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东岛西城 妙目澄波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中走错了方向,正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木鱼之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穿过一道圆门,忽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地敲打木鱼,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
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躃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贼吞乎?疾释斯结,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美妇念到这段经文,忽地语声悲切,渐不成声,陆渐不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难平。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了?”
陆渐恍然惊醒,忽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掉泪么?”
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丫环似懂非懂,说道:“主母放心,我不说就是。”这时忽听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陆渐大吃一惊,听出说话的正是谷缜,几乎出声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惊,美妇抖索索站起来,涩声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你别以为求求佛祖、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叹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冷道:“你连我是谁也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冲口而出:“你是缜儿……”猛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叫道,“缜儿,是你么……”
庭中一阵寂然,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经去了,暗暗叹一口气,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仿佛有人尾随,回头望去,又不见人,再转头时,那异感却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处,谁想不见有人。正奇怪,忽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哼,沈舟虚的怒喝声远远传来:“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只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呵呵笑道:“此事确是孩儿做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他们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时许,忽道:“你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便拦住他报上名号,使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说到这里,沈秀“噗”地笑出声来。
沈舟虚冷冷道:“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至于招式变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很稀松,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跟斗。”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怎么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着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十分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冷道:“这小子诡诈多多,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莫乙道:“是啊,我当时犯了糊涂,一听之下,气愤说道:‘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得出来?’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也能背?’我一听傻了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愣没想出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才,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一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说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了他的第二个圈套。”莫乙说道:“对啊,他一听这话,笑着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当真将书给我,我拿到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居然不见了他的人影。”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换了是我,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莫乙气哼哼说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就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沉默一下,又说:“好呀,说到宋太祖、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里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忽道,“沈秀的话不无道理。莫乙,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让你炫耀学问。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之处,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你,或许别有诡计了。”
沈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又哪有这样好骗?”沈舟虚冷冷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说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嬉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服。”沈秀怒道:“狗奴才,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
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冷冷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细你的皮。”莫乙喃喃道:“是,是。”
沈秀道:“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沉默一下,忽地徐徐说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弄丢了?”
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坏,他弄坏了我的木鱼,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一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声叫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这时间,忽听有人叫道:“且慢。”陆渐推开大门,应声走入书房。
众人见他,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你没跑,你没跑。”转向沈舟虚道,“主人,我说的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亵职,只是实力不济,输给我罢了。”
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吹开茶末,向陆渐笑道:“咱们好像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将身边。”陆渐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施礼。
沈舟虚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总督府,也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舟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
沈秀听到这里,冷笑道:“又是一个蠢材。”沈舟虚神色微变,大喝:“闭嘴,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发雷霆之怒,只得耷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足。
沈舟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要帮他抵罪?”陆渐微微苦笑:“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各自露出古怪神气,薛耳眨巴小眼,一双大耳朵呼呼扇动;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像是进了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遮掩,斗笠下的两道目光却越发灼亮。
陆渐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不知为何,满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潜入,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
陆渐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无胆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沈秀心头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莫不是疯了?”不待陆渐说话,冲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
沈舟虚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乙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狗腿子,听到没有?”他两眼瞅着燕未归,燕未归怒道:“书呆子,你骂谁?不帮就不帮,谁稀罕么?”
薛耳也道:“还有凝儿,你也不许帮沈秀。”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才不会帮他呢!”
沈秀气得血涌双颊,冷笑道:“谁要你们帮了?我会输给这乡巴佬么?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到院子里来。”撩起衣袍,走到庭院之中。
陆渐微感迟疑,莫乙却说:“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赢了却是白赚。”薛耳拍手道:“说得对。”忽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劫奴?”莫、薛二人应声一惊,四只眼瞅着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陆渐来到庭中,却见沈秀垂着双袖,目光凶狠,不由心想:“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我没看清,要么对付起来,倒有几分把握。”
正想着,忽见沈秀吐个架子,喝声:“愣什么?”双掌一分,劈了过来,他出掌又快又狠,只一晃,陆渐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彻心肺。
莫乙叫道:“不好,他学会了‘星罗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罗散手’?厉害么?”莫乙苦着脸说:“这是当年‘西昆仑’的绝技,你说厉不厉害?”薛耳跌足哀叫:“‘西昆仑’的绝技?怎么让他学了?”莫乙道:“是啊,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说罢连连叹气。
沈秀忍不住怒道:“两个狗奴才,全给我闭嘴!”掌法越快,繁如星斗,疾如飞光。陆渐连挨数掌,忽地稳住阵脚,“寿者相”一变“猴王相”,呼呼呼接连出掌,‘大金刚神力’奔腾四向。沈秀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叠劲如山,难以深入,只得高蹿低伏,寻隙抢攻。
“星罗散手”本为天部秘传,当年的“西昆仑”梁萧(注:见拙作《昆仑》)挟此绝技,打遍四方。如果陆渐面对的是昔日的梁萧,只怕一招之间就已败落。但沈秀为人轻浮多诈,学文习武均是流于表面。“星罗散手”包容天文,须得学问精深,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内力雄浑,才可显见威力。沈秀对天文知见尚浅,内力难称精纯,是以偶尔得手,也难与陆渐以重创。
两人一巧一拙,势成僵持,旁观的众人都很诧异。莫乙怪道:“‘星罗散手’我认得,这人的武功却很怪,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下,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虚淡淡说道:“这是金刚一门的‘大金刚神力’,三百年来一脉单传,不见于世,你没瞧过,怎么认得?”
莫乙听得惊喜,定定望着陆渐,默记他的招式,可记来记去,陆渐总是先一个“寿者相”,后一个“猴王相”,样子别扭难学,而且了无新意。莫乙瞧得不耐,忽见陆渐出招变快,双臂幻化,如有六臂,这一来,先时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压力陡增,唯有随之变快。
陆渐自嫌变招太慢,前招后式总会留出缝隙,索性先变“诸天相”。“诸天相”化自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来,有如三头六臂。再变“寿者相”、“猴王相”,一时快了许多,尽管不及沈秀,却堪堪补上了招式的破绽。
这么一来,攻守生变,初时沈攻陆守,渐至于互有攻守。陆渐斗得兴起,忽将“诸天”、“寿者”、“猴王”三相合一,连出两掌,跨上一步。莫乙、薛耳瞧见,忍不住齐声叫好。
沈秀连连变招,也难挽回颓势,忽听得二奴叫好,不觉恼羞成怒,稍一分神,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
沈舟虚冷眼旁观,这时忽道:“‘星罗散手’法于天象,这门武学之强,如洗天河、如转北斗,气魄之雄伟,不在‘大金刚神力”之下,怎么你使出来尽是小家子气?好比流星经天,一瞬即灭,奇巧变化有余,却无浩大永恒之气象。如此下去,‘西昆仑’祖师的一世威名,岂不败在你的手里?”
沈秀听了这话,只如醍醐灌顶:“是了,我一心求奇求变,却忘了‘星罗散手’也有雄浑浩大的招式。”他沉喝一声,掌指间劲力陡增,举手投足,虽不如沈舟虚说的神妙,却也显出堂堂之势,再辅以诡招,瞬间扳回劣势。莫乙、薛耳心中不平,发出低低嘘声。
对手越强,越是激发出陆渐胸中的傲气,诸般变相源源而出,“须弥相”肩撞、“雄猪相”头顶、“半狮人”拳击、“马王相”足踢,“神鱼”飞腾,“雀母”破局。他越斗越勇,浑身上下皆可伤敌,乃至于拾起石块枯枝,以“我相”掷出,势如飞箭,逼得沈秀手忙脚乱。他步法斗转,想要绕到陆渐身后,却被陆渐“人相”一脚反踢,几乎踢中小腹。
两人又拆十来招,陆渐忽由“大自在相”变为“半狮人相”,沈秀被拳风扫中,惨哼一声,仰天便倒。陆渐见状,收势道:“你输了。”话音未落,一蓬白光迎面罩来,陆渐周身一紧,落入一张丝网。
莫乙、薛耳见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狞笑,均是气愤难当,大叫:“不要脸,分明都输了。”沈秀冷笑道:“怎么输了?本公子这是诈败诱敌,再说了,这次又不是分胜负,而是决生死,谁叫他大意了?”掌中“周流天劲”绵绵传出,蚕丝网越收越紧,陆渐旧伤被丝网勒破,血如泉涌,沈秀笑嘻嘻说道,“乡巴佬,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渐咬牙不语,劫力自双手间涌出,顺着那千百缕蚕丝传递开去。沈秀见他不答,默运内力,蚕丝再次收缩。他使诈方能获胜,对陆渐恨到极点,手上运劲,右脚突地飞起,向陆渐心口踢去。
他存心取人性命,众劫奴未及惊呼,忽见蚕丝网中伸出一手,攥住沈秀的足踝,只一拧,沈秀关节脱臼,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蚕丝节节寸断,陆渐破网而出。
“天罗”神通被破,众人无不诧异,沈舟虚也放下茶盅,微微皱起眉头。沈秀口中惨叫,独脚向后一跃,尖叫道:“你怎么出来的?”陆渐道:“你这张网再强,也不会每一根蚕丝都强,总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冲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强?”
“这与你何干?”陆渐眉毛一挑,“既是决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想要求援,可又羞于启齿。犹豫间,陆渐一拳打来,沈秀跛了一足,闪避迟缓,这一拳正中面门,登时口鼻流血,整个人飞了出去。
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要么沈秀不死也伤。他想到这公子哥儿的劣行,不觉怒火难抑,飞身抢上,揪住他的衣襟,方要举拳痛打,忽听有女子喝道:“住手。”
陆渐回头望去,商清影面色苍白,死死盯着自己,美目中喷出火来。陆渐为这目光所慑,不自禁放开沈秀。商清影快步上前,扶起儿子,见他满脸是血,不由心如刀割,盯着陆渐厉声道:“你是谁?为何伤我的秀儿?”
不知怎的,陆渐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虚,又见商清影一改温婉,满脸怒容,更觉有口难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说完,斥责道:“你们这些人都没有良心吗?一个个只会站着,看别人欺负秀儿。”莫乙还想争辩,商清影又叫,“闭嘴!”众劫奴从没见她如此动怒,一时无不沮丧,低头不敢吱声儿。
商清影泪眼迷离,望着沈舟虚道:“你也这么坐着,瞧着别人殴打秀儿?”沈舟虚苦笑道:“他二人约好单打独斗,我若插手,有违道义。”
“道义?”商清影冷笑一声,“当年你为了道义抛下我,如今又为了道义坐看别人打你的儿子。”沈舟虚微露尴尬,说道:“清影,秀儿太过骄狂,让他受点儿挫折也好。”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惩戒秀儿、打他骂他还不够,还让别人来惩戒他?你何不禀告胡大人,把秀儿明正典刑,一刀杀了?沈舟虚,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说到这里,勾起满腹伤心往事,忍不住泪如雨落。
沈舟虚双眉颤动,半晌叹道:“未归、莫乙,将这小子关在北厢,听候发落。”燕、莫二人不敢违命,取来铁锁,莫乙向陆渐低声说:“兄弟,对不住了,谁叫你运气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这厮也好,被主母撞见了算你倒霉。”商清影隐约听见,皱眉道:“莫乙,你说什么?”莫乙干笑道:“没什么,我背书呢。”也不敢抬头,将陆渐反剪双手,锁了起来。
商清影心中怨气稍解,说道:“你们也不要虐待他,即使关着,也要让他吃饱睡好。”莫乙连连称是。
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抚着他脸上的青肿,心疼道:“还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妈一来,不知为何就不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叹道:“你这孩子,就爱让我担心,以后不许跟人打架,若再受伤,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伤,让妈多疼我几次。”
“不说一句好话。”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给你敷药。”说罢牵着沈秀去了。
陆渐望着二人背影,听着沈秀笑声,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酸楚,黯然一阵,由燕未归带着,来到北边厢房。
这数月来,陆渐迭犯牢狱之灾,先被织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狱岛,其后再被赵掌柜关在地窖,算上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这里,他既好笑,又悲凉,再想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那份慈爱怜惜,竟是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从小他便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可从没一次如今日这般渴望。
静坐良久,忽听门响,跟着火光一闪,沈秀擎了一支红烛,笑嘻嘻地立在门口。陆渐心往下沉,只听沈秀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风去哪里了?”走到陆渐身前,又笑,“这样如何?你叫我十声好祖宗,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小爷心情一好,说不准饶你这次。”
陆渐懒得多说,只是冷冷瞧他。沈秀忽地揪住陆渐头发,拧得他颜面朝上,将红烛微微倾斜,笑道:“我在想,这烛泪烧热后滴在你瞳子里,你会不会变成瞎子?”他将烛泪在烛芯四周轻轻摇晃,“你想清楚了,叫祖宗,还是变瞎子?”
陆渐咬牙不语,沈秀眼露凶光,正要倾下蜡油,谁知烛火一暗,倏地熄灭。沈秀咦了一声,烛芯一闪,忽又点燃,刚一燃起,再又熄灭,这么明明灭灭,反复三次,沈秀不觉苦笑道:“凝儿,你又淘气了,是显能耐呢,还是玩把戏?”
门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我不显能耐,也不是玩把戏。主人吩咐了,要我看好他,你若胡来,我便不客气。”沈秀一转眼,笑道:“好凝儿,难得见你,我正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他听门外那女子不吱声儿,又道:“凝儿,我对莫乙他们凶,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总是跟我怄气。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对你凶过?小时候我吃果子,总是分你一半,长大了,我哪一次出门没给你带衣服首饰?可你心狠,近年来不但老躲着我,我跟你说话,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
凝儿冷冷道:“你是好是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一个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伤害这人,省得主人罚我。”
沈秀笑道:“你不许我伤害他,他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帮我?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个外人?”凝儿道:“我是劫奴,听命行事。”
“凝儿。”沈秀长叹一口气,“你对我生分多了,到底莫乙他们说了什么?”
凝儿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沈秀一愣,脸色红了又白,嘴里却笑着说:“难道凝儿你信他们,就不信我?”
凝儿淡淡说道:“原本你是好是坏,就与我全不相干。”沈秀哼了一声,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阴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儿,我就不信你整晚守着他,连眼睛也不眨。”说罢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陆渐避过一劫,按捺心跳,沉声道:“这位姑娘,多谢相救。”话音方落,门外火光乍闪,一位青衣少女左挟竹篮,右擎烛台,飘然走入房中。她容色秀丽清冷,双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烟笼罩,透着一点淡淡的迷茫。
少女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饿了么?这里有些吃的。”陆渐扬了扬手上的镣铐,苦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少女也不瞧他,接口道:“这好办。”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汤匙勺了,轻轻吹了一口气,送到陆渐嘴边。
陆渐红着脸道:“这个,姑娘,怎么敢当……”不待他说完,少女已将肉羹塞进他嘴里,待陆渐咽下,又勺一匙,轻轻吹冷,送入他口。她举止温柔,神色却很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儿与自身毫无关系。陆渐几度想要推谢,但瞧少女冰冷目光,又觉无法开口。
这么一个喂、一个吃,房中寂然无声,只有烛光摇曳。待得羹尽,少女放碗入篮,又取了一壶茶,送到陆渐口边。陆渐喝了两口,忍不住说:“多谢姑娘。”
少女冷冷道:“你不用谢我,饭是夫人让我送来的,你要谢,便谢夫人。”说完并膝静坐,望着门外,眼神空茫。
陆渐忍不住问:“你也是劫奴?”少女嗯了一声。陆渐道:“听说天部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我已见过四个,你……你是玄瞳还是鬼鼻?”少女道:“我是玄瞳。”
陆渐暗暗点头,心想:“无怪她眼神奇怪,难不成她的劫力在双眼?”想着叹了口气,那少女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道:“沈舟虚可真狠心,竟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炼成了劫奴。”少女淡淡说道:“那又怎么样?我是主人养大的,夫人待我又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是报答他们。”
陆渐怪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吗?”少女冷冷道:“无主无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陆渐冲口而出:“当然是解除‘黑天劫’,恢复自由身。”那少女转过眼来,神色奇怪,打量他半晌说:“你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
陆渐一愣,少女又转过头去,冷冷说:“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没告诉过你,《黑天书》一旦练成,就无休无止,永无解脱么?”陆渐道:“他说过,我却不信。”
少女怪道:“竟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样,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么会让你这么胡来?”
陆渐摇头道:“他不疯也不傻,又精明又厉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号称‘天算’,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号么?”陆渐道:“他叫宁不空。”
“宁不空?”少女抬起小手,托腮沉吟,“奇怪,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陆渐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门那里听过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少女点头道,“难得他还与我同姓。”陆渐奇道:“姑娘也姓宁?”少女道:“我叫宁凝。”陆渐笑道:“我叫陆渐。”
宁凝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与我有什么关系?”陆渐羞得无地自容,闷着头再不吭声。
宁凝目视烛火,坐了一阵,取出一块手绢,将桌面上的灰尘拭去,双手枕着面颊睡了起来。不一时,想是渐入梦乡,呼吸变得轻细匀长,烛光在黑暗中将她的半片面庞勾勒出来,轮廓娇美出奇,长长的睫毛也被烛光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衣领微褪,露出半截修颈,莹白细腻,宛如牙雕玉琢,橘黄色的灯光微微浸染,带着说不出的温柔韵致。
陆渐望着女子睡靥,心中祥和安宁,忽而烛火摇晃,却是晚风破门而来,陆渐怕宁凝着凉,微微挪身,挡住风势。女孩儿睡梦中若有所觉,蛾眉轻颦,更加堪怜。
“咻”的一声,一只白羽箭破门而入,直奔陆渐面门。陆渐大吃一惊,未及躲闪,羽箭“波”的一声,凌空粉碎,碎片化作点点火光。
陆渐转眼望去,宁凝俏立桌边,双眼注视门外,一扫茫然,亮若寒星。
门外“嘻”的一声,沈秀笑道:“好凝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坏了?装睡骗我是不是?”宁凝冷冷道:“你再胡搅蛮缠,当心我的‘瞳中剑’。”沈秀干笑两声,语调转柔:“凝儿,你越是这个样子,我心中越疼。你这么清灵如水的女孩儿,正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这么一本正经,不但辜负了大好韶光,更伤了天下男儿的心。”
宁凝默默听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徐徐坐下,轻叹道:“你走吧,别在这里甜言蜜语,我不爱听。”沈秀幽幽地道:“也罢,我不说了。好妹妹,能不能让我陪你坐一会儿,看一看你的样子,就算……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好。”
“免了。”宁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计其数,你大可挨个儿瞧去。你若踏入门中一步,左脚进来,我伤你左脚,右脚进来,我伤你右脚。”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你这么恨我憎我,不为别的,敢情是吃醋?”宁凝道:“呸,谁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道:“那些女人再多,也不过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的青梅竹马之情?”
宁凝听了这话,沉吟不语。陆渐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语说动,不由心头暗急,脱口道:“宁姑娘,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根本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宁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与不信,他是好是坏,又与你什么干系?”陆渐不禁语塞,却听沈秀拍手笑道:“说得好,这厮真讨厌,死到临头还多管闲事。”顿一顿,又说,“凝儿,我可进来了……”话音方落,忽然惨哼一声,沈秀惊怒道,“凝儿,你……你用‘瞳中剑’伤我?”
陆渐又惊又喜,转眼望去,宁凝秀眼大张,青色的瞳仁在烛光中流转不定,朱唇轻启,缓缓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敢进门,我便对你不客气。”
沈秀恨恨道:“好狠心的妮子。”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沈秀轻哼一声,似乎向远处去了。
宁凝吐了一口气,阖上双眼,脸上露出一丝倦怠。脚步声越来越近,忽见一个小丫环挑了气死风灯,引着商清影进来,商清影见了宁凝,讶道:“凝儿,舟虚让你看管他么?”
宁凝站起来点了点头,商清影将她搂入怀里,叹道:“这个舟虚,真不晓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让一个女孩儿家来看守囚犯?”她抚着宁凝的面颊,眉间流露出一丝怜爱。宁凝脸一红,轻声道:“夫人,还有外人在呢,别让他笑话。”
“是么?”商清影笑了笑,“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宁凝双颊涨红,低声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你不记得了?我提点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儿的亲事……”
宁凝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我是劫奴,他是少主,主奴之间岂能婚配?”商清影道:“主奴通婚,西城中并非没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儿,就能长伴我左右了!”
陆渐听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枭獍之性,如果嫁他,势必毁了这少女一生。正要出声阻止,又觉这是他人家事,自己阶下之囚,怎可妄加评断?一时欲言又止、好生气闷。
忽听宁凝道:“夫人恕罪,宁凝此身已为劫奴,乃是天谴之人,岂能再连累少主?凝儿情愿孤独一生,终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儿一红,凄然道:“你别这么说,你若不嫁人,舟虚的罪孽岂不是更大?他当年丧心病狂,将你炼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但若因此害你终生,我……我……”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宁凝凄婉一笑,叹道:“这事再议不迟,夫人你深夜来有什么事?”商清影止泪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放了这孩子的好。”
陆渐吃了一惊,宁凝也奇道:“主人知道么?”商清影摇头道:“他已睡了,你先放人,舟虚问起来,一切由我担当。”宁凝稍一迟疑,取出钥匙将陆渐的铁锁解开。
此事太过突然,陆渐枷锁虽解,人却愣在那里。商清影叹道:“你这孩子,看相貌也不是什么恶徒,怎么就任性妄为、欺负秀儿呢?经过这次,望你好好做人,切莫逞勇斗狠了!”
陆渐哭笑不得,起身作揖,无言以对。商清影又说:“凝儿,相烦你送他出府。”宁凝嗯了一声,冲陆渐点头道:“随我来。”陆渐随她走了十步,转眼望去,商清影立在门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一阵酸涩,只想立在当地,多瞧这女子几眼。但此情此景,不容他心愿得偿,只要轻叹一声,跟在宁凝后面。
两人走了一程,来到府邸后门,宁凝取了腰牌,对守卫道:“我是沈先生的属下,出门公干。”守卫验了牌,放二人出门。
宅后是一条悠长巷落,宁凝将陆渐送到巷口说道:“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要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说罢转身去了。
陆渐欲要称谢,见她神气孤高,不觉自惭形秽,望她背影消失,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几步,忽听头顶上传来细微响声,当下缩身檐下,抬头望去,一道黑影从总督府墙头一掠而过,飘然落地飞奔,该人黑衣蒙面,背扛一只布袋。
陈子单探出头来,拱手道:“足下是谁,为何营救陈某?”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陆渐、陈子单均是大惊,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秀。陈子单尤为错愕,失声道:“怎么是你?”
沈秀笑道:“子单兄受苦了。”陈子单神色一变,寒声道:“你又有什么诡计?”沈秀笑道:“诡计不敢当,只是有个消息,承望子单兄传与令主。”
陈子单冷冷道:“什么消息?陈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宪将亲自提兵出城,前往沈庄剿灭令主徐海。这个消息你也不稀罕?”
陆渐大惊,他虽知沈秀轻薄无行,但没料到此人不顾大义,出卖重大军机,他心中愤怒,恨不得立马上前,可转念间又平定下来,立意听二人说些什么。
陈子单仿佛吃惊,皱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这个消息不是白给,我卖你十万两银子。”陈子单望着他,独眼中冷光闪烁,良久方道:“我怎么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沈秀笑道:“你不信也罢。”说着转身就走,陈子单叫道:“且慢!”沈秀止步道:“怎么?”陈子单沉吟道:“你知道胡宗宪的行军线路吗?”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说,须得先见银子。”陈子单道:“你给我行军线路,我给你银子。只是十万两太多。”
“十万两也算多?”沈秀冷笑一声,“你得了这个消息,便可在行军路上设下伏兵,一举除掉胡宗宪。只要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谁还会是令主的对手?届时你们一气攻破几座大城,别说十万两银子,一百万两也轻易赚回去了!”
陈子单摇头道:“陈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卖胡宗宪?”沈秀笑道:“你还不知我这个人?若是银子足够,就是皇帝老子、亲生爹妈,我也照卖不误。”
陈子单狐疑不定,半晌道:“你为何抓我伤我?”沈秀笑道:“若不用这种苦肉计,怎么骗得了胡宗宪亲自出征?”陈子单似乎心乱如麻,沉思一下,咬牙道:“好,给我三个时辰筹措银两。三个时辰之后,仍在燕子矶相见。你拿行军图来,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沈秀拍手笑道:“子单兄爽快。”又道,“我得早早回去,牢里丢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严必然疑到我身上。”说罢蒙了面,飞纵上房,踏瓦去了。
陈子单四面望望,忽地拔步就走。陆渐心道:“半夜三更,城门紧闭,他又上哪儿去取银子?莫非城中还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纵身跟上,却见陈子单三步一回头,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门前停下,他一轻一重,扣环十下,那朱门洞开,有人低声道:“陈先生么?”
陈子单一膝拜倒,沉声道:“拜见主公。”陆渐雷震一惊,定眼望去,厅中正面一人高鼻长脸,须发浓密,戴一顶飞鱼八宝攒珠冠,穿一身白缎纹龙绣金袍,五尺倭刀光华流转,横放膝上,闻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陈子单恨声道:“被沈秀的小畜生坏了,还被他关在总督府里。”白袍人吃了一惊,挺刀怒道:“你被捉了?怎么逃出来的?”陈子单惨笑道:“沈秀那小畜生放出来的。”
白袍人脸色阴沉,徐徐道:“这就怪了,莫不是欲擒故纵?”陈子单道:“我已留了心,并无跟踪之人,本也不想面见主人,但军情紧急,不能不来。”
白袍人哦了一声,略略放心,说道:“什么军情?”陈子单道:“胡宗宪中计,决意明日凌晨,亲自提兵偷袭沈庄。”
白袍人目光闪动,咯咯笑道:“是么?那再好不过了。这消息你从何得来?”陈子单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贪得无厌,要与我做一笔交易,开价十万两银子,出卖胡宗宪的行军路线。哼,可他万没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里。”
白袍人拍手大笑:“我让你去贡献诈降,就是要慢其心、骄其志,让胡宗宪以为我徐海只会固守山寨,坐以待毙,而后率军出城,去围那个沈庄乍浦。万不料老子早已潜入南京城内,只待兵马出动,城内空虚,咱们就四面纵火,血洗此城。届时就算胡宗宪不死,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让他丢了脑袋。”众倭寇闻言,均是狂笑。
徐海又转向一人:“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马埋伏好了吗?”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届时城中火起,你率人抢到三山门外,杀光守军,打开城门,将汪老的人马放入城来,里应外合,尽情烧杀。”霍老六面露狞笑,大声应命。陆渐听得心跳如雷:“好险,若非我无意知晓,岂不断送了这一城百姓?”
徐海又说:“子单,你本是我放出去的死间,原以为此去有死无生,不曾想你还能活着回来。可见上苍眷顾,不忍分离你我兄弟。”陈子单哭拜道:“主公对我恩重如山,属下唯有以死报之。”
徐海叹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一日一夜里势必受了许多苦楚,徐某全都记在心里,待到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万剐,给你报仇。只不过,沈秀那边还需你走一趟,先拿银子买下行军图,餍其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败垂成。”
陆渐听到这里,忽生警兆,一股疾风自后袭来,疾风中夹着一股腥甜腐臭。他躲避不及,使一个‘雀母相’,身子缩如雀卵,让过要害,却被那一掌击在肩胛。掌力虽被变相卸去不少,陆渐仍觉奇痛彻骨,急变“神鱼相”,贴着屋瓦滚出丈余,眼前忽地一阵昏黑。
来人一掌未能将之击毙,咦了一声,纵上又是一掌,来如雷轰电至。陆渐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他的鼻间腐臭变浓,对方掌力如山,压得他百骸欲散,足下哗然巨响,屋瓦破碎,身不由主地掉了下去。
陆渐不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许高手,自他练成十六相,从未在掌力上落过下风。他身在半空,头顶风响,那人也沉身追来、凌空击下。陆渐不敢硬接,左手变“多头蛇相”,绕过那人的掌势,缠向他的手腕。
那人哼了一声,右掌后缩,左掌击出。陆渐欲抬右掌拆解,忽觉右臂麻痹,居然不听使唤,情急将身一缩,使“大自在相”贴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声,左掌使一个“寿者相”,忽变“猴王相”。那人也是高手,一见陆渐出手气势,旋身飘开数尺,方要顺手反击,不料陆渐从“猴王相”变“半狮人相”,一拳送出,轰隆巨响,墙壁应手坍塌,露出一个窟窿。
那人不料陆渐出掌是虚,挥拳破壁却是本意,惊觉时陆渐已钻墙而出,发足狂奔。奔跑间,陆渐只觉右肩麻木渐渐扩散,须臾扩至半身,他张口欲呼,又觉舌头僵硬,也不知跑了多远,忽地双腿一软,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