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绑架者的秘密

沈玉书从崔婆婆的屋子里走出来,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在崔婆婆的家停留了不过一个多小时,但是对他来说,却足有一生那么长,或许是因为他听了一个人的故事,故事没有很长,却概括了他一生的经历。

那经历是可悲的,绝望的,甚至是极度偏激的,他不知道在这个悲剧里,谁是真正的恶人,或许每一个都是恶人,一点点小恶在日积月累后,便演变成了刻骨仇恨,从而引发了这桩血案。

口袋里揣着崔婆婆的笔供证词,纸上按了她的手印,只有一张纸,但是对沈玉书来说,却无比沉重。

端木衡跟在后面走出来,伸手在鼻子前用力扇,苦笑道:“屋子里的味道太难闻了,我都怀疑鼻子会不会失去嗅觉。”

沈玉书没有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

端木衡觉察到他低沉的心情,再看看冯珺,冯珺的表情同样凝重,他只好耸耸肩,道:“这就是人性,贪婪极端的人性不是只有在战场上才会爆发出来的,不过我们找到了真相,也算履行了你对金狼的承诺。”

“所以说我还是喜欢跟尸体结伴,”沈玉书冷冷地道:“世人都恐惧尸体,却不知真正可怕的是人类本身。”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喜欢跟人打交道,尤其是漂亮的人,单纯的人。”

冯珺接口道:“还有对你唯命是从的人。”

端木衡一愣,随即笑了,“谁说不是呢。”

沈玉书没理会他们,加快了脚步,端木衡追上去,问:“去哪里?”

“回巡捕房,把资料整理给方探长,让他翻案。”

“可是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金狼也确实杀了人,翻案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金狼确实杀了人,但真正的凶手也该公布于众,这样才能以慰邱家人的在天之灵。”

看着沈玉书风风火火地往前走,端木衡张张嘴,却没有再说话。

也许正如沈玉书自己所说的,他还是最适合和死尸打交道,或者……和苏唯打交道。

至少他跟沈玉书无法成为同路人。

三人来到热闹的街面上,路过包子铺,冯珺打算过去买了带给长生,谁知对面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车夫说是洛逍遥让他来的,催促他们上车,赶回巡捕房。

他们坐上车,沈玉书问:“巡捕房出事了吗?”

“这我不知道,但他们催得很急,说你们越早回去越好。”

沈玉书跟端木衡对望一眼,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冯珺也是这样想的,放在扶手上的手握紧了。

回到巡捕房,冯珺跳下黄包车,当先冲了进去。

走廊上有几个巡捕,看到他们,齐刷刷地闪去两旁,给他们让开路,再看办公室那边,云飞扬在门口低着头来回踱步,显得异常焦急。

“出了什么事?”沈玉书跑过去,抢在冯珺之前问道。

“太好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云飞扬抬头看到他们,脸上露出喜悦,急忙把他们拉进办公室。

方醒笙和两个巡捕在里面,巡捕耷拉着脑袋,看样子是刚被训过话,洛逍遥也在,双手插着腰,一副要跟人干架的姿势。

沈玉书扫过房间,没有发现长生跟他的宠物,他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冯珺也变了脸,抓住洛逍遥,连声问:“长生呢?长生在哪里?”

“冯珺,你冷静,先冷静下。”

沈玉书安慰道,冯珺看看他,把手松开,端木衡先问道:“你们是不是在码头和车站发现线索了?”

“是,查到东西了,还抓了人,不过……哥……冯珺,对不起,长生不见了,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让飞扬看好的……”

洛逍遥说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云飞扬比他好不了多少,哭丧着脸道:“我是看好的,可是他说要上茅厕,茅厕又不远,巡捕房里又这么多人,我就没跟……”

出了事,洛逍遥和云飞扬都很着急,为了解释清楚抢着说,结果反而说得磕磕绊绊,沈玉书打手势示意他们冷静。

“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讲。”

“我要跟伙计们去车站调查,长生就交给飞扬了,头儿也说帮忙带的,我就没担心。”

洛逍遥看向方醒笙,方醒笙的烟斗也不抽了,脸上露出惭愧的表情,道:“长生那孩子又懂事又听话,还会下棋嘛,我就陪他玩。”

“是他陪你玩吧,陪你这个臭棋篓子玩。”

被云飞扬揭了老底,方醒笙砸吧砸吧嘴,不说话了。

这些都不重要,沈玉书问:“那后来呢?”

下棋的时候,长生很有眼色,每次都让方醒笙赢棋,把他逗得很开心,中午还特意叫了外卖请云飞扬和孩子吃饭。

饭后方醒笙跑去隔壁打盹,云飞扬忙着摆弄相机,长生和小松鼠玩了一会儿,说要去茅厕,云飞扬说要跟,他拒绝了,云飞扬也就没留意,后来回过神,发现长生去了半个小时还没回来,他感觉不对劲了,忙跑出去寻找,却哪里还找得到人。

这下云飞扬慌了神,跑遍了巡捕房打听长生的下落,有几个巡捕说看到长生自个儿出了巡捕房。

冯珺一听就立刻摇头。

“不可能!长生那么懂事的,知道我们现在面对危险,他不会不打招呼就出门,他一定是被人劫持出去的!”

“这个还真不是,”方醒笙辩解道:“好几个人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出门的,大概小孩子想吃零食吧,门口有好多零食摊,可能他出去的时候被坏人盯上了。”

沈玉书对方醒笙的话半信半疑,正像冯珺所说的,长生不是个不懂分寸的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个人跑出去买零食的可能性不大。

但大家也不可能看花了眼,所以一定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

他示意冯珺别急,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赶紧派人去找了,但哪都找不到啊。”方醒笙苦着脸道。

发现长生不见了后,巡捕们把巡捕房附近都搜了个遍,又打听街坊邻居,总算隔壁的豆腐西施提供了一点情报,说好像看到有个孩子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但她当时忙着顾摊子,没注意那孩子是不是长生。

后来洛逍遥办完事回来,就看到方醒笙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训斥手下没用,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他一听长生丢了,急得不得了,赶忙找人去叫沈玉书他们回来。

冯珺听了他们说的,更着急了,但这事急也没用,只好转头看沈玉书。

沈玉书问:“那有没有人看到那只松鼠?”

“有有有,说它突然窜去了门口,速度太快,抓都抓不住,它还一个劲儿的叫,后来长生抱住它,它才不叫了。”

花生酱一定是发现小主人有危险,所以发出警告,奇怪的是听大家说的,长生不是被劫持走的,倒更像是主动离开的,还为了不让花生酱惊动大家,制止它的吵闹,难道是……

沈玉书沉思不语,方醒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急忙拍胸口打包票。

“放心吧,我已经派伙计们出去找了,还拜托了其他巡捕房的人去找,一定可以找到长生的。”

“你的保证靠谱吗?”云飞扬不无怀疑地说:“巡捕房里混进外人来,你这个总探长都没发现,等你找到了人,说不定人都……”

不悦的目光从各处射来,云飞扬发现自己说得太不吉利了,缩缩头闭上了嘴巴。

沈玉书道:“这不能怪探长,是绑架者太狡猾。”

云飞扬辩解道:“我不是说绑架长生的那个人,我在说昨天的事,就你们在档案室的时候,不是有人进来倒茶嘛,那人根本不是巡捕房的。”

沈玉书很惊讶,转头看方醒笙。

方醒笙更羞愧了,期期艾艾地道:“这不是最近内部各种调动整编嘛,里里外外多了好多新面孔,我一时就没注意,是刚才大家聊起嫌疑人时才发现的。”

沈玉书问:“为什么突然整编?”

方醒笙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端木衡解释道:“最近公董局警务处那边人事调动,新官上任三把火,往各个辖区安插自己的人,其实都是换汤不换药。”

沈玉书皱眉不语,半晌又问洛逍遥。

“你刚才说查到东西,是什么违禁物?”

“是枪支,数量还不少,扣了一些人,但那些家伙一问三不知,说他们只是负责搬运货物的,老板给了他们钱,他们就做,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们也都不知道。”

在这个动乱的年代,军阀跟政府就不用说了,有点家底的人家也都有一两把枪放着,如果只是几把枪的话,他们也就给过了,但里面有十几支,而且都是法国进口枪支。

洛逍遥觉得有问题,就把运货的人都扣下了,准备请示方醒笙后再做打算,谁想到回来就听说了长生消失的事,枪支的问题就暂时搁置下来了。

方醒笙道:“枪支来历不明,先扣住,看有没有人来领,不过玉书啊,你可真是料事如神,你怎么就知道有人运这种东西?”

“因为最近斗殴的事太多了。”

黑帮争地盘的事常有,但是总发生在码头、车站等地方,就耐人寻味了,沈玉书猜想不会有人来认领枪支的,从陆续发生斗殴事件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该运走的大概都运走了,现在只是留了个小尾巴而已。

他问:“送货的原本要赶去哪里的车?”

“是去河北的。”

又是河北。

沈玉书发现原来杂乱无章的线索慢慢汇集到一起,逐渐清晰了起来。

冯珺在旁边听他们开始说枪支,她更着急,终于忍不住了,问:“长生怎么办?我们该怎么找?”

“嗯,枪支这事先放下不管它,先找长生,不过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沈玉书安慰道,冯珺不信,问:“你怎么敢肯定?”

“看大家所说的,长生是主动跟人走的,昨晚才出了事,他不会这么不小心,除非那个人是他信任的人。”

沈玉书这么一说,冯珺反应过来了,马上道:“是马玿兰?”

“这个可能性很大。”

“那我马上去找她!”

冯珺跑了两步又转回来,问沈玉书。

“她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长生?她和徐广源那些人是不是就是一伙的?”

“现在还难说,但肯定的是长生一个小孩子,不会跟人结怨,所以如果有人带走他,最大的目的是要对付我们,所以在我们没把他们想要的东西交出去之前,长生都是安全的。”

冯珺气得一跺脚,道:“那我先去她家找她。”

沈玉书想如果马玿兰和徐广源他们是一伙的话,孩子不可能在她家,不过冯珺这么着急,他便道:“你先去看下吧,如果发现了什么线索,再跟我们说。”

冯珺点点头跑了出去,沈玉书看着她的背影,没敢说长生的生命安全是没问题的,但他经历过很多血腥的事,只怕一个弄不好被刺激到,所以那些人想要机关图或是虎符令,他可以马上交出去,只是不知道孩子被带去了哪里。

上次他是在大世界里面把人跟丢的,那里或许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但大世界太大了,又人流众多,只怕不等他们寻找,行动就先被控制住了。

要不主动打电话给徐广源,反守为攻?但那只老狐狸在这种事上肯定不会亲自出面,打草惊蛇反而对长生不利……

短短的时间里,数个念头在沈玉书的脑海中划过,大家看他沉思,也不敢打扰,直到脚步声响起,一个巡捕从外面跑进来。

方醒笙马上冲他挥手让他出去,别在这时候妨碍大家,巡捕没敢靠近,举着手里的一张纸,小声道:“刚才有人送来的,说是跟长生有关。”

一石激起千层浪,办公室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沈玉书冲过去,夺下他手里的纸张展开,就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长生被关在大世界顶楼房间。

字应该是用左手写的,沈玉书看完后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字写得也太难看了!

方醒笙问那个巡捕,“谁送来的?”

“是个小报童,塞给我就跑了,我一看是有关长生的,就赶紧送过来了。”

其他人凑过来一起看,洛逍遥道:“这好像不是绑匪递来的口信,更像是引我们上钩的?”

“把另一张纸条给我。”

洛逍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他把通知沈玉书被绑架的纸条找出来递过去。

沈玉书对照着看,不需要特别检验也能一眼看出字体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今天这张纸的纸质也不佳,像是时间不够,随意从哪里撕下来的。

方醒笙顾不得抽烟斗了,抹着汗道:“这个无名氏送信来,到底是什么居心?要不我多派些便衣去大世界暗中搜查一下?”

“不,他们都是地头蛇,肯定认识巡捕房的人,便衣去了只会打草惊蛇,还是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神探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的!”

“所以要想好应对的办法。”

说着话,沈玉书看向端木衡,端木衡被他看得心下忐忑——每次被沈玉书用这种眼神注视,他都有种会被利用的感觉。

看来这个人也不是只擅长解剖尸体吧。

“沈竹马,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沈玉书没有马上回答,给端木衡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垂下眼帘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方醒笙说:“探长,可以借下纸吗?”

方醒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点下头,请沈玉书来到自己的书桌前,把一叠白纸放到了他面前。

沈玉书坐下,将崔婆婆提供的口供拿出来放在一旁,掏出自己的钢笔,展开纸张,飞快地书写起来。

其他人默默站在不远处观望,大约半个多小时,沈玉书写满了三张纸,他放下笔,跟崔婆婆的口供一起交给了方醒笙。

“这是当年邱家血案的真相,我根据崔婆婆的讲述将事实全部写在这上面了,希望方探长将这件案子的始末公诸于众。”

“这……你……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长生的案子吗?还有柳长春被杀事件,你去管这陈年旧案做什么?”

“因为这三个案子是连在一起的,我这就去救长生,顺利回来的话,会将柳长春被杀的真相也一并告诉你。”

方醒笙接过纸张,又看看沈玉书,似乎想问如果不顺利那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

沈玉书又转去问云飞扬。

“马蓝那边有没有问到什么情况?”

“问到了问到了,这是她的照片。”

有关马蓝的事,云飞扬一早就从包打听那里打听到了,只不过中途插进了长生的案子,他就把这件事忘去脑后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沈玉书。

“这是包打听弄来的,很漂亮吧?马蓝身边有不少捧她的富绅贵族,她的感情生活简直是多姿多彩,三角恋啊五角恋啊什么都有……”

“我哥让你打听正事,你管人家几角恋做什么?”

“这关系可大了,就因为她的情人太多,争风吃醋嘛,结果就搞出了人命案,两边为了争她,在舞厅动了刀子,一个富家小开被捅了,马蓝只好躲去乡下避风头,躲了大半年,跟谁都不联系,这期间她偶尔才回舞厅转一转,看看生意情况,直到风声逐渐平息了才回来,不过不再跟以前那么张扬了。”

听着云飞扬的讲述,沈玉书注视照片里的女人。

那是张半身照,女人穿着旗袍,勾勒出漂亮的腰围曲线,五官精致,杏眼含情,眉如柳叶,口红涂得很浓,再配上夸张的大波浪卷发,让她的气质既有交际花的风情,又有大明星的优雅。

说她快四十了,大概让人很难相信,也难怪那么多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了。

看着照片,沈玉书眉头紧锁,问洛逍遥。

“动刀伤人的事有没有备案?”

洛逍遥还没说话,方醒笙抢着道:“我记得我记得,我捧过马蓝的场,所以有印象,那个小开伤得不重,两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没惊动巡捕房。”

“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大概……”方醒笙歪头想了想,说:“是去年圣诞节那阵子吧,洋人很喜欢过那个节,到处都热热闹闹的,可是蓝月亮舞厅却一直关门,我觉得奇怪,一打听才知道的。”

“谢谢。”

方醒笙点点头,回了句不用谢,他其实更想说——既然知道了长生被关在哪里,那为什么不赶紧行动,却在这里问这些有用没用的东西?

沈玉书让云飞扬去马玿兰的家叫回冯珺,又给洛逍遥交代了任务,接着是端木衡,端木衡照他说的做了,大家各自分工准备就绪,这才告别方醒笙,出了巡捕房。

端木衡将机关图拿出来交给沈玉书。

“这东西还是你收着吧,说不定交涉的时候用得着。”

沈玉书收下放好,问:“这是真的吗?”

“嗯,这是我从你家取来的,但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毕竟真正的图没人见过。”

端木衡说得含糊,沈玉书也是听过便算,东西究竟真伪与否不是取决于他们,而是觊觎它的人。

沈玉书坐上黄包车一路赶到了大世界。

此时已是傍晚,但余热不减,大世界门口的服务生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眼皮都懒得抬,收了钱将门票给他,对他戴着墨镜压低礼帽的样子看都没看。

沈玉书拿了票,快步走进大世界,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来到蓝月亮舞厅,舞厅里气氛喧腾,歌女在前面舞台上高歌,客人们在舞池中缓缓起舞,真应了那句话——歌舞升平。

沈玉书环视着四周,他摘了墨镜,又再次压低帽沿,从舞客当中穿过去,准备去后台。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脚步声急促,跟缓慢的舞曲格格不入,沈玉书留意到了,他停下脚步,按住帽沿正要往后看,腰部一紧,有人将冷硬的物体顶在了他的腰上。

“沈玉书,就知道你会来这里,我们等你很久了。”

那个拿枪顶住他的人压低声音说,沈玉书想转头,他马上又顶了顶枪口,警告道:“不想死的话,就老实点!”

从前方匆匆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脸上有一些疤痕,正是劫持过沈玉书的那个人,为了维持舞厅的平和气氛,他们没有马上动粗,大概是认为有枪顶着,沈玉书不敢轻举妄动。

看到歹徒的同伙到了,沈玉书没有抵抗,他放下手的时候顺便将墨镜摘了下来。

灯光晃过,照亮了俊秀的脸庞,刀疤打手看到,冷不丁地吸了口气,眼睛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盯住他。

看到同伙的反应,后面拿枪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稍微把枪口往后缩了缩,侧头去看,待看清了男人的容貌后,他也大大地吸了口冷气。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端木衡脸上堆起笑容,学着他说话,道:“我是来找朋友叙旧的,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几位?”

“不不不,误会,都是误会。”

要说在法租界,不认识公董局的董事那不奇怪,但没几个人不认识端木衡,他人缘广又出手大方,可谓是三教九流无一不交,再加上面容俊俏,但凡见过他一面便很难忘记。

这帮地痞流氓都知道他的身份,更听说过他的手段,就算借他们个胆,他们也不敢去冒犯端木衡。

所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进来的时候原本是沈玉书的,怎么一眨眼就变成端木衡了?

就在三个人发愣的时候,几名军装打扮的男人快步走进来,伸手将拿枪的流氓推开,喝道:“敢对我们团长无礼,活腻歪了!”

端木衡当兵那会儿,军衔做到团长,就算现在弃军从政,跟随他的士兵还是照以往那样称呼他。

这些士兵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个个气势汹汹,几个流氓哪里敢跟他们对抗,连连点头哈腰,说认错了人,请端木衡不要见怪。

端木衡没在意,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着,微笑道:“不知者不罪,不过说到认错人,我的长相这么大众化吗?”

刀疤男赔着笑不敢说话,打量着端木衡的西装马甲和西裤,心里说长的倒是不像,就是这衣服这身材太像了,这大热天的,您老何必一定要戴墨镜和礼帽呢。

那几名士兵还要教训流氓,被端木衡拦住了,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我是来找人的,好像他不在,算了,我还约了公董局的几位董事去听演奏会,就不在这耽搁了,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就去隔壁的演奏厅找我。”

“没事没事,都是误会,您老请,请请。”

刀疤男点头哈腰地把端木衡送出舞厅,看着他走远了,立刻埋怨同伴。

“你倒是看清楚了再动手啊,那人我们可惹不起。”

“沈玉书买票进门的时候兄弟们就盯上了,绝对不会有错的,谁知道他们半路换人了,你看这事办的。”

“赶紧去通知马旅长,沈玉书和端木衡有交情,要是这事端木衡也插一手的话,那事情就麻烦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

先前拿枪的那个匆匆跑出了舞厅,一边跑一边回想刚才的场景,心里不由得犯嘀咕——他盯得那么紧,到底人是什么时候换过来的啊。

其实对调就是在沈玉书刚进大世界的时候。

照事先的安排,端木衡先穿着长袍马褂进去,再去洗手间换上和沈玉书相同的衣服,戴上墨镜跟礼帽,躲到拐角处。

沈玉书稍后才买票进去,两人在拐角的地方对调,因为速度很快,周围人又多,所以跟踪者没发现,跟着端木衡一路进了舞厅。

就这样,沈玉书顺利甩掉了跟踪者,跑到建筑物的最上层。

楼梯口拉着闲人勿进的警告条,沈玉书视若无睹,直接跳了过去,来到走廊上。

走廊很静,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味,看来这里很久没人来过了,地面堆积着尘土,可以清楚看到一些杂乱的脚印。

沈玉书顺着脚印走过去,看到有门就推一推,在推到第三扇门时,对面传来响声,他回头一看,竟是小松鼠花生。

小松鼠跑到他脚旁,仰头看看他,又掉头往前冲,沈玉书急忙跟上,它在尽头的小木板门前停下来,顺着木板往上窜,窜到最上面的通气孔,又从通气孔里钻了进去。

“喂,照顾下身为人类的我啊。”

仰头看着小松鼠消失在通气孔里,再看看铁将军把守的房门,沈玉书叹了口气,松鼠有捷径,他却没有,只好学苏唯那招了。

好在他一早就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铁丝,插进锁孔里捣鼓起来。

撬锁这招也是以前苏唯教他的,苏唯的口号是做他们这行的要随时面对意外状况,所以基本招数不可以不会,技不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虽然到现在沈玉书也不知道所谓的‘做他们这行’指的是盗贼还是侦探,但不得不说会这招的确有用。

有苏唯这位好老师的教导,沈玉书没用多久就把锁头撬开了,他按住门把手,警惕地推开房门走进去。

已是晚间,屋里很暗,沈玉书只能借助走廊上的微光观察,屋里堆放着各种杂物,东西很乱,却不见长生的影子。

沈玉书又往里走了几步,轻声叫道:“长生?长生你在吗?”

“沈大哥,我在这里!”

随着叫声,长生从一堆旧物后面探出头来,小松鼠踩在他的头顶上一起往这边看过来。

确定是沈玉书后,长生拨开杂物,将手里的东西一扔,跑到了他面前,双手抱住他的腰,一脸紧张。

眼睛逐渐适应了房间的暗度,沈玉书发现长生丢在地上的是一个小木凳,刚才假如他不先开口呼唤的话,说不定就会被来一下,想想这两天接二连三的挨打,他都有点心有余悸了。

“没事了没事了,”沈玉书拍着长生的肩膀安慰他,又问:“你们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

长生经历过多次变故,比普通小孩要坚强得多,放开手,摇了摇头。

“是谁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是苏……咳咳,是我姐姐,她说找到了害我们一家人的凶手,让我跟着她过来,我就来了。”

果然跟他猜想的一样,沈玉书看到长生缠在手腕上的一圈绳索,问:“那为什么她要绑着你?”

“不是姐姐绑的,是跟她在一起的人绑的,她说还有事,把我交给那些人后就离开了,但我看到了……看到了……”

说到这里,长生突然抓住沈玉书的手,脸上浮出恐惧的神色,沈玉书温声问:“看到什么了?”

“看到杀我爹娘的人,他脸上有一道疤。”

长生用手在脸上比量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起了一些事,我看到那个脸上有疤的男人在我家杀人,看到到处都是火,爷爷把我塞进地道里,他们都死了……呜呜……都死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扑到沈玉书身上放声大哭,沈玉书抱住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这个孩子,在这种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所以他最后做的是轻轻拍打长生的后背,长生哭了一会儿,忍住了,抽抽搭搭地道:“我不哭,我要报仇,我不会放过那些坏人!”

沈玉书心里一紧,问:“你有没有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

“没有,我怕他们知道我认出了他们,会害死我,我就是吵着要找我姐姐,要离开,那些坏蛋就堵住了我的嘴,把我绑起来塞在这里,是花生酱帮我把绳子咬开的,它很厉害吧?”

沈玉书看看蹲在长生头上的小松鼠,心想很厉害,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松鼠的牙这么万能。

他给长生竖了个大拇指,赞道:“你也很聪明。”

被称赞,长生笑了,他脸上还挂着泪珠,沈玉书把泪珠擦掉,道:“报仇的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现在先想办法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白吗?”

“明白!”

沈玉书带长生出去,两人往楼下跑的时候,沈玉书问:“花生酱是你带过来的?”

“不是,姐姐说它太吵,不让我带,后来我被关起来,过了一会儿,它就来了,它特别聪明,沈大哥你说是不是?”

沈玉书点点头,心里却觉得奇怪,小松鼠一开始肯定是不想马玿兰带走长生,才会很激动的吵闹,可后来怎么反而安静了,还懂得偷偷跟踪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看看小松鼠,花生两边的嘴巴塞得满满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粮食。

发现沈玉书的注视,小松鼠立刻跳去了长生另一边肩膀上,像是怕食物被抢走似的。

沈玉书心一动,隐约想到了某个可能性,还没等他静心思索,走廊上传来吵嚷声和脚步声——歹徒发现人被带走,追了上来。

他们已经快到一楼了,但长生人小腿短,无法跑快,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沈玉书将长生背起来,穿过人群向前跑去。

一楼客人很多,他相信那些人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枪,所以专门捡着热闹的地方跑,两边前面跑后面追,没多久就跑到了正在进行钢琴演奏会的舞台前。

舞台上方拉着好几幅长条标语,上面写着特别邀请国际著名钢琴演奏家来此表演,当中还标了演奏家的名字,沈玉书没时间细看,见舞台下坐的不是洋人就是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在这种场合下歹徒就更不敢放肆了,所以他直接冲进了座位当中。

等两旁维护秩序的保安反应过来,沈玉书已经跑进去了,那些追踪他们的人也想跟进,被保安们拦住,他们只好指着沈玉书说是要追债,让保安去把沈玉书揪出来,可是这时候沈玉书已经冲上了舞台。

准备现场表演的洋人正站在钢琴旁向底下的观众致意,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男人背后还背了个小孩,小孩脑袋上还顶了一只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松鼠。

洋人呆住了,用他还不是很熟练的汉语说:“中国……杂耍……”

“No,he’s a pianist。”

“oh……”

就在洋人发傻的时候,沈玉书把长生放到地上,问:“阿衡说你弹钢琴弹得很好,敢不敢在这里弹?”

长生转头看看台下,用力点点头。

“嗯!”

“好,那你就在这里跟这位洋人先生切磋,我把人引开。”

沈玉书说完就跑,长生慌忙叫道:“可是很危险啊。”

“没关系,我有办法。”

沈玉书打手势让长生开始演奏,自己穿过舞台跑去了后面。

那帮追他的人看到了,立刻兵分两路,一部分绕去后面拦截他,余下几个跑上舞台想抓长生,被站在边上的几名士兵拦住了,指指观众,示意他们不要打扰大家听演奏会。

这帮人没把观众看在眼里,但他们看到了坐在最前排的端木衡,忍不住同时在心里想——怎么又是你?

端木衡正在跟邻座的洋人董事交谈,看到他们,微笑着举手打招呼,那些人只好当看不到,为了抓人,硬是推开士兵想要上舞台。

不说他们着急,台上的洋人更着急,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不点儿。

长生本来穿得很得体,但遭遇绑架后又被塞在旧物仓库,搞得脸上头上都是灰尘,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再加上头上还顶了只松鼠,一整个的小乞儿形象。

第一次在大世界举办钢琴演奏会就遇到这种情况,洋人很不高兴,指着后台的人让他们赶紧把这孩子拖走,他一着急说的都是英语,那些人听不懂,眼睛都盯着翻译官,等待他的翻译。

洋人气急了,又责骂长生,叽里呱啦一顿英语说下来,半路被长生打断了,同样用英语回敬道:“先生,乱发脾气是无能的表现。”

洋人震惊了,来上海这么久,他还没见到英语说得这么地道的当地小孩,瞪着他,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长生趁机跳到了演奏椅上,不等洋人再啰嗦,手指在钢琴键上一滑,一串音符便流淌了出来,他接着飞快地弹动钢琴键,进入演奏状态,却是脍炙人口的英雄交响曲。

英雄交响曲是贝多芬的代表作之一,曲调既欢乐又严肃,既壮阔又充满了浪漫主义气息,洋人听得呆了,万万没想到一个中国小孩可以弹奏出贝多芬的钢琴曲,还弹奏得如此娴熟,他忘了推搡长生,站在他身旁,瞪大眼睛看他演奏。

后台维持秩序的人听了翻译的话,总算弄懂了演奏者的意思,跑上来想拖长生,洋人演奏家急忙冲他们挥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他们又弄不懂这家伙的意图了,只好再跑回后台请教翻译官。

就在他们在这边折腾的时候,绑架长生的人也推开保安,跳到了台上,但长生已经开始弹奏,台上台下的观众都听得入了迷,看到他们捣乱,立刻有人发出斥责声,公董局的几位董事也站了起来,不满的态度溢于言表。

被群起围攻了,那几个人担心坏了上头的正事,不敢再胡乱行动,相互看看,都觉得他们抓这孩子,无非是为了引沈玉书出现,现在沈玉书既然已经是瓮中之鳖了,那再捉这孩子也没意义,便在众人的斥责声中灰溜溜地跑下了舞台。

长生完全沉浸在了演奏状态中,没觉察到眼下发生的状况,端木衡在下面随着乐曲声轻轻打着拍子,旁边的洋董事问他。

“我记得你曾带这孩子去公董局玩过,他弹得这么熟练,是专业钢琴家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专业的,我只知道他弹得挺好听。”

“那现在就是即兴小插曲了?你们中国人可真会玩气氛。”

“是啊,您不知道,大戏还在后头呢。”

说着话,端木衡向舞台一侧看去,洛逍遥站在那里,冲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这边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