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作黑

宁夜在昏黄的台灯下奋笔疾书,手边的稿纸也比前几天厚了不少,情节开始进入正轨,他笔下的系列侦探登场亮相了:

黄色的警戒线在龙东大楼下,围成了一个圆形,白布覆盖下的尸体,凸显出短小的轮廓,被孤零零地置于人行道上。

警方的取证工作已告一段落,大部分现场勘查人员已经撤离,而留守现场的警察却迟迟没有动作,他们守在尸体周围,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警戒线外,两名年纪相仿的好事者,神采飞扬地议论着:

“这里肯定是出了杀人案了!听说那个死了的小姑娘,被制作成了红色的人形风筝吊在电线杆上,真是作孽!”

“可怜呀!救护车怎么还不把尸体拉走?”

“你不知道吧!我跟你说,这案子不简单。”

“怎么说,难道警察已经找到凶手了?”

“不是。”年龄稍大的那位摇摇头,神秘地说,“警察在等一个厉害的人物。”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一个黑衣短发的男人匆匆钻进警戒线,某位负责现场的警官立刻领他来到尸体边,简短交谈几句后,隔离圈中的所有人员都退了出来,只留下了那个黑衣男人和女孩儿的尸体。

男人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再加上高挑儿瘦削的身材,称作大男孩儿可能还更贴切些。他的脸上一片朦胧,看不清表情,只见他拉了拉裤管,在尸体旁蹲了下来,将白布拉开一角,露出了死者的面部。

“很漂亮的小女孩儿嘛。”

他嘟囔了一句,漫不经心拂过女孩儿的面颊,修长的手指在死者额前顿了一顿,接着将死者双眼撑开,自己面颊朝她直直俯下——

整个世界开始如同幻灯片般旋转,无数个闪烁的亮点出现在男人的瞳孔里,他感觉到一阵刺痛,但又强忍着朝光亮看去:一朵枯黄色的花在混浊的水中微微摇曳,挎着包的漂亮少妇正弯腰从玄关拿出高跟鞋换上,大风中袖摆啪啪作响,龙东大楼全玻璃的外墙映出一个小小的影像……

男人猛然抬头睁开眼睛,将死者双眼又合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不过此时已多了几分倦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唯独那两位维持秩序的警察交换了个轻松的眼神,仿佛案件已经水落石出。

但男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外界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关系。他突然记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紧接着就做了件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

他将遮盖尸体的白布掀到了死者的腰际,右手从小女孩儿的领口伸了进去。

“你在干吗?”离他最近的那位警官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尴尬地询问道。

男人依旧我行我素,手掌向女孩更隐秘的部位探去。

在场的人们几乎看傻了眼,在大庭广众之下,亵渎死者尸体是违法行为,男人不可能不明白这点,但他却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

“喂喂喂……还不快住手啊你!”负责现场的警官向前几步,忍不住对着男人低吼道。

两个正聊着天的手下,眼见情势不对,赶紧抛开围观群众去拽蹲在尸体旁的男人。男人不为所动,依旧顽固地不愿离开,手依旧在死者衣服里搜寻。

人群爆发出低沉的**,场面眼看就要陷入混乱。

“找到了。”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语调透着满足,仿佛一个孩童终于找到了他丢失已久的玩具。

两位警察一时愣在了原地。

男人抽回右手,缓缓摊开掌心,一枚圆润剔透、带着死者余热的玉观音吊坠出现在大家面前。

男人将翠意盎然的玉坠高高举起,对着阳光长久地看了一眼,接着温柔地放入女孩儿的手掌中,将她手指握拳。

当白布重新盖好死者全身,负责现场的警官关切地问男人:“你刚才是在找这枚玉坠啊?”

“嗯。”

“找它干什么?”警官更加一头雾水了。

“这是死者的心愿。”男人笑了笑。

警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眉目了吗?”

男人指了指身后高耸入云的龙东大楼,开口道:“小女孩儿是这栋楼的住户,坠楼时缠到了高压电线被勒住了脖颈。至于死者坠楼的动机,我目前还没完全弄清。”

男人说到“动机”这两个字时,双颊的肌肉微微鼓动了一下,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很快就恢复了淡漠。

“我先告辞了。”

男人的语气分明带着些厌恶,但那些警官却还是以习以为常的神情目送他扬长而去。

在旁人眼里普通的自杀,经他这么一说却演变成诡异的死法,这个案件顿时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

年轻的那位围观群众,捅捅身边人,问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啊,这么拽?”

年长的惊讶不已:“你真不知道他?”

“是啊。”年轻的那位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叫作‘黑’。”

笔尖的墨水如黑色大丽花般绽开,宁夜甩了甩流水不畅的钢笔,不经意透过窗帘缝隙发现外面天色渐亮。

宁夜拧暗台灯光线,熬夜写完主角第一次登场,疲惫不堪的他蜷拢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尽管眼睛已经支撑不住,可宁夜并无丝毫睡意,一种淡淡的难舍之情弥漫在面前的文稿上。

这起案件,是宁夜为笔下主角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为了完结这个系列,书中的主人公“黑”——将会“死”在这沓文稿中。

无论对作者宁夜,还是主人公“黑”来说,这样的小说结尾同谋杀无异,最终都是要终结一条生命。

敏感的创作情绪稍有抬头之势,宁夜立刻拍了拍脑袋,将自己驱赶回真实的生活中。

微亮的天际稍露晨光,不知不觉中,房间变得明亮起来,已经是早上六点。

宁夜用冷水冲洗着脸,刺激刺激倦怠的神经。他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在六点十五分,准时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小樱,起床要去幼儿园咯。”宁夜对被子下隆起一块儿的方向,温柔地唤道。

但没有回答,孩子在赖床。

宁夜走过去,掀开被子,被窝里是一只绒毛玩具,没有女儿宁小樱的踪影。宁夜失魂地坐在床沿,从混沌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

原来,这个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三个月前,宁夜爱抚着女儿嫩嫩的小脸蛋,看着神似妻子的可爱女儿宁小樱,宁夜想寻回妻子的渴望就越发无法遏制。

你到底在哪里呀?我和小樱都需要你!

宁夜温柔地纵容女儿在**撒了会儿娇,最终宁夜用麦当劳早餐把她骗了起来。

在妻子离家后的这段时间里,每天送女儿去幼儿园成了宁夜的任务,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可以心无旁骛地和女儿待在一起,体会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宁夜十分珍惜。

他喜欢抱着女儿走这段路,哪怕女儿日渐增长的体重已经让他感到有压力,他仍然坚持。

那一天,气温降了几摄氏度,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阴冷的空气刺激着上呼吸道。

街道上排气管如爆竹声的轻骑呼啸而过,一阵寒风尾随而至,宁小樱紧了紧钩住父亲脖子的手臂,生怕被吹走似的。

“爸爸,以后我不想吃麦当劳了。”

“为什么呀?小樱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宁夜往后仰了仰脑袋,和女儿鼻尖抵着鼻尖。

“我想吃妈妈做的早饭。”小樱噘了噘嘴,声音越来越轻。

“爸爸也想啊。”宁夜紧紧搂住女儿。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小樱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妈妈一定会回来的,爸爸向你保证!”

“真的吗?”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小樱了?”

“嘻嘻,爸爸最好了!”

小樱用刚吃完早饭油腻腻的嘴唇,重重压在宁夜的左脸上。

前方像是有人在吵架,未散去的迷雾中传来几声惊呼,金属摩擦声和刺耳的喇叭声由远及近,宁夜拨开女儿阻挡视线的头发,侧头看去,仅仅几米开外,一部失控的蓝色轿车如发疯的野牛,径直向宁夜的方向驰来,已经完全没有刹车的可能性了,车里的司机一个劲儿地挥舞着伸出窗外的手。

宁夜闭上眼睛,喉咙里爆发出骇人的吼声,用尽全力将怀中的女儿推了出去……

蒙蒙细雨逐渐转为滂沱大雨,除了哗啦啦的雨声,这天早晨,整条街道的人都听见了一声巨响。

宁夜睁开眼睛的时候,缕缕青烟从折起的引擎盖里冒出来,汽车头部一侧的灯撞得粉碎,满地碎片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歪向一侧的前轮下。

“小樱!”宁夜疯了一般扑过去。

凌薇的公寓位于一楼,方便她轮椅的出入。公寓里的布置与众不同,所有家具沿墙摆了一圈,中间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虽然杂物不少,可主人勤于打理,整洁的屋子有种空**的感觉。墙上裂了缝的壁纸有几处卷起了角,又被玻璃胶死死粘回了原处。

经不住凌薇的热情相邀,孟大雷忙里偷闲进屋坐坐,已经换上干净衣服的凌薇为他沏了杯热茶。

“孟警官,家里有罐铁观音买了很久了还没人动过。我平时不大喝茶的,今天泡了给你喝喝看,如果觉得味道行就拿走吧。你们警察局不也经常加班什么的吗?喝点儿茶又暖和又提神。”凌薇换了辆稍小的轮椅,膝盖上放着托盘,将茶水递到了孟大雷身前。

“别老是孟警官,孟警官的,我听着别扭。我比你年长,以后你叫我老孟就行了。”孟大雷正好口渴,接过杯子引颈灌下一口,烫得眼泪直流。

“茶怎么样?”凌薇客气地问。

孟大雷含泪硬挺着,微笑道:“这茶好香,好热啊!”

“凌薇小姐,这玩意儿放哪儿啊?”门口一个年轻人提着辆湿漉漉的轮椅求助道。

趁凌薇扭头之际,孟大雷忙转动略显笨拙的身子,吐起了烫得发红的舌头。

“张积警官,麻烦你了,轮椅靠墙放着就行了。你赶快来喝杯热茶吧!”凌薇招呼道。

“凌薇小姐,你能恢复到现在这样我们老孟也就放心了,你出事那阵子,他像丢了魂儿似的,茶不思饭不想的。”张积抹了把额头上的水,并排坐在孟大雷旁的沙发上。

“你小子废话这么多,一定口渴了吧!快尝尝这上好的茶。”孟大雷热情地递去一杯,还对着助手做出一副豪饮之后的痛快状。

“凌薇小姐,那我就不客气了。”口干舌燥的张积也没多想,他端起滚烫的茶水一口闷了下去,结果飞奔进了洗手间。

“张积警官,你不要紧吧?”凌薇有点儿担心。

孟大雷露出五十步笑百步的表情,宽慰道:“没事。你不用担心这小子,他命硬着呢!对了,既然来了你家,就顺便向你打听打听你隔壁邻居的事情,也方便我破案调查。他们有没有过让你觉得奇怪的事情,或者会引起自杀倾向的事件?”

凌薇将托盘抱于胸前,双手托着下巴回想着:“隔壁的夫妇为人挺客气的,有几次我出去时,那家丈夫还帮我锁门。平时有说有笑的,完全看不出像是会自杀的人。”

“他们家有小孩儿吗?”

“没有。我也奇怪他们这个年纪为什么没有要孩子。”

孟大雷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猜测道:“可能有生理上的什么疾病吧!”

“真的是自杀吗?”

凌薇问了个让孟大雷一时难以回答的问题,从现场判断,痕迹、伤口、死因全都吻合,自杀无误。但从情理上说,自杀完全就是谬论。

张积捂着嘴唇从洗手间里出来,手里晃着部簇新的手机,含着红肿的大舌头说道:“老孟,我已经弄清楚死者的身份了。死者名叫唐泽森,现年四十一岁,曾经开办过一家安保公司,因家中发生变故导致经营不善被迫关闭,如今以开出租车为生。”

“家中变故?他家里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孟大雷问道。

张积低头翻查着手机上的信息:“好像是在一起劫持事故中,他的妻子和女儿都遇害了。”

“妻子!”

“女儿!”

凌薇和孟大雷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孟大雷起身夺过助手的手机,认真地看了起来。

事件发生在六年前,唐泽森的家里闯入两名劫匪,唐泽森与其展开了殊死搏斗,两名劫匪在逃跑过程中被警察抓捕归案。不幸的是,唐泽森的妻子被歹徒推出窗外坠楼身亡,他六岁的女儿被歹徒捂住口鼻,窒息而死。

这起突如其来的惨案,对唐泽森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打击,直到一年之前,他才重新振作精神,建立了如今的家庭。

“这么说来,他的太太原来是后妻。”凌薇这才有些明白,这对年过不惑的夫妇为什么没有孩子了。

“老孟,你说死者唐泽森的自杀,会不会和这起旧案有关?”张积伸手想拿回自己新买的手机。

孟大雷避开他的手,往远处踱了两步,命令道:“小张,现场找到一只摔坏的相框,照片上是一家三口,你回局里比对一下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唐泽森和他死去的前妻与女儿。顺便再翻一翻当年死者家中劫案的卷宗,有发现的话打电话联系我。”说完,他将手机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老孟,那个……那个……”张积示意那部手机是他的。

“哦,手机啊!上面有本案的信息,就先放我这儿吧!”

“你拿我上一部手机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的是这部吗?”老孟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部旧手机,“你先用这部吧!”

“可是……可是……”敢怒不敢言的张积,对这样一个上司实在无计可施。

“你还不快回局里查案?”老孟敦促道。

“对了,关于本案,还有个怪异的相关事件。”张积挑起眉毛,神情也忽然神气起来,但见无人接话,只得悻悻地自己接着说下去,“就在昨天,有人拨打110,说这个小区今天会有人跳楼,本区派出所特意加强了巡逻,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跳楼的竟会是个一楼的住户。”

凌薇心中一个激灵。下班前她也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报警电话。

“报警的人查出是谁了吗?”孟大雷问。

“还没有。”

“那你还不赶紧去查?”孟大雷暗暗感觉到这起案件背后,有张无形的网在他的头顶笼罩开来。

“你不开车和我一起回去?”

“我等会儿还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外面好大的雨啊!”张积望向窗外的大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一个小年轻,这点儿小雨怕什么,真是的!想当年我……”

凌薇感觉家里像是来了两个拌嘴的大孩童,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孟大雷自觉失态,刻意看了看时间,做出打算离开的样子。突然他用力捂住放手机的口袋,眼神涣散,瞬间僵直在凌薇的跟前。

“老孟,是有什么发现吗?”张积凑近问道。

“没事。我们走吧!”老孟做了几下深呼吸,表情轻松了下来,可他明显是在隐瞒着什么。

孟大雷留了电话号码给凌薇,让她万一回忆起有价值的线索,以便及时通知自己。

直到孟大雷和张积上了车,凌薇才想起今天她也接到了一通怪异的假报警电话,不知同预告邻居死亡的报警电话是否有联系,还是单纯的巧合?

凌薇突然想起回到家后,还没给山姗回电,她忙拨通了电话:“喂!山姗吗?我已经平安到家了。那通报假案的电话记录,麻烦你先不要拿去备案,我想明天去上班的时候再核实一下……”

第二天上班,凌薇复查了昨天的报案电话记录,报案人是使用本市固定电话拨打的,所以电话来源还算容易查找。

注册地址是市东的一间商铺,经营的是一家快递公司。

凌薇看了下这个地址,离她复查身体的市东医院只隔了两三条马路。毕竟尚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起报假案,仅凭凌薇自己的猜想,也不足以出动警力来调查,随即决定下班后自己过去看一下。如果有疑点,再告诉老孟也不迟。

下班后,凌薇快速交接了工作,一个人往市东的方向进发。在去快递公司之前,她得先去一趟市东医院。

车祸后,在医院整整三个月的治疗,也无法让凌薇适应医院惨白的墙面,她从小就以为医院的味道是从这些白色的墙壁里发出的。深深的厌恶和恐惧以至于她家里只用壁纸,从不刷白色的乳胶漆。

凌薇不情愿地将轮椅推上无障碍通道,她仍不能很好地进入残疾人的角色,抵触情绪时常令她莫名地怒不可遏。

电梯来到位于九楼的脑外科病房,凌薇拐过护士台,一位满脸雀斑的小护士和她打起了招呼:“凌小姐,你又来看孩子啊!”

凌薇举了举手中的鲜花:“到附近办事,顺道来看看了。”

“病人的家属刚刚离开,和你是一个前脚进,一个后脚出。”正在做记录工作的小护士看着费力的凌薇,放下了手里的笔,“要不要我帮你?”

凌薇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看一眼就走。”

“那我就不陪你了,反正这里你也熟悉。”小护士指指走廊右侧的尽头,“记得花瓶在茶水间里取哦。”

入住913病房的病人,大多病情都尚有变数,不是昏迷就是随时可能有并发症发作。推开门的一刹那,凌薇轻轻咬住下唇,难以平复的思绪从门缝中涌出,她缓缓进入这间记忆中的病房。

车祸后的一个星期,昏迷了两天的男友蒋博文,因脑部严重水肿导致血氧浓度急剧下降,骤然停止心跳,竭尽全力的院方还是未能挽留住他的生命。

而那时候,凌薇在同一层的另一间病房里,正处于术后的观察期,对蒋博文去世一无所知。让她懊悔不已的是,没能见到蒋博文最后一面。

凌薇平复了一下心情,静静来到靠近窗边的床。病**躺着插满管子的小女孩儿,她瘦小的身躯正饱受痛苦的折磨,顽强的女孩儿有力地呼吸着,似乎正做着噩梦,不时皱动几下眉头,鼻腔中发出几声短促的“嗯嗯”声。

凌薇将取来的花瓶从大腿上立起来,把一束鲜花插了进去,摆到了小女孩儿头边的柜子上,整间病房多了一抹绿色的生机,花朵的芬芳在夕阳下格外香甜。凌薇在花香中为女孩儿整了整被子,随手拿起悬挂在呼叫器上的病例卡。

女孩儿有着花一般的名字:宁小樱。从医生的诊断报告来看,女孩儿并未受到车辆太大的冲击,倒是着地时脑部受了严重的伤。凌薇回忆起车祸当时的情况,自己和蒋博文在车里以为要撞到面前这对父女的时候,蒋博文用力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倾斜得很厉害,凌薇当时感觉人都要被甩出车窗了,一个急转弯后车撞上了墙,才刹住车。

正是在这电光火石间,女孩儿父亲为保护自己的女儿,将抱在手里的女孩儿推了出去,可不曾料到的是,汽车在最后时刻避让开了男人,所以女孩儿的父亲并没有受伤,反倒是被父亲抛出去的女孩儿脑部受了重伤。

由此看来,凌薇和女孩儿真算是不走运的人,意外车祸中的两位女性,以一种异类的状态同处一室。

凌薇轻叹一声,满怀歉意地注视着昏迷不醒的女孩儿。

医院羽毛般轻灵的白色墙壁,承载着每个人沉重的记忆,虽然洁白,却并不惹人喜爱。

“就是这里了。”

凌薇抬头看了眼快递公司的招牌,上面的地址和报案电话的注册地址完全一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凌薇重新打量了一下这家快递公司。

蓝白相间的招牌上,“风行快递”四个字十分显眼,公司是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沿街小屋,两扇灰蒙蒙的玻璃门大敞着,上头张贴着一张雪白的招聘启事,一副衰败之象。

快递店的地势要比人行道低一个台阶,凌薇的轮椅不便进入,就在门口张望着:

“里面有人吗?”

“自己进来填快递单子。”堆满纸板箱的写字台后,店里唯一的一个中年男人头也没抬,用满头银白色的短发对着凌薇,把她当成了顾客。

“老板,我丢了一份到上泰大厦的快递,你能帮我查查吗?”凌薇撒了个小谎。她在来之前已对上泰大厦做过一番了解,上泰大厦是市中心的一幢高级写字楼,离这里约有四十分钟的车程,在那大厦里出版图书的文化公司居多。

听见是来找麻烦的,老板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嘴:“可能还没送到,你再回去等等吧。”看见是个坐轮椅的姑娘,老板插科打诨起来。

“我已经等了好几天了。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你手下的伙计,看快递件送到哪儿了?”凌薇扫视着乱哄哄的店铺内,发现一个老式的红色电话机摆在写字台上,周围散放着一堆未发的快递包裹。

“伙计?”老板拉高了声调,“现在的年轻人换工作就跟换衣服似的,只要不顺心就炒老板鱿鱼……”老板无奈地把手搁在那些纸板箱上,见凌薇面善,就不再刁难了,“你单号多少?我帮你查查吧。”

“我忘带回单了,算了!我再回去等等吧。有事我再打给你。你这里电话是多少?”凌薇拿出手机,做出要记录的样子。

老板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有没有座机?”凌薇要找的报警电话不是手机打的。

老板摇摇头:“店里的座机我早就注销了。”

“注销?”凌薇困惑地看着老板。

老板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凌薇的身旁,突然压低了声音,好像有人在附近偷听似的。

“姑娘,你不知道。前两个月我店里的电话费一下子增加了很多,起初我以为是店里员工背着我偷偷打电话。可是到电话局里一查通话记录,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猜怎么着?”

凌薇睁大双眼,摇了几下头。

“电话局的人告诉我,那些多出来的通话时间,全都是打到郊区的宇航局的。”没等凌薇反应过来,老板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些电话是谁打的,我怕再付这种冤枉钱,就把我的固定电话取消了。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了公司后院的秘密,才知道那些电话是他们打的。”

“后院里有什么东西吗?”

老板脸上渐渐露出惊恐的表情:“有一次,我去倒垃圾,正巧看见后院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

“是什么样的人?”

“外星人。”

凌薇听后笑了起来:“老板,你一定眼花了吧!”

“我亲眼看见的,就在那儿。”老板指着店后那幢矗立的小楼,辩解道,“那个人就是从那里面跑出来的,大大的黑眼睛,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是白的,连头发都是雪白雪白的。才跑到后院,就被一群人给拉了回去,那人和电影里的外星人长得一模一样。”

老板说得还不够过瘾似的,又说道:“这些人每天神神秘秘、神出鬼没的,没有一个人我看见过正脸。我猜就是他们偷偷拉了线搭在我的电话线上蹭话费,宇航局肯定和他们有关系。”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呢?”凌薇问。

“这种事告诉别人,还不让人笑话呀!”老板稍稍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情绪。

凌薇道别了风行快递的老板,慢悠悠推着轮椅绕着后院走了一圈。

原本方方正正的后院,被快递店面剐去了一块,形成了一个不对称的七字形。后院中央是红砖黑瓦的老式建筑,不知为什么,看着它凌薇总觉得透出一股阴气。

后院和快递店各自有进出的门,互不相通。后院的大门是布满烂洞的生铁皮,门前摆着两只半人高的蓝色垃圾桶,老板应该就是扔垃圾的时候路过后院大门,从门上的小洞里看到了“外星人”。

外星人、宇航局,凌薇琢磨着这些字眼,后院里面真的有外星人吗?

想了一想,打消了这种念头。

那通电话是报假案的可能性在凌薇心中成几何倍数扩大,市东的快递公司又怎么会和距离如此远的写字楼扯上关系呢?凌薇庆幸自己没有小题大做,造成不必要的调查工作。

“对了,你是不是小陈跟我说起过的那位常客?”老板攥着一沓单子,快步追了出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几张单子?这些都已经送到了。”

凌薇快速扫了眼快递单,在收件地址一栏上竟填着“上泰大厦”,连忙再看发件人,让她惊得差点儿从轮椅上跳起来。

当她在医院里扫过女孩儿家庭地址一栏时,看见的登记住址,竟和面前的这张快递单上的发件地址是同一处。

看着那个刻骨铭心的路名,丝毫不差。正是车祸现场的所在地,凌薇不由得将手捂在了后腰的伤处上。

就是它!

一个男人模糊的轮廓出现在凌薇脑海里,在车祸发生时,与凌薇迎面而遇的那位父亲,任凭凌薇绞尽脑汁,她的记忆仅定格在一张正遭受惊恐却有着无比坚毅目光的国字脸上。

这通杀人预告的报警电话,会不会和他有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