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12月28日,G城,经过几天的审问,苏丰把他所知道的信息全都说了出来,可对杜斌他们来说,有用的信息很少。

苏丰虽然是袁丽芳的情人,但对于陈广抿所录的视频的事,他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袁丽芳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笔钱给他还了债务,并要求他跟她私奔。

苏丰曾问过袁丽芳好几次钱是怎么来的,袁丽芳都是闭口不答,他再追问,她就对他发火,让他别管。为此,苏丰还跟袁丽芳闹过几次别扭。后来有一次,袁丽芳为了哄苏丰就告诉她钱是陈广抿死后拿到的保险金。

苏丰以前听袁丽芳说过陈广抿买了巨额保险,但不清楚具体的保额。陈广抿死的太过蹊跷,苏丰有怀疑过他的死跟袁丽芳有关,但又不敢问。他就怕事情真的像他想象的一样,袁丽芳为了他杀夫,那样他就成了间接杀人了。

他虽喜欢袁丽芳,但也没想闹出人命来。见袁丽芳一直不说,只是急着要离开D城,苏丰也不敢再追问下去,答应了跟袁丽芳一道走,他哪知道事情会闹成这样。

看苏丰的样子不像是说谎,杜斌他们很是无奈,只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袁丽芳的身上。

袁丽芳受到惊吓后,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答问题时总是前言不搭后语,逻辑十分混乱。她说的最多的就是让警方保护她,她不想死。

杜斌他们问了她好几次视频的内容,袁丽芳的回答都很模糊,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确有看过视频。在陈广抿留下的视频里,沈谦跟季寅见面吃饭的当日,那个包厢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显然那个人就是陆尔白他们要找的人。袁丽芳并不认识沈谦跟季寅,她也是事后新闻里才知道那两人,至于那第三人她更是不认识,据她回忆,视频里的第三人只有个侧影,看样子上了年纪,头发两侧有些花白,再多信息她回忆不起来。

袁丽芳所说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检察院跟公安部的人都无法确定。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不过陆尔白他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那个U盘是个很关键的证据,只是那U盘现在都不知道落入谁手里。

为了知道更多视频的内容,陆尔白他们决定回到D城去与袁丽芳所说的视频里出现的包厢装潢相似的酒楼饭店彻查一番。

苏丰不清楚视频的事,以防他被牵连,陆尔白还是决定将他留在了G城,由当地公安保护着。他跟杜斌等人则带着袁丽芳准备择日返回D城。

长达几天的审讯,袁丽芳的心理压力已经到了极限,她几度昏厥,医生觉得她暂时不适合再被刺激,为此陆尔白他们又在G城医院逗留了几天。

一直到过了元旦,1月2号那天,袁丽芳的情绪得到了稳定,公安部的人立刻给她办了出院手续,由杜斌带领,陆尔白随同,G城公安局派了几个人护送他们回D城。

出发前的当天上午,陆尔白带着小董在G城公安部做完整个案件的汇报与交接工作后,便回到了下榻的酒店。简单地收拾了完东西,他们正要退房离开去医院与杜斌黄丽芳他们会合,在酒店门口陆尔白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陆检,那站着的是不是嫂子啊?她来这干什么呀?不会是来找你的吧?”小董探着头望着站在前台处询问的郑冬至,惊讶地朝陆尔白问道。

陆尔白没有回答他,径直朝郑冬至走了过去。

郑冬至正在向前台小姐询问陆尔白的房间号,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陆尔白,郑冬至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她伸手一把紧紧地搂住了陆尔白的脖子,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娇嗔道:“陆尔白,我可算找到你了。你们单位给你们订的什么酒店,这么偏僻,一点都不好找。”

“你怎么来了?”陆尔白任由她挂在他的身上,眉头微皱地问道。

郑冬至慢慢地松开了环着他脖子的双手,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过阵子我要开个画展,一直待在家里没什么灵感,就出来透透风,找点感觉。听说这G城也是个文化古都,我就过来看看,顺便来望望你。怎么,见到我你不开心吗?”

陆尔白瞥了她一眼:“没有,就是你来之前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我们今天就要回去了,我没法陪你留在这里。”

“啊!今天就要回去了吗?”郑冬至一脸惊讶道,“可我才刚来诶。”

“你一个人来的?”陆尔白看着她问道。

“不然呢?”郑冬至耸了耸肩。

“小南呢?”

“她还有其他事要忙。”

陆尔白听着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你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

他是想说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大安全,他不放心,希望她跟他回D城,但是又觉得她是来搞创作的,又不是来瞎玩的,就算是男朋友,他也不该限制对方的出入自由,所以他犹豫了下,没有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哪知道他刚说完,郑冬至就立刻抱住他的手,噘着嘴道:“你都要走了,我还留在这干嘛啊!”

“你不是要找灵感吗?”陆尔白茫然道。

郑冬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完全不顾及旁边还有人在,用肩膀撞了下陆尔白,不知羞道:“灵感哪有你重要。”

她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几个人还是听见了。小董不由得咳嗽了声,拿眼偷瞄着陆尔白。

陆尔白的耳朵有些微微泛红,但他脸上依旧没有表露出多少情绪来。

“那走吧。”陆尔白说道。

郑冬至点头应了声,腻歪地挽着陆尔白的手,跟着他们离开了酒店。

【2】

路上依旧是小董开车,陆尔白跟郑冬至坐在后座的位置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说。

几日不见,郑冬至要比陆尔白想象得安静许多。一上车,她就半躺在他的怀里,把玩着他的双手,很聪明地没有过问陆尔白一句有关工作的事,只是一直安静地用手指触摸着他掌心的纹路。

陆尔白垂眼望着她已经拆了纱布的右手,望着上面新留下的细小疤痕,目光微敛了下,伸手反握住了她的手。

郑冬至愣了下,后仰头朝他笑了下,调整好姿势,头枕着他的大腿,蜷缩着身子,眯着眼小憩起来。

“我先睡会。”她咕哝了一声。

昨晚她做了个噩梦,梦见陆尔白倒在血泊里,怎么喊都喊不醒。她吓得醒了过来,出了一身的汗,之后再也没有睡着。都说梦是反的,可醒来后,她的心一直狂跳着,忍不住担心起陆尔白来。

她在**坐了一夜,等着天亮急着要去G城看他,她得看到他完好无缺才能安心。结果她等啊等,好不容易撑到了凌晨四点多,外面的天还黑着呢,她实在等不下去了,穿好衣服,在网上订了最早的去G城的车票,打车去了车站,急冲冲地赶了过来。

刚到G城,她都顾不得休息,就来饭店找陆尔白。她先前问过陆尔白他住哪,所以虽然地方偏了点,但她直接打车过来也省了不少事。

在陆尔白看到她的时候,其实她也就是刚到酒店,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吃任何东西,连水都没喝一口。她这会其实又渴又饿还很疲惫,但是她不想让他发现,所以还是装出一副轻松快乐的样子像以前一样调侃着他。

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平安无事,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晚上没休息好,郑冬至这会一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还打起了小鼾来。

陆尔白望着她眼底的黑眼圈,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比他离开前又清瘦了些的脸颊,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丝怜惜。

到了医院,成功与杜斌他们会合,陆尔白等人带着袁丽芳离开了G城。

为了掩人耳目,回去的时候陆尔白跟杜斌特意选了一条人少偏僻的路线。他们一共三辆车,黄城跟G城公安部支援的几个武警坐在第一辆车里。黄丽芳与杜斌以及杜斌的几个手下坐在中间那辆车里,陆尔白跟小董,郑冬至单独一辆,在最后。

途径个加油站,杜斌的车没油了,下来加了点油,他那是开路车,所以其他人的车辆跟着一道停了下来。

陆尔白下车买了十几个面包还有热咖啡,分给了众人,最后拿着剩下的回到了自己的车内。

郑冬至已经醒了,见他上车,她睡眼惺忪地看着他,眼神很是迷惘,看样子是没睡饱。

陆尔白将手中的面包跟咖啡分了一份给小董后才问她:“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到D城还有好几个小时,估计没时间给你吃午饭了,先拿这个充点饥吧。”

郑冬至已经饿过头了,现在倒不觉得饿了,但是她看着陆尔白帮她拧开的咖啡瓶,还是心动地点了点头。

陆尔白把咖啡递给了她,又给她拆开了面包。

郑冬至拿了咖啡却没有接面包。

“不喜欢吃面包?”陆尔白问。

郑冬至摇了摇头,抿着嘴望着他光微笑,不说话。

车子又重新发动起来,三辆车又出发了。

陆尔白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他伸手掰了块面包凑到了她的嘴边,她快速地张口,一脸满足地吃下了。

小董从后视镜往后一望,就看到他家严肃刻板的陆检正很有耐心地喂郑冬至吃面包,他瞬间有种被撒了一嘴狗粮的感觉。

他内心“呕”了一下,正想说话,突然,车外响起一道刺耳的枪声,一粒子弹穿过车窗玻璃,朝他射了过来,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来不及作何反应,耳边传来陆尔白的惊呼声。

“趴下!”

头上多了只手,小董被陆尔白压着头埋下了身子,躲开了那粒子弹。

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更多密集的枪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几辆没有车牌的黑色面包车朝他们迎面冲了过来,车上下来十几个蒙面枪手,对着他们就是一顿炮轰。

小董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惊险的场面,他从警校毕业后,当了一年的武警,连枪都没拔过一次就被调来了检察院。

检察院这个部门相对于公安要安全许多,极少能遇到拔枪的案子,一般他们出去调查,很多都不带枪,若不是之前发生过枪击,这次陆尔白他们也不会随身带枪。

这边小董还在发懵,陆尔白跟其他人已经开始拔枪还击。

那些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的场景突然就发生在眼前,郑冬至慌得脑袋一片空白,无法正常思考,耳边全是呼啸的枪声,还有人中弹的声音。她按照陆尔白要求的那样整个人趴在车椅下面,浑身发着抖。

“躲着,别出来!”说话向来和颜悦色的陆尔白此刻青黑着张脸,朝她大声地喊道。

郑冬至机械地点着头,看到陆尔白拿着枪开门下车,她连忙伸手想要阻止他,结果落在她手心里的只有他的一片衣角。没等她喊住他,陆尔白已经决然地下了车,用力地关上了车门。

“保护证人!”

陆尔白一边回击敌人,一边朝同事们大声喊道,连个回眸都没有给她。

在人民利益与爱情之间,他显然选择了前者。

郑冬至没有怪他,因为这才是她认识的陆尔白,呆板无趣,超有原则。

小董留在车里保护郑冬至。

敌人的车辆就在离陆尔白他们车十多米的地方。

郑冬至埋着身子躲在车内,只能听到外面嘈杂激烈的枪声,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她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画面,她猜测着每一粒子弹的去向。

谁中枪了?是不是陆尔白?他有没有受伤?

她脑子里全是他,昨晚的梦见又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郑冬至害怕地用手捂住耳朵,她想下车去看看他有没有事,但又怕成为他的累赘。

一粒子弹突然打在了小董拿枪的肩胛骨上,他吃痛地闷哼一声,往后倒卧在副驾驶椅上。

郑冬至见状,吓得连忙从后座站了起来,想要帮小董按住伤口,结果遭到小董一阵怒吼:“你不要命了,站起来找死吗!快给我趴下!”

“我……”郑冬至慌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目光看向了车外,陆尔白正拖着几个受伤的队友躲在第二辆车后,那群蒙面杀手离他们越来越近。

一辆黑色的吉普从山腰处快速地驶来,一个同样带着黑色面罩的杀手手举着一把狙击枪,对准了陆尔白所在的位置。陆尔白正在专注前方的敌人,没有注意到前来的狙击手。

郑冬至想也没有想,直接拉开门冲出了车,朝陆尔白的方向奔了过去。

“小心!陆……”她都没有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子弹已经穿过她的胸膛,打在了陆尔白身旁的车板上。

陆尔白惊愕地回头,正看到她慢慢地倒下。

狙击手狙击失败后,立刻扬长而去。

郑冬至的双眼一直盯着陆尔白,她的眼里突然有了泪。

一道急促的警笛声响起,陆尔白他们请的外援终于到了,几辆警车极速地朝他们驶来,眼看局势不妙,那群蒙面杀手连忙上车离开。

郑冬至倒在地上,血不停地从她的胸口流出,陆尔白几乎连奔带扑地跑到了她的面前,抱起她,手用力地按住了她的伤口。

“冬至!郑冬至!别睡!你睁开眼看看我!”他在她耳边竭力地嘶吼着,没了往昔淡定的模样。

郑冬至目光呆滞地望着他,扯了扯嘴角,含着泪笑了。

陆尔白说的没错,每个做坏事的人都会有报应的,她知道她不得好死,只是没想到这报应来得这么快。

太快了,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很多人放不下……

她也不想死!

至少,现在不想。

【3】

正月的天很冷,天气预报说这几日要下冰雹,夜晚的气温降到了零下三度,河里的水都结成了厚厚的冰。

位于G城与D市中间的H港市医院内的医生护士们并没有受坏天气的影响,依旧忙碌地在各自的岗位上工作着。

医院门口停立着数十辆警车,不断有穿着制服的警务人员在大门口进进出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出大事了。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陆尔白浑身是血地站在门前的走廊里,保持着刚来时的姿势,没有动过。

几个警察在旁不停地劝他:“陆检,你这样都站了好久了,要不要先在椅子上坐一会,让护士给你清理下伤口,你看你的手,也都划伤了。”

陆尔白像没有听到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术室门口的灯,不说话也不挪动。

G港公安部的副局长李童无奈地叹了口气,朝身旁的小警察挥了挥手,示意他喊个护士过来。

小警察得令,急兜兜地跑去了护士站,简短地说明了下情况,然后带了个小护士过来。

小护士拿着清理药盆走到了陆尔白身旁,看到他身上的血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地朝陆尔白小声道:“先生,你流了这么多血,还是去急诊室让医生看下吧。”

陆尔白没吭声。

一旁的李童帮忙解释道:“不是他的血,是别人的,陆检的手被枪擦伤了,你给他看看手就行。”

小护士“哦哦”了几声,见陆尔白不动,连忙蹲下身拿着药棉蘸着酒精给陆尔白清洗伤口。

陆尔白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受过伤的人都知道碘酒洒在伤口上会很疼,连李童看着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可陆尔白像没有知觉一样,碘酒都在伤口上翻泡了,他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盯着手术室的方向。

李童不由得跟着他看向了手术室,心里想着在这里面的到底是谁,竟然让陆尔白这么在意。

来的时候,他听说动手术是个姑娘,在陆尔白他们遇袭的时候,她给陆尔白挡了一枪。

他之前也听人说起陆尔白这个人,都说他一向严肃刻板,公私分明,怎么突然在出任务的时候带个外人呢?

李童不禁怀疑起那姑娘的身份来,看陆尔白那紧张程度,他隐约猜出这两人关系不菲,但他又不好过问。

陪着陆尔白在手术室外站了一会,看到护士给陆尔白包扎完手,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尴尬道:“陆检,你们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受了伤,我到他们那边也看看去。”

陆尔白依旧没说话。

李童也不计较,迈开步伐要走,突然听到陆尔白朝自己道:“有个叫董有灵的武警肩胛骨受了枪伤,麻烦你帮我看下他子弹取出来了没有。”

“好的。”李童脚步顿了下,朝陆尔白应道。

他们走后,手术室外又只剩下了陆尔白一个人,他将身体往身后的墙上靠了一下。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有多害怕,有多无助,没有人知道。

他既期望着手术早点结束,又惧怕结束,因为他怕从医生嘴里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那粒子弹本该打在他身上的,本该……

“陆尔白,永远不要因为我受伤。”

“我会心疼。”

她曾说过的话,在他的耳边不断萦绕着。

从十八岁认识到现在,他跟郑冬至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他们的回忆少得可怜,仔细想想,他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就连找她,他也花了十三年才找到。

在郑林去世,在她跟郑昼景被高利贷追着逃亡的时候,在所有她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他都不在,可她一回来,她就为了他挡了一枪,这一枪比打在他身上还要让他来得疼痛。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中枪的是他,而不是她啊!

他不需要她为他挡枪,他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他只要她好好活着。

如果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带她一起走的,哪怕把她一个人留在G城,哪怕他不顾任务,陪着她一起留在G城,他也不会带她上那辆车。

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陆尔白突然伸手捂住脸,脊背颤抖地哭了起来。

他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没哭过了,好像自她离开后,他所有的感情都被封闭了,别人看他就像一根木头,永远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子,只有他知道,他所有的悲喜都被那个人带走了。

如果她活不下来,那么往后的余生,他该怎么办呢?

陆尔白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他没有自信再经历一次失去她的痛苦。

胸口中弹手术不比其他地方中弹手术好做,郑冬至的手术整整动了一夜,陆尔白一直等在手术室的门口。期间小董取完子弹,不顾医生的反对,忍着疼痛来手术室门口看过他一次。

那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看到陆尔白的第一秒便朝他跪了下来,红着眼眶一再道歉,说:“陆检对不起,我没有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也没有完成陈检交代我的任务,没能保护好你,我根本不配留在你的身边。”

陆尔白表情木然地看着小董,没有责备他,只是摇了摇头,将小董从地上扶了起来,沙哑着喉咙道:“你刚取完子弹,先回病房好好休息吧。”

“可你……”

“我没事,你留在这也帮不了什么,先回去吧。”陆尔白拍了拍小董没有受伤的那只肩膀。

看得出陆尔白在抑制着情绪跟自己说话,小董很是内疚,但又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只好先听话离开。

一直到了凌晨四点多,手术室的灯才暗了下来,医生满身疲惫地走了出来。

看到门开的那一刻,陆尔白顾不得双腿的麻痹,摇摇晃晃地朝医生奔了过去,心焦如焚地问道:“医生,她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她运气很好,那粒子弹距离她的心脏只有三厘米,再离心脏近一点,她就没救了。病人现在还很虚弱,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什么时候醒来还不确定。一会我们会将她送去重症病房,你可以在病房外探望她。”医生摘下口罩,满脸是汗地说道。

“谢谢你了医生。”陆尔白饱含泪光地朝医生感谢道。

郑冬至躺在病**被人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望着她那张苍白瘦弱的小脸,陆尔白悬着的心终于稍微放了下来。他紧紧地握着她垂放在一旁的小手,没有放开。

医生说郑冬至运气很好,可陆尔白觉得,运气好的是他。

对陆尔白而言,这病**躺着的并不是简单的一个人,而是他的命。

感谢老天爷怜悯他,没有将郑冬至从他的身边夺走。

【4】

D市西郊附近的一家杀猪厂外停了几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车内坐着几个面目狰狞的男人,为首的一个在打电话,他后座坐着个络腮胡的魁梧男人,男人左眼上有条刀疤,粗壮的膀子上扛了一把狙击枪。

约莫半个小时候,一辆黑色的私家车驶入了厂中,车门打来,下来了一个身材高挑,模样俊俏的男人。

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礼服,外面套这件呢子外套,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像是刚参加完某个宴会出来。

即使是黑夜,男人鼻梁上还架着副墨镜,不了解的人都以为他这样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看到他的样貌,而了解男人的人都知道,他大晚上戴墨镜只会干一件事,那就是杀人。

男人看到血就会犯恶心,所以杀人时为了不见红,他喜欢戴着墨镜。

男人一进杀猪厂,原本坐在面包车里的人全都下了车,毕恭毕敬地站在男人面前,等着他吩咐。

男人什么话也没说,跟在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提了三大箱子的钱站了出来。

“多了一箱。”为首的匪徒望着打开的钱箱,对着男人笑眼弯弯道。

“不多。”男人冷冷地说道,带着黑色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掏了把枪出来,快速地扣动扳机,又准又狠地朝那个刀疤男的胸口开了几枪。

刀疤男都没反应过来,心脏就已经被子弹贯穿。

他僵硬着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其他歹徒见状齐齐举枪指向了男人。

男人毫无畏惧地将手中的枪扔给了身后的人,转过身,朝众人道:“最后一箱的钱算买他的命,要怪就怪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说完,男人抬腿离开了杀猪厂,留下那几个杀手面面相觑。

男人回到了自己的车内,坐在副驾驶上的助理转过头来向他报告道:“刚谭老打了电话过来,说你妹妹动完手术了,捡了条命,他问你要不要去探望。你要去的话,他可以替你安排。”

“不用了。”男人冷漠地回道,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绞合在一起。

“对于你妹妹的事,谭老他感到很抱歉,他并没有想伤害她。”助理继续道。

男人冷呵一声,伸手摘下了鼻梁上的墨镜,那双漂亮的凤眼里闪烁着狠厉的光:“告诉谭工灵,郑冬至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让所有人替她陪葬!”

“郑昼景,你没必要这么激愤,谭老也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

“不要拿这种话来搪塞我,一开始我就说过了,让我替你们卖命可以,前提是保我妹妹无病无灾,一生无忧。可现在呢?冬至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你们却跟我说不要这么愤怒!是不是我让所有人都变得跟冬至一样,你们才能感受到我的愤怒。你们不是说警察局安了人吗,为什么冬至在押送车上没有人通知我。”郑昼景咬着牙冷笑道。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开枪打你妹的人也都死了,你还想怎样?”

“一个亡命之徒的命怎么可以跟冬至的命比。”

“那你还想要谁的命?”

“沈谦的,拿他的来换吧。当作赔冬至的,赔我爸的,一条命抵两个债,怎么看都是你们赚了。”

“郑昼景你别太过分了!你别忘了,这些年若不是有谭老护着,你早被那些仇家弄死八百回了,哪能有今天。沈谦是谭老的人,你要动他,你觉得谭老会答应吗?”助理变了脸色道。

“答不答应是你们的事,我无所谓,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你……”助理手指着郑昼景,气得直发抖,“你就一点都不顾及张冉跟她肚子里的孩子吗?”

“你觉得呢?”郑昼景反唇相讥道。

“谭老说的没有错,你就是一条狼,毫无人性可言,张冉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你要这么在乎她的话,你可以带她走!只是周钰你别忘了,进了这个游戏,谁也别想全身而退,你我都不行。”

“郑昼景,你真是我认识的最冷酷无情的人,除了郑冬至外,这世界上还有你在乎的人吗?”

郑昼景将头转向窗外,沉默地望着不断倒退的黑色建筑,没有回答周钰的问题。

有没有,重要吗?

他以前有过,有过慈爱的母亲,有过挚爱的父亲,有过深爱的姑娘,有过疼爱他的长辈……可那又怎样,他所在乎的人都没有好的结果,就连他仅剩的可以在乎的妹妹郑冬至,如今也生死未卜。

他的在乎很伤人。

所以,他宁愿做个无心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跟郑昼景无法聊到一起,周钰也不再多说,他给谭老回了个电话,把郑昼景的要求提了一下,果不其然,那头沉默了会,“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周钰不懂谭老是什么意思,他这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他猜不出来,也不想猜,随便郑昼景怎么做了,反正人家跟谭老是自己人,就算干出再出阁的事,有张冉在,谭老也不会拿他怎么办,皇亲国戚到底比他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强。

车外的天又黑了一层,途径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级酒店,车停了下来,郑昼景理了理衣襟,从车内走了下来,手插着裤兜走进了酒店。

酒店门口放着张硕大的结婚海报,上面是一对新人的壁照,写着“朱玉洁,胡琛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的婚礼”。

周钰随意地瞥了眼海报上的新人,冷呵一声,打了个响指,示意司机开车,很快,那辆车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酒店内婚宴还在继续,郑昼景走到了原本他坐的那张酒桌旁。

张冉看着台上给新娘唱情歌的新郎感动得鼓着掌,看到他来,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过头小声地询问道:“你出去干什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刚胡琛他们来敬酒了,见你不在,就走了。”

郑昼景瞥了眼台上的新婚夫妇,伸手拿过桌上的红酒瓶,倒了一杯,把玩着杯子,随口道:“你外公那边让我办点事。”

听到“外公”两字,像触及到了不可碰的点,张冉的脸色微僵了下,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继续看着台上的表演,可脸上的表情没了先前的轻松。

今天结婚的是她大学同学,他平素很忙,一年到头都在国外,她能见他的日子屈指可数,若不是她怀孕了,他都不一定回国,今天他能陪她来参加婚礼已经很不错了,她很知足了。

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他被人追杀,她恰好救了他一命,她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跟郑昼景在一起吧。

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看,且一直在喝闷酒,张冉知道他定是心情不好,怕他待久了不耐烦,便在婚礼还没有结束前就跟同学匆匆告了别,留下红包挽着郑昼景走了。

他喝了酒,不好开车,张冉打电话给了司机。在酒店门口等车来的时候,郑昼景背对着她点燃了根烟。

张冉刚怀了孩子,受不得这烟味,她被呛了几下,咳嗽了几声,见他毫无反应,她心里有些难受,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张冉站在与他距离五六米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她默默地数着他吐了多少口烟雾,皱了几次眉头,看过她几次。

数来数去发现烟雾他吐了很多口,他的眉头也皱了很多次,唯独没有看过她一眼,一眼也没有。

若不是怕人看见,张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们在一起三年了,三年她跟他见过的面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好不容易盼来他不走了,回D城陪她了,结果他还是这般冷漠。

做女人做到她这份上,她很委屈,可是又怪不得他,谁叫她自作自受,明知他不喜欢她还要绑着他。

天空中突然开始飘起了雪,没多久,雪就在台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司机来得有些晚,可还是来了。

怕冻着孩子,张冉急急地朝车走去。脚上踩了雪,有点滑,一不小心,她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之时,他及时伸手搂住了她,扶着她上了车。

她很是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他没有吭声,可她已经很开心了,望着他握着她的手,她的内心从未这么快乐过。

第一次,她在他身上感觉到温暖。

“昼景啊!”

上车后,她突然喟叹了一声,叫了下他的名字。

他抬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抿了抿嘴,双手紧张地绞合在一起,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天小洁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没有回答她,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红着脸,难为情地说完,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郑昼景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她的肚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良久,他才出声冷漠道:“冬至中枪了。”

张冉震惊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结婚的事,等她能醒过来再说!”他一脸寒霜地说完,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张冉的心像坠入了冰窖,冷意蹿至她的四肢百骸。

【5】

郑冬至动完手术后就被送入了重症病房观察,陆尔白只能透过厚重的窗玻璃看她。

一晚上没有合过眼,又加上前几晚都没怎么好好睡,他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但依旧没见他想要去休息的意思。

早上六点多,小董领着杜斌跟黄城来郑冬至的病房外看望过他,看到他一脸疲惫地站在透视窗前,目光一直温柔地望着病房内,脸色很是憔悴,原本干净的下巴上滋生出青黑色的胡渣,眼窝深陷着,但依旧能可见眼底那明显的黑眼圈。

“陆检。”小董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陆尔白很快回过头来,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眼神依旧很清明。

杜斌的大腿中了枪,昨晚他跟小董一起动的手术,此刻正坐着轮椅,黄城推着他。

杜斌让黄城将他推到了陆尔白身旁,他勉强地想要站起来安慰陆尔白几句,但被陆尔白制止了。

杜斌狼狈地跌坐回椅子,伸手愤怒地往墙上了捶了一拳,红着眼咬牙道:“袁丽芳死了,她胸口处中了两枪,一枪正中心脏,医生已经尽力了。可恶,都怪我,没有早一点发现王家宝已经被敌人渗透,成了我们中间的内鬼,若我早一点发现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杜斌,这也怪不得你,要不是王家宝趁乱朝袁丽芳开枪暴露了自己,我们谁知道他是内鬼。你自己也是为了保护袁丽芳还受了伤,就别自责了。这次回去的路线,陆检为了保密,直到上了车才告诉我们走哪条路,没想到在这么多人的监督下,内鬼还可以给杀手通报消息,看来他们是早有计划,这帮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黄城帮杜斌说话道。

陆尔白看了他们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发生枪战的时候,一号车的人都下来去增援二号车。二号车上只有袁丽芳还有受命留在车内保护她的王家宝,其他人都去了车外头抗击杀手。

据杜斌所言,他是第一个发现王家宝是内鬼的。那会场面十分混乱,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杀手身上,没有人注意车内的情况。

杜斌当时离二号车门最近,他是最先听到袁丽芳中枪的声音,等他回头时,就看到王家宝用枪指着袁丽芳。他当即与王家宝发生打斗,自己的腿部中了枪,而王家宝则不幸被他击毙。

王家宝是杜斌的手下,也是他的徒弟,如果王家宝真是内鬼的话,那么一开始他就在监视保护袁丽芳的人员之中,在第一次蒙面杀手绑架袁丽芳拿走U盘之后,他们救下袁丽芳,他就可以趁乱杀了袁丽芳,何必等第二次呢?

“好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大家先把伤养好再说。上级对我们这次行动的结果很不满意,这两天应该会派人下来对我们每个人进行盘查,希望各位都能积极配合。”陆尔白不动声色地说道。

杜斌一脸关切地朝陆尔白道:“陆检,你脸色不大好,我看你要不去休息下。郑小姐这边我找几个人看着,她如果醒了,我就立刻通知你。”

“不用了。”陆尔白干脆地拒绝道。

杜斌还想继续劝他,一旁的黄城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杜斌是不知道郑冬至跟陆尔白的关系,所以才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可小董跟黄城都知道,那病房躺着的可不是个简单的人,那是陆尔白的命啊!这种时候,陆尔白怎么可以离开。

得到提醒,杜斌识相地闭了嘴,尴尬地坐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见劝说无用,黄城推着杜斌便先离开了,他们喊小董一起走,小董不愿意,留了下来,陆尔白也没说什么。

黄城他们走后,小董问陆尔白:“陆检,你还没吃饭吧,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陆尔白这会没什么胃口,但不吃东西也不是个办法,万一他倒下了,那谁来照顾郑冬至。苏慧他们那边他自然是没有通知的,一是不想让他们担心,二是冬至受伤这个事涉及到了案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看看附近有没有茶叶卖的,给我打壶热水,泡壶竹叶青吧。”陆尔白淡淡地对小董说道。

见他没有自暴自弃地不吃东西,小董内心暗自送了空气,高兴地连连点头,说:“好,茶能提神,我这就去找,对了,陆检,那你要吃点什么?”

“都可以,有茶就行。”

“明白了,那我走了。”

“嗯。”

小董走后,重症病房外又只剩下了陆尔白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探视窗外,就像一座无人可撼动的丰碑。

郑冬至在重症病房里躺了三天后才脱离危险被转入了普通病房,因为重症病房家属不能进入,怕有细菌进去,所以这三天,陆尔白让医院的护士在郑冬至的病房外加了一张小床,他就睡在那**,一直陪着她。

他们这次的护送行动中一共牺牲了三个同事,一个是G城公安部派给他们的武警,一个是陆尔白他们检察院黄城带过来的一个材料员,一个就是杜斌的手下,传说中的内鬼王家宝。其他人多少都受了点伤,在H港医院待了几天后,大家都先后调回了自己本市的医院,方便家人照顾,也方便回局里院里汇报工作,配合上级的调查,只剩下陆尔白跟小董因为郑冬至还未醒来,所以一直没有离开。

不过才几天的功夫,她脸上的婴儿肥都不见了,手臂瘦得摸上去都没几两肉,他给她用热水擦身的时候,都能直接摸到她身上的骨头。

她就像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陆尔白既想把她紧紧地拥入怀里,又怕弄坏她。

医生说她虽然没有了生命危险,但意识还未清醒,醒来还需要时间。

对于这个结果,陆尔白已经很感激老天爷了,他相信她一定会醒来的,因为他知道她舍不得就这么丢下他。

郑冬至醒来时已经是正月下旬,那天恰好陆尔白不在,只有小董在她的病房照顾着她。陆尔白被院里急召回去,省级检察院的几个领导过来了,对于陆尔白他们上次的行动开展了一次会议。

会议上,上级领导对主要负责人陆尔白以及杜斌进行了批评。在得知陆尔白带着非警务人员郑冬至一同回去时,上级很是愤怒,觉得他严重地违背了工作原则。先不说郑冬至知不知晓他们的案情,就郑冬至的身份,她跟沈楷峰的关系还不清不楚,这案子又涉及沈谦,像陆尔白这么聪明的人,理当避嫌让她远离这个案子,他倒好,非但不把她撇远点,还带着一起走,他这不是在闹着玩吗?

上头对陆尔白进行了严厉的处罚,不仅停了他的职,还因为他跟郑冬至的关系,让他就此撤离这个案件,派了其他人来接手他的工作。

对于陆尔白所受的处罚,检察院里的其他同事都为他感到愤愤不平,觉得上级这处罚也罚得太重了,陆尔白在D市都算是个地方副检了,哪能说被停职就被停的。

比起为他叫屈的同事,陆尔白自己倒觉得挺无所谓的。

他干这一行已经很多年了,一直都没怎么休过假,现在倒好,一下子就能休个长假。不用上班,他正好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照顾郑冬至,不用跑这跑那了。

陆尔白收拾好东西,从检察院出来,打车回了皇家花园,准备给郑冬至拿点换洗的衣服,结果在楼下碰到了早就等候在那的小南。

小南因为联系不上郑冬至,她很着急,天天在公寓楼下等着。

见到陆尔白回来,她赶忙走了上去,担忧地问道:“陆检,你知道我老板去哪了吗?她说去G城找你了,可她的手机一直不通,发她邮件也没人回,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陆尔白看她也是真心担心郑冬至,便没有多作解释,去公寓拿完东西,他直接带着小南一同回到了H港的医院。

还未走到郑冬至的病房,事先跟陆尔白通过电话的小董已经激动地跑出来迎接他们了,一脸兴奋地对陆尔白说郑冬至醒了。

陆尔白僵愣了几秒后立刻回过神来,脚步匆忙地朝病房跑去,刚进门,就看到郑冬至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医生在给她做检查。

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语气,她的神情都很淡定。

陆尔白忐忑不安地走到她的身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终于醒了。”他看着她,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

郑冬至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这一觉睡得有点久,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都梦到了些什么?”

郑冬至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等医生给她做完全部的小检查离开,她朝陆尔白张开了双手,一副求他抱抱的样子。

陆尔白凑过去,轻轻地搂住了她,生怕触碰到她胸前的伤。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焦灼的内心才真正地平静了下来。

“我梦见你哭了。”她小声地说道,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陆尔白,你是不是很怕我死了?”她问。

陆尔白“嗯”了声,垂眼看她:“是,很怕。”

“傻瓜,别害怕,我不会这么轻易的死掉的,你不知道祸害都会遗留千年吗?”她仰起头,望着他坏笑道。

陆尔白目光深深地望着她,伸手轻轻地碰了下她微凉的鼻梁:“我知道,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不要替任何人去死,哪怕是我也不要。因为你会心疼,我也会。”

“知道了。”郑冬至头埋在陆尔白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应道。

她没有告诉陆尔白,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她应该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为他挡枪的,因为这就像是她的本能,在他与她之间,她首先能想到的只有他。

【6】

郑冬至刚醒来,肚子有些饿。陆尔白出去给她买吃的,小董被护士喊去清理肩膀上的伤口,病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郑冬至跟小南两个人。

看到瘦了一圈的郑冬至,小南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毕竟是年轻,没见过多少大风大浪。

小南慢慢地走到郑冬至的床前,望着她病号服领口微微露出的白色纱布,难过地呢喃道:“你不是说出去找灵感的吗,怎么搞成这样了?”

“哭什么,我又没死。”望着跟了自己六年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小助理,郑冬至无奈地摇了摇头,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朝小南喝道。

小南看着她的伤,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你要有什么事,他不会放过我的。当年他走的时候说过的,要我好好照顾你,你要死了的话,我也别想活了。”

提到郑昼景,郑冬至的眼神黯了下来。

他都消失了六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中枪的时候,她特别怕,怕再也见不到陆尔白,也怕死在哥哥前头。

这十多年,她经历了很多事,她以为她不会再害怕了,只要能给郑林复仇,只要能让沈谦付出该有的代价,她什么都不怕,哪怕是死也无所谓。可是真当死亡来临的时候,她发现她其实是怕的。

回国后她跟陆尔白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没几天,但却是她十三年以来为数不多幸福时光,即使她知道这样的幸福持续不了多久,但她还是贪恋了,她舍不得就这么结束,也舍不得就这样去死,哪怕能跟他在一起多幸福一天也是好的。

病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见郑冬至不再说话,小南拘谨地站在一旁,停止了发问。

郑冬至的伤口有些疼,她咳嗽了一声,手抚着胸口,准备躺一会。小南上前帮她,帮她盖好了被子。郑冬至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闭上了眼睛。

看到她睡下,小南暗暗地叹了口气,拿着开水瓶出去准备打点开水,回来等郑冬至需要的时候喝。

小南刚走没多久,陆尔白拎着吃食走了进来,见郑冬至睡了,他没有忍心吵醒她。他将买的清粥放在了一旁,坐到了椅子里,摊开了刚买的报纸看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肩头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微风吹过,郑冬至睡得不大深,闻到他身上那股甘冽的洗衣液的味道,她知道是陆尔白回来了。有他陪着,她内心安稳了不少,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她吃的药药性来了,她的眼皮有些重,很快她便真的睡着了。

郑冬至的伤得养一段时间,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医生建议她留院治疗一段时间,等伤口没了炎症再出院。

眼看离过年也没有多少时日了,郑冬至有种新年都要待在医院的感觉,为此她感到很是懊恼,一再地跟陆尔白叫苦,嚷着要出院。

陆尔白只当她是小孩子发脾气,没有听她的。她再闹,他就圈着她问:“有我陪着你不好吗?”

“就是因为你陪着我才不好,你不是检察官吗,你不用上班吗?”郑冬至反问他,其实她已经从小董那得知陆尔白因为她被停职了。

她很不想给他添麻烦,可是好像从他们重逢开始,她就一直在给他添麻烦。郑冬至有点后悔回来后招惹他了,可是她如果不招惹的话,那今天躺在医院里的就是他了,万一陆尔白运气没她好……呃呃……郑冬至不敢继续设想下去。

“检察官也有假期啊!我就不能休个假吗?”陆尔白回答她。

“可小董说你这不是休假,你是被停职了。”郑冬至有些难过道。

陆尔白酥麻地“嗯”了声,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开玩笑道:“所以得有一段时间没有钱养你,你省着点花。”

“我天天躺在医院能花什么钱,再说了,我受伤不也是为了救你吗,你们单位不给报销的吗?”郑冬至气得差点伸手打他。

“报销的报销的,好了,你别激动,小心碰到伤口。”陆尔白握着她躁动的小手,笑着安抚道。

陆尔白“唔”了声,摇了摇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想当检察官吗?”

“为什么?”郑冬至仰起头看向他。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她:“为了找你。”

郑冬至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一脸真挚的陆尔白,她似乎能想象得到他当初找她找得有多辛苦,她突然心里一酸,觉得很是难受。

没等她开口说点什么,陆尔白已经俯下头来,轻轻地吻住了她柔软的唇。

小董拎着水果进来正好看到落日余晖之下亲吻的两人,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好小南买了郑冬至要的画画材料回来立刻拉走了他。

为了方便照顾郑冬至,也顺便安置小董跟小南,陆尔白在医院附近短租了套三室一厅的公寓,除了郑冬至,其他三个人都搬了进去。

不用上班的陆尔白彻底成了家庭煮夫,小南就没有见过这么勤劳能干的男人,家里的家务全包外,他还每天变着法子烧出来一堆好菜给他们吃,别说郑冬至被养胖了,就她跟小董也都跟着胖了。你说同样是男的,再看小董,明明比陆检年轻,除了光长了一身腱子肉外,啥也不会干,就说当门神吧,人家还嫌杵在门口碍眼呢。

陆尔白被停职后,小董完全可以调回原来的岗位去,但碍于他伤没好,外加他一心要跟陆尔白,所以组织问他要不要回去时,他二话不说地拒绝了。

有次他们在医院陪郑冬至吃饭,郑冬至开玩笑地怼小董,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老跟着陆尔白干啥啊!他都没工作了,你跟着一起喝西北风啊!大男人没工作没女朋友的,你还单身吧,啧啧,老婆要娶不到了!”

“要你管。”小董哼哼地回他:“你咋不担心陆检一直不能复职来着,他还比我老呢,他都不担心没工作。”

“他当然不用担心啊!他没工作也没事,我可以养他啊!”郑冬至眉飞色舞地说道。

陆尔白正在喝汤,听她这么一说差点呛着,他咳了几声,耳朵涨得通红。

郑冬至幽怨地瞥了眼陆尔白:“关键就怕他不让我养!”

陆尔白咳得更厉害了,一旁的小南在抿着嘴偷笑。

小董一脸愤恨地瞪着郑冬至,秀恩爱也不带你们这样的,哪有这么欺负单身狗的啊!

【7】

郑冬至的画展本来定在新年过后的元宵节,但因为她受伤延误了她创作新画的进度,所以她让小南跟赞助商商量把画展往后挪一段时间,具体日子等她通知。

承办她画展的人一开始是沈楷峰,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沈楷峰撤销了对她画展承办权。

不过这样也好,她现在实在是没什么精力与沈楷峰他们周旋。

新的画展赞助商是位刚从国外回来的商人,小南查不到他的信息,只知道他出价很高,比沈楷峰之前出的价格还要多出几倍。

郑冬至原本办那个画展是为了引出郑昼景,现在她受了伤,画展能不能顺利举行还是未知数。她手里的照片上显示郑昼景之前在D城出现过,他既然回来了,那应该很容易查到她在哪里,毕竟她回到D城后那么高调,他想见她的话没必要非要通过画展。

更何况她现在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郑昼景若知道的话肯定会来见他,可她都在医院里待了好几天了,也没见他出现过,说不定他早就离开了。

他当初回D城是为了什么,这六年,他都藏在了哪里?

郑冬至内心存在很多疑问,但无人可帮她解答。

很多事好像自从那一粒子弹打进她的胸口之后就变了,原本她回国是想通过沈楷峰接近沈谦,进入沈家,找机会拿到沈谦藏在保险柜里这些年他做过的坏事的证据,让沈谦得到他应得的惩罚。可现在经历了一次生死,她有点畏惧了。

因为她发现,沈谦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一个小小的贪污案,先是死了一个检察官,后来又死了两个证人,现在连杀手团伙都出动了,她想,也许她的计划还没有成功,她的小命就没了,沈谦若要杀她简直太容易了。

可是她若就此停止的话,那么之前那么多年她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她永远也忘不掉郑林当年被从大火里抬出来的样子,直到现在,每次她只要闭上眼睛,眼前还会时不时浮现出郑林那具烧焦的尸体。

这世界上曾经最疼爱她的人离开她的时候她只有十八岁,十八岁,那本该是多么美好的年纪啊,考上理想的学校,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人生,结果在一夕之间就全部覆灭了。十八岁的她,被迫跟哥哥踏上了逃亡之路。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十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就连陆尔白也没有说过。

王婶带着他们兄妹俩跑出来的前几年,高利贷的人四处在找他们。她跟郑昼景怕被找到,只能打一些很散的小工,每一份工作都干不了多久,他们就得王婶辗转去另一个城市。从小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她,那几年去饭店当过洗碗工,跟着王婶做过清洁工,她帮人洗过衣服,也伸手进垃圾桶掏过垃圾。

那本该是一双画画的手啊,那些年连画笔她都没有摸过。

只要能赚钱,那会除了杀人,他几乎什么都干了。

这么苦的日子撑了三四年后才得以好转,是因为郑昼景被一个老女人看上了。那女人很有钱,对他很慷慨,不仅替他还了不少追上来的高利贷,还听了郑昼景的话出钱送郑冬至重新去美术学院学习。

她不想去的,在知道哥哥是靠什么赚钱之后,她根本不想花那个钱的。

可是做清洁工,洗碗工,她这辈子也还不清郑林欠下的钱,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假装不知道郑昼景的钱是哪里来的,厚着脸皮去了美术学院继续学画。

她在学校待了两年,那两年她学得很刻骨,连老师都说她很有天赋,是她带过的最有想法的学生。

她并没有为此得意过,因为她知道她没有天赋也得变得有天赋,她必须得出人头地,才能不辜负郑林的期望,哥哥的牺牲。

郑昼景跟那个女的在一起两年,那女人的老公就发现了她在外养小狼狗的事。

那男的是一个房地产商,有钱有势,花钱请了人来找郑昼景的麻烦。

郑昼景没办法只得带着郑冬至跟王婶再度逃亡。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最后逃去了深圳。郑昼景找了份保镖的工作,郑冬至开始卖画为生。

他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多的安生日子,冬至的画在深圳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开始有画廊找她去画画,她能接到一些大活了,她很开心,觉得自己能给哥哥分担一些了,结果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女人的丈夫突然带人找上了他们。

她还记得那天她在狭窄的出租屋里画画,王婶去饭店给人洗完了,她一个人在家等哥哥下班。她等啊等,没有等到郑昼景回家,给郑昼景介绍工作的邻居波仔惊慌失措地跑来告诉她说郑昼景被绑了,对方要她拿钱去赎人,不然就让她给郑昼景收尸。

她哪里有钱!

她让波仔去报警,自己则赶去了那群人所说的仓库去拖延时间。等她到那的时候,郑昼景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那群人见她空身来,没有带钱,便要先废了郑昼景的手。

没钱还玩别人的女人,他们说郑昼景是活着不耐烦了!

以道上的规矩,还不出钱那就还手脚。

眼看他们要废了郑昼景的手,郑冬至想也没有多想,拿自己的手换了他的。

那时候的她就跟替陆尔白挡枪时一样,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她只想到要保护哥哥,郑昼景还年轻,他还没有结婚生子,他们郑家就剩他一个男丁了,他不能有什么事。

她没有想过一只手对一个画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能这辈子再也拿不起画笔了。

她的右手就是那天被废掉的。

那个伤比她现在所受的枪伤还要让人难以忍受,她整整养了半年的手,可那只手还是毫无知觉。

就是因为那不可能,她被迫成了个左撇子。

之后就有了现在的故事,那件事之后半年不到,郑昼景因为救了小南惹到了当地的地头蛇,把小南扔给她后他就彻底失踪了。

郑冬至知道他是不想再连累她们,可她从来都没机会告诉哥哥一声,她从未怪过他。

他离开后的六年,她一直很担心他,虽然表面上她总是冷酷地告诉小南,郑昼景不会有事,可心底她比谁都担心他出事,只是她不能把怯懦表现出来,因为哥哥走了,她必须得学会坚强。

跟陆尔白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很美好,可是也抚不平她那十三年内心所受的创伤。

十三年啊,整整十三年的噩梦,不是她说忘记就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