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血沃米粮(一)
特派员曾七的到来立刻让梅园变得紧张。
谁也没想到,蒋委员长会在这个时候派曾七来到米粮。
看见曾七的那一刻,屠兰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吧,神秘至极的曾七,怎么会突然来到梅园?
“兰龙,不认识我了?”曾七望着面容憔悴的屠兰龙,心里涌上一股别样滋味。
“曾先生,是你啊。”屠兰龙紧紧抓住曾七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叫我七哥吧,叫先生我不习惯。”曾七笑笑,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院子。梅园的寂静超出他的想象,他的预想中,梅园应该是另一番样子。
“七哥,快请进。”屠兰龙一边躬身迎请曾七,一边跟袁洁同打过招呼。他没想到,七哥会把洁同也带来,想想,他跟袁洁同没见面也有一年多了。洁同跟小六结婚,屠兰龙因为战事,未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只是让妻子祖茑茑送了红包。一年多不见,洁同出落得越发标致。
“姐夫,梅园好气派啊。”袁洁同一直唤祖茑茑姐姐,屠兰龙自然就成了姐夫。她走进梅园,满眼都是新奇,左顾右盼的样子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气派顶啥用,几颗炸弹丢下来,顷刻间就成废墟了。”
屠兰龙伤感地调侃道。
“少司令言重了,老爷子的梅园,哪个敢炸,除非有人活得不耐烦。”曾七一语双关道。
“快请坐,七哥,一路辛苦,兰龙有失远迎,实在对不住。”
屠兰龙边招呼客人边让副官腾云飞拿茶叶,他点名让腾云飞拿极品铁观音。
曾七跟袁洁同眼神一对,彼此会意地点点头。茶刚端上来,屠兰龙就让腾云飞去叫阮小六,他心想,阮小六见到自己的妻子,不知会疯成啥样。
曾七摆摆手:“等一会再让他们见面吧,洁同这次来,有话要跟少司令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疑惑地搁在袁洁同脸上。
袁洁同颔首一笑:“姐夫怕是不知,我这次来,是给特派员做秘书。”
“秘书?”屠兰龙越发惊讶,他还从未听说洁同的工作有过变动,怎么?
“是委员长点名让她到我身边的,她原来的矿务局因为太原沦陷,暂时瘫痪。委员长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她的才干,洁同很能干。”曾七兴致勃勃地说。
“可贺,真是可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屠兰龙由衷地说道。
袁洁同脸颊微微一红,心里同时叹服曾七撒谎的本领。
其实她到曾七身边,完全是另一码事。
简单聊了几句,腾云飞出去了,屠兰龙交代,梅园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指挥中心一步。
这时是上午九点过一刻,太阳刚刚把梅园罩住,黄花冈那边的枪声还没打响,远处的夫子庙,也听不见有啥动静。鬼子像是因了曾七的到来,突然改变了计划。
曾七拿出委员长的手谕,郑重其事地交给屠兰龙,屠兰龙看完,长叹一口气道:“不瞒七哥说,米粮城早已成众矢之的,这棋到底怎么下,兰龙心里没底啊。”
曾七起身:“少司令多虑了,重庆方面对米粮城极为重视,委员长特意叮咛,要我等全力以赴,帮11集团军打赢这场保卫战。”
一听又是打,屠兰龙的神情就暗了,搁在曾七脸上的目光黯然离开,忧伤地投向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太阳把梅园照得暖烘烘的,两只画眉在枝头上发出悦耳的鸣叫。可他的心,却感受到阵阵凉意。
曾七拿眼示意了一下袁洁同,袁洁同起身,声音甜甜地说:“姐夫,先不说这些,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屠兰龙回过身子,袁洁同已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屠兰龙还在愣怔间,袁洁同已从信封里取出两张照片,是茑茑母女的合影。
“茑茑?”屠兰龙往前跨了几步,一把抢过照片,“洁同,你见着她们母女了?”
袁洁同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故意卖关子:“你先看照片么,我姐漂亮不?”
屠兰龙定睛瞅了照片好长一阵,眼睛不自然地就湿润了,照片上茑茑母女甜蜜地偎在一起,脸上漾着幸福的笑。
尤其真真,那副乖巧样儿,可爱极了。
“洁同,快告诉我,她们现在在哪?”
“特派员,你看他急了没,我说他一定会急,你还不信。”
曾七冲袁洁同呵呵一笑:“果然让洁同说中了,少司令是个情种。”
屠兰龙收好照片,不自然地冲曾七笑了笑,复又盯住袁洁同,目光里满是焦灼的期待。
袁洁同卖够了关子,这才道:“放心,姐夫,她们母女现在很平安。”
“真的?!”屠兰龙一步跃到洁同面前,表情惊骇极了。
袁洁同莞尔一笑:“姐夫,别这样么,你这样子要是让我姐看见,那还不得担心死。”
屠兰龙讪讪笑了笑:“你个小丫头,就会贫嘴,快告诉我实情。
”
“让特派员告诉你吧。”袁洁同走过去,提起暖水瓶,给几只杯子续了水,重又坐下,眼巴巴地看住曾七。
曾七正了正衣襟:“少司令,此事说来话长,我还是挑重要的说吧。嫂夫人跟千金的确是落入了小鬼子手里,七天前我们从牛鼻子山路过,正好听说此事,当时负责押送嫂夫人跟令千金的是日军特务机关松原手下一帮人,这帮人行踪诡秘,装备精良,我们不敢擅自行动,紧着向委员长报告了此事。委员长闻知后,勃然大怒,小鬼子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拿我堂堂11集团军少司令的家人做人质。当晚,委员长就派特工队到了牛鼻子山。
重庆方面的特工组织你也知道,小鬼子岂是他们对手,第二天上午十点,嫂夫人跟令千金就成功营救了出来。”
“真的?!”屠兰龙一直紧绷着的心这才哗地松开,因为太过激动,声音也变了形。
曾七大声笑了笑:“少司令,这事岂敢儿戏,我这次来,就是专程向你报告好消息的。怎么样,这消息激动人心吧?”
“太激动了!”屠兰龙重重握住曾七的手,这一刻,他的心里既感动又惭愧,一股热浪腾在他胸腔里,像要把他燃烧。半天,他问,“她们呢,现在在哪?”
曾七垂下目光,脸上滑过一抹复杂的表情:“不好意思,少司令,本来我是想把她们带回来的,一则,路上不安全,怕出意外,另则,大战在即,我也怕她们来了反倒让你分心。
不过你放心,她们目前已被委员长接到重庆,明天你就可以跟她们通电话。”
“重庆?”屠兰龙眉头一皱,怎么又去了重庆?
他怪怪地盯住曾七,似乎不太相信曾七后面说的话。
曾七释然道:“少司令不必多想,委员长让她们去重庆,也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想,只要她们娘俩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屠兰龙点头。
说实话,听到茑茑母女被救的消息,屠兰龙是发自肺腑地感动,可是一听“重庆”两个字,他的心立马又变得黑暗。转来转去,茑茑母女还是人质,眼下虽说是安全了,可以后呢?
就算把小日本赶走了,委员长如果让他回重庆,他去还是不去?
算了,不想了,还是曾先生说得对,只要她们娘俩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曾七并没有跟屠兰龙讲实话。
茑茑母女并不是委员长的特工队所救,她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不假,松原手下秘密将她们送往米粮也是真,只不过,从鬼子手中救出她们的,是共产党的特工组织。
眼下茑茑母女也没有在委员长那儿,她们被秘密转往延安。
曾七所以瞒掉这些,是怕屠兰龙闹出新的误会,曾七这次来的首要任务,不是让屠兰龙信奉谁,而是尽快让他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应战。
至于将来11集团军何去何从,那是下一步工作。
说完茑茑母女,话题回到眼前的战事上,曾七没急着让屠兰龙表态,他知道,屠兰龙表这个态很难,尽管茑茑母女已逃出虎口,但仍然不能保证屠兰龙就没有顾虑。一则,屠兰龙的老岳父祖慈航老先生还在日本人手里,很有可能已被松原手下押送到了米粮,特工队迟行动了一步,没能解救老先生。如果宫田拿老先生做人质,威胁屠兰龙,屠兰龙不会不有所顾虑。另外,阎长官那边仍然施加了太大的压力,怕是在屠兰龙心里,阎长官这块砝码更重。
阎长官居心叵测啊,糊涂的屠兰龙,他怎么就能对阎长官言听计从呢?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出卖?阎长官是拿他和11集团军跟日本人做交换,包括他的老岳父还有茑茑母女,都是阎长官亲自送到松原手里的。
阎长官费尽心思,终还是不能得到11集团军,又怕11集团军被蒋委员长收编,于是一横心,就将11集团军拱手送给了宫田。为掩人耳目,阎长官特意让长官部发了许多扰乱视线的急电,他在那些电文里义正词严地要求屠兰龙抗日,目的就是在全国人民面前表明他阎某人的态度。你还别说,阎长官这把戏,还真骗过了不少人,包括蒋委员长,也让他哄得一愣儿一愣儿。这次蒋委员长派曾七来米粮,就是让他亲自督战,免得姓阎的再耍花招。
姓阎的能不耍么?
卢沟桥事变到现在,姓阎的耍了多少花招?!
可惜,这些他没法跟屠兰龙挑明,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屠兰龙未必相信。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如此风险带袁洁同来米粮。要知道,委员长指派给曾七的助手并不是袁洁同,袁洁同压根跟重庆谍报组织无关,她的名字甚至出现在重庆谍报组织的黑名单上。
曾七的助手是一个长得跟袁洁同有几分像的女谍报人员,曾七巧用调包计,拿袁洁同的照片做了调换,弄到一张假通行证,又用其他事件将她调开,这才把袁洁同顺利带到了米粮。这事要是让委员长知道,怕是曾七这条命,就要丢在米粮!
好了,不能耽搁了,再耽搁,小鬼子的炮火,怕就要炸到米粮城内了。
曾七跟袁洁同使了个眼色,自己借故到梅园转转,把袁洁同留给了屠兰龙。
副官腾云飞陪着曾七,来到屠老司令书房。
曾七曾是梅园的常客,屠老司令坐镇米粮时,他几乎每年来一次,来了就陪老司令下棋。老司令棋术精湛,棋风剽悍,常常杀得他片甲不留。
不过曾七还是喜欢跟老司令过手,那种酣畅淋漓的歼杀和惊险刺激的博弈真是过瘾。想想,日子过得飞快,他跟老司令至少也有十年交情了吧,那时候梅园还没建成,置身其中,虽然也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但远没现在这么气派、这么森严。
屠老司令真是个人物哩,曾七虽然没能说服屠老司令,让他改弦易辙,参加到他们的阵
营中来,但曾七不后悔。曾七心目中,屠老司令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不问出处。曾七忽然就想起这句话。
可惜,英雄最终也落个遭人残害的下场。站在屠老司令遗像前,曾七忍不住就黯然落泪,屠老司令死得太惨,他身上一共被打了86个枪眼。
对这一事件,曾七也展开过秘密调查。
一开始他怀疑是蒋委员长所做,因为老司令出事前一个月,委员长曾给老司令发过一封密函,也特意派军统的人到过米粮城,无奈老司令谁的碗也不想端,他冲军统的人说了一句过激话:“对不起,委员长的碗端起来烫手,米粮山这几万张嘴,我屠某人还养得住,不劳委员长费心了,让他操心好自己的事就行。”
这话令委员长勃然大怒,委员长发火的时候,曾七就在身边。
“娘希匹,我的碗烫手,别人的碗就不烫手?你去告诉他,敬酒不吃,我只能给他罚酒了。”
偏偏那时候,曾七因为一桩急事要去南京,等把南京的事办完,想去米粮时,就听到鸡公山发生了灾难。
按曾七目前掌握的资料,蒋委员长暗杀老司令的可能性不大,这事十有八九是阎长官干的。第二战区长官部有位内线说,事发前半月,阎长官连着向米粮方面发出五封密函,其中一封是发给12师师长谭威铭的,一封,发给了池少田,这两个人,都是可以取代老司令直接登上梅园宝座的,可惜这两人都没做出反应。那人还说,鸡公山事件发生前一天,阎长官跟松原在太原秘密见过面,而在鸡公山现场,有人发现一具没来得及处理的日本武士尸体。那天的突袭中,确实也有日本武士出现,他们是扮成佛教信徒混入鸡公山岳王庙的。那一天,屠老司令是去鸡公山岳王庙还愿的。
屠老司令别的庙都不去,每年一次岳王庙,却是少不了的。
但他出行的时间极为保密,如果没有内应,外人很难刺探到具体时间。还有,屠老司令的贴身卫队要么是神枪手,要么就是武林高手,但在那一天,卫队的表现大失水准。所有这一切,都让曾七把怀疑的目光聚集在屠老司令身边几个亲信上,但卫队长在那天死了,屠老司令的副官也一同丢了命。
安全回来的,除了老团长顾善义外,再就是少校参谋迟大年。
顾善义会做这种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的事?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么?
“迟参谋最近怎么样?”曾七突然转过身,盯住腾云飞问。
腾云飞不明白曾七的用意,搪塞道:“大家都很尽力,请特派员放心。”
“我问的不是这个!”曾七忽然就生了气。他不能不生气,如果屠老司令真是这帮人里外串通,阴谋杀害,他绝饶不了他们!
腾云飞一怔,特派员面前,他这个副官就显得很没有分量了,他陪着曾七,胆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来杀身之祸。
“特派员的意思是……”腾云飞小心翼翼问。
“算了,跟你问这些也是多余,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特派员请。”腾云飞如释重负,其实他是想说些什么的,有关迟大年,还有阮小六,他真想说些什么,但他吃不准,有些话到底该不该说?
两人出了老司令书房,沿着石径往假山那边去,假山后边,是老司令曾经习武健身的地方,当年陪老司令练拳的拳师,正是曾七的叔叔,可惜后来为了保护老司令,死在了1号路。
对那次枪杀,曾七记忆犹新。有人害怕老司令把山头坐大,精心培养一批杀手,打入11集团军内部,如果不是老团长顾善义目光敏锐,提前识破阴谋,怕是……血腥,到处都是血腥。曾七从穿上军装进入特工组织那一天,他的生活就跟“血腥”两个字分不开了,到现在,曾七都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追杀。
仿佛他这条命,天生就是为“杀戮”两个字来的。曾七厌倦了,但他又不能厌倦。现在他走在另一条路上,这条路将更加漫长,血腥味也一定会更浓。
快到假山跟前时,负责把守大门的警卫兵跑来跟腾云飞请示,老唐带着娥儿,要求见少司令,问能不能放行。
曾七一听是老唐,抢先一步说:“是戏园子那个老唐吧,好久没见他了,快请他进来,我要跟他叙叙旧。”
老唐告诉曾七,表舅送来消息,乌鸦跟老鼠同时受到宫田怀疑,目前都在受审中,能否咬牙挺过去,还很难说,让这边做好应对准备。另外,据可靠情报,祖慈航老先生已落到宫田手中,松原也到了米粮,局势将会进一步恶化。
竹康少佐立了大功。严刑拷问之下,铃木洋子率先崩溃,如实供出了她和仓野正雄之间的秘密。
原来仓野是用消沉的假象迷惑宫田,暗中,却利用铃木洋子四处刺探消息,然后依靠身边几个内线,将情报及时传给老唐等人。铃木洋子还供出另一个关键人物,宫田的随军医生荷秀子小姐,正是她,将日军的作战计划一条不漏地告密给了仓野正雄。
原来荷秀子也是仓野的学生,她跟仓野正雄之间,还有过一段催人泪下的师生恋情,是战争将他们残酷地分开了,又是战争让他们再次相遇。
宫田恨得牙齿格格响,他连着打碎了几样宝贝,然后冲竹野咆哮:“给我把荷秀子抓起来,我要扒了她的皮!”
“嗨依!”竹野现在是春风得意,拔掉仓野正雄这根刺,他在日军情报部门的地位,将会迅速飙升。
临出门前,竹野又问:“司令官,仓野怎么办?”
“把他交给松原,我要让松原亲手扒他的皮!”
“嗨依!”
半小时后,日军在老鹰嘴的大本营,竖起了两根长长的杆子。
大约两百名鬼子兵守在那里,不多时,宫田在竹康等人的护拥下来到杆子前。宫田抬头望望天,天蓝得令人心醉,万里晴空,无一丝云。
阳光艳艳地照在老鹰嘴,也照在这片空场子上。
“司令官,时候不早了,要开始吗?”竹康哈着腰,有点迫不及待地问。
宫田收回伸向蓝天的目光,“哟西”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场子西侧那排破旧的平房。
竹康冲平房那边的卫兵挥挥手,嘴里同时喝道:“带上来!”
一间房子的门扇吱呀响了一声,就有两个卫兵扭着五花大绑的四姑娘小蛾朝这边走来,四姑娘小蛾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比两天前宫田摧残她时又憔悴了不少,她连腿都迈不动了,鬼子兵愣是拖着她走,四姑娘小蛾的双膝着了地,两条血路清晰地在阳光下盛开。
宫田冷冷地打量着小蛾,心里道:“仓野君,我可以不折磨你,但我不能不折磨她。我要把她吊起来,让远处的屠兰龙看到,让米粮城的支那人都看到。支那人,要想不受罪,就乖乖出来投降吧。”
“把她给我吊起来!”宫田猛地挥了下手里的刀,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竹康扑过去,将早已拴好的绳套往四姑娘小蛾腰里一系,几个鬼子用力一拉,四姑娘小蛾便晃晃悠悠被吊上了天。
天很蓝,蓝蓝的天空的确没有一丝云。
四姑娘小蛾的头发在天空里散开,像一朵黑云,飘啊飘。
嘴角的血滴下来,一滴,两滴,汇集在一起,砸在大地上。
大地发出疼痛的颤抖。
“哈哈哈哈。”望着四姑娘小蛾痛苦的样子,宫田爆出一片浪笑。
“哈哈哈哈。”鬼子兵全都笑了,笑声飘过老鹰嘴,飘过黄花冈,在女儿河上空打几个颤,飞到了米粮城,飞到了梅园。
梅园里,屠兰龙面色如铁。
他没想到,他的确没想到,姓阎的会这么狠,这么毒辣。不,是无耻,是卑鄙!
袁洁同一动不动望住他,她把所有的一切都讲给了他,包括阎锡山在他眼皮底下安插了迟大年等眼线,又让迟大年拉拢她的丈夫阮小六。她还拿出一份密令,是阎锡山写给迟大年的,必要时候,可以用非常手段干掉屠兰龙!
迟大年在11集团军内部,职位很低,只是少校参谋,在长官部那边,却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号--铁鹰。
赵世明来米粮,就是迟大年向长官部告的密,赵世明回去没三天,便被秘密处死。
朱宏达去太原营救茑茑母女,也是迟大年告的密,长官部一路派人跟着朱宏达,最后借日本人之手,将他杀害在铁路边。
跟朱宏达一同遇害的,还有太原那边十几个国军弟兄。
“姐夫,不该再犹豫了,阎锡山的面目,你早就应该看清,亏你还对他那么忠诚。”袁洁同说。
屠兰龙像是没听见,他在一幕幕地想跟阎锡山的过去,想他在24师那些日子,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住这位阎长官。
他为什么就能下得了如此毒手,难道仅仅就为米粮山,为义父闯下的这份家业?
老鹰嘴这边,宫田仍然站在太阳下,太阳灼热,宫田头上已经冒汗,但他一点不觉得热,更不觉得疲惫。
他太有兴致干这种事了。光吊上去一个四姑娘小蛾还不过瘾,他让竹康把仓野正雄跟荷秀子请来,笑眯眯地问:“还有一根杆子,你们两个谁上去?”
仓野这天没喝酒,他已经没资格再喝酒了,凡是给他提供过酒的,都让宫田关进了黑屋子,正按帝国军队的处罚方式处罚呢。
没喝酒的仓野看上去就不像一个潦倒的人,更不像一个没有斗志的人,怎么看都像一个斗士。
可惜这个斗士背叛了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他居然被支那人收买,居然为支那人卖命。
这是多么荒唐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难道就因为他在支那人的土地上生存过,难道就因为他曾喝过女儿河的水吃过米粮山的粮?
但他身上流的是大日本民族的血啊!
宫田十分不解地将目光对在仓野正雄脸上,这目光里意外地没有了凶残,没有了阴狠,有的,只是茫然,还有一丝惋惜。
仓野正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这一天他特意穿上了自己在日本国做教师时穿过的那套衣服,他记得,这套衣服还是荷秀子的母亲亲手为他做的。
他面色镇定地看了一眼荷秀子,眼里似乎没有歉意,也没有遗憾。他往前跨了一步,站在杆子前,伸出双手,示意竹康捆了他。
“不,仓野君,你要是上去,太可惜了。这场圣战结束,你还要为大日本民族培养更多的学生,我不忍让你走得这么早。”宫田说着,暧昧的目光投向荷秀子。
他怎么从来就没怀疑过她呢?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她身上,日本女性所有的优点都有,这么长时间,宫田都舍不得碰她一指头。他身边的女人,不管是医生还是护理,不管是军妓还是机要员,他都没有放过,独独对荷秀子,他保持了一个男人应有的绅士风度。
可为什么她会背叛他,背叛天皇,背叛大日本民族?
“荷秀子小姐,你演得真好,你瞒过了所有人,你的演技太漂亮了。但是你输了,来人!”宫田忽然扭过头,冲竹康断喝,“把她给我吊上去!”
荷秀子小姐刚吊上去,北边狮子岭方向,突然传来枪声。
守在外围的鬼子小队长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司令官,敌人突围了。”
“八--嘎--”宫田恶狠狠地转身,举起手里的刀,他多么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听到枪声,为此,他下令自己的部队,今天不得作战。没想到,被困在狮子岭的谭威铭,竟然要借这个机会突围。
“谭威铭,我让你插翅难飞!”
狮子岭的枪声并不是谭威铭打响的。谭威铭一开始也困惑,还以为是副师长庄国雄派来了援兵,后来才发现,从东侧沟谷里打进来的,竟是白健江。
白健江这一趟,可谓单枪匹马,杀敌无数。
那天他在老鸦台发现宫田大队人马,于是勒转马头,朝米粮方向奔来。奔着奔着,白健江忽然就疑惑,我出来做啥,我是救四姑娘小蛾的啊,四姑娘小蛾的影子还没见着,就这么回去,我白健江还是白健江?
不行,我必须救她,我白健江的女人,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于是,他又勒转马头,白健江不敢走大路,鬼子兵浩浩****,就这么碰过去,怕是还走不到跟前,他就成了炮灰。他走小道,绕过鬼子兵,从另一条山沟里穿过去,天黑之前,白健江赶到乔家庄。小的时候,白健江跟着父亲,来过几次乔家庄,对乔家庄,白健江还有点记忆。谁知拴好马,偷偷摸摸摸进村子,白健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鬼子血洗了乔家庄!
一个上千口人的村庄,竟然让小鬼子杀得连一只鸡都没留下,村里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几家大户人家的宅子还在燃着熊熊大火,村东那条老河里,漂浮着数十具女人孩子的尸体。白健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半跪着身子,在那条老河边跪了许久,猛然起身,拿帽子抹掉眼角的泪,嘴里恨恨地吐出两个字:“宫田。”
然后跳上马,顺着大道就往前追。
快到刘家寨子时,白健江听到了枪声,他勒住马,侧耳细听,判定枪声来自大沙沟。白健江想起那五个姑娘,还有中年男人,几乎没犹豫,他就朝大沙沟方向奔去。刚进了大沙沟,就遇到从沟里仓皇跑出的三堂子和狗剩他们。
三堂子看见白健江,跑过来说:“鬼子把她们抓回去了,四柱哥也让鬼子拿刺刀挑了。”
四柱就是那个中年男人。
“鬼子现在去了哪?”白健江跳下马问。
“鬼子带着五个妹子,朝米粮方向去了,这阵,怕是跟宫田的大部队到了一起。我们在沟里跟鬼子打了一夜,子弹全打光了,六个兄弟没了。”
“村里还有鬼子没?”
“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们一直在沟里。
鬼子派了三个小分队抓人,我们拖住了一个。”
“走,看看去!”
白健江他们重新摸进刘家寨,正赶上小鬼子把全寨子的人往刘老财家院后的打麦场上集中。
白健江心想,乔家庄的一幕又要发生,惨无人道的鬼子开始三光了!
白健江仔细看了看,留在村里的鬼子并不多,也就一个排左右。他跟狗剩和三堂子合计了一阵,决计先消灭掉这股鬼子,把寨子里的老少救出来。十分钟后,他们混进了村子。按分工,三堂子混入人群,告诉乡亲们不要慌,一切听他的。
白健江跟狗剩分头摸进鬼子住过的几户人家,去找枪,还有两位留村东接应。
白健江的运气棒极了,他摸进去的那户人家,正好是鬼子小队长住过的地方,鬼子在这里放了不少弹药,还有手雷什么的。鬼子忙着在村里集中群众,这家只留了一个鬼子看守。
白健江没怎么费事就解决掉那个鬼子,望着成箱的手榴弹还有手雷,白健江心花怒放。
他凭着自己的力气,肩上、脖子里、身上所有的口袋,哪儿能塞往哪塞。一边塞一边嘀咕,狗日的,我让你残杀无辜,我让你三光,今天不把你弄干净,我白健江就不回米粮山!
狗剩的运气比他还棒,不但弄到了手榴弹,还弄到一挺歪把子机枪。狗剩得手后往村外溜,正赶上鬼子的机枪手小解,小鬼子一边撒尿一边嘴里还吹着口哨。口哨声吸引了狗剩,狗剩把怀里的战利品藏在草垛下,悄悄摸过去,喂了一声。
小鬼子刚扭头,狗剩的刀就扎了进去,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水沟里。狗剩呵呵笑笑,这可是他得到的第一支歪把子啊,把他稀罕的,差点把草垛里藏的战利品忘掉。
袭击是天擦黑时开始的,狗剩还想再等,说天黑透后下手最好。白健江担心鬼子真的会拿机枪把麦场上的群众扫了,后来才得知,鬼子把群众集中到麦场上,并不是想扫光,而是逼他们交代出狗剩几个的下落。鬼子认定狗剩是八路,对待八路,鬼子一贯的做法就是把群众集中起来,让他们交代。鬼子决然没想到,他们挨个儿审问麦场上的老老少少时,白健江和狗剩已为他们挖好了陷阱。
枪声从三个方向响起,打得很密,很急,麦场上的鬼子一下慌了,还以为八路包围了村子。
留胡子的小队长举着刀,嘴里吼喊着刘家寨人听不懂的日本话,命令手下往外冲。手下的鬼子兵哪个敢冲?
鬼子兵缩在群众后头,拿枪逼着刘家寨人往前走。就在这时,狗剩端着机枪从后面扑过来,鬼子越发慌张,掉转枪口,冲狗剩藏身的地方一阵乱射。
潜伏在群众中的三堂子一看机会来了,喊了声:“老少爷们,跟鬼子拼了啊。”
于是,集中在麦场上的刘家寨人抡起拳头,搬起石块,朝鬼子扑去。麦场一时陷入混乱,有几个乡亲被鬼子的刺刀扎穿了肚子,更多的乡亲扑上去,鬼子见势不妙,想逃,白健江他们的枪声到了。
两个小时后,战斗结束,白健江清点了下,留在刘家寨的二十六个鬼子全被干掉,有五位村民牺牲,好几个村民受了伤。白健江让狗剩和三堂子他们收拾战场,自己急着往米粮赶。狗剩一听,非要跟着一同来,三堂子也不愿留下,村里有个老者站出来说:“带上他们吧,多一个人就多一条枪。米粮城要是丢了,咱刘家寨也保不住。”
白健江带上狗剩和三堂子他们,连夜上路了。一上路,白健江眼前就又冒出四姑娘小蛾。他心想,小蛾十有八九是死了,乔家庄一村的人都让鬼子杀了,小蛾不可能活下。后来又想,小蛾兴许已到了宫田手里,宫田费上那么大心思抓她,不可能把她杀了。
一想小蛾还可能活着,白健江身上的劲就增了不少,不停地催促三堂子和狗剩,让他们走快点。
从刘家寨到狮子岭,白健江走得十分辛苦,他们赶到冯家屲时,正遇上巩汉祥旅溃败。那是白健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恰恰就让他看到了。鬼子的炮火封锁了整个冯家屲,冯家屲四周,也是烟雾笼罩,子弹横飞。不得不承认,巩汉祥旅经受了最大考验,实在是顶不住了。国军弟兄一边打,一边往山沟里逃,实在逃不走的,就亮出刺刀,跟鬼子肉搏。鬼子投入到冯家屲的兵力是巩汉祥的三倍还多,山头丢失后,鬼子封锁了所有山道,只留下一条小沟让国军弟兄跑。
国军弟兄刚跑到沟底,鬼子的炮弹就落下来了,两边树林里,鬼子的机枪手近距离地扫射,国军弟兄的尸体垫了一层。
白健江带着狗剩几个,从一座石崖上爬过去,用机枪压住了树林里的炮火,这才给沟底的国军弟兄给了一线逃生的机会。但是好景不长,一队鬼子从他们背后绕过来,很快控制住石崖,若不是白健江发现及时,怕是他们这几条命,早丢在了石崖。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冯家屲的枪声渐稀,白健江数了数逃出来的国军弟兄,不到一百人。巩汉祥壮烈了,他的卫队还有副官全都死在他身边。
有个国军弟兄哭着跟白健江描述当时的场景,白健江说算了,打仗死人是常事,这才一个旅,就是一个师集体壮烈,也不为怪,谁让咱的炮火不如小鬼子的呢。
简单休整了一会,白健江问他们,是想继续打鬼子还是想丢下枪走人?
“走,往哪走?”刚才哭着诉说的那个国军弟兄一脸茫然地问他。
白健江也很茫然地说:“往哪走我不知道,谁想往哪走就往哪走,只要能活着走出去就行。”
“我们不走。”国军弟兄这时已知道他是72团副团长,他跟沈猛子的大名,国军弟兄还是知道的。
“带我们打鬼子吧,我们要为旅长报仇。”
那个哭过的国军弟兄抓住他的手,说这些人是他救出来的,命都是他的。
白健江问:“你们中间哪个官最大?”
那个国军弟兄扫了一眼,低声道:“我是连长,这中间,就我官最大。”
“那好,”白健江拍了把他的肩,“现在你就是他们的头,你告诉他们,想打鬼子的留下,不想打的,从对面那条山沟往南走,翻过山梁子,就能看到一片大草原,过了草原,就能活命了。”
国军弟兄跳上一块石头,冲逃出来的弟兄重复了一遍白健江的话,将近一百号弟兄,没一个愿意走的,都喊着要打鬼子。白健江感动了,跳上另一块石头,道:“我是72团副团长白健江,我的老家就在米粮城,我是铁匠铺白老恒的儿子。
弟兄们如果不计较我是18集团军的,想跟着我打鬼子,现在就打起精神来。”说到这儿,他低头问了一句那个连长,“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孙长根!”
“好,现在我宣布,孙长根接替巩汉祥,担任你们的旅长,你们还是一个旅,你们这个旅现在尽管不到一百人,但在鬼子眼里,你们仍然是一个完整的旅,明白么?”
国军弟兄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有的点头,更多的摇头。
孙长根一听要他当旅长,惊骇至极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呀,这个旅长,还是你来做,我们跟着你就行。”
“扯什么淡,我是72团副团长,难道你不想替巩旅长和死去的弟兄报仇?”
“那就好,旅长战死,团长代,团长战死,营长代,营长战死,你来代!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这都是铁律,你要是不当这个旅长,我一枪崩了你,当不?”
“……当。”
“大声点!”
“当!”孙长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白健江不是让他当官,而是让他把弟兄们打散了的心拢起来!
“大伙听不听孙旅长的?”白健江又问其他弟兄。
经他这么一说,刚才没明白过的,这阵全明白了,只要能打鬼子,谁当旅长都一样,弟兄们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争,于是齐声道:“听!”
“收拾起家伙,跟我走!”
白健江带着这干人,径直从山上穿过来,原想可以抄近道赶到米粮城,谁知在夫子庙,又遇到一场恶战。后来,他又把夫子庙逃出来的国军弟兄组织在一起,让一个姓邓的副营长顶替了黄灿。这样,谭威铭派出来的两个旅,就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到了白健江手里,只是,两个旅加起来,也没一个营的人多了。
从夫子庙到狮子岭,他们遭遇了一股敌人,这股敌人是被夫子庙的黄灿打散的,约有八十多号,是56师团竹野那边的,小鬼子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熟悉,被打散后,正像无头苍蝇一样焦急地乱撞呢。
报仇的机会来了。白健江冲新上任的孙、邓二位旅长一番授意,趁鬼子慌张逃命之际,分三个方向合围过去,鬼子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被他们稀里哗啦解决了。
除缴获几挺机枪外,他们还意外得到一门小钢炮。
就这样,白健江他们边打边走,见一股鬼子消灭一股鬼子,打得既痛快又冒险。孙长根跟着他,算是开了大眼界。
狗剩跟三堂子更不用说,打到后来,他们两个都能指挥着打仗了。
孙长根跟姓邓的那位并不了解狗剩和三堂子,还以为他们是白健江白团长的警卫,对他们格外尊重。
狗剩也不谦虚,人家一客气,他就学白健江的样子发号施令,你还甭说,狗剩对打仗特有天分,布兵排阵极有章法,这小子要是这么打下去,一准能成个英雄。
后来他们碰见狮子岭逃出来的12师警卫团副团长蒲发,一直对国军弟兄很尊重的白健江,出人意料地将打鬼子的枪对准了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