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风筝

昏昏晨雾中,鳞次栉比的路灯如多米诺骨牌般,沿着街角一路熄灭。

早班的清洁工沈阿姨推着垃圾车,哼唱着昨晚从电台听到的小曲,踩着一圈一圈逐渐消失的光晕,橙色工作服如一盏烛火,主宰着整条街道的明暗。

今天的工作看起来会轻松不少,地面几乎没有可扫的杂物。

突然不远处,一片污秽让沈阿姨觉得不快,她提着扫把快步走向它,结果走近一看,才发现并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沈阿姨退后一步,意识到了什么,她抬头望向身边那盏高高的路灯,渐渐地,她按住帽子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如寻常的静谧中,一抹火红悬于半空,在昏黄的光线下发出奇异的光芒。定睛看去,那竟是个弱小的女孩儿,手臂从红衣宽大的袖管中穿出,裙子下面是极其纤细的小腿。她的脑袋乖巧地耷拉在胸前,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脖子则像是被巨大的手硬生生扯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条毒蛇般的黑绳将她柔弱的身躯定格在细长的灯杆上。

早晨的微风不时掠过,她的身形轻轻摇摆。如同这座尚未苏醒的城市,在阴影中固化着安然入睡的表情。没有鲜血,没有痛苦,长发遮盖了半边脸颊,那是略带满足的安逸笑颜。随着风越来越大,小女孩似乎从睡眠中醒过来了,如一只追求自由的风筝,摆动幅度越来越大,想要挣脱束缚,随风而去。

“她死了吗?”

等到沈阿姨终于想到这个问题时,她喉咙里不由得发出低低的哀号。她睁大眼睛,满是泪水地瘫软在地,接着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是宁夜最新创作的小说的开场,算起来已经是他“暗黑”系列推理小说的第十本了。作为一名专职的作家,宁夜算不上高产,城市里高额的生活成本,让他的稿酬看起来更显微薄。

在拮据的时候,家里就靠妻子蒋晓清的工资了。女儿很听话乖巧,但宁夜对她的照顾却少之又少,可能是职业的关系,结婚以后的宁夜,仍像一个人生活一样。

每天写到夜里三四点才会上床睡觉,然后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这时妻子已经将女儿送去幼儿园里,自己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总会有妻子留给他的饭菜,足不出户的宁夜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一家三口只有在晚饭的时候才有机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可宁夜每次总扫兴地沉思着自己小说的情节,一语不发地投入自己的创作中。

他的工作让他的情绪也长期处于不稳定的两个极端,有时他想起书中的某一个死者,创作的愉悦感就会在内心里转化为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像癌细胞一样挥之不去。

宁夜还会时常自梦中惊醒,口中大喊着自己小说里某个人物的名字。对他如此痴迷于小说,妻子默默含着泪说:

“你别真的哪天分不清自己的生活和小说了。”

爱情不能只是单方面的付出,再深的爱也会有累的那一天。

结婚纪念日临近,妻子先后暗示了好几次都不见成效,便当面和宁夜撒起娇来,宁夜虽不情愿,但也答应下来了。

没想到,那一天的晚餐,成了他和妻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在妻子预订的酒楼里,宁夜吃得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小说,连对面妻子渐渐阴沉的脸色也丝毫没有察觉。

突然,他失声痛哭起来,邻桌的顾客和服务员都被吓得不轻,妻子以为是饭菜出了问题,忙不迭问道:“怎么了?”

谁知号啕大哭的宁夜来了句:“凶手杀错人了,他不该死呀!不该死啊!”

耳边传来其他人轻声的咒骂——

“神经病!”

“这人肯定脑子有问题!”

“这么高档的饭店里怎么会放这样的人进来?”

妻子忍住眼泪,起身结账后,独自回家了。

妻子发现宁夜已不是新婚时的那个男人了,宁夜为了他的小说,将痴狂陶醉的情绪带入现实,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成天浸**在他小说的思维空间中,与外界的沟通越来越少,包括自己的家人。

妻子能够接受丈夫的任何改变,但无法忍受被丈夫忽视的待遇。

宁夜回家后,看见妻子早早睡下,也就没把自己晚上的失态放在心上,一头扎进了书房里。

翌日,妻子消失了。

她并没有一如往常地准备早餐,送女儿去幼儿园,洗衣机里的衣服也没有洗,她只是收拾了自己的随身衣物,决绝地离开了宁夜,离开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家。

我写小说也是为了让这个家更富裕,究竟哪里做错了呢?宁夜对着空****的床,茫然无措。

给妻子的公司打去电话,前台说她今天请假没有来上班,宁夜转而询问妻子的几个好朋友,但一无所获,不仅如此,几个好友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宁夜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

最后,宁夜硬着头皮给妻子的父母打去电话,他想不出妻子还有别的去处。得到的回答依然是没有看见她,过了一个晚上,熟悉无比的妻子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

宁夜想起妻子曾对他说过:“我不需要一个天才作家,我只要一个和正常人无异的老公,过平平凡凡的日子,难道不好吗?现在的你,就算能写出扣人心弦的小说,也没有办法打动我的心。”

宁夜以为这只是妻子在耍性子,并未太在意,仍执着地创作每一部小说,在现实和幻想的世界中交错穿行。想起妻子的时候,宁夜有时候会觉得妻子也是自己小说里杜撰出来的人物,只是在女儿拉住自己的手,问妈妈去了哪里的时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在神游了。

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妻子了。

更奇怪的是,这些日子里除了女儿宁小樱,再无别人在宁夜面前提起过妻子。

客厅书架已经摆了十几本“暗黑”系列推理作品,宁夜取下一本,随手翻了几页,独自品味着文字中蕴含的心境。只是那本新写的书,却迟迟没有落笔写下去。

记得这个系列的原始构思,还是妻子提出的,而今妻子出走,自己的小说也被搁置了。

“我该结束这个系列了,或许,我该结束写作生涯了。”宁夜重重合上了书页。

宁夜重新回到书桌前,翻出开场的文字,凝视良久。

他安静地思考着这个重大决定。

一旦做出改变,他不在乎失去任何拥有的东西。特有的专一和固执,是宁夜性格上最大的缺陷,但也是成功者必不可少的强大精神来源。

忆起与妻子共同生活的零星片段,妻子那清澈明眸半弯时的笑容,每晚为正在创作的宁夜送上暖暖的煲汤,他忽然发觉离开妻子的自己,就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孤儿,禁锢在虚幻无边的幻想中,孤独终老,无人问津。

他在文稿标题旁,快速写下了三个字:完结篇。

生活不只有小说,宁夜想要寻回妻子的念头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他不再犹豫。

“您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请讲。”

“有个男人明天就要被人杀了,他会被淹死的,你们快去救救他。”

“先生,您说的这个男人现在哪里?”

“他……他应该在上班吧。”

“地址呢?”

“中泰大厦,哦!不,是上泰大厦。”

“您是说他明天会淹死在办公室里?”

“是的。”

戴着耳麦的凌薇在屏幕上输入显示的来电号码进行搜索,她对报警内容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您认识那个男人吗?”

“不认识。”

“那您是怎么知道他要被杀的事情的?”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先生,您如果没有证据,光靠推测来报告一起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我们将无法受理您的报案。为了备份您的报案记录,请问您的姓名是?”

“没这个必要。”对方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喂……喂……先生!先生!”

凌薇用笔记下了屏幕上的搜索结果,电话是从市东一家快递公司打出来的。但报案者所说的案发地点上泰大厦与这家快递公司相隔甚远,并没有密切的联系。何况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淹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呢?

“又是一个报假案的。”凌薇叹了一口气,近来社会风气越来越差,报假案的事情频发,几乎占到了所有报案电话的五成左右,面对这样的局面,总部要求将报假案或疑似报假案的电话录入备案,以便今后整治该类不正之风。

凌薇快速地整理着这次通话的录音和数据,不知不觉已过了下班时间,她摘下耳麦,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发现窗外一片烟雨蒙蒙。

后腰眼的老伤又开始隐隐作痛,类似条件反射的痛感令她难以忍受,凌薇蜷起身子,用手按在了伤处。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掌心厚厚的老茧,视线中的一切变得灰暗起来。

她厌恶下雨的日子,雨水总能冲刷掉往日美好的一面,显露出这个世界肮脏堕落的丑陋嘴脸。排水不畅的街道,避雨狂奔而不顾左右的行人,像末日来临一样,雨滴将所有人分割成了一个个的独立体,对周遭熟视无睹。

她垂下双手,熟练地转起轮椅的轮子,回想起正是一个雨夜,自己失去了对所有人的信任。

“薇薇,我来晚了,真不好意思!”换班的同事姗姗来迟,一坐下就埋头甩着被雨淋湿的长发。

“看起来外面的雨还不小呀!”凌薇递了包纸巾给她。

“谢了。来,我送你到电梯那儿。”山姗用纸巾擦干了额头上的水滴,把头发扎了起来,利索地站起身子,推着凌薇朝这层电梯走去。

“这天气你怎么回家?”山姗担心地问道。

“拜托,我只是腿不方便,又不是全身瘫痪!回家这点儿小事还能应付得了。”

“可是……”

“放心,我已经预约了出租车,车现在应该已经到楼下了。”

凌薇把轮椅往前推了一点儿,伸长手臂艰难地按下了电梯按钮。

“那我替你去借把伞吧!你等等。”山姗往员工休息室里跑去。

“不用了,电梯马上就来了。对了,桌子上有份疑似报假案的数据,你记得拿去备案,这次可千万别再忘了啊!”凌薇叮嘱道。

“这事包在我身上。”山姗一口答应,“电梯来了,你路上小心。”

凌薇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生怕金属踏脚钩坏电梯里其他乘客的裤管。电梯里的人们,自觉让出一个轮椅的空间。

“到家记得给我电话。”山姗做了个话筒的手势,就像在叮嘱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快回去上班吧!”凌薇急忙关上了电梯门,嘴里依然嘟囔着那句话,“真是的,只是腿出了问题,又不是全身瘫痪,把我看得和小孩儿一样。”

噼噼啪啪的雨滴打在石砖地上,放眼望去,天地间蒙上了阴郁的灰调子。

凌薇扯了个小谎,她没有预订出租车。如此恶劣的天气,却是出租车司机的春天,每辆呼啸而过的出租车全都满客。

凌薇伸出手臂测了测雨势,发现雨已经转小。从这里走路回家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咬咬牙,凌薇的轮椅冲了出去。

然而冲了一半路不到,凌薇浑身就没一处是干的了,她索性慢起来,边推边回想着刚才的那通报警电话。

一个人要如何被淹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如果不是天方夜谭,那会不会是黑道的报复呢?应该不会,电话里提到的上泰大厦,是闹市区的著名写字楼,治安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在满是监控摄像头的高级写字楼里要杀死一个人,只有精心策划安排一起谋杀案了。况且,办公室里真的有足够淹死人的水吗?

越往深处想,越有疑虑和担心积聚在胸中,灌进衣服里的雨水,也没那么冰凉了。

报案的男人在这起谋杀案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通常的报案内容都是已经发生的事件,这个报案人却预告了杀人事件,他既然知道了案发的时间地点以及死法,除了报案,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什么不让被害人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呢?

更让凌薇不解的是,一提及报案人的名字,他就匆匆结束了通话,难道他的名字比一条人命还重要吗?

将这通电话归为报假案,草率了一些,凌薇打算明天复核一遍报案人的信息再做决定。

经过一片泥泞的小水洼,一排土黄色的六层公寓楼就在跟前了。

凌薇的手上已满是污泥,她停在了一棵大槐树下,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发现今天的公寓楼和以往不太一样,原本空阔的公寓楼前,停着好几辆汽车,凌薇看车牌觉得有点儿眼熟。她朝着其中一辆汽车,双臂再次使劲儿发动自己的轮椅。

贴着咖啡色膜的车窗内,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懒散地斜躺着。

凌薇用指关节敲了两下车窗,男人如被惊醒般转过了头。

“果然是你啊!我老远看着像你的车。”凌薇笑道,“孟警官,你怎么会在我家楼下?”

“这里是你家?”

“这间就是。”凌薇指了指一层的某扇窗户。

孟警官略微有点儿意外,嘴上机械地说了句:“那真是巧了。”

当发现凌薇竟浑身湿透在雨中时,他立刻冒雨从车里钻了出来:“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知道找个人接送你?看你都淋成落汤鸡了!快到车上来!”

“不用劳烦你了,我到家洗个热水澡就行了。”凌薇婉言谢绝了。

可孟警官就像没听见一样,把凌薇推到了副驾驶座旁,将她强行塞进了车里,凌薇再三推托也奈何不了五大三粗的孟警官,只得乖乖上了车。

替她关上车门后,孟警官蹲身耐心地折起轮椅来。这时,一个留着板儿寸的年轻人,一溜小跑到了他的身边。

凌薇看见孟警官朝年轻人摆了摆手,就将轮椅丢给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哭丧着脸还在说着什么,孟警官头也不回,自顾自地缩着脖子钻回了车里。

“孟警官,我的湿衣服把你车里弄得到处是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凌薇深表歉意。

“没事,没事。这车早就被那小子搞得乌烟瘴气的了,车里弄点儿水反倒干净了。”孟警官拍着被淋湿的头发安慰道。

“你和张警官今天到我家这边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凌薇关切地问道。

“嗯。”孟警官严肃地点了点头,“有人在自己家里跳楼自杀了。”

“真可惜呀!”凌薇前倾身子,想透过风挡玻璃找找是哪户人家。

“你刚才说你家是这间对吗?”孟警官问。

“是的。”凌薇从孟警官脸上捕捉到了一种怪异的神情,但她不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

“跳楼的人,是你的隔壁邻居。”说完,孟警官长叹一口气。

凌薇并没有立刻领悟这句话中的意思,几秒后,当她恍然大悟的时候,才明白孟警官的表情,那是在看魔术表演的观众脸上,才能见到的。

她的邻居,在一楼家中,坠楼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