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命》
下午三点,天热得让人恍惚,原本应该躺在空调屋里舒舒服服睡大觉的我,被姥姥一通电话又折腾回了医院。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在农村做活时被机械绞伤了手臂,刚转进我们医院骨科,没办法,纯粹为了给老人家挣点面子我也得披上白大褂去溜一圈,虽然可能什么忙也帮不上。
进了医院大门,我决定从门诊大楼穿小路去住院部,多走几步路,省得在太阳下面晒得眼晕。刚迈进大厅,正想挥手和药房窗口里的熟人打个招呼呢,忽然身后响起了救护车的呼啸声,说时迟那时快,本来排在挂号室窗口的那条长长的队伍瞬间发生**,大家拿着票提着包甚至还有个别抱着孩子的,全都呼啦啦跑到急救走道口看热闹去了。窗口里的小姑娘似乎是新来的,没见过这场面,愣了愣后赶紧往外喊道:“唉——唉,找钱!”
“别急,等会儿自然就回来了!”我冲她笑了笑。
也就两三秒钟的时间,急诊室门口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死了,我也有些纳闷了,又不是第一次见120,至于这么激动嘛?!正恍神呢,突然看见内科的护士长急吼吼地奔向了人堆,边跑还边拖着哭腔:“完了完了,这傻孩子——”
我心里猛地一激灵,难道是小韩出事了?思及此,赶紧转身手忙脚乱地扑向了急诊室。
小韩是内科护士长的侄子,我的同门师弟,他刚进医学院那年我也才大三,却像个老长辈一样带着这个瘦瘦弱弱的男孩子在宿舍操场地溜了几个大圈儿,打那儿后,每回见面他都“李哥李哥”地叫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改过口。在我眼里的他,总是有些腼腆内向不善言辞的,可是我妈却一口咬定“老韩家的儿子鬼精鬼精的,能得耳朵眼里都会出气!”果不其然,毕业还不到两年,小韩竟然就接手了自己家的小诊所,而且还扩大了两三倍,原本只是家庭作坊式给街坊邻居们打支小针挂瓶吊水什么的,现在浩浩****地在新街口盘下了两层楼的店面,门脸上还挂起了“韩氏私立诊所”的大牌子,看得左邻右舍叹为观止。前阵子我曾在街上偶遇过他,寒暄的时候很没脑子地问了一句:“你小子可真有出息,私立诊所挂牌特难吧?”他却很夸张地笑了起来:“李哥,咱俩谁跟谁啊,少拿我开涮了!”数日之后听到他和某区长家的千金订婚的消息,才体会出了他那笑里的含意(or寒意?)原本大家口中的“小韩大夫”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韩院长”!
不过话又说回来,韩家诊所的生意确实是异常红火,从二十年前便是如此。那时,小韩的奶奶刚从医院退休,闲来无事就走街串巷地给人打打针、量个血压什么的,大伙儿都认得她是人民医院的老护士,对她特别信任,她技术好人又热情,没多久就聚集了一批忠实病患,甚至连我妈有时都会唠叨着:“还是小韩的奶奶打针最好,现在这些护士啊,扎针就跟钻井样!”我小时候依稀见过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几面,自从她去世以后,诊所就由小韩半路出家的妈妈一手掌管了,而那时小韩的姑姑也做了我们医院内科的护士长,源源不断地介绍病人过去,生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待到小韩带着医师执照正式加盟以后,昔日的小诊所已颇具规模。
我慌不择路地挤进人群,虽说这段时间已与小韩不再密切往来,可在心里依然拿他当作一个十分亲近的师弟,倘若真是他出了什么意外,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门外聚了一堆人,有个陌生年轻女子已经哭得虚脱,半跪着靠在墙边,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出事的不是小韩,而是他诊所的病人!突然之间明白了,为何护士长会连连叫着“完了完了……”倘若真是有病患在诊所出了医疗事故,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庭诊所面临的绝不仅仅是法律与道义的处罚了,更是要搭上小韩一生的前途!
想到这里,我也慌了起来,急忙跟守在门口的保安打了个招呼,一侧身挤了进去。可就是进去的一霎那,顿时明白病人应该是没有希望了,如果是正在努力抢救的话,绝不会如此轻松地就将外人放入。
果然,护士长一见进来的是我,立刻哭诉起来:“小元哪,你看这怎么办啊?!唉——这下可真是完了!”
我没空理会他,快步走到小韩跟前,他正跨骑在一个面色苍白、嘴唇紫绀的中年妇女身上,用力做着胸外按压,旁边站了一圈人,却全都呆立不动,或无奈或惋惜地看着他。
“帮忙抢救啊!”我说着提起了被扔在一旁的起搏器,“小韩让开……”
正要冲过去时,急诊科的张主任从后面一把拽住了我,低声说道:“不行了,上救护车时呼吸脉搏就全停了,就算现在冒险开胸直接体内起搏,也只能是个活死人,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举着起搏器僵硬在离小韩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心肺复苏,看不清是眼泪还是汗珠的水滴啪嗒啪嗒地掉在病人惨白的额头上,滑落。
“李哥,李哥你帮我!”他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冲着我喊道,“0.5的肾上腺素,再来一次,准行的,真的……”
不是没见过生死,却头一回这么慌乱,我听了他的话回头就去抽针管,张主任又拦了上来;“小李,真是不行了!肾上腺素都上了3次了,你们再这样我这报告都没法写——”
“救回来就不用写报告了!”我不顾他的阻挠执意要注射进去。
“你是哪个科室的?!我这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他大声吼道,话音刚落,却忍不住叹了口气,“都是我眼面前看着长大的孩子,能帮的话怎么会不帮?可是,这次真的是——唉!”说完,他一把夺过了我手里的针管,扭过头打进了已然毫无生机的病人体内……
心电图机上还是那条死气沉沉的直线,我体内由惶恐而产生的亢奋渐渐消散,小韩还在那机械地重复着按压、吹气……整个房间内充斥着让人窒息的沮丧!
走到病人头侧,我想要检查一下瞳孔,尽管明白自己压根没有资格来插手急诊的事情,可真的很想做些什么,好让自己尽量不要显得这么的无能!
看着这个冰冷的脸庞,我突然有些恐惧,忽然之间意识到其实满屋子的人竟然没有真心在意她的死活的,尽管她的女儿就在几步之外的门口奋力叫着妈妈,可大家实际上更关心的是很可能为此背上“凶手”之名的小韩!我几乎可以想象,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小城里的人会在茶余饭后扼腕叹息着:“可惜了小韩大夫啊,那么努力向上的年轻人,一不小心遇上个青霉素过敏的病人,就稀里糊涂葬送了前程……”
我甚至开始怀疑,如果事情在这一刻结束的话,若干年后的小韩,回想起这具尸体时究竟是会愧疚还是怨恨?!
原谅我会在这个时候走神,生与死的瞬间原本就挤压着太多争议,对此人的美好期许转眼就会变成对彼人的毒刺,这个不知姓名的妇女实在太无辜,所有人都刻意淡忘了她的人生,甚至连素昧平生的我,一冲到她跟前时也在心里恶狠狠地叫嚣着:“你这该死的,为什么不赶紧活过来!!!”
下意识地,或许是对方才自私的抱歉,我轻轻地将手覆盖上了她失神的双眼,正想劝小韩放弃,手心却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刺痛感,大惊之下,我一抬头,正对上小韩错愕的脸,与此同时,本来丧失生气的病人猛然间剧烈的抽搐起来,早已在一条一条画直线的心电图机也忽上忽下地开始波折,屋里的人集体倒吸了口气,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救回来了!”所有人又七手八脚地扑了上去……
可是,怔怔站在一旁的我,却是一动也不敢动,我不清楚大家看见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看见的这个,他们应该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狭小的急救台下面,一个很是面熟的老人努力向上伸着手,穿过台板抓住了病人的身体,像是在做迎体向上一样,奋力将自己贴上病人的后背,可是一旦接触到,她却仿佛更痛苦了,曾经慈祥的面容变得狰狞丑陋,尽管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但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与她一样撕心裂肺的痛……此时我已认出她了,没错,她就是小韩的奶奶!虽然很意外一个去世这么久的人会在这里出现,可我还是依稀猜出她的意图了:她想要附身进这个病人体内,以自己的方式替孙子抹掉过失行医致死的罪名!
我明白用我浅薄无力的言语可能根本不会让大家体会到这个附身的过程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不过请你们以后再在电视上看到那些随随便便一躺就大变活人的镜头时果断地伸出中指!
用“飞蛾扑火”虽然比较形象,但是却无法描述出那个震撼的视觉效果,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一个大活人生生地挤进一台绞肉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点变成粉末肉酱,却仍要以缓缓的速度继续前进……
忽然很庆幸我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
就在老太太全部挤进病人身体的那一霎那,我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整个后背全都汗湿了,站在空调底下,冷得忍不住哆嗦起来。
“过来了过来了!”张主任兴奋地大叫着,扶起瘫坐在一旁的小韩,“现在应该是稳定了,再观察观察啊……”
护士长一把搂住了侄子放声大哭起来:“吓死我了啊——你小子这是积祖宗福,可得记住了!”
病人插着氧气管,有些虚弱地躺着,表情呆滞但目光炯炯,在她望向我之前我刻意地转过了脸,说不清为什么,对这种舐犊之情忽然有些厌恶,却又不知道这到底是该批判还是歌颂。
我走到小韩跟前,本打算径直走过的,可想了想又停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跟他说道:“你真的是积祖宗福,千万得记住了这次!”讲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