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重返魔堡

“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我割伤了手指,而且差点晕过去,”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伤得很严重,可我自己却一直都没有觉察到,直到满手都是血。一见到血,我就感到一阵眩晕,顿时倒在了壁炉边的地毯上。”

幸运的是,这次发生的意外并没有使宋戴克留下任何后遗症,伤口愈合的情况很好,没过几天,他就恢复到了以前的忙碌状态。

吉伯尔小姐的来访———等一下,我为何会用如此正式的叫法来称呼她呢?每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她时,“朱丽叶”就是能够勾起我美好情感的名字,我顶多会在这之前加上若干个美妙的形容词,而不是吉伯尔小姐。所以,为了更为坦诚,在以后的叙述中,我将以“朱丽叶”来称呼我的这位女神。是的,朱丽叶的这次来访使我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而且我们三人相谈甚欢。

谈话中,宋戴克总在有意无意地提到诺柏。这家伙显然想探测出诺柏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可最终还是得不出什么结论。此后她再未来过这儿,这令我感到遗憾———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没过几天宋戴克的伤势就已恢复得差不多了,重又过上原来的忙碌生活。

他恢复精力的第一个迹象就是,某一天早上十一点,我一回到家里,就看到彼得耷拉着脑袋在收拾客厅,神情沮丧。

“喂,彼得!”我叫道,“今天真是奇怪,你怎么舍得离开实验室?”

“不,先生,”他愁眉苦脸地答道,“不是我离开了它,是它抛弃了我。”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好奇地问道。

“医师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还警告我不要去骚扰他。唉,我看他又得在那里面待上一整天了。”

“那么,他在里面做什么?”

“我也感到很好奇,”彼得说道,“可能和他办的案子有关吧。不过他每次这样关起门来做实验,之后总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实验室的门上不是有个钥匙孔吗?”我对他挤挤眼睛。

“噢,先生!”他愤然道,“里维斯医师,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出自你口中。”但他很快就看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旋即也对我笑着说道:“没错,是有个钥匙孔,如果你想去试试的话,我敢打赌,医师一定比你看得更清楚。”

“你和医师都一样,行为诡秘。”我说道。

“当然,”他毫不否认,“医师可是个莫测高深的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这样。比如———你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一个小皮夹,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给我。上面画着一个类似棋子的东西,四周标着尺码。

“看起来像个棋子。”我说道。

“我原来也和你想的一样,可这并不是棋子。医师要我做二十四个这样的东西。这真让人搞不懂。”

“没准他正在研究一项新的游戏。”我开玩笑道。

“他总是把发明的新游戏拿到法庭上做实验,通常都会赢。不过这回很难说。上好的黄杨木就用来做这种东西吗?到底是什么呢?一定会用到他现在做的实验里。”他遗憾地摇摇头,小心地将纸片放回皮夹里。

“先生,”他顿时变得十分严肃,“有时候,我被医师的神秘实验搅得都快发疯了———就像现在这样。”

尽管我并没有像彼得那般好奇,不过还是忍不住想知道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他要彼得做的那二十四个小东西会在实验中派上什么用处呢?我对医师过去接手的案子几乎一无所知———除了诺柏这件事。可那二十四个棋子好像也和这案子扯不上什么关系呀,因而我也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此外,这一天我的心已被另一件事所占据———我要再次陪朱丽叶去一趟霍威看望诺柏。我早已没有心思去猜宋戴克的神秘试验了。

吃午饭的时候,宋戴克话特别多,可对实验的事绝口不提,只说自己有一项“一定要亲手做的实验”。一吃完饭,他就立刻钻进他的那间实验室。而我则心神不宁地独自徘徊在外面的街道上,每听到依稀的马车声就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噢,我那奔跑的马车啊!我将搭乘你经历一段幸福的旅程,又将不得不达到幸福的终点站———赫维监狱。

当我重又回到家里时,客厅已被彼得打扫得一尘不染。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的朋友显然已处于另一个世界,而彼得则忠实地准备着茶点,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我自己默默地泡了一杯茶,在阵阵的茶香中细细品尝这午后甜蜜而痛苦的等待。

朱丽叶的坦诚与柔顺,以及她毫不矫情的作派,都使我万分着迷。显然她喜欢我,而且毫不掩饰这种感觉———何必掩饰呢?但我知道,她对我只有亲密的兄妹之情,倘若我能够只将我们之间的关系限定于此,我敢说再没有比我们更加亲密的兄妹了。而她对我的感觉是最为纯真的,因为此情无关风月,令人心头一片清明。朱丽叶的性格一如孩童,单纯而率真,她从不会怀疑别人会有任何不良动机,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只会越陷越深,而她亦不会察觉到我的心思。从头至尾都只是我彻底的一厢情愿。我终有一天会告别这里,重回到曾经四处漂泊的生活中去。而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这段往事都将成为我心灵最深处的隐痛。我明知这样下去,我只会在情感的漩涡中越陷越深,可我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愿忘掉这一切。

与前次去往霍威的心情略有不同的是,除了单方面的痴迷外,更多了些实际的思考。

“真是雪上加霜,”提到她养父的事,朱丽叶略带愤懑地说,“诺柏的事已经够瞧的了,想不到连带其他的事也传得沸沸扬扬———你也听说了吗?”

我告诉他我已从华科那里知道了。

“真是的,”她愤愤地说,“我真是搞不懂,在这件事情上那位绅士充当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事情发生得如此出人意料,而他却能未卜先知,抢先一步把手上的股权摆脱得干干净净。可让人感到纳闷的是,他怎么能负担得起那么大的差额———肯定是从什么地方筹来的资金。”

“你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矿业的经营就变得困难了吗?”我问道。

“是的,我知道这事。就在失窃案发生的前几天,发生了件非常突然的事情———华科把它形象地称为‘暴跌’。我也是昨天刚从霍比先生那儿知道的,而且那一天在我身上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我问道。

“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我割伤了手指,而且差点晕过去,”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伤得很严重,可我自己却一直都没有觉察到,直到满手都是血。一见到血,我就感到一阵眩晕,顿时倒在了壁炉边的地毯上———当时我正在打扫霍比先生的书房。是诺柏发现了我,他吓了一跳,然后马上用手帕包上了我的伤口———他的手帕向来都是非常洁净的。可怜的诺柏,从当时的情形来看,他这样做简直会被当作凶手遭到逮捕的。可他却毫无顾忌地扯下桌上一本圣经的红线带,当作绷带来用———如果让你们这些医药专家看到这种急救做法,一定会嗤之以鼻的。

“他做完这些之后就出去了。我试着整理桌面上的东西,以使它们恢复原状。当真是惊心动魄的情景———如果你看到那张桌子的话,一定会认为刚刚发生了一桩惨案:桌上的纸张、信封到处沾满了血迹,还有一些沾上了污渍的手指印。当诺柏的指纹被当作罪证出现在法庭上时,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件事,或许有一张印着拇指印的纸张偶然掉进了保险柜里;可霍比先生却认为这完全不可能,因为那张纸是他在将钻石放入保险柜的时候,才从备忘录上撕下来的。”

在去往霍威的路上,我们谈的主要就是这些事;这也使我暂时摆脱了我那痛苦而甜蜜的幻想,而考虑一些与现实案情较为相关的内容。在回到家后,我突然想到自己负有笔录的责任,因而很快在簿子上把这些记录下来。

“你专心做你的事情吧,里维斯,”宋戴克来到我的房间,说道,“我先去泡杯茶,等你整理完后我再瞧瞧你今天的收获。”

当泡茶的水刚烧开时,我就写完了。我急于想知道宋戴克对这条新线索的看法,因而挑我和朱丽叶对话的重点部分讲给他听。

他还像往常那样,带着审慎的目光聚精会神地倾听。

“这是件相当有趣的事,而且也非常重要,”他表示道,“亲爱的里维斯,对我来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搭档。那些可能被刻意掩盖起来的真相,都会不请自来地传入你的耳朵里。现在,你的猜想获得了证实,我想你一定感到非常高兴吧。”

“当然。”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

“这条思路也非常合理。当你决定放弃那些固有的思维模式去抓住各种可能性时,那些原本看起来进入死胡同的事,就会闪现出一线生机。你所收集到的新线索已能够为你的猜想提供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现在如果能找到霍比先生的备忘录当天也在桌上的证据,那么这一猜想成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绝不能忽视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可奇怪的是,诺柏为什么会想不起有这件事呢?当然,这些指纹或是在他出去后,吉伯尔小姐才发现的。可在我特别强调地问是否在纸张上留有指纹的问题时,他应该会想到这件事才对。”

“当时霍比先生的备忘录是否就在桌上,或是隐藏在那些沾了血渍的纸堆里,我应该去调查一下。”

“没错,是个好主意,”他随即又说道,“可我觉得这样做收获甚微。”

宋戴克的这番话,令我感到有些失望。尽管他已认真听取了我的汇报,并且热心地与我讨论,可我感到他对这些线索的关注还只是停留在学术研究的层面上,而并非认可它的可行性。也许他只是假装镇定,可这并不像他的作风。我知道,约翰·宋戴克是个正直的人,这种性格的人不可能在私底下像个演员般矫揉造作。在陌生人眼里,他是个沉稳而冷静的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也和他清明的内心世界相呼应。

噢,情况并非我想得那样。他未对我所发现的这些惊人的线索作出更为积极的反应,或许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他已事先了解到了这些情况———这很有可能;第二,他有更为接近事实的解释。我在反复思考着这两种可能性,当然,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火眼金睛。就在这时,彼得笑嘻嘻地进来了,双手捧着个制图桶,里面整齐地码着二十四块黄杨木的棋子。

一见到手下那副傻样,宋戴克即刻也摆出一脸顽皮相。

“里维斯,彼得一直想知道一个问题,”他笑着说道,“他猜我发明了一项新的游戏,而且对新游戏的玩法非常好奇。那么彼得,你知道怎么玩了吗?”

“目前还没有想到,先生,不过我猜,下棋的另一方一定是个穿长袍戴假发的家伙。”

“有些接近正确答案了,不过并不完全对。里维斯医师,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对此没什么想法,”我答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这种古怪的东西,而彼得又是一副慎言的模样,生怕泄露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似的。虽然我也很好奇它们的用处,可一直都猜不出来。”

“是吗,”宋戴克嘴里咕哝着,手里端着茶杯,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你是说‘猜’吗?我可不希望一个科学家总把这个词挂在嘴边。那么,你所谓的‘猜’代表着什么呢?”

显而易见,他有意揶揄我,可我还是以严肃的态度回答了他的问题:

“所谓‘猜’,就是在没有事实证据的情况下得出结论。”

“噢,这怎么可能!”他故作惊讶地说,“除了傻瓜,谁会没有事实证据就胡说八道。”

“需要修正一下,”我连忙改口,“‘猜’即是指从不足的事实证据中得出结论。”

“这么说还可以理解,”他说道,“不过更为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当已掌握的事实证据只能得出笼统而不确切的结论时,‘猜’却能帮助得出确定的结论。举个例子来说,”他指指窗外,“我看到一个人正沿着培伯大楼的墙根走。如果我是个浪漫主义的侦探,就会说‘下面这个人是个查票员或者铁路站长’,毫无疑问这只是种猜测。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本身并不能说出这个结论,而我们所做出的结论也是广义的。”

“可您猜对了,先生!”彼得兴奋地叫道,“那个人真的是一名站长,萨埠维车站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彼得对医师的敬意显然又增加了一分。

“只是碰巧猜对了,”宋戴克微笑着说,“而我也可能猜错了。”

“不会有错,先生,”彼得肯定道,“您看一眼就猜出来了。”

“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他是个站长吗?”对于手下的恭维,宋戴克并未理会。

“我认为,是他走路的样子给了你灵感,”我说道,“我曾经看到过像他那样外八字走路的扁平足的车站站长。”

“差不多就是这样。足弓逐渐变平,韧带也被绷紧,深层的肌肉也变得松弛。因为弯曲变平的足弓会感到不舒服,所以足部就会向外弯,以减小足弓的弧度;因而他的左脚板很平,向外弯的幅度很大,以至于整只脚到小腿部分都向外弯。这个人长得这么高,发生这样的变化也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长时间的站立是造成这种足弓变化的主要原因。长期对身体各组成部分连续施压会造成机能衰弱,可如果是间断性的施压则会强化它。所以需要长时间站立工作的人很多都是扁平足,且伴有内肌虚弱的情况。但像侍应生、看门人、小商贩、警察、店员、销售人员以及车站的工作人员都是这方面的例子,而运动员和舞蹈家则与之相反。不过侍应生走路的姿势自有其特点:因为经常会托盘而行,为了避免碗盘内的汤汁溅出来,他们的步态十分稳健。相比较之下,这个人走路步子拖得很长,两臂摆动的幅度也很大,不似服务生的步态;从他的着装看,也不像小商贩或者看门人;而他不甚强健的体格也不似警察;而店员和销售人员因为需要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走动,所以走路的步子既小又快;再者,这个人的穿着比起他们来也较为体面。而作为铁路站长,需要经常在长长的月台上来回快步走动,因而步子会迈得比较大;此外他的穿着也朴素整洁。这个人外表所反映出的种种特征,都较为符合一名站长的细部描述。不过如果我们仅仅因为这些就断定他是一名站长,很有可能因为惯性思维而犯下逻辑性的错误。在人们日常的生活,甚至在侦探办案的推理中都会出现这样的失误。除了从观察中推断出这个人需要经常站立外,其余的都只是猜测而已。”

“说的非常好,”彼得一边望着窗外那个人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边说道,“真是太厉害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通过这些知道他是一名车站站长。”

他用万分崇拜的目光望了主人一阵儿,随后准备离开。

“你要知道,”宋戴克面带微笑地说道,“比起固守旧规、按部就班的推理来,一次大胆幸运的猜测更能赢得掌声。通过严谨周密的推断所获得的结果,总不会带来出人意料的惊喜。”

“不幸的是,你说的都是事实,目前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你在彼得心目中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对他而言,世上没有比宋戴克医师更伟大的人了。好了,回到眼前的问题上———怎么说呢———就称它们为小棋子吧,我实在无从猜想它们的用途。难道我应该对此有所看法吗?”

宋戴克谨慎地捏起一枚棋子,放入手中把玩着。在仔细地察看了一番它所处的位置后,继续沉思了一阵儿,终于开口道:

“假如你已掌握了所有的线索信息,便能推断出案件中所有的因果联系。我想,你现在已大概掌握了能够推测案情的资料———或许这并不准确,可我觉得在经历了这些事情后,你已有解开这起谜案的能力———建设性的想象力以及严谨精确的推理。我可以断定,你具有优秀的推理潜质,在这段时间里,你也展示出了自己卓越的想象力,缺乏的只是实践经验而已。等你明白了这些东西的用途———我想这也不会等得太久———你就会反问自己“为什么这种方法不是我想出来的”。好了,我们现在何不出去散散步,来缓解一下这一天的紧张神经呢?”