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见王系列4飞象过河·楔子

已是夜半,但是在上海滩的某些地方,依旧是夜深人不寐。

除了繁华场所,还有一个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也是热闹的。

阴暗的走廊上遥遥传来铁链的撞击声,两旁囚室的犯人太吵,铁链声几不可闻,直到那些人走近了,大家才看到原来是有新囚犯被押进来了。

犯人双手铐着手铐,脚踝上还扣着粗重的脚镣,响声正是他的脚镣发出来的。

他穿了一件简单的对襟短褂,下身是同样颜色的布裤,衣服许多地方划开了口子,上面血迹斑斑,头发凌乱,披散着遮住了眼眸,但是透过发丝间的空隙,可以看到犯人宛如困兽般犀利的眼眸。

他的个头颇高,衬托得身板很单薄,脸上同样沾了血迹,不过掩不住原本清秀的脸庞。

不知是不是脚镣太重了,囚犯的脚步有些飘忽——在这个关押重犯的监牢里,这样的白斩鸡简直可以说是大家的新玩具,已经有人忍不住了,双手抓住监牢栏杆,把脸贴在上面,毫不掩饰对他的垂涎。

“又有新肉送来了?”

猥亵声换来一记棍棒,狱警将警棍敲在铁栏上以示警告,却换来更多人的叫嚣。

“长得挺不错的,小白脸,哪里人啊……”

“到哥哥这儿来吧,哥哥保护你……”

“把他关到我们这吧,这天干物燥的,大家都憋得慌……”

“都闭嘴,想吃鞭子吗!?”

狱警吼了一声,他把怨气都发泄在了年轻的犯人身上,在他后背推了一把,骂道:“贱骨头,好好的单人牢房你不呆着,偏要闹事,你现在关到这儿来,到时脱一层皮,可不要抱怨。”

犯人向前栽了个跟头,好不容易才站稳了,他甩了下头,将遮住眼帘的头发甩开,露出了沾着血迹的脸和微微上翘的唇角——身处在这么恐怖的地方,他竟然还在发笑。

狱警看到了,再次认定这个犯人脑子有问题,正常人看到这些囚犯的反应,早该猜到接下来的命运了,哪还能笑得出?

不过这不是狱警该关心的事,他现在只想着早点回去跟兄弟们打牌,加快脚步,和同伴一起将犯人带到某个囚室门前,打开门上的锁,将他推了进去。

这间囚室很大,里面的光线比走廊还要暗,却足足关了十来个人,大家早就对新囚犯虎视眈眈了,不等门完全打开就一齐扑了上来。

其他两名狱警立刻挥起警棍,将最先冲上来的囚犯打倒,又匆忙关上牢门,无视那帮宛如饿虎扑食的囚犯,掉头就走。

大半夜的投来美食,大家都沸腾了,牢房里只有一个人没被影响,他耷拉着脑袋靠在墙角,双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阴暗的灯光照来,可以看到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他身形高大,整个人就像一只野兽,即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也足以令所有人感到恐惧。

狱警瞟了他一眼,刚好男人抬起头来,目光透过蓬乱的头发射出,绿莹莹的,狱警一秒想到了原野上饿到了极点的野狼,那眼神将戾兽的凶狠和残暴毫无保留地透露出来,虽然隔着精钢牢门,狱警还是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金狼,”他色厉内荏地打招呼,“玩归玩,可别让兄弟们太过火,闹出人命。”

金狼没回话,盯住他的眼神冷漠而锋利,狱警不敢再多说什么,拉拉两名同伴,加快脚步离开了。

反正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要是真出了人命,也是犯人倒霉,本来拿了人家的钱,想关照他一下的,可谁让他好好的的单人牢房不呆,偏要闹事进大牢房。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言难劝该死鬼啊。

狱警在心里嘀咕着走远了,身后传来犯人的口哨声、吵嚷声,还有兴奋的笑声,他摇摇头,把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画面甩出脑海,他要去打牌了,管不了那么多闲事。

如果新犯人这时候开口求救,看在钱的份上,说不定狱警还会帮忙,但他什么都没做,像是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看到囚犯们向自己围过来,他低下头,不断向后躲避,一直避到了墙壁前。

“小子,你没路逃了,乖乖认命吧。”

一个长着大长脸的猥琐男人凑到犯人面前,伸手去摸他的脸。

“瞧这长相多水灵,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折腾,不如跟了我,至少可以让你别太遭罪。”

眼看着满是污垢的手指就要碰到脸上了,犯人往旁边一闪,竟然闪开了,动作比泥鳅还灵活。

他抬起头,围过来的囚犯惊讶地发现这位新人低头不是因为害怕,他脸上没有一点恐慌的神情,忽略脸上的血迹和污渍,他的表情是平淡的,甚至带了丝微笑,右边唇角微微勾起,让他的微笑显得那么的不怀好意。

“大叔,不要怪我不给面子,实在是因为你太丑了。”

犯人的声调跟他这个人一样轻佻,眯起眼眸,像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对马脸男人道:“我不介意忘年交,但长得太丑的,不能忍。”

牢狱里有短暂的寂静,头一次遇到这么不知死活的犯人,大家反而被震住了,但马上就陆续反应过来,有人发出嘲笑,有人开口咒骂,马脸男人更是怒发冲冠,上前攥住犯人的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向他挥下。

“小瘪三你敢嘲笑老子,给你点颜色看看!”

犯人没躲,因为拳头在堪堪落到他身上时被一只大手握住了,马脸不由得恼火地看向阻拦者。

拦住他的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男人长得壮实魁梧,**的手臂上布满刺青,外加一脸横肉,一看就不好惹,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兄弟,却是一直在狱中跟他作对的黑帮头头。

马脸火了,别人怕这家伙,他可不怕,冲他叫道:“王胡子,别以为你有青帮罩着,我就怕你,这第一炮是我的,你想要小白脸,等下一波!”

王胡子的脸色很难看,沉声问:“谁说我要跟你争小白脸?”

“那你是在护着他了?”

“谁说我在护他?

“那你这就是在找茬咯?”

“都不是!”

王胡子把马脸甩开,面朝削瘦的新犯人,嘿嘿冷笑,道:“小白脸,我要干什么,你最清楚。”

犯人上下打量他,轻描淡写地问:“你谁啊?”

“你、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喔抱歉,要记住丑人,太挑战我的记忆力了。”

“你!”

王胡子气得也把拳头举了起来,犯人做了个偏头躲闪的动作,道:“提个醒吧。”

“好,我就再说一遍,让你这小子死得心服口服——去年,就是在黄浦江上你们活捉那个女督察的那次,我跟我兄弟也被抓了起来,我们要在这里关好几年,都是拜你和你朋友所赐,你说这笔账不跟你算跟谁算?”

“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臭小子亏你还记得!”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苏十六没有朋友。”

“呵,还想浑水摸鱼,你当我在牢里,就不知道你和沈玉书的那些事了?”

一想起那次栽跟头,王胡子就火冒三丈,指着他道:“你们仗着开侦探社破了几桩案子,就以为自己是大神探了?你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今天吧,苏……苏……”

“苏唯,”新犯人好心地帮他提了醒,“虽然我知道和沈玉书站在一起,我的存在感可能没那么强,但还是希望下次碰面时,你能记住我的名字。”

“没有下次了,今晚不弄死你,老子就不姓王!”

王胡子举手就要打,这次反倒是马脸拦住了他,不悦地道:“小白脸是我的,你打残了,我还怎么玩?”

“我会给他留口气的,到时你爱怎么玩都随你!”

马脸还要再阻拦,王胡子冲后面的人一挥手。

“兄弟们,先弄断他的手脚,再好好修理他……”

“等等!”

苏唯抬起手,打断了王胡子的话,笑嘻嘻地道:“大家都是在道上混的,不需要赶尽杀绝吧?”

“小子,不是爷们要赶尽杀绝,是陈老爷花了大价钱,要咱们好好关照你。”

“哪位陈老爷?”

“就是被你杀的那个家伙的叔叔啊,你不会这么快把他也忘了吧?”

王胡子震惊地看苏唯,很想问您老这都是什么记性啊?这个世上您到底还记得谁?

“喔,是他啊,杀的人太多,记不清了。”

苏唯话音刚落,大家就哄堂大笑起来,似乎不信这个看似白斩鸡的男人可以杀很多人。

王胡子道:“你贵人多忘事,记不清了,有人可记得清清楚楚,小子,既然你被送到这里了,那就认命吧。”

他说完,一挥手,身后的那帮兄弟一跃而上,把苏唯团团围住,开始拳打脚踢。

苏唯的手脚都上了手铐脚镣,没办法反抗,只好抱着头,弓起身体想要逃,奈何人太多,又个个长得壮实,一起围上来后,把墙角阻了个水泄不通,别说逃跑,就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牢房里其他不相干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惹祸上身,有些胆小瘦弱的囚犯更是连看都不敢看。

这阵势连马脸男人也看傻了,叫骂着想冲进去解救他的玩具,但人墙围得太严实,只听着拳打脚踢声不断传来,他就是挤不进去。

他气急了,冲里面叫道:“王胡子,你要是弄死了小白脸,我跟你拼命!”

不知道王胡子是不是在忙着揍人,理都没理他,马脸火了,上前揪住一个家伙的后衣领,把他提着甩到了一边,正要再去拉其他人时,脚下人影一闪,有人从刚才的空隙里猫腰钻了出来,手脚并用,灵活得像泥鳅。

他钻出来,拍拍手站了起来,马脸发现他竟然是正在被围殴的小白脸,不由得傻眼了,看看他,又看看眼前这帮还在奋力挥舞拳脚的家伙,很想知道他们现在揍的人是谁。

“谢了。”

苏唯率先开了口,又晃了晃手铐,马脸看到他身上的手铐脚镣不知什么时候都解开了,手铐在他手上来回晃悠着,像是马戏班的人在表演杂耍。

“小白脸,你居然还有这么一手,这让我更想疼你了……”

马脸反应了过来,堆起猥琐的笑,上下打量苏唯,伸手想摸他的脸,下一秒剧痛从他的手指间传来,精钢手铐狠狠地敲在了他的手上。

马脸握着手指大声叫痛,手腕已被手铐铐住了,苏唯又一拳重击他的头部,接着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上,把他踹了出去。

“长得丑也就算了,丑还跑出来脏别人的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面对苏唯的嘲讽,马脸一点反应都没有,因为他已经被打晕过去了。

周围其他囚犯个个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小白脸下手这么狠,神奇的是那帮群殴的人还没住手,里面不时传来惨叫声,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挨打的那个人有多凄惨。

不过这不关别人的事,所以没人好心去提醒他们,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小白脸,想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在众人的注视下,苏唯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眼眸扫过牢房,最后落在了坐在角落里的金狼身上。

金狼依旧保持垂头冥思的姿势,仿佛睡着了,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廊下微弱的灯光斜照进来,映在他的半边脸上,有种阴惨惨的白,垂下的头发几乎将他的脸全部遮住了,只能从发丝间隐约窥到他锋利的脸颊轮廓。

苏唯走过去,先是站在他面前,发现他无动于衷后,便靠着墙壁,跟他一起坐到了地上。

“嗨,好久不见。”

他像见到老熟人似的打招呼。

金狼没睁眼,但是回应了他。

“我们认识吗?”

“现在认识了,你的名字我可是如雷贯耳,简直可以说你是我最崇拜的人呐。”

金狼终于抬起了头,透过凌乱的头发看向他,半晌,嗤的一笑。

“原来是个疯子。”

苏唯不介意,看着对面还在殴打的那群人,他平静地道:“是啊,在大多数人眼中,我是疯子,可是疯不代表傻,至少我知道你的能力。”

金狼又不说话了。

苏唯继续自言自语,“最近你在外面办了件大案子,挺厉害的啊。”

金狼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这监狱虽然戒备森严,但也关不住饿狼,你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相信狱警会很详细地告诉你的。”

“都是谣言,我自从进来后,就没再踏出这里半步。”

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苏唯自顾自地往下说。

“你叫金狼,是江湖上排名前十并且信誉极好的杀手,一年前你在行动中失手被擒,这是你出道后唯一的一次失败记录。”

“打听得挺详细的,你是为了见我,特意被关进这里的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的痛快,你看我们的交情简直就是唰唰唰的加深啊。”

苏唯一拍大腿,看着他,道:“我在中南银行有一笔存款,大约五千大洋,只要拿着我的委托手印和存折就能取出来,东西我放在这里。”

他将手掌亮到金狼面前,在掌心上写了几个字。

金狼冷眼看着,苏唯写完,又说:“这是订金,事成后,我会托人告诉你余下的钱放在哪里。”

“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你是杀手,给你订金当然只有一个原因,”苏唯收起了笑脸,冷冷道:“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嗤,我可是死刑犯,没多久就要被处死刑了,你是要鬼帮你杀人吗?”

“你不会死的,你可是金狼啊。”

这不是什么华丽的恭维,却偏偏打动了人心,金狼抬起眼皮,打量苏唯。

他满脸的不正经,唇角间还流淌着笑,经验告诉金狼,这笑很不怀好意。

是那种充满了冷血、疯狂与杀意的笑。

他没看错,这个人是疯子,冷到了骨子里的疯狂,反而会让人变得异常的冷静。

至少一个正常人不会用这种方式跟他见面。

不过他对对方的身份和目的不感兴趣,他只在意自己即将接手的任务。

对面的殴打终于停了下来,打了半天,大家都累了,慢慢退开,露出了当中躺倒的人。

那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蜷在地上呻吟个不停,他的身板个头跟新犯人相差很大,有人觉得不对劲,上前把他扳过来一看,这才发现一直被痛殴的居然是王胡子。

不知什么时候,王胡子的脚上铐了脚镣,嘴巴里还塞了破布,所以他才有苦说不出,更加无法反抗,被一顿好揍。

被打的竟然是老大,兄弟们都慌了,一边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一边四下寻找罪魁祸首,很快的,他们找到了坐在墙角看热闹的苏唯。

为首的一个兄弟冲了过去,但是偷窥到金狼的脸色,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靠近。

金狼冷眼看着那人,忽然问:“要杀他吗?”

“不不不,这家伙不值五千的。”

苏唯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看到那个混混明显松了口气,他噗嗤笑了,随即笑容收敛了,阴暗的囚室中,他的脸色也变得阴鸷起来,眼眸眯起,让人无法看到内里的情感。

“我要你杀的那个人,他要值钱得多,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冷光在眼底一闪而过,苏唯一字一顿地道:“他是法租界万能侦探社的老板,他叫沈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