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很真切地感觉到身边的人情冷淡了许多,虽然邻居、同事们都很善良,相处也颇为融洽,可是小时候看着爸爸妈妈端着饭碗出门劝架的景象,却是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今天刚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披上大褂就被主任叫去了。
“小李啊,开车来的吧?你带着这些钱去趟老曾家,算是我们科室凑的份子!”说着他递了一个装着红色钞票的小纸包给我。
“嗯?谁家?”我一头雾水。
“后勤的老曾!出了意外去世了,今天出殡,咱们赶紧去,路上再买个花圈。”副主任提着包凑了过来,一把接过钱,推着我急急忙忙进了电梯。
我怔怔的半天没反应过来,脑子里还在不停回忆那张并不熟悉的脸——老曾有五十多岁,打过几次照面,很老实寡言的人。
路上,一向严肃冷静的副主任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年轻的跟老曾都不熟是吧?他可是咱们院的老员工了,他父亲从前就是这传达室的,建院时就在,干了一辈子了!”
“哦——那老曾出了什么事啊?!”我斟酌着问道。
“前几天下班出门散步,溜到郊区了,刚下完雨路滑,不知怎么地就在河边掉下去了,溺水死的!”副主任话语里不带丝毫感情,可说完了却重重叹了口气。
我不晓得怎么接话,便索性沉默了,心中却是隐隐有些内疚,说起来老曾也算是我身边的同事了,这么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我竟然连他去世了都毫不知情,或许,以往感觉到的那些冷淡,于我本身也有莫大的关系……
另外还有几分不解——老曾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在河边走一走就溺水了?更何况,像他那个年纪生在水边的人,应该都会游泳的啊?!
到了花圈店,副主任选了一只后,便指点着老板写上挽联,弄好后又匆匆上车,嘴里急催着我快些开。我们这边的风俗是出殡必须赶在早晨,现在已经快九点了,我也不敢耽搁。无奈这个时间的交通真的很难赶路,等我们到达时,老曾家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亲戚朋友,正准备出发了。
“曾叔,这是我们科室的一点心意!”车还没停稳,副主任就急忙扯着花圈快步走到了一个老人跟前,他应该就是老曾的父亲了。我原本以为父送子别应该是相当凄惨的画面,没料到这位老人竟是镇静从容得很,反倒握着副主任的手寒暄起来。
这时,旁边有人凑到我跟前轻声问道:“您是跟刘主任一起来的吧?我是老曾的二弟,谢谢您了!”
我连忙收回视线,跟着他去灵堂拜了拜。
“我爸前些年就老年痴呆了,大哥出的这事他压根就不知道,我们也就没细说!糊涂些反倒省了烦恼……”老曾的弟弟仿佛看出了我的费解,跟我解释道。
灵堂上有个年轻的女孩子披麻戴孝地跪着,眼睛红肿,神色憔悴,见我去了便僵硬地行着礼,看起来应该是老曾的闺女,突如其来的悲伤似乎已经将她挤压到麻木了,整个人的状态与其说是难过,还不如说是失魂落魄!
行了白礼后我讪讪地站在一旁,副主任进里屋去安慰几近昏迷的老曾老伴了,我不好催促也不能先行离开,挤在一堆神情悲呛的陌生人中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呦,你也来啦?”身后忽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急忙转身望去,是眼科的一位同事,名字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这种场合却让我感到分外亲切。
“你们也是科室来的?”我递了根烟给他。
“不是,我们算是本家亲戚,老曾是我表姑丈!”我这才注意到他也带着印着孝字的袖章。
“真是挺可惜的啊,这么会出这种意外呢?”虽然听起来有些客套,可我却是发自内心地为遗像里那张黑白沉默的脸感到惋惜。
“这种事谁说得清啊?唉——讲到最后都是怪命!”他吐了口烟说道,“我表姑丈小时候玩水时被淹过一次,打那起就特怕水,平常连游泳池都不下的,那天也不知道动了哪门心思,硬要去河边洗洗脚,还叫跟他一起散步的邻居都在坝子上等着他,结果人家等了半天不见他上来,怕他出事了便赶忙下去找他,没想到河边连人影都没有,水面也静悄悄的,于是就想着或许是走岔面儿,他自己回家了!你说,谁能料到那么大个人,掉到水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是啊——这也怪不得别人,是有点玄乎了!”我顺口接到。
“对,这事儿出得真是太玄乎了!”他好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没处倒,见我这么上心,便一五一十地数落出来了,“其实当时那几个邻居也悬着心呢,急忙回家来了,一问才知道我表姑丈没回来,大家便都急了,吆五喝六地去河边找了半宿,甚至还报了警要求上面派人打捞,你猜怎么着?什么也没找着!于是大家都开始瞎猜起来,一个大活人无论如何不会凭空消失啊,怕是他自个儿有什么心思,悄悄离家出走了……可是我表姑坚决不信,这么些年的夫妻了,她知道我表姑丈绝不是这种会不声不响离开家的人!折腾了一宿后,第二天一早,我表姑正准备出门贴寻人启事呢,没想到警察那边来消息了,说是十几里外的码头有个货船一挪船身发现下面漂起了一具男尸,穿着大裤衩和背心,跟我表姑丈外形很接近,让家里去个人认一下……”
“果真是老曾?”我感到不可思议。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说这事悬不悬?虽说咱们受的都是无神论教育,可这次我当真觉得世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太多了!要不然,我表姑丈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落水了?更荒唐的是,竟然还在无风无浪的河里硬生生地往上游漂了十几里地?!”
我一时无语,尽管肚子里全是问句,可毕竟关系到别人的生死,这种时候再刨根问底实在太不礼貌。
“还有个事,我说了您肯定不信,没准儿还会觉得我跟个街道大妈一样迷信可笑!”他掐熄了烟头,凑近我低声说道。
“什么事?您说吧,其实我也很在意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总觉得这世界并不单纯!”说实话,这时我已经猜到他要讲什么了,可能是以前听说过的离奇事儿太多,竟也掌握了些规律似的东西。
果然,他顿了顿,讲道:“家里的老人都说,找到表姑丈的那个码头,就是他小时候落水的地方……”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是真真切切地从他口中听到这话,我还是心头一紧,正要接话呢,突然听见副主任在远处喊我,只见她已经从屋里出来,准备离开了。我赶忙和眼科的同事告了别,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到她跟前,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门口发呆的曾老爷子猛地开口讲话了:“家里这么些人,你怎么穿个大裤衩就出来了?快去换个衣裳!”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刹那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直直地盯着老爷子,他仍旧浑然不觉,有些微愠地冲着眼前空无一物的院墙低声呵斥着:“不懂规矩啊?医院里的同事也来了,还有领导呢,穿这身衣裳怎么行?!”这时的老人家竟然口齿伶俐、字正腔圆,丝毫没有方才痴呆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望了副主任一眼,她仿佛也吓着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忽然,灵堂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爸——爸!”老曾的闺女踉跄着扑了出来……
经过这一闹腾,回去的路上我和副主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有些哽咽地说了句话:“我爸妈以前也是医院的老员工,我和老曾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后来他下放了才渐渐生疏起来,前几年我们科室搬进新楼时,那个大铁柜子还是他找人抬的呢……”
我明白她这些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自己陷入了回忆,便也识趣地刻意忽视了她眼角的湿润,只是很好奇,刚才的混乱究竟是老爷子的幻觉,还是老曾真的回来了,回来参加自己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