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你不能动。
四年后。
时值九月,雅园里的树叶凋落得七七八八,一派萧索景象。一辆车在门口停稳,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从车上下来,然后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后座的人不紧不慢地下车,悠闲至极,倒把边上的人急得冒汗:“您可快点吧,一屋子人都在等着呢。”
骆叶也不着急,慢慢穿过花园,进了正厅。来的人不少,寻香阁的人占多数,还有奇思内部的老人。
这四年,奇思借着寻香阁的光,发展得不错。骆叶敛着锋芒,羽翼渐丰,加上佟瑾之这几年行事更为霸道,内部对佟瑾之有异议的人自动站在骆叶这边,有什么意见都顺着骆叶的意思。但偏偏骆叶不吃这一套,他为人低调,以理服人,倒也没叫佟瑾之寻到错处。
此次商议,不过是因为佟瑾之的大儿子佟圻在外挥霍无度,买下一艘游轮,设宴游玩。本来这不算什么,但几位当红明星也在其中,衣着暴露,随后又传出艳照,竟上了头条。佟瑾之不好出面,直接将这个烫手山芋交到了骆叶手里。
见他到了,众人纷纷起身。
骆叶扫了一圈,点点头:“坐吧。”
众人依言落座。
其中一位有资历的人发声:“这次一定要严惩,寻香阁上百年的基业总不能葬送在这个不肖子手里。”
“对。”有人附和,“且不说别的,光这一年,他惹出了多少事,每次都是碍着佟老的面子,由集团出面公关,最后平息下来,光是赔偿都花了不少钱。”
骆叶轻捻茶杯,拂了拂茶水,问:“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
无人应声,算是默认。
骆叶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严惩?怎么个惩法?派人把他揍一顿,还是撤了他的职?”
骆叶的语气虽然很平淡,但字字句句却正中要害。
“这种桃色艳闻很快就会过去,目前舆论只集中在佟圻个人身上,若是此时处置他,牵扯到寻香阁,外人会怎么想,如果股价下跌,各位负责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噤声了。
“再者,佟先生亲自托付我,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但不给各位一个说法,这事也过不去。照我说,如今佟圻坐的是总经理的职位,先撤了他的职,罚他去工厂历练一阵子。至于此次事件造成的损失,由佟家自己承担,跟寻香阁无关。”
底下人多半是对佟瑾之不满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错处,又怎会轻易放过。
“可是……”
话一出口,便被骆叶慢悠悠地堵了回去:“如果诸位还有什么意见,便去找佟先生说吧。”
搬出佟瑾之,底下人再不敢妄言。佟瑾之早些年黑白两道通吃,这些人对他畏惧多过敬重。
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小声议论。
“那孩子太不成器了。”
“不像话。”
……
骆叶也不接话,只低头喝茶。
送走了这帮人,家里才算清静了些。等一屋子人都走后,身边的周巡才小声道:“骆总,咱们这次就这样放过他,太便宜那头的人了,何不敲山震虎?大家都看着您呢。现如今,以咱们的实力,搏一搏也未尝不可。”
骆叶轻笑道:“你以为佟瑾之那么好对付?几年前我安插在他那里的眼线都没查出什么,现在他将我放在他身边,我更不能轻易露出马脚。”
周巡愣了一下:“那他这次安排您去法国谈那笔生意,会不会有别的用意?”
“马上就是寻香阁成立五十周年,他这个时候支开我,是怕我做什么手脚吧。”骆叶若有所思,“法国那边接待的人安排好了吗?”
“嗯。”
这时,齐衍从门口进来,一入正厅,直觉就告诉他这里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他没停留,直接朝右边的书房走去,脸上带着笑意:“骆叶。”
见到齐衍,骆叶脸上的阴郁消散了些。
“听说刚才闹的动静挺大?”齐衍低声问。
骆叶揉了揉眉心:“习惯了。”
“走,哥带你出去散散心。”齐衍推着骆叶往外走。
骆叶白了他一眼:“你爸最近不管你了?”
“这一阵子他忙着呢,更何况我都依照他的意思,好好在家族医院里做医生,他还能挑出什么错。”
“那你还不收心?”
“这不白露刚演出回来嘛,开庆功会呢,我们总得去捧捧场吧。”
白露毕业后,没有从事本专业的工作,而是照常在酒吧驻唱。一个国内知名的音乐制作人慧眼识珠,直接签下她,培养她从小众音乐人做起。现在好几部电影宣传曲都是她创作的,今年还进行了全国巡演。
他俩进酒吧的时候,白露正被人灌酒。齐衍快步走过去,抢了她的酒杯,跟敬酒的人道:“人家好歹是主人,你们把她灌醉了,谁来招待客人?”
有好事的人八卦地问:“哟,露姐,不介绍一下吗,这人谁啊,男朋友?”
白露一把揽住齐衍的肩,笑道:“瞎说什么呢,就好哥们。”
骆叶在吧台要了杯威士忌,然后朝他们走过来。他的容貌太出色,一路招惹了不少桃花,但他硬是看都没看一眼。
坐在白露对面的女生指了指骆叶,问:“既然不是这位,难道是那位?”
白露连连摇头:“瞎说。”
女生顿时来了兴致:“既然这样,那我出手了?”
“算了吧。”白露往骆叶那边瞥了一眼,“铁板一块,你别想了。”
女生还想问,白露见骆叶要过来了,便比了个“嘘”的手势。
女生识相地领着其他人走了,空出位置来。骆叶坐下来,长腿一伸,一副太上皇的架势。
白露鄙夷地道:“你下一句是不是得喊人更衣了?”
骆叶一指齐衍:“你以为我是他。”
白露噎了一下:“他那是被人伺候惯了,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你呢,都快二十七了,还是一个人。”
齐衍受不了自己平白被当枪使,也加入战斗:“外面的人都很好奇你的性取向,你好歹是北市最闪的钻石王老五,却半点绯闻都没有,也难怪他们说。”
骆叶也不生气,精致的眉目在闪烁的灯光中带着淡笑:“也好,省得招来烂桃花。”
这样的场景好像又回到了四年前,他们坐在南大校外的酒吧里相谈甚欢。此刻,骆叶也是那样的笑,那样的语气,但他心里呢,还是一样的开心吗?
恐怕早就不知道高兴为何物了吧。
齐衍看着骆叶好半天,才缓缓开口:“还在等?”
大约是太久没人在他面前提她了,他愣了一下。
“人是你赶跑的,难过的也是你。”齐衍道。
气氛一时僵住了。
白露拉了拉齐衍的衣服,但齐衍未察觉,继续道:“你在别的事上太聪明了,在这件事上却太不聪明。你看得太透,又看不透。”
齐衍不说还好,一说,骆叶的脸色更难看了。
白露赶紧打圆场:“那一年,她爸妈不准她回南大继续读书,原本要送她出国,但她执意坚持,没人拦得住。去年,她去巴黎理工做交换生,我们的联系便少了。不过我看她发的朋友圈,应该一切都好。”
说完,白露看了看骆叶。他仰头喝了一口酒,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她说的这些,他又怎会不知道。两人虽然分开了,但仍是微信好友,朋友圈依旧对对方可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三人静默了很久。
骆叶有些烦闷,搁下酒杯起身走了。
齐衍冲着他的背影喊:“这就走了啊,等一下还有活动呢。”
骆叶头也没回,冲着他们挥了挥手。
法国……他在期待什么?
难不成佟瑾之跟他提议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吗?
想到这儿,骆叶终于笑了一下。
发自内心的。
巴黎进入了雨季。
姜临不愿出门,照常在宿舍里温书。跟她住在一起的室友,是一同来法国做交换生的方黎。往常这个时候,方黎都是翘了课,雷打不动地在被窝里睡上一天,今天却早早地从**爬了起来。
“姜临,你还记不记得上周我托你给我写的那个方案,我拿去应聘国内一家前十强的化学公司在巴黎这边的临时助理,没想到对方刚刚通知我入选了。我听着面试官的口风,做得好的话,回国的工作就不用愁了。”
姜临替她高兴:“刚好这学期马上要结束了,这是好事啊。”
“你有什么打算?”
“我?”姜临想了想,随口答道,“我想进一家小公司,从头做起。”
方黎“啊”了一声:“那多可惜,连教授都说,你在调香方面有很高的天赋呢。”
姜临想终止这个话题,干笑道:“等回国再作打算吧。”
方黎一下睡意全无,兴致高昂地给她讲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我应该穿什么衣服去啊,是不是得职业一点?”
“你再跟我详细讲讲方案的具体内容,据说他们的CEO非常专业,我不能露出马脚。”
姜临听她讲完,放下手中的书,笑道:“你的功课可是得过全A的,这点自信都没有?”
“没有……”
……
“你看那上面写的,很多东西我都没接触过啊。你说,明明那些精英骨干更专业,为什么对方非得要求是学生呢?”说到这儿,方黎感慨,“难道是觉得我们这些没出社会的更低廉?那么大一家公司,不会这么抠吧?”
姜临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我想,他们看中的应该是年轻人的新观念吧,有经验的人虽然稳妥,但思维已经固定,想要创新很难。”
方黎还是不自信:“是吗?”
“放心吧,你能搞定。”
说是这样说,但方黎高兴之余还是有点担心。
第二日,姜临刚从教学楼出来,就接到了方黎的电话。暴雨来袭,花坛里的一棵树受不住狂风骤雨,“刺啦”一声,枝干断裂,砸在姜临脚边,吓得她差点尖叫出来。
姜临往大厅里走,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才回话:“嗯,没事,雨太大了,树枝被吹断了一截。”她听着那头的声音不对,忙问,“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机场吗,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怪我,昨天太紧张了,半夜喝了不少冰水,结果感冒了,起不来。”方黎带着哭腔道,“怎么办?那边的人已经上飞机了,让我订好酒店接待。”
“让他们临时换随行助理根本来不及,姜临,你能帮帮我吗?”
姜临瞅了一眼倾盆大雨,刚想拒绝,方黎抢先开口:“你就帮我这一回,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几点到?”姜临用脖子夹着手机,腾出手在笔记本上记下时间和航班号,然后两人结束通话。
这么大的雨,不用想,肯定有很多人被困在巴黎,酒店肯定不好订。
姜临颓然地抬了抬眼皮,望了望天。
她打遍了五星级酒店的电话,如她所料,全部满房了。
剩下那些不怎么样的酒店,也没有房间。
姜临又托当地相熟的同学询问,终于找到了两间空房。她松了一口气,背上包直接往机场赶。她在机场等了两个多小时,眼睁睁看着过了酒店入住时间,心里急得不行。不久后,她接到电话,对方告知她因为暴雨天,飞机无法降落,老板临时调整行程去了普罗旺斯,让她等这边航班重新开通后,搭乘巴黎飞往普罗旺斯的航班,去酒店待命。
结果从中午等到天黑,姜临都没有登上飞机。
她打车去了里昂火车站,经过三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达目的地。接着,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酒店,在前台取了房卡,进了房间才松了口气。
她身上的风衣湿了大半,她用吹风机吹了半天才干了些。
这时,有人敲门,她匆忙穿好衣服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生,那人递给她一些食物:“你好,我是周巡,老板现在正跟巴黎那边的人开电话会议,大概两个小时后才会结束。你先吃点东西,要整理的资料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需要在凌晨两点之前准备好,抄送给老板。”
姜临接过餐盒,点点头。
周巡笑得和善:“辛苦了,整理完了早点睡,明天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关上门后,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姜临抱着餐盒吃了一些,又对着窗外发了一阵呆。方黎发了信息过来慰问,她咬着饭勺回复:“现在知道抱歉了,我今天累得气都来不及喘一口。”
对话框那头冒出一连串对不起。
“这事完了带你去中餐厅走一波,你尽管点贵的。”
姜临笑着,回了个满意的表情。
吃完饭,她打开电脑,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资料里找到与此次会议相关的材料。国内的产品想要打入国外的市场本就不容易,不过有这份胆识,她还是十分敬佩的。
这几年,她很少关注国内的产品,所以看到数据时吃了一惊。原来在调香这块,国内已经发展得这么好了。
她提前将材料整理好,并加上了自己这一年在法国的感受,希望能有所帮助。最后她将资料打包,发到指定的邮箱。
半个小时后,有回复提醒。
“意见不错。”
短短四个字,算作点评。
姜临有些怔愣,这风格,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不过一瞬,她就回过神来。
姜临在心里嘀咕着:这老板也太敬业了,果然优秀的人比普通人更用功啊。随后,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了,她哀嚎一声,卷起被子,躺在**蒙头大睡。
他们在普罗旺斯待了两天,不是跟当地的一些香水公司接洽,就是在香料工厂里采风。
她只是接受指示,完成写报告的工作。
姜临多数时间是跟周巡打交道,根本没见到老板,只是在酒店的走廊里看见一个背影,随后看见周巡跟在老板身边。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又想起周巡说老板不太爱跟女员工相处,心里腹诽:女员工吃他家大米了?
姜临想想又觉得这句话不对,女员工确实领的是他家的工钱呢。
见前面有人围了上去,他便偷偷溜回了房间。
两天之后,他们飞到巴黎。
巴黎已雨过天晴。
直觉告诉周巡,老板这两天的心情不错,大概是因为这笔生意谈得异常顺利,原定昨日回国,老板竟然又停留了一日。而姜临因为还有些资料要整理,被安排同住在巴黎的酒店里,方便老板随传随到。
骆叶今天给所有人放了个假,他自己脱掉西服,换上简单的便装,去了附近的一所大学。
老板难得有这种闲情逸致。周巡原本想着让这次同行的学生跟骆总一起,但被他拒绝了。也许是私人行程,老板不想其他人打扰吧,尤其是不相熟的人。
姜临虽然乐得清闲,但又觉得这钱挣得也太容易了。这些天她做的事不多,报酬却很丰厚。作为报答,她画了一张学区分布图,将那些较为著名的景点都标注清楚。末了,她又在邮件里备注:校门口有一家中餐厅,味道非常正宗,如果想念家乡食物了,可以去尝尝。
邮件发出去之后,她又抓紧时间,在酒店赶一篇论文。
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谢谢。”
这是这次法国之行中,老板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回国之前,一行人举行庆功宴,姜临也接到邀请。但因为有事要赶回学校,她耽搁了一些时间,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进了包厢,包厢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清醒的更没几个。
“方黎。”有人冲她打招呼。
姜临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到那人又冲自己挥了挥手才回过神。
“人都走了?”她去席间坐下。
“嗯,老板醉得厉害,周巡送他回去了。”那人说着,想到了什么,“哦,对了,老板的外套落下了,你等会儿送过去吧。”
姜临双手接过。她坐在这儿兴致寡淡,拿吸管搅着面前那杯橙汁,偶尔低头吸一口。
“小方,你在法国读书应该快结束了吧?”
“最迟一个月后回国。”姜临礼貌地回道。
“回国后,干脆去我们公司上班吧?待遇都给你最好的,怎么样?”
姜临还没回应,旁边的女生便插话道:“轮得到你说,刚刚老板已经发话了,他会亲自邀请她,怎么,你要跟他抢?”
“这不话赶话嘛。”那人笑了笑,扭头捏了捏那个女生的脸。
两人举止亲昵,丝毫不顾忌周围有人在。
姜临不动声色地撇开脸。
好不容易等到饭局结束,一行人站在路边等车。
“小方,要不你跟我们一起,我让司机顺便送你回去?”
姜临摇摇头:“我自己打车吧。”
等把大家都送走了,姜临在茫茫夜色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往酒店方向走。她怀里抱着那件黑色大衣,刚好能抵御寒冷。
走在异国街头,她没由来地觉得孤独。但此刻打电话打扰父母,也不太好。
姜临走回酒店,回房间洗漱后,就听见有人敲门,是周巡。
他推了推眼镜,笑道:“谢谢你啊,省得我又跑一趟。”
姜临回房间拿起那件外套,衣服递过去的时候周巡没抓稳,提溜了一下,口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身份证、护照、钱包。
姜临的视线下移,落在身份证上。
她蹲下去捡,当看清身份证上的信息时,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即便是身份证上的照片,她也能认出来。
更何况,姓名那一栏的两个大字,她还不至于认不得。
姜临又去捡护照,隐约看见信息页的名字,是同一个。
骆叶。
LUO YE。
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她怕周巡看出端倪,将拢紧的手指藏在了背后。
自分别以来,她又一次有了心脏撕裂的痛感,那痛仿佛提醒着她,这个人一直在她心底,从未消失。
她静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原来她离他这么近。
巴黎之行结束,他带人飞回中国。
而她继续留在这里,完成学业。
一个月后,方黎收到一封跨洋的邮件,准确地说是一封聘用书。
方黎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有些惋惜地说:“这么好的机会,早知道我死也要去。”又见姜临没多大兴趣,便问,“你怎么打算的?要不要继续代替我去?我反正是没机会去了,我去了就会穿帮。”
“不去。”姜临道。
“啊?就这样放弃了?”
姜临笑了笑,不置可否。
当天夜里,她接到家里的电话,匆匆买了机票,登上回国的飞机。
方黎问怎么了,姜临快速打包行李,只留下一句话:家里出事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没有明说。
一个月后,有人来帮她办了退学手续。
自从骆叶拿下法国那单生意,打通外销渠道之后,佟瑾之的脸色就一直不怎么好看。他原本想着若是这件事出了差错,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拿回寻香阁的部分股份。这些年,骆叶明里暗里打通了不少人脉,加上如今他风头正盛,这样一枚定时炸弹在身边,让佟瑾之寝食难安。
事实证明,骆叶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主,他运筹帷幄,耍心机、斗心眼,样样在行。关键是,现在佟瑾之还不能动他,因为寻香阁的生意被骆叶插了一脚,要是硬来,恐怕会落得两败俱伤。
别说现在佟瑾之不敢把他怎么样,就算有什么打算,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站在他那边的人不在少数,即便他不开口,也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
佟瑾之不信骆叶不会出错,可偏偏雅园严实得跟个密封的铁桶一般。
佟瑾之沉着声音问方肃南:“派过去的人到了吗?”
方肃南看了看时间:“应该已经到了。”
“跟紧点,别再出错。”
周巡看着车内闭目养神的人,欲言又止。
骆叶一睁眼,正好撞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皱着眉道:“说。”
“先前在法国跟咱们同行的那个助理,今天来办理入职。您没时间去公司,我让她来雅园一趟,这会儿她正在大厅等着呢。”
骆叶扫了他一眼:“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吧。”
周巡嘀咕了一句:“又不是给我找助理,总得当事人看得顺眼吧。”
声音不大不小,骆叶刚好听见,他嗤笑道:“下次埋怨的时候小点声,还故意让我听见。”随后妥协道,“掉头回去。”
车内静了一会儿,周巡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身边总得有个得力的人,之前都被您赶走多少个了,这次算是您自己挑的,口气好点。”
出了一趟差,公司的事情一大堆,骆叶哪有工夫听他唠叨,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周巡喜不自禁,终于有个人陪他一起挨骂了。
骆叶都快忘了那天的风了,大概是有几分舒服的,所以他走进院子时脚步都是轻快的。有阳光吗?有,但不太烈。姜临背着身站在院子里,弯腰看一株牡丹。
他在廊下,她在院里。
她穿着一条黑色及膝紧身裙和一件白衬衫,从后面看过去,身材玲珑有致。她的打扮偏成熟,跟之前的学生气不同。周巡差点没认出来,试探地叫了一声:“方黎?”
她回过身来。
骆叶懒洋洋地瞧过去,嘴角一僵。
姜临早已不是当初告别时的模样,现在的她成熟而魅惑。骆叶屏住呼吸,再三确认后,才知道这不是在梦境里,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她就站在那里。
他愣在当场,一遍遍仔细地、认真地看着她。
“骆先生。”倒是她淡定得很,也不知是不是伪装的,像不认识他一般打了个招呼。
骆叶只觉得她的声音很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半晌,他笑了:“原来你改了名字,姜临。”
周巡犹疑地看着她。
姜临,原来她就是姜临。
那个老板醉酒时总会念到的名字,那个老板放在心尖上又不肯承认的人。
以为是初相识,原来是故人归。
骆叶径直进了书房,留下姜临和周巡在院子里面面相觑。骆叶不唤她,她也不动,就在大厅里待着。她知道骆叶有心回避她,她也不揭穿,由着他的性子来。
就这样,姜临进了雅园,除了初来当日见过骆叶一次,接下来一个星期竟连照面都没打一个。
他晾着她,她却像个悠闲的垂钓者,不骄不躁。
那日骆叶回来得早,晚上有一场饭局,周巡被安排到外地出差,他无人可带,周巡暗示他,姜助理这段时间一直闲着,意思就是请了人家总不能啥都不让她干吧。骆叶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北市今年的冬天来得早,一场雨过后,气温就降下来了。
因为车里空调温度打得高,车外温度又很低,车窗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姜临百无聊赖,不愿对着骆叶那张冷脸,扭头把手按在车窗上,水雾上便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掌印,而骆叶则默默地端详着她。入夜时分,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但灯光昏黄,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猛地侧过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这场相逢,对骆叶来说是意外,对姜临来说则不是。她理应对他避之不及,更何况现在北市的情况复杂,他不想把她卷进来,之前无数个跟她重逢的机会都被他放弃了。
现在他自己都站在风口浪尖,又如何护得了她?
骆叶眼中晦暗不明,车拐了一个弯,在路边停下。
两人进了大厅,有人过来将他们引进一个包厢,包厢里一片喧闹,烟雾弥漫,灯光暗淡。
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冲他们招了招手,笑道:“哟,骆大老板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移过来,其中正对身边的妹子上下其手的几个也停下了动作。
刚才说话的那人显然是饭局的主人,他走到门口拉骆叶进去。待骆叶坐定后,包厢里又恢复了热闹,唱歌的唱歌,划拳的划拳。
骆叶坐在沙发上,语气有些不快:“你约我来是谈生意的,这些人算怎么回事?”
那人笑着说:“我这不刚从广州回来嘛,哥几个就决定找个地方暖暖场子,我推脱不掉,但生意我们照谈,两不误。”
“南边那块谈得怎么样?”
“你的眼光确实好,那块地我看着不错,价钱也合适。老头子那边口头上是准了,但钱怎么也批不下来,你要不要入股?”
骆叶的手在袖口上拨了拨,道:“这钱我要是出了,陈静烨那儿你是不是得帮我牵线搭桥?”
“他算我半个叔父,肯定会给我面子的,但我就不明白了,那只是一家小公司,你为什么非要吞并?”
“这是我该操心的事。”
男子往骆叶这边靠近了些,低声道:“我可提醒你啊,听说佟家那位也盯着那家公司呢,你真打算跟他抢?”
骆叶仰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这些年我抢的还少吗?不差这一回。”
男子捻灭了手上的烟,朗声笑道:“你小子,野心不小啊,我喜欢。”
谈笑间,男子的目光落在坐在骆叶身边的姜临身上,一指过去,问:“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可人,生得这样好看。”
骆叶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姜临尴尬地扯出一丝笑容。
平常看她只是一般姿色,算不上特别好看,顶多算清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包厢光线暗沉,相比在场的其他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人,她画着淡妆,一身职业装扮,倒显得有几分与众不同,叫人一时移不开眼。
男子将手伸过去,笑容轻佻:“妹妹你好啊,我叫余君言。”
骆叶默不作声将他的手打回去。
姜临点点头,说了一声“你好”。
骆叶睨了她一眼。
余君言凑过去低声道:“要是被我妹妹知道了,肯定得大吃飞醋。”
“你少贫嘴。”骆叶道。
余君言耸耸肩。
姜临没关注他们的谈话,只顾低头吃着面前的水果。直到都吃完了,她才将目光移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果盘上,但她得伸手够着去拿,她心里想着算了。这个时候她最好默不作声,不被任何人关注最好了。
姜临没吃晚饭,这时候觉得有点饿。
骆叶坐在她旁边,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段时间陈静烨正在准备一场慈善拍卖秀,到时候你会到场吧?正好介绍你们认识。”余君言问道。
骆叶侧过身,手肘撑在红木桌子上,瞧着余君言,点点头,面上不露声色,仔细看又仿佛带着笑。他伸出手端了一杯柠檬水,又暗地将边上的果盘推到姜临面前。
甜橙,他记得她爱吃。
随后,他又有意无意地将这边的食盒都拿了过去。
情场浪子余君言怎么会看不出来,兴致勃勃地问他:“真的不是女朋友?”
骆叶冷着脸道:“说说,你这次又打算骗你爸多少钱去做慈善?”关于她的话题,他全部选择忽略。
余君言咬住不放:“你把东西给她吃了,我吃什么?”
“反正这些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骆叶瞥见姜临吃得尽兴,轻扬嘴角。
吃饱喝足,加上包厢里空调温度刚刚好,姜临惬意地眯起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刚打算喝上一口暖茶,包厢的门就从外面被人打开了。
门口站着三位客人,其中一位她认识,曾经在新闻上见过的佟圻。
她瞅了一眼骆叶,他的脸色不太好看。
余君言扯着边上的人问:“谁让你们把他叫过来的?”那人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余君言有点尴尬,对骆叶道:“这地方常来的人就那么几个,平时见了,即使没什么交情也会打声招呼。你放心,今天要有什么事,我顶着。”
骆叶穿着黑色衬衫,加上面上严肃,不说话的时候,旁边的人看着都觉心惊胆战。佟圻今天就这么闯进来,谁都知道他对骆叶的态度一向不好,加上之前那摊子事,他说话更是句句带刺。而骆叶,在没接触他之前,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好相处的,自从有个不长眼的在他面前挑衅,然后就被打断了腿,传闻都说是他亲自动的手,在那之后,在他面前大家都小心了些。
这两人碰面,就算表面上没什么,也叫人为难。
但此时,骆叶只是抬手看了看表,一句话没说,只当佟圻不存在。
只有余君言知道,他在忍。
这么多年,骆叶一直为佟家卖命,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他是不会轻易露出锋芒的。
骆叶是余君言见过的少数几个聪明的人。
只是佟圻越说越过分:“在场的各位都是生下来就戴着王冠的,不像某些人,披着一副吃软饭的皮囊,怀着狼子野心,将我从位子上拉下来,自以为能得到什么好处,其实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条狗而已。”他的眼珠子一转,盯着骆叶,“不如你叫两声,让大家都听听,与寻常人家养的宠物到底有什么不同。”
这话一出,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滞住,所有人都绷着一张脸。
所有人,连同姜临,齐齐看向那个闲闲地喝着柠檬水的人。
她将眼下的局势看得分明,心里不由一疼。原来这些年,他过得都是这种日子。
谁知骆叶并不生气,脸上还带着一抹笑:“佟少爷既然对动物这么感兴趣,明日我就将全城的狗都弄来,一定全数送到您那儿去。”
谁都知道佟圻怕狗。
他一拳打在棉花上,更生气了:“谁跟你说这个了。你在外面这么张狂,怕是不知道谁是你的主人。”
骆叶眯起眼睛:“我还真不懂,望大少爷解释一下。”
“你……”
“不如我来替您说。现下寻香阁的继承人虽然还未确定下来,但明眼人都知道佟老更中意您后头那位。说到底您还是正室所生,要不是您惹是生非,怎至于万贯家产落入一个比你小那么多的孩子手里呢?”骆叶抚了抚袖口,继续道,“您对我有意见,不过是因为您先前看上了一个姑娘,碰巧那姑娘属意我,但人家现在已经嫁人了,您怎么还记着这事呢?”
佟圻被戳中心事,怒不可遏:“你!狼心狗肺!”
骆叶慢悠悠地接过话:“佟少爷说的是。”
一时间,房间里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余君言忙给坐在佟圻旁边的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会意,端了一杯酒递给佟圻,媚眼一转:“佟少爷,你别动气啊,大家都看着呢。”
谁知佟圻一巴掌扇过去,女人受不住那力道,直接摔在地上,连起身的气力都没了。
姜临被吓得不自觉往后躲了一下,在场的其他女人纷纷尖叫起来。
骆叶察觉到姜临的动作,将她半个身子挡住。
佟圻摆明了想当众泄愤,但其他贵公子谁也动不得,便将目光转向包厢里的女人。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拍在桌子上,眉头一挑:“爷现在很生气,想打人,谁要是把爷伺候高兴了,卡里的钱就归谁。”
他一米八的个子,身形魁梧,谁也经不住他一拳,没一个人敢吱声。
佟圻站起来,视线转了一圈,手往姜临方向一指:“就你了。”
姜临脸上的表情没变,心里却不自觉地颤了颤。
在这种情况下,她不知道骆叶会不会护着她。她心里清楚,四年过去,他心里不一定还有她,就算有,在这时候得罪佟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赶紧的。”佟圻有些不耐烦,“一百万,还买不了你几巴掌吗?”
姜临“喔”了一声:“佟少爷,这钱我不挣。”末了,她又补了一句,“如果您把这点钱当回事,我可以转给你。”
不知道是谁嗤笑了一声,心里暗道了句:又是个胆子大的。
“你说什么?”佟圻面红耳赤,“你一个出来卖的女人,还敢在我面前充大方,把你们管事的叫过来。”
佟圻怔了一瞬:“那你是谁的人?”
姜临答道:“我是骆先生带过来的。”
骆叶挑了挑眉。她还真不怕把事闹大,把这个烫手山芋又丢到他手里。
不过,她当众承认是他的人,真不知羞。
今天骆叶处处跟自己过不去,佟圻横竖也不管了,直接伸手过去拽姜临。
姜临的个头不算大,力气自然也比不过佟圻。
就在姜临要脱离座位的一瞬,她的手被按住了。
佟圻死死地瞪着骆叶:“这次你又要跟我抢吗?”
骆叶竟“嗯”了一声,笑里带着三分邪:“她,你不能动。”
“你算个什么东西!”
骆叶揽住姜临的肩,将她的身子扯进自己怀里,视线却没离开佟圻的脸:“上个月,我无意间得到两张照片,照片上跟您对接的人几天前因贩毒被抓了进去。要是董事会知道这个消息,您恐怕就没有闲心在这儿撒钱了。”
不知道是不是姜临的错觉,骆叶的眸子里好像闪过一丝杀气。
房间里光线晦暗,她根本不敢仔细瞧骆叶,他那双眼睛无端让她害怕。
他早已不是那个学生时代眼神澄澈的人了。
而她自己呢,也未必单纯。
心下想着,骆叶又开口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若就此放手,咱们相安无事。”
姜临的手腕被捏得疼痛难当的时候,佟圻松开了手。
她只感觉房间里灌进一阵冷风,门被摔得“轰隆”一声巨响。
地下车库内。
姜临坐在后座,一个劲地甩着手腕,借着车内的灯光看是否有瘀青。
骆叶开门进来,姜临连忙将手背在身后。
骆叶半低着头,见她一副警惕的模样,突然哈哈大笑:“现在知道厉害了?”
姜临撇撇嘴,没说话。短短的一个小时,她似乎耗尽了心力,干脆闭目养神。
骆叶陷入黑暗中,笑问:“谁借给你的胆子,竟敢拿话堵佟家的人?”
“没有谁,他要是敢乱来,我就跟他拼命,没有谁拼得过一个不要命的人。”姜临冷冰冰地回答。
骆叶嗤笑一声,带着一点讥讽的意味。
姜临恨恨地睁眼,见他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眼勾魂摄魄。
“有我在,谁也要不了你的命。”
“这世上谁也要不了我的命,除了你。”
骆叶听出她意有所指。
车开回雅园的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车刚在门口停下,还未停稳当,姜临便拉开了车门。骆叶怕她摔倒,一把将她拽住:“你既然气我,又何必回来?”
姜临寒着脸道:“你以为我想回来?”
骆叶突然松开手:“那就是另有原因?”
“因为我太恨了,我不甘心,我要亲眼看着你一步步跌下来。”
“也好。”他一点也不在意她放的狠话,眼中还带着笑意。
她还没弄明白他这两个字的意思,就被他赶下了车。
骆叶绕着长廊去了西厢,她则怔忡地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道此刻的他兴致前所未有的高涨,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量。
——好久不见,姜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