施妙妙偷瞟了谷缜一眼,目光微微一乱,忽一咬牙,高声道:“虞先生,我和你打个商量。”

虞照好奇道:“什么商量?”施妙妙吐一口气,说道:“你放了赢爷爷,我跟你一决生死。”众人均觉讶异,尽望着这银衫少女,见她神色冷静,气度沉凝,与本身的年纪全不相符。虞照也打量她一眼,目透赞许,摇头说:“这主意不划算,赢万城名气大得多,若是宰了他,传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都会跷起大拇指说,‘雷帝子’一掌拍死‘金龟’,厉害厉害。若是你这小女娃娃,我都不大认识,一掌打死了你,别人一定先吐一泡口水,说道:‘雷帝子’连女人都杀,真没出息。这样吧,你走,赢万城留下。”

“不成。”施妙妙大声道,“赢爷爷不走,我也不走。”赢万城纵然脸厚心忍,听了这话,也不由大为感动,老泪盈眶,连声道:“好闺女,好闺女……”

沈舟虚忽地笑道:“虞师弟,他们都不肯走,你又何须客气?”虞照冷冷瞅他一眼,道:“沈师兄,今日这场算我的,你若插手,休怪我翻脸无情。”目光扫过众人,有如赫赫电光。

沈舟虚只是微笑,徐徐道:“虞师弟尽管出手,沈某决不插手,但若师弟不慎失手,沈某再来不迟。”

此言一出,用心昭然。虞照神通矫健,一人足当二尊,纵不能全胜,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那时沈舟虚再行出手,大可收拾残局,是故赢、施二人到此地步,生机实在渺茫。

虞照也知此理,心下甚是犹豫,他和赢万城颇有旧仇,今日遇上,万无罢手之理;施妙妙年纪虽幼,风骨清峻,虞照私心里十分激赏,但施妙妙不肯独自逃生,又叫他心中为难。

正犹豫,谷缜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走到施妙妙身边,施妙妙面露嫌恶,错了错身,瞪他一眼。谷缜如同未觉,笑嘻嘻说道:“虞兄,我也和你打个商量。”

虞照点头道:“老弟只管说!”谷缜道:“虞兄昨晚来此,不会是来寻小弟喝酒的吧?”虞照笑道:“那倒不是,我是来找赢老鬼晦气,不曾想遇见老弟,喝了一顿好酒,可谓不虚此行。”

谷缜笑道:“虞兄为何要找赢万城?”虞照道:“他是东岛,我是西城,曾有怨恨,誓不两立。”谷缜点头道:“若是东岛西城的怨恨,那么我也有份。”虞照笑道:“你也有份?”

“是啊!”谷缜郑重点头,“我也是东岛的人……”话未说完,施妙妙目透鄙夷,啐道:“你这坏东西,也配提东岛二字?”谷缜望着她叹了口气,虞照呵呵笑道:“老弟,你莫不是东岛的叛徒?看吧,人家不认你呢!”谷缜摇了摇头,说道:“她认不认没关系,我心在东岛,人就在东岛。”

施妙妙应声一怔,虞照却面露微笑,抚掌道:“好个‘心在东岛,人就在东岛’。你能得二尊追杀,当是非常之辈,敢问尊姓大名?”

谷缜笑笑说道:“免尊姓谷,名缜,家父谷神通,虞兄或有耳闻!”虞照脸色微变,他虽知谷缜出身东岛,却只当他是普通岛众,不料竟是东岛少主。

沈舟虚眉峰聚拢,目光锐如钢针,刺在谷缜脸上。谷缜冲他微微一笑,说道:“沈舟虚,你不用这样瞪我,今天你不杀我,来日我势必杀你,你我之中总要死上一个。”沈舟虚瞧着他,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徐徐道:“很好,沈某也有此意。”

谷缜哼了一声,转向虞照说:“虞兄,你说我算不算是东岛的人?”虞照浓眉陡挑,楼中气氛一冷。陆渐不自觉气贯全身,心中忐忑:“这姓虞武功太高,他要杀谷缜,我可抵挡不住。”

虞照沉默时许,忽地长声叹道:“谷老弟,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施妙妙心神一黯,瞧了谷缜一眼,暗道:“这个坏东西,又何苦自露身份?你这点儿本事,掺杂进来,还不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心念方动,忽听谷缜轻轻笑道:“虞兄说差了。英雄好汉,理应以一当一。以多打少嘛,谷某不屑为之。”虞照心下奇怪,摇头笑道:“谷老弟,你酒量不弱,人也豪气,但这武功嘛,不是虞某小瞧,实在上不了台面。”

谷缜也笑道:“虞兄又高又强,谷某人又低又弱。你我比武,的确不大合适。”虞照笑道:“不比武又比什么?”谷缜笑了笑,朗声道:“比喝酒如何?”

虞照一听,拍案大笑,“好!就比喝酒。”说到这里,一瞅谷缜,“你我喝了半夜,不分胜负。依我看来,你这酒量十成里也去了六成,剩下的三四成,怕是胜不了我。”

谷缜笑道:“我三四成,虞兄七八成,小弟以少敌多,算不算好汉?”虞照哼了一声,叫道:“伙计,把酒缸将上来。”酒楼里的掌柜伙计早就被这飞来横祸吓破了胆,躲在楼下发抖,闻言心中凄苦,说道:“酒缸太重,搬……搬不上来。”

虞照哼了一声,闪身下楼,不一时,便听笃笃巨响,木楼摇晃,似不能支。突然间,半截酒缸先入众人眼里,缸身两人合抱有余,盛满酒水之后,足有四五百斤上下。虞照双手托着,神态从容,楼板却吃力不住,每走一步,偌大酒楼也似摇晃起来。

众人为其神力震慑,一时鸦雀无声。虞照走到桌前,淅沥沥注满一碗,酒至碗缘,不漫不溢。众人见状,均是暗暗喝彩,托缸注酒已是不易,酒水齐碗而止,更是举重若轻。

虞照注满一碗,又注一碗,放下酒缸笑道:“谷老弟,若不将这一缸酒喝得底儿朝天,便不算完。”谷缜笑了笑,端起一碗,施妙妙见状,心头微微一堵,脱口道:“谷缜……”谷缜掉头笑道:“什么?”施妙妙略略一怔,默默低下头去。

谷缜深深看她一眼,眉头皱起,忽地哈哈一笑,举碗近口,高声说道:“虞兄,我赢了又如何?”虞照道:“你赢了,东岛三人来去自由。”谷缜笑道:“好,我输了,这条小命儿就是你的。”

两人只言片语许下生死,心中都觉痛快,将碗一碰,饮尽烈酒。喝完又倾缸中之酒。虞照神力惊人,把酒缸当酒壶,随拿随放,浑不着意。

二人碗到酒干,楼中尽是饮水之声,不多时数斤下肚。沈舟虚望着二人,面露讥诮,说道:“这小子自作聪明,和雷帝子拼酒,哪有取胜的机会?”

宁凝被虞照打得大败,心中还在生气,暗里盼望谷缜胜出,煞一煞这狂人的气焰,这时忍不住说:“那也不一定,姓谷的或许有什么巧妙法儿。”

施妙妙侧耳倾听,为谷缜担足了心事,偷眼看去,场上的形势果然不妙。虞照面皮泛红,豪饮鲸吞,滴酒不漏,谷缜却是面红如血,酒越喝越慢,目光也呆滞起来。施妙妙又心痛,又心急:“坏东西明明喝不过人家,为何还要逞能……”忽听“咣当”一声,谷缜酒洒碗落,摔了个粉碎。他左手扶案,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虞照将碗中酒一气喝干,笑道:“谷老弟,罢了,你就此认输,也不算丢脸。”

谷缜双手扶着桌沿,挺直身子,取过一只好碗,徐徐勺满酒水,笑道:“人总是一死,与其死在虞兄掌下,还不如活活醉死痛快。”将碗凑到嘴边,怎料入口一半,脸色忽变,“噗”的一声,把酒全喷了出来。

虞照微微皱眉,谷缜摆手道:“这碗不算,须得补上,小弟纵然酒量不济,却不占虞兄便宜。”虞照浓眉一扬,跷起拇指:“好汉子,酒量不济,胆量可嘉。冲你这份酒胆,虞某送你三碗。”也不歇气,连饮三碗,喝罢连呼痛快。

谷缜也是大笑,满酒入碗,抖索索凑到嘴边,随他举手抬足,楼中人无不提起心子。陆渐只觉悲壮之气注满身心,浑身发抖,几乎抢前一步,代他喝光碗中之酒。

谷缜心有所觉,看他一眼,微微摇头,陆渐明白他的心意,颓然低下头去。谷缜目光又转,投向施妙妙,少女痴然伫立,眼中透出几分迷茫。

谷缜吐出胸中浊气,低头盯着酒水,双目忽地微微泛红,说时迟,那时快,烈酒一倾,尽又灌入口中。

酒才入喉,谷缜两眼上翻,身子一晃,从凳上颓然滑落。施妙妙轻呼一声,俏脸煞白如纸,双脚却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看谷缜摔倒,一颗心也似片片摔碎。

突然人影一闪,陆渐抢到桌边,将谷缜稳稳扶住,施妙妙心头一松,不觉轻轻舒了口气,同时暗暗生气:“你何苦挂念这个坏东西?他醉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自责之余,双眼却又不忍离开谷缜。

陆渐劫术在身,双手胜似医国圣手,与谷缜一触,后者体内情形就已尽知,但觉他肚腹涨懑、血流奇速,浑身精气浊乱不堪,当下寻思:“谷缜酒量再大,这么多烈酒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心中思索,“大金刚神力”顺着掌心注入谷缜体内,依照谷缜在狱岛地窟中所传的脉理,虚则补之,实则泄之,浩然大力在经脉五脏间纵横驰突、所向无碍。

谷缜半昏半醒,体内忽有热流滚动,身子时轻时重,时紧时松,不一时,胸口窒闷减弱,头脑也不似先前昏沉,他心系胜负,稍一清醒,立时张眼,却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如云如雾,云雾中弥漫芳醇酒气。

众人目睹这‘化酒成气’的神通,都是惊奇不胜,眼看白气越浓,人影模糊不见,只有酒气缥缈,萦绕鼻端。

谷缜体内的热流越来越强,每转一周,酒意便消失一分,转到十周天上,醉酲尽无,徐徐直起身来,莞尔道:“虞兄,胜负未分,咱们再喝怎么样?”

虞照一拂袖,云消雾散,他目光如电,打量谷缜一眼,默默点了点头。他性子刚毅,明知对方换了对手,也不点破,笑了笑说道:“好,再喝。”二人各持酒碗,相对豪饮,看似虞、谷争锋,可酒一下肚,便成了虞、陆斗法,后者佛力精微,酒化为气,一团雾气袅绕不散,三人遮掩其中,宛如神仙中人。

不多时酒缸见底,胜负仍是难分,谷缜忽听身后气息粗重,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陆渐的眸子神光散乱,脸色涨红如血,不觉心头微沉,知道陆渐神通不济,雷帝子却如无底的酒缸,这么斗下去,合上二人之力,也只有落败一途。

虞照喝得兴起,只见酒干,高叫:“伙计,再拿酒来。”楼下的伙计哀叫:“大爷,酒没了。”虞照怒道:“去相邻的酒家借来,还怕大爷少了你的酒钱?”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抖出几个金元宝,抓起一个,“嗖”地掷往楼下。

伙计见了金子,转悲为喜,从邻近酒家买来十坛烈酒,送到楼上。虞照拍开酒封,朗笑道:“谷老弟,今日喝不光南京城的好酒,你我不算好汉。”

谷缜脸上带笑,心中发苦,寻思若是败了,赢、施二人势必危殆,可是再斗下去,陆渐神通不济,势必破掉禁制,引发天劫。方觉两难,忽听阁楼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曼声道:“雷帝子,好豪气,小可不才,敬你一坛。”

笑语柔和,陆渐甚觉耳熟,他人的神态却起变化,沈舟虚眉头微耸,虞照浓眉上挑,赢万城和施妙妙对视一眼,双双流露喜色。那人话音方落,窗外射来一道金光,“咻”地缠住一个酒坛,如龙如蛇,电缩而回,屋瓦上方传来饮酒之声。

片刻饮酒声歇,金光穿窗而入,“嗡”的一声,将空酒坛抛在桌上,有如陀螺嗡嗡乱转,那金光忽又缩回,来去之快,除了寥寥数人,均未看出它的真实面目。

虞照微微一笑,按住旋转酒坛,洪声道:“狄龙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大伙儿扯开胸怀,痛饮一场!”

来人正是狄希,他形迹未露,先声夺人。陆渐的心子一阵狂跳,忍不住低声说:“谷缜,糟了,来的是九变龙王。”谷缜淡淡说道:“来了就来了。”陆渐不由挠头,只觉眼下敌友难分,形势有如乱麻,以自己的智识,说什么也分解不开。

赢万城得了强援,眉间阴霾尽扫,呵呵笑道:“雷帝子,沈天算,这一下西城二主对上了东岛三尊,二位可有几分胜算?”

狄希突然赶到,楼中形势生变,原来西强东弱,一转眼变为势均力敌,若论细微之处,东岛尚且占优。沈舟虚应声沉吟,虞照却举头望天,冷笑道:“赢老龟,你先别欢喜,九变龙王又如何?就算谷神通来了,老子兴头一起,也要与他计较计较。”

赢万城本意吓退此人,不料虞照宁折勿屈,斗志更胜。赢万城权衡双方实力,即便杀了天、雷二主,三尊之中,也得一死两伤。他本是出了名的老滑头,这一番合计,心中打起鼓来。

狄希嘻嘻一笑,忽道:“雷帝子如此有心,狄某奉陪到底。可惜,你的老对手没来,这一仗打起来,少了许多兴味。”

赢万城忙道:“不错,针尖对麦芒,叶老梵才是你雷帝子的敌手,那年你俩小镜湖一战,胜负未分,如今他正赶来中土,不如大家另约时候,比个高低!”

“好啊!”虞照拍手大笑,“‘不漏海眼’多日不见,老子甚是挂念,九变龙王的本事缠缠绕绕,打起来太不痛快。好,改期便改期,赢老鬼你说,下回定在什么时候?”

赢万城方要接口,狄希忽道:“雷帝子,你和叶梵交手,也只是小打小闹,依我之见,如要改期再战,不如玩个大的。”

虞照道:“玩什么?”狄希笑道:“比斗之期,定在九月九日如何?”众人纷纷色变,施妙妙失声叫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狄希呵的一笑,一字字道:“不错,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虞照纵然狂放,也是浓眉一挑,想了想,掉头说:“沈师兄,你意下如何?”沈舟虚笑了笑,拈须说道:“狄龙王,你欺我西城内讧已久、元气大伤吧?”

“不敢!”狄希咯咯轻笑,“万归藏两次东征,东岛菁英死伤殆尽,十多年来难复元气。说到元气大伤,大伙儿也是半斤八两。”

沈舟虚沉吟半晌,说道:“虞师弟,你以为如何?”虞照本想沈舟虚一旦反对,自己立刻借坡下驴,谁知这瘸子狡猾如狐,把皮球轻轻踢了回来。虞照只一怔,耳听狄希笑道:“久闻雷帝子性子一起,把老天也捅个窟窿,怎么一说论道灭神,就成了哑巴了?”

虞照怒哼一声,右掌拍在桌上,“砰”,一张梨木方桌被震得粉碎,虞照厉声道:“论道灭神就论道灭神。”声如响雷,震得木楼瑟瑟发抖。

狄希呵呵一笑,说道:“好啊,二位早早知会同门,容我回禀岛王,定下地点,再行告知。”

狄希又说:“狄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只望雷帝子赏个面子。”虞照冷冷道:“什么?”话音未落,一道金虹破窗而入,直向谷缜绕来,这一下极尽神速,陆渐近在咫尺,动念业已不及。不料金虹方到,一道白气破空射出,迎头撞上金虹,疾风电射,噼啪乱响。刹那间,金虹一滞,“刷”地缩回,这一下陆渐终于看清,金虹不是别的,而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长袖。陆渐想起狄希海上所言,心中恍然大悟,:“他说得不错,要是动起袖子,我怕是一招也抵挡不住!”

狄希冷笑道:“雷帝子,我捉拿本岛叛徒,你又为何阻拦?”虞照看了谷缜一眼,扬声道:“论道灭神虽然定下了,但你东岛自谷神通以下,个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老子想来想去,且拿这小子当人质,以防到了九月九日,你东岛言而无信。”

这话十分辱人,狄希怒哼一声,赢万城嘿嘿冷笑,施妙妙却按捺不住,大声说道:“雷帝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东岛上下,哪一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了?”

虞照笑道:“说近的,这赢万城就是一个老滑头,逢打必逃。远的嘛,谷神通的逃命工夫,那也是江湖一流。”施妙妙俏脸涨红,方要严词驳斥,忽见谷缜目光投来,叹道:“妙妙,你非要捉我回去吗?”施妙妙话到嘴边,不觉怔住,忽地一手捂脸,转过身子,如飞般下楼去了。

赢万城生恐落单,望着谷缜冷笑:“乖孙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边说边走,话没说完,已到楼下,这时忽听狄希发出一声长笑,屋檐边金芒一闪,倏忽而逝,真是来如鬼魅、去似飞鸿,人已去远,笑声却萦绕楼中,久久不去。

虞照眼看敌人尽去,心中气闷,忽地扬声说道:“联络诸部的事交给沈师兄了,若要商议,虞某随叫随到。”不待沈舟虚答应,手挽谷缜,快步如风,“噔噔噔”下楼去了。

陆渐不知虞照心意好歹,但怕谷缜吃亏,不顾与沈舟虚有约在先,叫道:“沈先生,我去去就来。”慌慌张张地追赶上去。

虞照步子豪迈,沿湖行走,陆渐对他十分惧怕,可又不愿弃谷缜于不顾,是以小心翼翼,远远跟着。

走了数里,虞照虎目如电,掉头射来,陆渐大惊,眼见道旁有棵大树,急往树后躲藏。虞照、谷缜相视而笑,谷缜叫道:“陆渐,你躲什么,鞋都露出来了。”

陆渐讪讪转出,虞照叹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陆渐如实道:“我怕你害了谷缜。”虞、谷二人瞧着他,却没发笑,虞照点了点头,叹道:“谷老弟,得友如此,今生足矣。”谷缜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九变龙王。”虞照冷冷道,“哼,九变龙王!”说到这里,坐在一块湖石上面,皱起眉头,一脸愁苦。

谷缜道:“虞兄发愁什么?”虞照摇头道,“今天闯祸了。”谷缜道,“为了‘论道灭神’?”虞照叹道:“我一时糊涂,中了狄希的激将法,将来大战一开,不知要死多少人?若被那娘儿们知道了,定要唠叨我三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传来:“哪个娘儿们,要唠叨你三天?”

虞照的脸色微微一变,谷缜、陆渐转眼望去,一个红衫绿发、肤若琼脂的美貌夷女撑着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悠悠飘来。见了三人,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玉颊生晕,朱唇含笑,眸子碧澄如湖,凝注在虞照脸上。

虞照悻悻说道:“晦气。”夷女娇声道:“谁又惹你晦气啦?”虞照大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夷女目有怒色,撑近湖岸,纵身跃到三人身前,瞪着虞照道:“你说,我怎么惹你晦气了?”虞照梗起脖子道:“我话说得好好的,你插什么嘴?”夷女冷笑道:“你背着说我坏话,我怎么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说了什么坏话?”那夷女道:“你骂我‘娘儿们’,算不算坏话?”虞照道:“天下娘儿们多的是,我说娘儿们,就是说你……”话没说完,忽见夷女双目泛红,虞照微微一怔,不耐道,“哭什么?你就算哭,我也不怕。”神色可恨,口气却软了不少。

夷女望着他,忽又笑了起来。虞照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脸上又没有开花?”夷女叹道:“你嘴里说不怕,心里却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说到心虚处,恼羞成怒,挥手道:“去去去,你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夷女也不作恼,淡淡说道:“我怎么样都不与你相干,你干么巴巴地跑到江南来?要不干脆输给左飞卿,让我嫁给他好了。”

虞照瞪着她,脸上神气古怪,似愤怒,又似伤心,忽一转头,闷闷不答。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转,忽见他肩头血渍,讶道:“你受伤了?”

“大惊小怪。”虞照一挥手,“擦破点儿皮,过两天就好。”夷女道:“不成,你解开衣衫给我瞧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害臊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夷女不急不恼,淡淡说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你不过露一点儿肌肤,又怕什么?难不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见了我连衣服也不敢脱?”

夷女见伤口两分来深,略带焦灼,讶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不对,火部谁能伤你?宁不空?”虞照不耐道:“宁不空算只鸟。是天部的人!”

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宁凝?”虞照哼了一声,却不回答。夷女知他心气高傲,对受伤深以为耻,心中暗笑,从药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一叠白纱布,一把小银剪,又从瓷瓶里倾出若干淡红粉末,点在伤处,用白纱精心缠好,剪断之时,顺手打了一个蝴蝶结儿。谷缜看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虞照瞪了瞪蝴蝶结,又抬眼怒视夷女。夷女故作不见,给他拉上衣衫,拍了拍他脸,笑眯眯说道:“好啦!这样才乖。”虞照气得七窍生烟,鼓起两腮,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夷女又问:“阿照,这两人是谁?”虞照呸了一声,骂道:“谁是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夷女道:“你不叫阿照,叫阿猫阿狗?”

虞照说不过她,瞪了一会儿眼,忽似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说道:“这个是东岛少主谷缜。”夷女啊了一声,面露讶色。虞照又手指陆渐,还没说话,陆渐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仙碧姐姐,别来无恙。”他乍见仙碧,心生波澜,恨不得立马相认,只见仙碧与虞照斗口,不便相扰,此时见问,赶忙出口相认。

仙碧越发惊奇,问道:“你是……”陆渐道:“我是陆渐,你不认得我了?”仙碧惊喜交迸,拍手道:“啊,你怎么变了样子?”陆渐这才醒觉戴了面具,忙道:“因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她……”仙碧不待他说完,抢着笑道:“诸位请先上船,到了我的蘅荇水榭,大伙儿慢慢再谈。”

陆渐心怀疑惑,与众人上船,漂行数里,望见一座曲廊水榭,邻水依林,吞吐烟云,水榭边几名靓妆少女正在洗衣打闹,望见仙碧,均是欢笑招呼。

虞照皱眉道:“地部怎么尽招些女孩儿?每次聚会,都闹得跟麻雀似的。再说了,地部神通不离土性,一群女孩儿玩泥巴成何体统!”

“你这个死脑筋,你才不成体统呢!”仙碧笑了笑,“听说天劫以后,女娲娘娘造化万物,便是以水和泥,捏作一个个小人小兽,再吹一口仙气,那些泥人泥兽就活过来了。女娲娘娘是女孩儿,女孩儿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陆渐摘下面具,仙碧凝视他半晌,笑道:“这孩子,也生俊了呢!”转头对虞照道,“这就是我在姚家庄遇上的少年,他冒死去寻北落师门,却一去不回,后来那把火将姚家庄烧成白地,我以为他未能幸免,难过了好多天。”

虞照恍然道:“原来是他,怪不得,足见义勇之心,本是天生天成的。”又冲谷缜笑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应浮三大白。”谷缜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说道:“来到这里,不许喝酒。”虞照嗖地弹起,怒道:“岂有此理?”仙碧却不理他,冷冷说道:“酒能乱性,我这里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们几个大男人,喝多了闹出事来怎么办?”

虞照啐道:“老子量大如海,别说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谷老弟我也担保,不过……”望了陆渐一眼,“这小子却不好说。”

仙碧啐道:“我这好弟弟最老实,我才不担心呢?倒是你们两个,我不放心。”虞照含愤坐下,见有少女捧来清茶,他赌气扭头,瞧也不瞧一眼。

陆渐忍耐许久,终于得闲,鼓足勇气问:“姐姐,阿晴……”不料仙碧抢先一步,大声问起他逃生的经历。陆渐只得将自己被宁不空所擒,前往东瀛,又如何被炼成劫奴,在织田家受苦,最终遇上鱼和尚,逃出宁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一一道来。陆渐只怕仙碧与虞照生出误会,有意略过了谷缜被囚的事。

这一段奇遇曲折惊险,谷缜听过还罢,仙碧和虞照却听得入神,听到陆渐被炼成劫奴,仙碧脸上血色尽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骂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宁不空这鸟贼,走到哪儿都是祸害!”

再听说鱼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虞照叹道:“晦气,这世间的良心又少了一颗。”

陆渐说完,汗颜道:“北落师门随我流落天涯,多年来相依为命,谁知将到中土,还是将它丢了。”仙碧也觉难过,说道:“那么你既是金刚传人,又是宁不空的劫奴了?”

陆渐道:“鱼和尚大师临终前让我到西城求取解脱‘黑天劫’的法子。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们是西城中人,可知道那法子吗?”

仙碧顾视虞照,见他脸色沉重,不觉轻轻叹道:“鱼和尚一代奇僧,可对《黑天书》知之甚浅。自这部武经成书以来,三百年间,从无劫奴能够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